APP下载

转喻的向日葵

2014-11-17于坚

艺术评论 2014年11期
关键词:世界观向日葵隐喻

于坚

许江的画面中有声音传来,呐喊、冲刺、嚎哭、惨叫、低鸣,像是广场上的厮杀,冲突、绞缠、纠结、拉直、弯曲、扯断、燃烧、挣扎、抗拒、僵直或者歪曲、压抑、背叛;悲怆、混乱的交响乐,歇斯底里、主旋律的失踪、贬值、困扰、迷惘或者强劲、整一、明确、暴力的、悲剧性的,对即将失败的秋日的恐惧、突围或者勾结;末日的景象、回忆或遗忘,仿佛那些隐蔽于向日葵的面具、旗帜和杆子内部的基本线条要突出自己的意义,象征、隐喻,不,我们不是植物,我们是生命和存在的意义。这些巨大的向日葵画面像是广场或者废墟,从广场到废墟,只有一步之遥。前者是对虚无的狂欢式表演,后者是对失败的深渊式的接纳。作者看到我们时代生命的悲剧性,但这种悲剧性只是被转喻地表达出来,这是大地上的向日葵,不是时代中的广场,也并非植物学意义上的向日葵,没有脱离象(向日葵),而邻近某种精神领域。

这是广场。广场其实正是大地的转喻,过去中国艺术的主题是大地颂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块假我以文章,艺术家只是召唤这种先验的大美。三千年未有之局面,中国道法自然的真理现在遇到最严重的挑战,人为的意识形态俨然取代了道,道不再是替天行道,而是现代社会的空想和铁定设计。

《致葵园》可以叫作大地颂。大地与山水不同,山水是文人气质的,大地则有哲人气质。也只有在 20世纪这种全面反自然的时代中,大地一词才会从黑暗里涌出。大地危机四伏。许江的画面将我们领向亘古的苍茫空间,在那里,大地危机重重,陌生、遥远而苍茫。

向日葵广泛地存在,它不是地方性知识,但这也确实是一种中国向日葵,只有在中国的现代历史才可以转喻出这些植物的悲剧感。痛苦的线条,令人窒息,每一根都似乎在突围,但似乎又被更密集地卷入编织到那线条的密林之中。

大地的植物,时代赋予这种植物予强大的隐喻,它不再是向日葵,而是象征。在 20世纪 60年代,当人们说到向日葵的时候,无人会以为指的是大地上的那些幽暗的植物。我观察过这些植物,它们大多数时候是低垂的、黑暗的,各有自己的角度,朝向日头或者土地,所谓“葵花向太阳”只是一种幻觉。向日葵意味着一种意志的暴力。许江试图将向日葵重新种植在大地上,这种转移相当悲壮,具有宗教性。

回到远处。向日葵在大地上。这是存在的根基。

这是废墟。讲究一阴一阳谓之道的中国世界,在20世纪,经由革命、运动,像尼采或者鲁迅召唤的那样,迷狂于暴戾、悲壮的酒神精神,阳奉阴违。阴的一面隐匿。

如果过去的线条是流水潺潺如王维诗歌中表现的那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那么我们现在听到了瓦格纳式的交响乐,刀光剑影、悲怆的或者狂欢的,暴力的、冲突的、矛盾的、非此即彼的、绝对精神、死亡的、寂灭的。

忧虑者向死而生。

意义在线条的运动中释放、声音的、运动着,你可以说这一切的灵感来自作者青年时代目睹的那些血腥的广场和事件,但图像的现象是,它们什么都不是,只是向日葵,甚至不是向日葵,只是“恍兮惚兮,其中有象”,只是线条的捆绑、沟通、密集、疏远、对峙、阻滞线条的祭祀!形成一种时空中的张力、运动感。重要的是这一切只是向日葵之象,这是许江与那些写实画面的区别,他是转喻的,邻近性的,而不是隐喻的。当代艺术喜欢隐喻观念、主义、自我 A是B,而那些拙劣的隐喻就像谜底一样一眼就可识破。

在画面上它们只是向日葵,而在美学序列里,这意味着从隐喻向转喻的转移。而在中国这种重视时间、历史的文明中,何谓美,并不像这个词的西方阐释那样只是理念,我以为,在中国,美就是世界观。《说文》:观,谛视也。视,瞻也。瞻,临视也。临视,是一个动作,不是一个观念。美就是与世界发生某种临视的、在场的关系。

他只是呈现召唤了大地的某种先验的现象,而这种现象由于人的精神性而被与某种经验、历史联系起来。向日葵只是在精神上邻近那些经验,而图像只是向日葵。

观念不是精神,精神只在运动中呈现。向日葵是线条的运动,只能

在动词里面才能描述。

意义开始于手的运动,形而上是从手开始。一切都是场在作用,他不是画意义,而是画线条、线条的生与死。他只是邻近着意义,在细节上。

世界观是主动的、根基性的。

“仁者人也”的含义也是,人就是从蒙昧中出来,成为第二个人,仁者人也。写作就是从世界中出来,成为一种“亲在”(海德格尔)的“临视”。而观念是既定的、被动的,功利主义的、权宜的、随机应变的,意识形态则是观念的世俗化。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圣地 798,甚嚣尘上的是观念艺术,从观念到观念的转移。

天何言哉。这是世界观而不是观念。

许江的转移独立寒秋,这是向世界观的转移或者回归,从观念、主义到世界观,这种转移在中国当代艺术中比较罕见。在《葵园颂》中,我再次看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如果黄宾虹的线条还试图苟延残喘,维系中国文人画的传统,虽然那些线条已经相当躁动,因抽象的极致而观念化了(精神性的缺席就是玩物丧志),这恰恰是西方艺术的影响。那么许江则公然召唤那些现代中国世界呈现的疯狂线条到他的笔下,这是一种存在主义的态度。这也是他的牺牲,他必然背负着现代性的十字架,这个十字架在过去数千年的美学史看来,只是一场浩劫,一个地狱。

时间的精神证据。

一方面是广场,一方面是大地。他在二者之间游移。《致葵园》,当地平线出现的时候,大地是混沌的,安静下来。向日葵死去了。

青铜系列则给人幽灵的印象。向日葵死于青铜。

哦,那些忧郁的向日葵,

怀抱着黑暗的秋天,

垂倒在自己的太阳里。

于 坚:诗人

猜你喜欢

世界观向日葵隐喻
爱的隐喻
向日葵
世界观(二)
论隐喻理论构建的参照维度及连续统
概念隐喻新类型中的认知机制探讨:共现性还是相似性
基于隐喻相似性研究[血]的惯用句
重读《夜读偶记》
向日葵
当代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小镇“序曲”
关于世界观与方法论的若干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