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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群

2014-11-17◎刘

小说林 2014年2期
关键词:凉棚秃子金花

◎刘 亮

1

拉煤的大卡车犹如纵队前进的“象群”,轰隆隆、咣当当地向我冲过来,同时伴随“象群”的,还有“象群”周围升腾起的浓浓黑烟,拉得长长的,很像《西游记》里白骨精出来时伴着的那种黑烟。就连地面,也因为“象群”的到来,不停地哆嗦和颤抖着。“象群”在离我两百米远的地方,阵形突然变了,由一个纵队变成了两个纵队,拉起了两股浓浓的黑烟,沿着路两边,齐头并进,像翻滚的浪头一样,轰隆隆地向前冲。

一般在这种情况,我都是把自行车骑到煤道的中间,放慢车速,猛吸一口气,待“象群”到我跟前时就赶紧闭上嘴,闭上眼。因为“象群”周围升腾起的两股呛人的、浓浓的黑烟中,里面充满了数以亿计的细小煤粒子,随着“象群”的到来而裹带起的旋转风,这些细小的煤粒会肆无忌惮地、一股脑地钻进我的衣服、头发、耳朵、鼻孔,反正只要能钻的,它们会毫不吝啬地钻进去。而这个时候,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死死地把正车把,不能朝任何一边倾斜,老实地等着两侧的“象群”轰隆隆地咆哮着开过去。幸好,这种情况不会天天有,只有在煤道上碰见小山子开车时他才会指挥伙伴们做这种恶作剧。不过,也有特殊的情况,就是小山子哪天不知哪根筋转了一下,也会突然把“象群”带住,摇下车窗,从驾驶室探出他的小光脑袋隔着黑烟和我打招呼:“福生叔,去巡检啊你……”尽管这个时候他把“象群”带住了,我也是无法呼吸,只能点点头,赶紧骑走。小山子则在我背后哈哈笑着喊:

“慢点啊,福生叔,小心坑……”

小山子们跑的这条煤道有五公里长,路两边除了几块被煤场切割成豆腐块状的麦子地之外,剩下的就是六家煤场和我们洗煤厂的八台供水泵了。我的工作就是巡检这些深水泵——在这条煤道上,每天来回巡检三趟——不论春夏秋冬,阴天下雨。这六家煤场中,两家大的,四家小的。小山子所属这家,是他姨夫王胜利开的,属于大的,另家大的是宋秃子的。

小山子的姨夫王胜利每次看到我巡检都会这样叫我:“福生,过来歇会儿吧?”

王胜利是个大胖子,听他说今年又长了十斤,快接近二百三。不论远瞧近看,他都像个弥勒佛。我有时想,这家伙是不是弥勒佛变的——简直太像了,不光胖乎乎,还整天乐呵呵的。在我的观察中,他每天都喜欢手摸着肚子坐在煤场门口的小凉棚里,身旁摆着一个刚到膝盖高的小方桌,桌上一个染黄变色的大玻璃杯,桌腿边立着一个绿铁皮暖瓶,他就半仰靠在老头椅上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象群”进进出出。据王胜利讲,这叫定力,一般人做不到,他说别人要不坐一会儿两腿发麻就是屁股疼,要么就腰疼背疼的,他一点儿事没有。他当时说这话时我是真信了,因为像他这样一坐一天的我还没碰到第二个。

对于王胜利的煤场,我去过多次,有时是被王胜利喊去歇着,有时去修自行车或者去吃饭。对于我每次去,王胜利的热情都像八月里的艳阳天——开始时他喜欢领我到处转转,看看他的煤堆,看看“象群”,看看破碎机、铲煤车,看看运输皮带。后来再去,王胜利一步也不想动,直接拉我在他的凉棚下喝茶聊天。

说实在的,有时巡检累了或者躲避其他家的“大象”,我还是愿意来王胜利的煤场:煤场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西墙根是一个时大时小的煤堆,南墙停着一长溜的“象群”和三台铲煤车,中间地带是两台破碎机,运输皮带,北面靠墙处是一个铁皮小屋,替他做饭烧水外加看煤场的老余头住在里面;小屋门口有一个简易厨房和一个大铁笼子,铁笼子里蹲着一条一人高的大狼狗。在煤场的出门口处,就是王胜利吃饭睡觉的地方:三间砖瓦平房,旁边就是那个看似有点凄凉味的凉棚了。

听别人说,煤老板当中,不是看谁的煤场大有钱,而是看谁的“象”多才行,王胜利就是属于后者,这六家煤场中他的“象”最多,有十七头,其次是宋秃子的十五头,剩下那四家,都是十头以下。那天听王胜利说,明年准备再买两头“象”——两辆大“斯太尔”。

上午我刚骑到他那里,又被王胜利拽住了,说歇会儿不耽误干活,先抽两棵烟再走。我被他的热情拴住了,坐下来,我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起来。

“知道嘛福生,这钱呀,就是他娘的越滚越多,就像汽车轮子一样,你不能让它停下来,得让它转起来才行呀。”这话王胜利说过无数次,刚才又说时,我正在打盹,他一把把我拍得差点坐在地上,“聊天呢,你打啥盹儿?昨晚和老婆做了几次?”

我赶紧送上笑。

王胜利被我的笑弄得异常亢奋,伸着头又问:“到底几次福生,给我说说呗?”

我起身要走,王胜利抓住我的胳膊,像抓小鸡一样那么轻松。

我疼得回过头说:“啥几次呀,昨晚空调坏了,没睡好。”

王胜利把我放下,笑呵呵地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福生呀,就因为没睡好才做那事,我是因为天天睡得太好了,才他奶奶的忘做那事的。”

我没有对王胜利撒谎,昨天家里的空调确实坏了,叫一个修空调的去,摆弄半天,也没见凉风吹出来。老婆刘金花是个急性子,当时就把修空调的人撵走,说明天再去找一家。也正如王胜利说的,昨晚我还真碰了刘金花,刘金花却不耐烦地说:这么热,干什么呀!我讨了个没趣,仰面躺下,没一会儿汗水就像小蚯蚓似的爬满我的全身。到今天早上来接老李班时,老李也很惊讶,瞪着眼问我:“福生,今天咋了?这才刚过七点哩。”

我和老李轮流看这八台深水泵,一人连值一周,休息一周。我俩的接班时间都是每周一的早上九点,主要考虑他家是离这里十公里外的泰平村,所以才把时间拖后一小时。

我笑笑说:“家里空调坏了,睡不着。”

“哦,这样。班上没事,还是八台泵运行,我先撤了。”

我把老李送到门口,老李骑着车子在坑坑洼洼的煤道上像跳舞似的走了。

2

我们的值班室设在八台泵的中间地段,也就是在这条煤道的中段,有两间平房,一个六十多平方米的院子。出了院门,五米远的地方,就是那些“象群”们跑的煤道。为了对付过往的“象群”带来的煤尘灰,我在小院北墙种了月季、吊兰、四季青、向日葵,同事老李则在南墙一溜儿点了些时令蔬菜:冬季是萝卜白菜,夏天是辣椒豆角丝瓜子……除去这些,我们还有一个对付“象群”的办法,就是每天都会洒水:在院子里,对着院门的那段煤道,路旁的杨树,以及我们院门口两侧的墙上……

每次见我洒水,我们值班室斜对过的煤场老板宋秃子就会嘿嘿笑,仿佛笑我这是在做无用功。他越是这样看我,我越洒得欢,有时把路边的野草野花也都浇得稀巴烂。而王胜利却不这么看,他总是笑呵呵地、意味深长地说:“别听他的,福生,啥事只有做了,才知道管用不管用,是不是啊,福生?哈哈哈哈……”

我今天洒完水,快十一点了,准备做饭。从南墙根摘了三个辣椒一个丝瓜,值班室有电磁炉,三五分钟就能把菜炒好。房内有一台小电视(能收两个台),菜炒好后,我打开电视,节目的声音还没传过来,“象群”的轰鸣声就过来了,随即脚下一阵剧烈的颤抖穿过院子通到房间里——睡觉的床,写字台,电视机,椅子,水桶,都跟着哆哆嗦嗦起来。我赶紧拿报纸把菜盖上,把房门关死。“象群”到我门口突然哗啦啦停住了,随后听到小山子的叫喊声:“福生叔,是俺。俺姨夫让你过去吃饭哩。”

我等了一小会儿,等煤尘散去些才开的门。

“干啥呢?福生叔,这么慢才开门。”小山子的牙很白,闪着奶白色的光,“俺先喝口水。”

他拧开水龙头,歪着头把嘴对上去。

“给你姨夫说,我都做好饭了,不去了。”

小山子把嘴拿开,仰着头说:“去吧,福生叔。今天你第一天值班,把菜端过去,咱们一块吃。俺姨夫说的。”

实际王胜利已经把菜准备好了,正坐凉棚下等我,我把炒的菜放桌子上,坐在他对面。小山子和那些开车的兔崽子们则在旁边的屋吃。王胜利给我倒上啤酒,我忙说:“不行不行,值班期间不让喝酒,你知道的。”

“那就喝一杯吧,”王胜利大大咧咧地说,“可话要说回来了,制度咱们还是要遵守的,是不是福生?啥都要有个框框,包括我们贩煤的,那些卖菜的,开火车的,开汽车的,当官的,钓鱼的,卖虾的,是不是福生?没有框框不行,会他娘的全乱套的。”

我点点头,小口抿着啤酒。

“小山子呢?”王胜利扭过头,声音浑厚得像从澡堂里发出来,“过来过来,把这两个鸡腿拿去,和兔崽子们分分,我和你福生叔吃不了。”

小山子像从地底下钻上来的,一伸手就把鸡腿拽下来,忽悠不见了。

“这帮兔崽子,”王胜利笑呵呵地说,就他娘的喜欢吃肉。来来来福生,喝一口,我全干了。”

王胜利的酒量很大,我见他喝过十瓶啤酒一点儿事没有,走路还四平八稳的。他说他年轻时更厉害,能喝两捆。现在老了不行了,最多能喝十来瓶。

“什么时候买车?”我看着停在煤场里的煤车问他。

王胜利笑笑,摸了摸肚子:“过完今年吧,现在太忙,转不开腚来。”

王胜利准备了一只烧鸡,一盘土豆丝,一盘花生米,加上我的辣椒炒丝瓜,一共四个菜。负责做饭和看煤场的老余头不嫌太阳晒,蹲在狗笼前啃煎饼。一人高的狼狗伸着舌头用爪子不停地扒拉铁笼子,嘴里还呜呜叫着,像在和老余头说话。老余头则边啃煎饼边朝狗笼里扔些煎饼片或者菜叶子。

王胜利瞟了他一眼喊:“老余哩,别他娘的晒晕你了。过来过来,把鸡屁股拿去,还有土豆丝,拨一点儿夹你煎饼里。”

老余弓着腰,笑呵呵地跑过来。王胜利用两个手指头一扣,鸡屁股下来,放到老余的煎饼上,鸡屁股滚了一下,被老余用手摁住了。王胜利夹起土豆丝,老余一手摁着鸡屁股,一手掀开煎饼,笑呵呵地说:“够了,够了,你们吃你们吃。”

老余回去,我问王胜利:“那个东西,鸡屁股,能吃啊?”

“咋不能?”王胜利的眼一瞪,嗓门提到了天上,“这东西高脂肪高蛋白,还补肾壮阳,不信你吃点儿试试呗。”

我嘿嘿笑着把目光转向老余,他还是蹲在狗笼前面吃。这会狼狗因为看见了鸡屁股,呜呜叫得更欢了,爪子扒拉着笼子也是砰砰地响。

3

到了晚上,我给老婆刘金花打电话,问她空调修好了吗?

刘金花停了下,而后漫不经心地说:“你这才想起打电话呀,修好了,你吃了吗?”

“我吃了。”

“那个,给你提个醒,福生,”刘金花阴阳怪气地说,“睡觉前一定要关好大门,小心村姑钻你的被窝里去了。”

刘金花经常和我开这种玩笑。因为我们的值班室在野外,周围除了几个煤场就是麦子地,离这最近的杨村,就是王胜利的村,有一里地。白天还好,过往的“象群”,来拣掉在路上煤块的村民,浇地拔草的、拾树枝的、拣我们厂倒的垃圾的人,热热闹闹,聚了不少。等到了晚上,这条路就清静得多,除了偶尔有“象群”经过,就是沟里的青蛙叫,蛐蛐叫,要么就是树上的麻雀叫,乌鸦鸣的。就因为这,刘金花曾警告过我好多次,说是荒郊野地的你干点儿坏事我看不见,你小心点儿。我一般都不接她这个茬,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放下电话,我去检查了大门,确认锁好后才折回来。房间里热得像个蒸笼,吊扇吱吱地转着,像个没吃饱饭走路的人。到天亮时,内裤,枕头,凉席都湿透了,就去院子冲了个澡。换完衣服,把大门打开,准备冲冲地时,看见宋秃子正在煤场门口背着手溜达。

“该你值班了,福生?”宋秃子看我出来,打着招呼。他说话时好点着头,像个正吃米的老母鸡。

“嗯,该我了,你最近咋样?”

“我?忙呀,忙得四脚朝天的——你看看,还冲地,这点儿水一会儿就让车队给你带走了,等于白冲。这话我都说八百遍了呀。”

我嘟囔着说还是冲冲吧。我确信宋秃子没听见,因为我看见他一扭身进了自己煤场。我正纳闷他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紧接着我听见“象群”过来了,咣当当、哗啦啦的,车轮跑得很欢实。我朝着声音望过去,是王胜利的“象群”出来了,就赶紧往路边拽水管,生怕这些“大象们”把水管子踩烂。

“象群”快到我跟前时,咣当当、哗啦啦一阵响,突然放慢了车速,我赶紧往后退,小山子的光脑袋探出来了:“这么早啊福生叔,我们现在去矿里拉煤。你赶紧冲,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喽——”

尽管他们开的是空车,还是带起了不少煤尘灰,我没法说话,只和小山子挥了挥手。直到“象群”咣当当、哗啦啦地开过去一大会儿了,宋秃子才背着手从他的煤场出来,走到我跟前,先是恶狠狠地吐了口痰,随后说:“看看福生,这帮兔崽子呀,开车和他娘的驾云似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掉到沟里去!”

我嘴上没说,心里想:你也有十五辆车,要是你的一辆车开沟里去,人家王胜利这么说你,你心里好受?我厌恶地扫了他一眼,没再主动和他说话,继续冲地。宋秃子跟我屁股后面跳来跳去,像只猴子。

十分钟后,我冲完门口的地,把水管往院子里拽,准备冲冲院子,就听见宋秃子在我背后喊:“福生,门口都是水,我不进去了。你院子里种的辣椒还有吗?给我摘几个尝尝吧。”

我迟疑了一下才答应着去摘。

这时,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把辣椒一扔,跑着回了房间。

调度长问我:“你那里没事吧?福生,天热,注意点儿水泵;勤检查,细记录,有事给我说一声啊。”

我说好好好,是是是。

我们有四个调度长,轮流值班,我和老李也是轮流值,所以他们有时也搞不清楚是我上班还是老李上班,就打电话问,他们也不明问,就问生产上的事,一听声音他们就知道我们俩是谁在值班。有时他们也犯迷糊,有次问我:“福生,上周你值的班,这周怎么还是你?”我给他们说:“这周老李家割麦子,我替他上的。”他们就恍然大悟,哦——随后就嘟囔着说:这个老李,让你替班也不汇报一声。

挂了电话,我给宋秃子摘了十几个青辣椒,他笑呵呵地两手接着,像在接一堆金元宝。

“辣椒不多了,”我没好气地说,“不够你磕上两个鸡蛋凑凑吧。”

“不少不少,这些我都吃不了。谢谢你啊福生。”

冲完地,我听见宋秃子家的“象群”出来了,也是咣当当、哗啦啦的。因为宋秃子的煤场挨我最近,就在斜对过,“象群”出来时得先拐个弯,向右打把,所以“象群”拐弯时车厢挂斗间会发出一连串的吱扭、咣当的刺耳声,像车厢间的挂钩张着獠牙在互相撕咬着——不用看,我也知道他们这是去矿上的煤场拉煤;不用猜,我也知道它们会把我刚冲的水带走不少——庆幸的是,路面坑坑洼洼的,还能存点儿水。要不然一趟“象群”过去,就会把路面上的水带得干干净净的。

以前王胜利说过,这些拉煤大卡车一车能装上百吨煤。而这条路上,所有煤场的车加起来起码有八十辆左右。想想,难怪这条煤道修了好,好了修的,也不能怪修路的施工队偷工减料,就是修条钢路也架不住这些“大象们”的踩踏,更别提我每天洒的那点儿水了。听着宋秃子的“象群”走远,我推出自行车,准备去巡检泵了。

4

周三中午十一点多,天热得要命,五号泵跳了,我去重新合了闸。回来路上看见王胜利正站凉棚底下嗷嗷着训斥小山子。

“……看我怎么收拾你!兔崽子,让你勤检查点儿,你就是不把我的话放心上……闯祸了吧?兔崽子的……气死我了,站好了!”

我把车子骑过去,想劝劝王胜利。到了跟前,王胜利已经把小山子提溜起来了,用另一只手扇他的后脑勺。看上去,就像王胜利在提着一条带鱼,正给带鱼刮鱼鳞。小山子也不吱声,被打得心甘情愿的,一直耷拉着脑袋。那些兔崽子们和老余头也都吓得大气不敢喘,站一旁傻乎乎地看。

“好了好了,胜利,”我拍着他的胳膊劝他,“孩子小,原谅一次,再原谅一次……”

“福生,他小啥小?”王胜利瞪着旁边那些兔崽子们咋呼,“就数他在我这里开车开得时间长,出事也是出得最多的。气死我了,兔崽子,我今天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你不可……我让你勤检查你不检查,我让你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我让你……吊儿郎当……”

我赶紧把王胜利的胳膊抱住,同时他的胳膊把我带了个踉跄。我站住后,王胜利抬眼瞭了我一下,突然呵呵笑了,“好,这次就饶了你小兔崽子。要是再有下回,听见了吗?下回,我非得把你的耳朵拧下来!”

看王胜利的气消了,我回了值班室。我没急着做饭,而是把上下身衣服脱了,光留着短裤,使劲抖搂起来,煤灰扑腾着就散了一地。最后我把短裤脱下来,兑了点儿热水,冲了澡。在夏季里,每次巡检回来我都这么做,而到了冬天就没法这样冲了,只能使劲抖搂衣服,再洗洗脸,擦擦头发,凑合一下完事。

吃完晌午饭,我开始冲第二遍地。宋秃子看我拉着水管出来,从门楼的二层扭头瞅了一会儿,嘿嘿笑了,随即又像个乌龟似的把头缩了回去。我没和他打招呼,继续冲地。

“福生,福生,”不知什么时候,宋秃子像个蚂蚱似的突然跳到了我背后,笑嘻嘻地问,“有个事想问问你福生,小山子是不是闯祸了?我刚才咋听见王胜利嗷嚎起来了。”

“你干啥?”我恼怒地看着他,“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假的,”宋秃子咧嘴笑了,头还不停点着,“我刚才看见你过去了,说说,王胜利那边是不是伤着人了?”

我现在感觉他越来越像个爱打听事的长嘴婆,就没好气地说:“你这么感兴趣?”

宋秃子摆了下手,接着又把手背在了身后。“看来也不是啥好事……那些兔崽子开车和驾云似的,就是今天不出,明天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不是?你看看,你看看,福生,这条路就是被他们的车轧坏的……”

宋秃子正说着话,突然又跳起来,一转眼就跳到他的煤场里,我看见远处过来了一队小“象群”,我认出这是赵大奎的车队。赵大奎的煤场规模小点儿,车也小,买的都是那种比王胜利的车小一半的“解放”牌卡车。尽管是小“象群”,我也得赶紧往回拽水管。小“象群”们咣啷啷、咣啷啷过来了。因为刚冲了地,坑洼里的水都被车轮砸出来,就像突然往水缸里扔了块大石头似的,溅得到处都是水,也把我刚冲的大门溅得黑糊糊的。

等小“象群”过去,我重新冲了大门,宋秃子又像个蚂蚱似的跳到了我身后。“看看,看看,我说的没错吧,福生,这帮兔崽子开车,包括刚过去的三胜子他们,都一个熊样!”

我没回头,懒洋洋地说:“你现在没事了,老宋?”

宋秃子愣了一下,而后悻悻地说:“好,你继续冲福生,我去歇着了。下午还有五车煤要运呢。”

到了晚饭点,小山子骑摩托车来了,说是他姨夫喊我过去吃饭,让我一定要去。

我迟疑着不想去,生怕王胜利再劝我喝酒。

“去吧,福生叔。我姨夫说了,要不是你今天劝他,他非得把我的头扇扁了。”

望着小山子如竹竿子一样的小身板,我点了点头。

实际王胜利的煤场离我们值班室不到两百米,我完全可以走着过去。小山子说不行,非要带着我,最后他加了句,你不坐我就背你了。

夕阳下,王胜利的凉棚显得孤零零的,犹如一个在海岛上站岗放哨的士兵,青蛙也比白天叫得欢实了,几只麻雀在凉棚顶上蹦来蹦去像在跳舞;凉棚顶上突出来的那四根铁柱子,被晚霞染成了红彤彤的枣木色,还有停在院子里的大卡车,犹如长途跋涉而来,正在静静休息的大象们。

我刚下摩托车,王胜利挥着右手和我打招呼:“闻见味了吗福生?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老余呢?快去看看。”

小山子和他的同伴坐在凉棚外的连椅上,个个光着膀子,穿着短裤,趿拉着拖鞋,嘻嘻闹闹说着话。晚霞把他们的肤色衬托得愈加生动、健康,其中一个叫小六子的司机正摸着大狼狗的头,狼狗乖巧地趴在他的脚下,尾巴摇晃着拂到旁边小山子的脚面上。

老余头突然喊了一声好了,小山子猫腰就蹿了过去,把大狼狗吓了一个激灵。

王胜利笑呵呵地拍着巴掌说:“福生啊,今天的羊肉就是小山子的功劳,知道中午为什么揍他了吧?你说,小兔崽子开车,闭着眼开,后轮掉了一个他也不知道,就把路边边上贺老歪的羊腿砸断了,这不……人家让赔两百块钱,我说两百块钱?一只羊才值多少钱?我一生气干脆把老歪的整个羊买了过来。他奶奶的,讹人也不是这么讹的,你说是吧福生?不就是一只羊嘛,又不是他娘的一头牛!”

老余头和小山子抬着一个大铁盆过来了,那些小家伙们一阵骚动,纷纷凑过来,大狼狗也不趴了,摇晃着尾巴钻到了王胜利的胯下,王胜利顺势坐在了上面,像骑着一头驴。我正纳闷着,王胜利说话了:“别客气,福生,先把这个吃了。”他把羊鞭递给我,接着吸溜了两下手指头,“我是没指望了,吃多少都是白瞎,还是给你,让弟妹也舒服舒服。”

小家伙们嘿嘿笑着,还不敢大声笑,抿着嘴。

王胜利边啃羊腿边喝着啤酒,又给我倒了一杯。我忙摆手说不能喝不能喝。

“就两杯吧,”王胜利笑呵呵地劝我,“反正是晚上,也没啥事。那个,你别啃骨头了老余,去把羊头劈开了。”

王胜利说完,一边啃羊腿一边撕些羊肉塞到狼狗的嘴里,狼狗兴奋地摇着尾巴。小山子和他的同伴们这会儿都坐回到连椅上,笑嘻嘻地啃着,脸蛋红扑扑的。

“今天运几车了?”我喝了口酒问王胜利。

“这得问小兔崽子,”王胜利瞟了眼连椅处,吓得小山子赶紧低下头,“要不是他耽误事,能运十二车,今天少跑了一车。”

老余把羊头劈开,羊头肉剔下,还有羊脑,盛在一个大碗端过来。

王胜利指指小山子,“你是有功之臣,把羊脑吃了吧,正好补补你的猪脑子。”

小山子他们喝了一瓶啤酒王胜利就不让喝了,说是他们摸黑都骑摩托车回家,喝多了他不放心。

这会儿,月亮升起来了,风比白天吹得大,白炽灯晃悠得像在荡秋千,我看了看表,快九点了。小山子他们回去了,老余头睡觉去了,狼狗也趴窝了,凉棚下就剩我俩在喝——是我在喝茶,王胜利像喝凉水一样在喝着啤酒。桌子上一片狼藉,桌子底下的酒瓶横七竖八的,白炽灯随着晚风继续摇晃着,照着我俩的脸庞都是黑红色。我因为高兴,也大胆喝了一瓶啤酒,头稍稍有点儿晕。

5

周四中午,我给老婆刘金花打电话时,听着“象群”轰隆隆开过来了,就赶紧摁住了茶缸,我看着它随着“象群”的到来,正哆哆嗦嗦地向桌边上靠。

“哎呀,福生,这是啥动静?”刘金花尖着声问我,“怪吓人的。”

我告诉她这是煤车队伍来了,正从我的门口过。

“我的娘哩,动静这么大,你咋睡觉?”

我笑着说就那样睡,习惯了。

“告诉你件喜事,”刘金花兴奋地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儿子这回考得不错,班里第三名!正吵着问我要新滑板车呢。我说那个旧的好好的,扔了挺可惜,熊孩子不听话,非要新的,你休班就陪他去城里买吧。”

我说行,买就是了。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挂了电话。

今天,从下午起就阴上了天,到了晚上突然刮起大风,呜呜的,像要下雨。调度长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检查检查泵,说是煤泥池里的水压小了。我换上靴子,把雨衣、手电筒、木棍带上,这会儿刚过八点,天完全黑下来。我边骑车子,边打着手电筒,还得防备着路上的坑坑洼洼,生怕骑到里面把我和手电筒都颠到里面去。我们一共八台泵,等我检查完三号泵时,雨就下来了,是劈头盖脸的那种雨,哗哗地叫,我只好躲在三号泵房里避着,旁边就是王胜利的煤场,我隐约着能听到暴雨打在“象群”身上的声音。泵房内漆黑一片,灯泡坏很长时间了也没人换,我拧开手电筒照了照,水泵依旧嗡嗡地叫着,像在呻吟着唱歌,又像在自言自语。我把手电筒关上,开始祈祷起来,祈祷其他的泵别在这个时候跳了,要不然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得去合闸。

约摸半小时后,雨突然停了,我谢天谢地在这之前没再接到调度长的电话。因为我这里的泵要是跳闸了,调度室的报警灯会亮,调度长就会通知我去合闸。我推出车子上了路,准备检查剩下那几台泵。路面上到处是水,我分不清哪里是坑哪里是好路了,就小心翼翼地往前骑。快到四号泵时,我还是没躲过去坑,前轮“哐当”一声陷下去半个,我连人带手电筒全掉到坑里,我第一反应就是捞手电筒,坑底的泥水稠稠的,沙沙的,很渣手,我摸了半天才把手电筒捞上来,甩甩水,摁了一下,手电筒没亮,我合上,又摁,还是不亮。我没法,歇了几口气,把自行车提了上来。

这个地段离王胜利的煤场很近,我想去他那里借个手电筒用用。我没敢再骑车子,推着走过去,到了门口,狼狗看见是我,叫了一声就不再叫了。我推开铁栅栏,凉棚旁边平房里的灯还亮着,我没多想就推开了门,屋内的情景让我惊呆了:王胜利靠在床头上,两个光身子的女人正跪在他的两腿之间。

王胜利看见是我,只是愣了一下,而后呵呵笑起来:“是福生啊,怎么弄的这是?哎呀呀,你看你浑身是泥,快把衣服脱下来。对了,你俩先把衣服穿上,这是福生,不是外人。”

两个女人没说话,乖巧地下了床,背对着我套裙子。

我出了屋,去了凉棚,觉得很尴尬,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王胜利随后跟着出来,依旧笑呵呵地:“刚才是不是滑倒了?福生,哎呀,注意点儿呀……这么晚了找我啥事?”

对于刚才的事,王胜利只字未提,反而让我稍稍好受些,我晃着手电筒说:“我的摔坏了,借你的用用。”

王胜利转身进了屋,我听见他和那两个女人说话:“没事没事,怕啥呀!福生人挺好,你俩就放宽心吧。”

夜里又下起了雨,也是那种暴雨,中间还过了一趟“象群”,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晴空万里,风凉爽了些,沟里的青蛙还在叫,我推出车子,又开始了一天中的第一趟巡检,途中,还去厂里领了新手电筒。

回来,路过王胜利的煤场时,他依旧坐在凉棚下和我打着招呼:“巡检呢?福生。”他看我没吱声,接着又说,“过来歇歇吧,福生,天怪热的。”

我摆摆手,骑了过去。这个时候我们厂的垃圾车超过了我,司机小陈冲我摁了声喇叭,我笑笑。垃圾车在我前面五十米的地方停下,调了下车头,把垃圾倒在了路边的防洪沟里。早已等候在那里捡垃圾的村民,一哄而上,各扒拉一堆,有使小铲子的、小耙子的、铁钩子的、大吸铁石的、木头棍的、用手刨的,啥法子的都有——因为我们厂的垃圾不是普通的垃圾,里边有木头、铁丝、铁条、铁皮、螺丝、钉子、包装箱、塑胶带……杨村离我们厂最近,因此这些垃圾就成了他们村的专利,外村的想来也不敢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要么就等天黑,杨村人走了,他们才敢偷着翻翻,看有没有落下的。有次我粗略地数了数,每天来这里拣垃圾的人有四五十口子之多。

回到值班室,我照例先脱了汗衫,抖搂上面的煤灰,到了抖搂裤子时我听到了敲门声,以为是小山子或者宋秃子,也没穿裤子,穿着大裤衩就把门拉开了,吓了我一跳,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站门口拿着个大矿泉水瓶:“师傅,俺想从你这里接点儿水行吗?”

开始时,我以为是个疯子站门口,一听她说话,觉得挺正常,点了点头。女人看我这身打扮,也迟疑了一下,没麻利进来,愣在那里。就在这个当口我听见“象群”过来了,就咋呼一声:“快关门!快关门!”

女人听我这么喊,以为出啥事了,赶紧把门关上,背靠着门愣愣地瞅着我。

我说煤车过来了,要不关门,煤灰会灌了我一院子。

女人听我这么说,咯咯笑了:“师傅,这点儿灰算啥呀!你看俺们拣垃圾时,啥车来了俺们还不是照拣,就是拣慢了还不行哩。”

我笑笑没和她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把裤子套上。

女人也没再说什么,拧开水龙头就灌水。

我说:“给你倒开水吧。”

女人指指矿泉水瓶说:“没事,俺们喝啥水都不拉肚子。谢谢你了师傅。”

女人出了门,我又把裤子脱下来,准备抖搂,宋秃子却忽悠一下进来了。我有些生气,心想你也不敲门,直接就闯进来,没理会他,继续抖搂。

“福生,秦寡妇来找你干啥?就是刚才那个,老李的相好呢。”宋秃子笑嘻嘻地伸头问。

我被他问蒙了,没好气地说:“你胡说啥?什么秦寡妇?什么老李的相好?”

“就是刚出去的那个女人,”宋秃子跑到门口,指着女人的背影说,“她就是俺村的秦寡妇,大名叫秦玉兰。”

我笑了笑,没接他的话茬,又抖搂起来。

“是真事福生,她就是秦寡妇,男人去年出车祸死的,在赵大奎的车队,你忘了?”

宋秃子一说去年的车祸,赵大奎的车队,我想起来了:有这回事,去年赵大奎的车队真死了个司机,没想到是这个女人的丈夫。

“现在和你的同事老李好上了,”宋秃子看我沉思,酸酸地说,“我亲眼看见的,你别不信,福生,就在上个星期,有天早晨六点多我看见她从你们的值班室出来的。你说,他俩不是相好是啥?是不是福生?我要骗你……我就是这个的。”他说着比画了一个乌龟造型。

我接着阐述了我的观点:我说老李都快五十了,邋里邋遢不算,也没有钱。那个女人也就三十多岁,怎么会看上老李?她要是想找相好的,就是找你们村长、副村长也不会找老李的,是这个理不?

宋秃子嘿嘿笑着反驳我:“俺们的村长……老婆管得严呗!你们就不一样了,是大工人,况且老婆还不在身边,干什么不方便。”

“你胡说啥!”我堵了他一句,“照你这么说,你天天在煤场待着,你老婆也不在你身边,她怎么不去找你?”

宋秃子被我说得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气哼哼走了。

6

昨天借王胜利的手电筒到现在还没还,下午我在想:啥时候去?到那里说啥?什么语气说话?自从那晚看见他和两个女人做那事,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也不是生气,也不是鄙视,也不是向往,也不是嫉妒,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堵在我心口窝。王胜利也没催着要,我自己还是想着赶紧还,恐怕耽误他用。可我又不想去,不知道和他说啥好,最后思来想去,想出一法:把手电筒给小山子,让小山子带回去。

下午巡检时,我特意留意着“象群”,看看过来的是不是王胜利的车队。骑了一会儿,过去两拨了也没见到小山子,我就纳闷,平时不想见,总是碰面,现在想见了,又没个屁影子,我在心里还骂了两句:这帮兔崽子都死哪儿去了!

在我巡检完,往回骑时,从我背后过来了一伙“象群”,我也懒得看了,继续骑着。象群”突然吼叫一声,接着又一声,轰隆隆、咣当当地咆哮着,我听着声不对,扭头一瞅,是王胜利的车队,我怕小山子看不见我,特意朝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停下。“象群”没理会我,突然变成了两队,沿着路两边,齐头并进——拉着两股黑烟的“象群”真像驾云一样。我心想坏了,这个兔崽子又在指挥“象群”捉弄我,就赶紧往路中间骑,紧紧抓住车把。先是风到了,接着黑烟罩下来,数以亿计的煤粒子沙沙地笑着,旋转着扑向我;车轮滚滚,轧起的石子啪啪作响,一部分崩在了我的脚面上、小腿上,疼得我哎呦叫了几声。这会儿的“象群”很可怕,犹如一个庞然怪物,张着黑糊糊的大嘴,像要把我一口吞噬下去;地面颤抖得也愈加厉害了,我和自行车不像在地面上骑,像飘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我紧闭着眼和嘴,任凭煤粒子肆无忌惮地往我身上钻,两耳却竖起来,听着车轮擦着地面咣咣过去了。

我跳下车,咳嗽起来,吐出了两口黑痰:“狗日的,小山子……”我狠狠骂了几句,又跺跺脚。我听见旁边拣垃圾的妇女们哈哈笑了,我本想同她们一块骂骂这帮兔崽子,谁知她们又埋头扒拉起来,仿佛“象群”就没曾来过,没从她们身边经过一样。

我想赶快回去算了,冲冲澡,抖抖衣服。在骑上车子的瞬间,我的好奇心突然上来——想看看和老李相好的那个秦玉兰在不在里面。在装作扑打身上灰的同时,我眯着眼瞭了一圈儿,这帮妇女大都三四十岁,蓬头垢面的,正撅着屁股忙乎,我瞭了一圈儿也没认出来,就没好意思再瞅下去,骑上车子。

突然,路边草堆里一个黑糊糊人影和我打着招呼:“您去巡检了,师傅?是俺,那天谢谢您让俺接的水。”

我跳下车子,辨认着黑影,看着有些面熟。

“不记得俺了师傅?那天……俺去您那儿接的水。”女人笑着说,黑糊糊的脸蛋衬出了白净净的牙齿,睫毛上还挂着一层煤粒子。

旁边拣垃圾的妇女听她说话,扭头瞟了一眼,接着回头继续忙乎。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故意拍起了额头,“你在忙呢?”

“嗯。”

女人简单地回答一下,又冲我笑笑,抓起小耙子,融进了那伙妇女当中。

回来路上我就想:这个女人要是洗干净脸了也挺标致,怎么相中老李了?宋秃子会不会瞎说的?这个女人对我咋这么客气?就因为让她接了水?胡想着我就骑到了王胜利的煤场门口。王胜利依旧坐在凉棚下,看见我过来了,他扯着嗓门喊:“过来,哎呀,过来歇会儿吧,福生。”

他要不喊我还好,一喊我,我的气又顶上来:这帮兔崽子,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们!我在心底又骂起小山子。

“哎呀呀,看看你福生,咋弄的?怎么和下井工人一样黑哩。”我刚下车子,王胜利笑呵呵地说。

“小山子呢?”

“你找他?这不刚回来嘛,正躺在那屋歇着呢。”王胜利指指旁边那屋。

我把手电筒放方桌上,气呼呼地说:“你把他叫过来!”

“山子,山子……”王胜利的声音吓得大狼狗腾地站起来,呜呜叫着,看看没情况,又趴下了。

小山子跑过来,瞅瞅王胜利,又看我阴着脸,嘿嘿笑了。

王胜利看出来是咋回事了,一把抓住小山子,照着屁股就是一脚。

“又是你干的好事是不是?就你能是不是?不让我省心是不是?”砰又是一脚。

我看王胜利真打了,忙说:“发啥火,胜利!小孩子闹着玩的,好好好,放下放下,你去歇着吧,山子。”

王胜利拍拍巴掌,一腚坐下来:“兔崽子调皮捣蛋的,你别生气啊,福生。”

我摆摆手,要起身。王胜利不愿意,非要我留下来吃饭,我拍拍衣服,指指脸。

王胜利说:“这好办!你先回去洗洗,一会儿我让兔崽子接你去。”

晚上又刮起风,吹得凉棚顶上的麻雀站不住,忽闪着全钻到了树上,我又默默祈祷起来,祈祷着别打雷、别下雨。王胜利看我心不在焉的,笑呵呵地说:“没事福生,今天没雨,我看天气预报了。”

老余把菜端上来,朝我嘿嘿笑了笑,转身离开。我看他把狼狗放出笼子,大狼狗出来后伸了伸腰,咧了咧嘴,跳了几下后就立在棚子外面。我和王胜利对面坐下,小山子要凑过来,王胜利挥了下手,示意小山子去别的地方吃。小山子撅着嘴往碗里扒拉菜,而后端着碗,夹起三个煎饼,骑上大狼狗就去了旁边屋。

“那些孩子呢?”我问他。

“收车回去了,”王胜利边说边倒着啤酒,“福生,陪我喝一杯吧。”

我点点头,目光转向了场地:夕阳下,“象群”安静地站成一排,身上披着红彤彤的霞光。我就想,它们现在这么安静,跑起来咋就那么奔腾?那么狂野?那么洒脱?我突然明白了,“象群”的狂野和它的驾驶者有很大关系,王胜利招的这些驾驶员大多是些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有的还不到二十岁,性情使然,所以他们开起车来也是生龙活虎的……

7

夜里我又被“象群”惊醒了,确切地说,我是被“砰”的一个巨大撞击声惊醒的。开始我以为是外面撞了车,随后就听到了宋秃子的叫骂声:“熊孩子,你咋开车的?你说说,这么宽的路你也拐不好,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了滚蛋!你说话呀,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赶紧起来,把院子的大灯开开,滚滚的黑烟灌了一天井,稍停会儿,看见院子的大铁门是开着的,门当中却躺着一棵碗口粗的杨树。

我捂着嘴出了门,问宋秃子怎么回事?

“真对不起福生,哎呀呀,你看……这么宽的路熊孩子也拐不好,车尾扫到了你门口的树,这不……树断了就把你们的大铁门撞开了。他娘的,整天稀里糊涂地开,气死我了真是!明天我就找人给你修……”

我没吱声,转身看了看大门:门没事,就是门鼻子被树撞得变了形,锁也烂了。宋秃子站我侧面看。“哎呦,幸好门没事。这样吧福生,明天一早我就找人给你焊门鼻子,再给你配把新锁,行不行?别生气,别生气啊福生。”

到了早晨,我刚睡醒,就听见外面叮叮当当的,我透过窗户看见宋秃子正指挥两个人修门鼻子,我就把以前从厂里领的一把新锁拿了过去。

“正准备去买锁呢,”宋秃子看我拿着锁,眉开眼笑地说,“你看你……就这么及时拿来了,呵呵呵,真是及时雨呀,谢谢,谢谢。”

“好了老宋,只要你们别再撞门就行。”

“那是!那是!”

他们走后,我把水管子拽出来,冲了院子和大门口的煤道。宋秃子站门楼二层瞅着我,他这次没笑,朝我挥了挥手,我也友好地挥了下,就往回拽水管子。宋秃子突然又嗷嗷”叫起来,手指着我后面。我心想你嗷”个屁,那边离门口远,不用冲的。我没理他,继续拽水管子。宋秃子又“嗷嗷”叫起来,手指着我后面,我明白了,他是在提示我“象群”过来了。我朝后瞅了一眼,没看见“象群”,倒是看见秦玉兰,就是那个秦寡妇走过来,手里还是提着大矿泉水瓶。

到了近前,秦玉兰甜丝丝地说:“冲地呢师傅?”她今天戴着蓝花花色的头巾,长长的刘海整齐垂着,脸蛋白净净,眼睛忽闪着像在说话,“俺想从你这接点儿水行吗?”

我点点头,指了指门,把她让进院子。

和上次一样,她没说什么拧开水龙头就接水,眼睛低垂着,像只胆怯的小山羊。

“垃圾车快来了吧?”我随口问了一句。

“快了。”稍一停,她又说,“实不相瞒师傅,俺现在……说了你别笑话俺,俺得了一种好渴的毛病,想喝水,老想喝水,正好今早家里的压水井坏了,俺想找人修的,又怕垃圾车来了,就想着到你这里来灌……哎呦呦,满了满了……真是麻烦你了师傅。”

我笑笑。秦玉兰把瓶盖拧上,没有马上走的意思,她朝后看看,看看,又看看,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我怀里:“老麻烦你怪不好意思的,这是俺自己腌的萝卜咸菜,你不嫌弃就拿着吧。”说完,她掉头跑了出去。

我抱着咸菜愣起神,心想她咋这么客气,不就是灌点儿凉水,况且我们泵房最不缺的就是凉水了。这时,宋秃子又像个鬼魂似的忽悠着跳了进来。

“福生,秦寡妇给你的是啥?我在二楼看见了,她是不是……又来勾引你的?”

我清醒过来,说宋秃子:“你胡说啥!看看,看看,就是咸菜,她为了感谢我的,想吃你拿走!”

宋秃子嘿嘿笑着摆手;“我可不能拿,我可不能拿,呵呵呵……”到了门口他突然又折回来,“要不,我拿两根尝尝?看她腌得咋样了。”

“你的狗叫你呢!”我指着他的门楼,宋秃子的狼狗正趴在窗户沿上。

宋秃子朝上一瞅,接着叫起来:“呀呀呀!他娘的狗咋没拴好,怎么跑楼上去了,老四呢,老四……”宋秃子叫唤着跑了出去。

上午还是例行巡检,路过垃圾山时,我特意骑慢车子,瞭了眼秦玉兰。这会儿的她和其他妇女没两样,都是撅着屁股扒拉。我没敢多看,继续骑着,我过去时感觉秦玉兰直起腰瞅了瞅我。

正巧,一队小“象群”过来了,领头司机是赵大奎的小舅子三胜子,我把车子骑到上风口,他冲我摁了声喇叭。小家伙今年和小山子一样大,也是十八九就跟着赵大奎拉煤,逐渐成了司机的头。我对他的印象不错,总是笑嘻嘻地冲我摁喇叭,也很少指挥“象群”把我夹在路中间。我摆摆手,三胜子带领车队,拉着一道浓浓的黑烟,瞬间就把那些拣垃圾的妇女淹没在了浓烟里,我能想象到,现在的秦玉兰已经是灰头土脸了。

检查完三号泵,紧挨着就是王胜利的煤场,等我骑过他的煤场时没看见他坐凉棚底下,我有些好奇,心想这家伙跑哪儿去了——他一天到晚都雷打不动地坐在那儿,像尊弥勒佛,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躺椅,桌子上也没见到那个大茶杯。

我见老余蹲在狗笼前发着呆,叉着腿把车子停住,问他:“老余,王胜利呢?”

老余慢悠悠转过头,指了指南边,又把头转回去。

我看看朝南的路上,一辆轿车摇晃着往这跑,是王胜利的黑色“途胜”。到了我跟前,王胜利摁了声喇叭,我把大门的路让开,王胜利摇下车窗喊:“进来坐会儿,福生。”

老余赶紧跑过来,把大铁门拉开。

“看这一早晨忙的,”王胜利下了车,一个劲地拍打褂子,“弄得我……和个龟孙子似的没啥两样。老余,快把茶给我泡上。”

接下来王胜利说的事把我惊得不轻,他说县交通局的第四中队找他,说是济阳路上要换新的红绿灯、指路牌,让他出钱,一辆车一万,他出十七万,宋秃子十五万,赵大奎十万,以此类推。我说凭啥给他们钱。王胜利笑着说:“不交不行啊,福生。不交煤车每次从他们那里经过就会被扣下,直到罚完你该交的钱为止。”

老余泡上茶,端到桌上,把暖瓶塞到了桌子底下。

“以前要过吗?”我问他。

“要过,呵呵呵……我理解他们,大家都不容易。”王胜利敞开怀,摊开手掌摸着肚子,“老余,你拉着熊脸干啥?又不用你掏钱,去准备饭吧!”

稍一停,王胜利笑呵呵地问我:“福生,听说你和秦寡妇勾搭上了?”

王胜利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把我惊得张着嘴、眨巴起眼。

“我劝你离她远点儿为好,”王胜利扔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仰在躺椅上说,“她有病,真的,得花痴了,会把你的精气吸光的,到时候你的小命都会丢在她的手里。”

王胜利看我惊呆了,又说:“听村里人说的,自从去年她男人在赵大奎的车队死了,她就得了这个病,说她三天不和男人干那事,下面就痒痒得要死,她会受不了,连叫带抓的喊痒痒啊!痒痒啊!真的,不骗你福生,你还是离她远点儿好。”

我小心翼翼地说:“不会是造谣吧?我听她说话挺正常的。”

“那是假象,福生。就在年前,东边瓦村有个二流子趁黑摸进她的房里,结果你猜咋了?二流子被弄的,哎呀呀,到现在了,下面也硬不起来,听说废了,成他娘的废人了。”

8

天一擦黑,我就把大铁门锁得死死的,怕秦玉兰偷着溜进来,结果到夜里两点了也没睡着——在想秦玉兰的事,觉得她挺可怜的,不光丈夫死了,另外还得了这种怪病;另一个事就是担心同事老李,怕他像瓦村的那个二流子似的让秦玉兰整成了废人。到早上闹钟响时,我的头昏昏的,不想起床,想再眯瞪一会儿,就听着“象群”轰隆隆地过去了,不一会儿又过去一队。我看看表,八点三十,平时这个点我已经吃完早饭开始冲地,现在却一点儿也不想动,我想躺会儿再说,电话突然响了,我拿起话筒。

老婆刘金花扯着嗓门喊:“中午回来一趟吧,福生,俺家老爷子来了,想和你喝一杯哩。”

我说值班不能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今天周六,领导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你就少喝点儿,权当哄哄他老人家呗。”

“就少喝点儿,少喝点儿。”刘金花继续劝我。

最后我答应着挂了电话。

到了十点半,我结束了第一趟巡检,冲完澡换了衣服,把车子推出来。宋秃子正在门口瞭望他的车队,看见我了,叫着就跑过来:“干啥去呀?福生,这洗得白净净的,不会去找秦寡妇吧。”

我恼怒地看着他。

“好好好,你去吧!”宋秃子扬着手说,到时别怨我没提醒你,老李知道会和你急的。”

我指着他说:“你看你放的啥屁!我这是回家,回我自己的家,要不你跟我回去看看?”

宋秃子嘿嘿笑了:“我以为你去找秦寡妇呢……”

我没再和他叨叨,骑上车子走了,宋秃子还站在值班室的门口瞭望。

我继续往家骑——矿山的家属区离我们的值班室有十五分钟的路。

为了表示欢迎老爷子,我在家属区的门口买了块熟牛肉。一进家,刘金花就把我拉进厨房里嘱咐我,说是和原来一样,老爷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光听着,别戗着他,要顺着他,记住啊。不出所料,老爷子又给我重复了他那套理论,在我和刘金花结婚这十五年来,这套理论我听了不下一万遍:说他当年下井,一天出的力能赶上我一个月出的;一个月受的苦我一年也不及他;一年受的累,我一辈子也没这么受过……他说这些时,我就想:你出力挣钱,我挣的钱也不是从地上拣来的——不管刮风下雨下雹子,一个电话我就得去巡检或者去合闸;骑车不光要躲避那些坑坑洼洼的路面,还经常遭到象群”的“袭击”,可你经历过“象群”的袭击”吗?说起“象群”的“袭击”还有生命危险,不说碰上我,万一它的车轱辘跑着跑着突然掉了,再崩我身上,轻了骨折,重了就得砸车轱辘底下,这些你都经历过吗?何况现在又多了一条危险,要是让秦玉兰缠上,我不也成废人了?最后我陪老爷子喝了一杯白酒,就借口回来了。

到了下午三点,我巡检路过垃圾山时,没敢瞅秦玉兰,而是猫着腰往前骑,秦玉兰却喊了我一声:“巡检呢,师傅?”

我没吱声,也没扭头瞅她,继续骑。

巡检完不到五点,我看看时间还早,没敢回值班室,主要怕秦玉兰再去接水和我套近乎,就去了王胜利的煤场。

王胜利看我进来,笑呵呵地站起身:“正准备找你呢,福生。”

我愣一下,问他:“什么事?”

“想让你挣点儿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我嘿嘿笑了。

“别笑呀,我说的是真事,再转两个圈就到年底了,想让你从我这里入点儿股,年底我给你分红,不亏待你,银行利息的五倍咋样?”

我还是嘿嘿地笑。

“你看你光笑,是不是做不了主?不行回家请示一下大妹子?”

晚上我给刘金花打了电话,刘金花说:“前两年我就不同意你入,你也答应了,今年咋了?动心了?”

“不是动心,”我笑着说,“关键钱赚得容易嘛。”

“算了算了,我现在不想鼓捣那事,万一他赔了咋办?万一他不讲信誉了咋办?万一他把咱的本搭上咋办?万一他跑了咋办?说到底我就是不相信那些煤贩子。咱们呀……还是老老实实攒钱存银行吧。”

“要不……咱们就少入点儿?”

“少入?少入也不行,不能让你拿钱打水漂了。”

我无精打采地挂了电话。

晚上小山子来借水管,说是该冲车了,我故意问他:“你姨夫呢?”

“找秦寡妇去了。”

我接着说他:“你这个熊孩子,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

小山子不以为然,笑嘻嘻地回答:“俺姨夫自己说的。要回去一趟,俺们问他去哪儿?他朝俺们摆着手说,问啥问兔崽子,我去找秦寡妇行不行!”

我稍稍放下心,知道王胜利是在开玩笑。在这之前我一直担心王胜利来电话,问我入股的事,怕他知道刘金花不同意,笑话我,就没再和小山子继续说王胜利的事,把水管子存放处指给他。小山子挺有法,把水管子一头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骑上车就拖走了。

9

今天是星期天,明天该老李值班了。

我推出车子准备巡检时,刘金花的电话又来了,还是那个问题,叮嘱我不能听王胜利的忽悠,不能耳根子软,脸皮子薄,更不能入他的股。我答应了。

刘金花不放心,最后又加了句:“福生啊,什么事好了还行,要是不好了咱们的钱问谁要去,是不是这个理?”

我在巡检的路上老想刘金花的这些话,想得愣了神,回来时竟鬼使神差地骑到了王胜利的煤场。

刚一坐下,王胜利就咋咋呼呼地说:“不是给你吹,福生,要不是秦寡妇得了那病,我早就把她招入门下了。你看她腰是腰,腚是腚,奶子不大不小,脸蛋子也俊,谁看了不动心?是不是福生?要说她呀,哎呀呀,就是那个命了,真是可惜了这个人。”

我没接他这个茬,赶紧给他说了我老婆不想入股的事。

王胜利听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摆了下手,没再多说什么,他则继续感慨起秦玉兰。我看他说得这么起劲,问他是不是对秦玉兰有意思了?

“谁敢呀!”王胜利瞪着大眼说,“不光我福生,俺村三百多个青壮男劳力没一个敢试试的,就是那个瓦村的二流子充大头,结果咋样?还不是成他娘的废人了。”

王胜利的话音刚落,赵大奎的小“象群”过来了,王胜利赶紧把茶杯盖上,就听着茶盖啪啦啪啦地响,王胜利一把摁上去,拧紧。

“要不是她有病,”王胜利摁着茶杯盖,冲着赵大奎的小“象群”继续说,“估计也轮不到我,还有赵大奎。那小子也不是吃素的,肯定会借着那次机会,把秦寡妇哄到他的怀里的,是不是福生?男人女人嘛,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就在王胜利感慨完秦玉兰没三个小时,宋秃子在我睡午觉时砰砰地砸我的门,进来就喊:“出大事了福生!有好戏看了福生!那个秦寡妇……刚才被小山子的车刮倒了,现在正在医院里躺着呢。”

我愣完后说宋秃子:“王胜利的车出事了你咋这么兴奋?要是你的车出事了,王胜利站一旁使劲拍巴掌,你高兴吗?”

“这一码归一码!”宋秃子扬着脖子,像只将要进入斗鸡场的公鸡,“我早就说过了,那几个兔崽子开车和驾云似的,加上王胜利不大管他们,你说能不出事吗?这回好了,撞上秦寡妇了,我看他们咋啰啰这事。”

“你就幸灾乐祸吧!我去看看。”我扔下宋秃子去了王胜利的煤场。

开始,我以为王胜利去了医院,结果王胜利正在凉棚底下提溜着小山子,和上次一样,小山子像条带鱼似的被王胜利提在手里。

“气死我了兔崽子,让你不长眼!让你能!让你不注意!让你再闭着眼开车……”王胜利一边骂一边扇小山子的后脖颈,后脖颈上红肿一片,像被开水烫的。

我上前抱住王胜利的胳膊,他胳膊上的劲一下又把我甩了出去。

“你干啥呀福生……”

“老打他有啥用,”我说他,“你不去医院看看?”

王胜利把手悬在空中,恶狠狠喘了几口气说:“她没事,我让老余头去了。”

我看小山子吓得哆哆嗦嗦的,又抱住了王胜利的胳膊:“先别打了,你歇会儿,你歇会儿,我有话问你。”

王胜利一松手,小山子“啪”的一声坐到了地上。

我故意问他:“你怎么知道她没事的?”

王胜利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接着抽出烟点上:“我去现场看了,山子的车就是把她的三轮车带了一下,她就倒在了路旁的沟里,胳膊划破了,头划破一点儿,没一会儿她自己从沟里爬上来了。我一看这个情况就知道她没大事,派车把她送到医院,让老余头陪着。因为我不敢去,怕她真缠上我,是不是福生?这事我还是不要亲自去为好。”

王胜利说完话又使劲瞪了眼小山子。

我忙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山子,你以后开车也得注意点儿。”

过了一会儿,老余头回来了,王胜利问他事情咋样?

老余头说秦寡妇就是划破点儿皮,包了包,已经把她送回家了。

王胜利听完长舒一口气,靠在了躺椅上。

“福生,你明天休息了,那该老李上班了吧?”王胜利突然问我,“你看看你们,多好呀,一个人上一个星期班,屁点事没有。再看看我这里,兔崽子们一点儿也不让我放心,和你们比呀……哎呀呀,我得操多少心哩,是不是福生?这就是命,和他奶奶的秦寡妇一样,都是狗日的这种命呀!”

我没说话。

“是不是呀,福生?”

我仍没吱声。

“唉!你咋不说话呢?”

……

过了一个星期,等我再上班时,听到了一个大消息:秦寡妇死了,是内出血,就在她被小山子撞的第二天夜里。

我去了王胜利的煤场,他不在,看煤场的老余头说,王胜利这几天正在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为小山子找路子呢。

“她孩子多大了?”末了,我问他。

“你问谁的?”

“当然秦玉兰了。”

“八岁,还是九岁,忘了……你问这干啥?”

我出了煤场,这会儿,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看上去整个苍穹十分清透,早霞发出柔和的红彤色普照在农田里,是那么清澈如洗——仿佛大地沉浸在了浅红色的雾霭之中,同时,它也把煤堆照得反射出亮晶晶的白光来,像里面掺了很多水晶似的。

这时,煤道上又跑来了一队“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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