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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猫语

2014-11-15洛水

江南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胡子抽屉虫子

洛水

我们决定去寻找一个记忆中的湖泊。这个主意是他提出来的。这天下午,他来看我,我们无所事事地坐着,大家都不知道要聊些什么。他的一只脚搁在一把矮脚椅上,一只脚摩挲地面,双眼紧盯着墙壁。我顺着他的目光在那面白石灰的墙壁上瞄来瞄去,很快被一抹尸骸的印痕攫住。那似乎是去年夏天留下来的蚊印,它由最初的黑色变成了淡淡的灰色。现在,它支离破碎地趴在墙壁上,正对着我们,它的一根触须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指向天花板的一角。在这种突兀的姿势中,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去过的一个湖泊。事实上,我已经忘记这个地方很久了,从那里返回之后我就没有再想起它。但是这天,我盯着这抹灰色蚊印,我枯坐着,什么话也不说,然后,它忽然从我的记忆中跳出来。我像抓住一抹灰色蚊印那样紧紧地抓住了它。

我说我看见那个湖泊了。我这么说的时候,他依然坐在那里,整个人与微蓝的暮色交混在一起。我准备把他从暮色里拉出来。我又说,我看见我们在湖边来回踱步,谁都没有穿鞋子,光着一双脚,在湖边走来走去。他什么也没问,忽然下定决心,要求我带他去找这个记忆中的湖泊。

我们出发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它的颜色很奇怪,灰白的,它将灰白的颜色倾倒在人们头顶。教师宿舍楼前,一只风干的麻雀,在冷风中微微打颤。

由于两手空空,我们走得很慢。这条路最先需要经过的,是时代广场,小城的一个闹市区。他以前很少往那边走,他喜欢绕远路,避开人多的地方。只要人们的目光一转到他身上,他便浑身不自在。大家都说他不可理喻,我也认为他不可理喻,有阵子还认为他患了什么病,这么年纪轻轻的居然害怕与人群相处。但他总是一副无所谓,自成一体的样子。

也许在出发前,应该来说说我们的关系。我们认识十几年了。高中的时候,他人矮,坐在第一排,我坐中间一排,在他的斜对面。他虽然坐第一排,上课却不太专心,有事没事总爱低着头,偷偷摸摸的,在抽屉里搞些小动作。他的那个抽屉,平时总是上着锁,偶尔还会发出一种诡异声,很像人睡觉时磨牙的声响。我有几次趁他离开座位,悄悄地观察过那个抽屉,那个抽屉跟我的确实不太一样,我的抽屉上方有个洞,万一关得太紧,手指一勾,就能把抽屉从书桌里拉出来,但他的抽屉,捂得严严实实的,连那个洞也被堵死了。有一回,我假装找书,装模作样地走到他的座位上,近距离地、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那个抽屉,结果仍是一无所获。令人费解的是,班上的同学对他的一举一动视若无睹,似乎谁也没有发现他有这么一个秘密抽屉。 有一次放学,他故意在半道上截住我,走过来,假惺惺地跟我说,我真是绝望啊。他绝望什么呢?莫名其妙的。

我们后来因为那个“秘密抽屉”结了婚。结婚后,他待在学校里,教书,当老师。学校给他配了一套教师公寓,二室一厅的老房子,九十平米都不到。我们两个人挤在那套老房子里,一住便住了十个年头。结婚的第十年,他从外面带回来一只笼子,笼子外面蒙了厚厚的黑布,他鬼鬼祟祟地把我叫到宿舍楼前的一块空地上,趁着四下没人,得意洋洋地掀开黑布。笼子里面装的是一只麻雀。这是他做的一个麻雀实验。他曾经跟我提过一次。他说假如我们一直生活在阴暗的地下室里,有一天,有人把你从地下室里带出来,站在大太阳底下,大概是要发疯的。果然,麻雀受到光照,一副很是惊惧的样子,声嘶力竭地惨叫着,上下蹿动,在强光下挣扎了几下,不一会儿便死了。“你对这个结论怎么看?”他边说边把死麻雀从笼子里拿出来,找来一根细铁丝,将麻雀的右脚缠在铁丝上,挂到了一边的晾衣杆上。我注意到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目光冷淡。这让我很是害怕。果然,那次麻雀实验过去没多久,他不跟我商量一声,便辞了职,搬出宿舍楼,躲着我。这一次来,他是突然来找我的。我猜想他心里瞒着其他事情,需要找个人说说这些事情。下午在家里,我拐弯抹角地跟他提起那件麻雀事件,他的脸上一片茫然。

“其实我们可以从另一条路上绕过去的。”他的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我们在说时代广场的一个疯子。我们以前路过那里,常常被那个疯子纠缠。很显然,我们都很厌恶那个地方。

“反正目的地都一样。”他又说,两只手还是插在大衣口袋里。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寻找另外的道路。他的预感很快成真了。我们果然在时代广场遇见了那个疯子。他像往常一样,趿着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全身上下黑不溜秋的。广场巨大的灯柱紧挨着他。他从那里扔出来一些果皮,废纸,破烂的抹布。他将它们胡乱地扔在光影交错的水泥地上,扔在人群之中。最后,我们注意到,他把掏空的那一只黑色塑料油纸袋扭成一团,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我们还住在一起时,有一回,路过广场,他告诉我,那里面装的是记忆。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愉悦,是我们在一起时,不曾有过的发自内心的愉悦。那就像一株墙角的羊齿蕨,刚淋过一场雨,汲饱了水,兀自欢喜的样子。他总是这样,热衷于做各种各样的冥想、试验,并为此种结论沾沾自喜。

这一次,还没等我们跑开,那个疯子已经走上前来一把拉住了我们。他像遇见熟人似的朝我们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语言。我们的衣摆在他黑乎乎的手掌心缩成一团,像那只被掏空的黑色塑料袋。最后,他理所当然地朝我们伸出了他的手。一只黑乎乎的手。他似乎准备从我们这里掏空些什么,还准备获取些什么,仿佛我们就是灯柱旁的那只绿皮垃圾箱。有几次我们一起分析过那种语言。他说他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这种口音。“大概是个外地人。”我说。“是猫语。”他纠正道,“他说的是猫语。”看,他又在开始冥想了。这些冥想同样让我厌恶。

从时代广场出来,我们俩站在一棵飘着枝叶的矮梧桐下发了一会儿愣。我们两个人都站住了。我在想我们该怎么走,我可不希望等下我们的方向在哪里出了差错。有一束灯光从老远老远的地方照过来。我仰起头,望了望天空,天空变得更厚了些。我似乎能够闻到虫子的气味。

自从我们结婚后,一年又一年,那幢二室一厅的老房子落满了虫子。这些小东西飞来飞去,整夜整夜地绕着我们吵闹。他买了一大罐杀虫剂,关上房门,关上窗户,里里外外洒了好几遍,还是不管用。晚上睡觉的时候,因着这些虫子,他睡不安稳,总是说梦话。他梦见那些虫子钻到了我的身体里面,在那儿扭来扭去的,产下许多卵,那些卵化作一只只黑蝴蝶,从我皮肤的毛孔中飞出来。他一做梦,整个人便汗水淋淋的,软塌塌的。起床时,他掀开棉被,低下头,打量我的身体。他发现有股奇怪的气味钻进鼻子里,很像是虫子腐烂的霉味儿。

大多时候,他只要一抓住机会,便絮絮叨叨。他说你看看这些虫子,钻来钻去的,屋子里到处都是虫卵,我们在这样的地方睡觉,迟早要生出病来的,再说了,我们还有那么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呢,总是待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解决那些问题呢。他嘴上说的问题是什么,我不知道。他从来不跟我提这些问题。他平常总是偷偷躲起来,一个人研究那些问题。有一次,白天里,我打扫完卫生,突然心血来潮,从地下室搬上来一个旧柜子。柜子是家里装修时换下来的,现在,我打算把它用油漆捋一遍,好做书架用。我把旧柜子放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晒,杀了杀毒,上了一层很薄的白漆,搬进了书房。但是柜子搬上来没多久,他又开始发牢骚了。他说晚上看书的时候,总发现有小蛾子从里面飞出来,在他身边乱转,他似乎还听到一种“吱吱吱”啃噬的声响。他说着装模作样地,敲了敲柜子,听着那“嘎嘎”声,脸上泛起高深莫测的笑意。后来他在一本旧书的页缝里,发现了很小粒的蛾卵,那些蛾卵沾在细丝上,黏糊糊的。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却令人失望,连一只蛾子的身影也没有发现。这次我憋不住了。我跟他吵了一架。我认为他每天想这想那的,把我也搞出病来了。后来的一个早上,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他便跟我摆起了谱。他跟我说他又做了一个梦。这次这个梦,非比寻常,一定要拿出来跟我说一说。

“什么梦?”

“我梦见一个女人。”他蓬着头,长长地“呼”了口气,然后从床上跳下来,拉开了窗帘。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装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我心里很是慌张。我说你没发生什么事吧?

“当然没事。”他盯了我一眼,极迅速地,笑了笑,走开了。对于这种事情,我还是有经验的,我知道像他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人,要从他口里套出点事情,是不能着急的,只能等着他自己把这个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那天他自己动起手来,煮了一大锅花生,坐在餐桌前,一粒一粒地剥花生吃。他看到我端着一盘煎鸡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于是神色一凛,说:“梦是很重要的,它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我认为,我认为我们必须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他说得这样一本正经,谈一谈就谈一谈。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他说你可能不会相信,昨天夜里,我梦见一个女人。

“哦,什么样的女人?”

“以前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的。”

他在撒谎,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在撒谎。但是我故作惊讶。

“这倒还没什么。更奇怪的是,她约我今天下午在小湖边见面。”

“为什么要在小湖边见面呢?”

“是啊,为什么呢?”

他看了看窗外的院子,沉默了一会儿。宿舍楼前的两块水泥板扫得很干净,光秃秃的,一点灰尘也没有。那只麻雀不知道被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梦的确很重要。”我盯着他,忽然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水库边的松树全都枯死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调一下子变了。

“那种地方什么也长不成啊。”

“是啊,那种地方什么也长不成。我还梦见那儿到处都是黑蝴蝶,在枯死的松树边上飞来飞去。哎,你睡得那样死……”

“这个蝴蝶,你以前说起过的。”

“那是在家里。家里也有很多蝴蝶。”他顿了一下,突然凑近我,“我一直怀疑这些蝴蝶就是从那种地方飞过来的。”

“很有可能。”我附和道。

“哎,不只是你,连我的身体里面也已经长满虫子了,马上就会飞出蝴蝶来。”他拍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不信你闻一闻,你闻一闻。这里,还有这里。”

“这一点,你以前也说过。”

“所以我总是睡不踏实啊,我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不能干,真的,我就是这个样子,不行了,真的不行了,都长满虫子了。”他的声音梦幻般,轻飘飘的。

“天气这么闷,心里难免是要发慌的。其实,今天早上你一提起那个梦,我就马上什么都明白了。人一多想就容易伤到神经。”

“那个梦……”他还在那儿诉苦,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听了,我打了个哈欠,开始剥起桌上的花生来。但是就在那个早上之后,他出事了。他一整天都在外面闲荡,好几天没有回来。等到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到处找他时,他已经辞了职,在我的生活里彻底失踪了。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在这条乡间小路上见到过他。还有人说,小湖边的陵园里,有个人影似乎跟他长得很相像。

现在,他突然来找我,我们一下午都没有说话,在沉默中度过。我们的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道路上慢慢移动。我走在前面,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个人始终隔着一米的距离。我有种预感,我们很快就会陷入完全无人的孤独之中,不过我对此并不在乎,反正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他早已经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出去了,我正好可以借此抛掉一切。我说这条路,东南西北,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方向。我边说边跟他比划,只要绕过了这条乡村小路,穿过一条废弃的隧道,一直从隧道口往前走,走上约莫半个时辰,就能远远地望见湖边的灯光了。他不断地朝两旁张望,试图辨别我们此时所处的位置。他注意到小路对面杵着一幢土堆似的深褐色房子。“那个房子以前是白色的。”他没话找话似的说。我抡起鞋子踢地上的小石头。

他记起房子里面有一只黑猫。我认为他的记忆出了错,再说了,猫这种动物,没有什么好怕的。我的怀疑激怒了他。他就是这个样子,臭脾气,永远都改不了。因着我的怀疑,一路上,他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他说你这个傻瓜,动物的秉性都一样,没多少区别。动物的秉性都一样?我在心里冷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凭自己的想象胡说。但我强忍住愤懑,什么话也没有辩驳。

他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但是有一次,它却远远地跟着我,蹑手蹑脚的,像一个黑色的阴影在泥地上滑行。它就那么一直跟在我身后,躲在我的影子里,跟着我穿过隧道,穿过一条分岔的小路。然后它在月光下看到了那个湖泊。”他在说那只黑猫。

那个晚上,那只黑猫确实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跟在夏天潮湿的空气中。它耐着性子,不像其他人总是伸长脖子朝马路尽头不断张望,它只是安静地跟着他的步伐。他几乎没有觉察它的到来。他看到它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湖泊边了。他站在茂密的青草丛中,看到它蜷缩成一团,蹲在那块大理石上。远处的灯光斜斜地照射过来,那是他经常坐的地方。他累了的时候就坐在那里,看看湖边的青草,还有湖面上的波光。

但我仍然认为他在撒谎。我在怀疑自己。他失踪之后,我去那幢褐色房子里面找过他。那幢房子很宽敞,上下两层的木基结构。一个女人就坐在沙发上,穿一条黑色的长裙子,懒洋洋地踏着一双人字拖鞋。她也跟我讲了一个“秘密抽屉”。为了找他,我又去了那个水库。在水库边的陵园门口,我碰到那里的工作人员,留着一撇小胡子。

“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这么多墓碑,记不清了。”小胡子看着我手中的照片,却把他当成了一个死人。

离开时,小胡子又十分奇怪地仔仔细细看了我一眼,突然认出我来。

“啊,我认识你,有一段时间,你经常来这里。”

我说我不记得了。

“是的,因为你常来这里,我印象很深。我还记得,有一次你穿了一件灰色T恤衫,那件衣服上面有一块很大的污渍,那块污渍很显眼,所以很容易就记住了。”

我确实有过这么一件T恤衫,那块污渍也不知道是怎么染上的,总之怎么洗也洗不掉了。

“你刚刚在那儿埋什么呢?”我指了指芭蕉树的方向。

“没什么。待在这里的人,都差不多。”

“什么?”

他一下子沉默开了。我看到他一言不发地修剪起了身边的芭蕉树。那些芭蕉树,有几棵已经开花,露出一排排黄色的花蕊来。

“真是绝望。”我说。

小胡子莫名其妙地附和道。

事实上,有一段时间,我确实常常来这里。我还记得这儿的气温到了九月就开始变得寒冷,外面还是夏天,这边的地上已经落满了焦黄的枯叶。那些连冬天也不曾迁徙的鸟雀,只要气候一变,便不再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了,它们留在光秃秃的枯树枝上,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栖息。还有许许多多虫子,在半空中飞着飞着就跌落下来,一头撞进泥土里,再也起不来了。我似乎总是听见它们在说:“坚持啊,你要坚持啊。虽然我们的日子到头了,但是你可要坚持住啊。”它们要我坚持什么呢?我不知道。回去后,我总是把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听,但他慢吞吞地看着我,高深莫测地想自己的问题,一句话也不说。他可能认为我在跟踪他。想到这个,我的心里突然发慌,心里一发慌,我就撒起谎来。

“那个人,曾经就住在墓园里。”我说。

“谁?”

我朝小胡子扬了扬手中的照片。

“哦,你刚刚说起过。”他装出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我又来过好几次。有一次,我坐在大石头上,有些无聊地枯坐着。大石头热乎乎的,我的屁股在热乎乎的石头上挪来挪去。那次,我又碰见了小胡子。

“你知道墓园的西边有个地洞吗?”

“地洞?不知道。”他摇摇头,缩起一条腿。他的裤腿管上湿漉漉的。

“那个地洞就在一座坟墓边上,我敢打赌你一定见到过。”

“我在这儿工作这么多年了,可从来没见过你说的什么地洞。”

我不想跟他争辩什么。我自顾自地说,他以前就住在地洞里。事实上,很多人都住在地洞里,地洞的世界很温暖,一点也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肮脏,潮湿,散发着烂泥味儿。相反,那里的一切都舒适极了。据说,那里的月亮也很圆很大呢,跟我们平常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胡说八道,只有老鼠才挖地洞住。”他的声音很响。他抓着大钳子,那把大钳子发出的声音也很响。

“你说得对,人跟老鼠的确不一样。打比方说吧,松树林中的空气很难透到地洞中去,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人便病怏怏的,人要是一生病啊,那可不得了了,那些原本被忽视的问题啊,一下子全跑出来了,人就会疑神疑鬼起来,就会发现哪里都有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他瞪着我。

我别过脸去。我的心“扑通扑通”,像要从胸腔中挣扎出来似的。我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对,不速之客。”

他还是那样瞪着我。他的眼珠子很黑,很吓人。他突然很是轻蔑地在鼻子里哼哼。

“你哼什么?”

“哼你是个傻瓜。”

“那你呢?”

“我也是个傻瓜。”

他一脸铁青,走到一株刚修剪完的芭蕉树后面,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

“喂,你为什么说自己是个傻瓜啊?”我朝他大声嚷嚷。我发现,小胡子弯下腰去,耸着屁股,样子有些可笑。

“天哪,这鬼天气,连芭蕉树竟也发霉了。”小胡子藏在芭蕉树后说。

“这些树啊,早都得了腐烂病。不信,你瞧瞧,那里,还有那里。”我指着那些芭蕉树,鄙夷地说。

“啊?”他半信半疑,掐紧手中的大钳子,慢慢剥开一截树皮。树皮里面软绵绵、瘪塌塌的。“这树长这么好,没想到里面全都烂掉了。”

“这样的地方,什么也长不好啊。”

“这样的天气,唉。”他的长脖子开始扭来扭去了。

“人与人可真像啊。”我说。

“哎,瞧你说的,这鬼天气……”他走过来,又走过去,他说,人一多想,就容易犯病。

“住在这种地方,谁的神经不是紧绷绷的呢。”

“你这种人真是异想天开啊。”

“哼哼。”

“这里有问题的人才信你的话呢。”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难道你就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

“什么念头?”

“住在地洞里。”

“从来没有。再说了,人为什么要住到地洞里去呢?”

是啊,人为什么要住到这儿来呢?我低下头,想着这个问题。

我的记忆一直在多年前的事情上打转。这些神经兮兮的事情弄得我跟他越来越像了。一路上,仿佛多了很多东西。我有几次险些绊倒。还有那些不知好歹的碎末儿,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了我的鞋子里,扎得我的脚很疼。我把右脚搁到左脚的膝盖上,在前面站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杂草,跟了上来。“我们至少应该带个打火机,可以在没有月亮的时候派上用场。”他走过来,扶住我,低着身子帮我清理鞋子里的碎末。

“那时候的路,干净得就像一张被月亮注视的白纸。”

“路总是在变得越来越难走。”

我一屁股坐到一个泥坑上,我的屁股边上长满了苦艾草,有几株已被碾死,孤零零地趴在车辙的印痕上。我的两只脚就像过往的车轮一样,毫不留情地探入艾草丛中。那里还有一截拦腰斩断的竹竿,横躺在泥坑边上。他什么都没有发觉。阴影中,他的神色恍惚,就像刚被人从黑暗中捞出来似的。我想起那座深褐色房子,还有那个黑猫一样的女人。我央求他讲一讲他一直在思考的那些问题。我说我有足够的信心理解那些问题。我说你看着好了,我迟早能抵达那里,我们都能抵达那里,重新开始。

他想了想,跟我描摹了记忆中的那个湖泊。那些轻柔的,散发着淡淡青草香味的波光。他说我们在湖边来回踱步,光着一双脚丫子。还有湖泊上的天空,每一分钟都在变得更亮,或者更暗。他一边描摹,一边却走得很急,很乱,跌跌撞撞的,两条腿像拉足了马力的轮子,已经奔到了前面的一个拐角处,一下子消失在夜色中了。他鞋子留下的回声弄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在他的回声里走了很久。我不知道路在什么地方分了岔,总之,这个晚上,我没有找到那个湖泊。后来他告诉我,这不过是一段荒唐的狂想。所有的问题都是如此。他说事实上,在我还未拐进广场,路便停止了。你可以说是那个疯子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靠在一根灯柱旁,灯柱上透出来的蓝光在他头顶有规律地缓慢打颤,仿佛想要劈开那张诡异的脸。LED的大屏上,不断重复的广告“嗡嗡嗡”地吵得很恐怖。他戴着一顶十分滑稽的尼线帽,帽子的边沿拉到了耳朵下面。耳朵边上破了一个洞。他在用塑料管子吸食一种奇异的果子。果子的颜色也很奇怪,是七彩的,鼓满了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抬起头来,朝我们这边瞭望了好几次。

我们躲在一棵矮梧桐下。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打算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溜过去。梧桐的枝叶在我们身边喃喃低语,有几次,它很不知趣地探到我鼻子尖上,我用手去拂,发出“哗哗”的声响。后来我看到他把七彩的果子扔到了一边。那个果子原来是空心的,它一下子跟着人群跑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广场上突然拉亮了灯。

“天都快黑了,我们还要等多久?”我问他。

“只要他转过身去,我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背后偷偷溜走了。”他说。

“但是天马上就要黑了。”我十分担心地看了看天色。我屏住呼吸,不敢乱出声。有一只虫子“噗嗤”一声从我眼前飞过,一不小心撞到枝干,断了翅膀,跌落到我的衣袖上。我轻轻抖了抖衣袖,它掉到我脚边。我一脚踩死了它。有一瞬间,我仿佛听到它在跟我说:“你要坚持住啊。”我移了移身子,同阴影挨得更近了。

“你们跑不掉了,天马上就要黑了,你们怎么跑得掉呢。”那只虫子还在说话。

我被它弄得心烦意乱,拨开枝叶去看天。天真的快黑了呢。我怀疑这一小片被枝叶遮暗的天空会不会突然变起脸来,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了。

“干脆,我们出去碰碰运气。”当疯子弓起背脊,对着垃圾桶的时候,我突然对他说。

我一下子从阴影中跳了出去。但是我没有遇着好运气,我很快被疯子拖到了垃圾桶旁,扑面而来的臭味,熏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捂住鼻子。

“我早就注意到你们了。从你们一拐进广场,躲进那棵矮梧桐下,我就看到你们了。你们的神情与众不同,是准备去寻找一样什么东西吧?难道你们以为我会阻拦你们吗?不,我不会阻拦你们的。”疯子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们。他仍然在吹一个热气球,七彩的,像果子一样,裹满了风,发现我们谁都不答话,他把气球吹到水泥地上,但是那个气球一触到地面,便“啪”的一声炸开了。他有些无奈地摊开双手,说:“你们背着这么多东西怎么能找到那个地方呢,先把身上的重负卸下来吧,暂时交给我保管,这样你们就可以走得更轻松些了……”他边说边从灯柱旁走过来。

我摸到我的口袋。我的口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凉凉的,我知道它们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做起稀奇古怪的梦。有的是温热的,它们就像手上的热气球,一触到地面,就会“啪”的一声,爆炸开来。还有的,像湖泊上的波光,喜欢绞到一块儿。我摸着它们的时候,梦见自己在记忆里长出根来。总有一天,我会慢慢地长成松树林中的一棵松树,那些虫子“嗡嗡翁”地围着松树乱转,还有麻雀,它们在我的枝桠上孵出小麻雀来,那些小家伙多可爱啊,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那一刻,我将不再是那个渺小的我了。我长成了一棵树,牢牢扎根在泥地里。我的躯干虽然腐烂,灵魂却成为了永恒的一部分。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他”就住在我的身体里,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现在,他也成为了我身上一根茁壮的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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