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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廊桥遗梦”

2014-11-15王泽群

江南 2014年6期
关键词:廊桥母亲

王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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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是从那个初夏的清早开始的。

我想不出更好的故事名字,所以,决定还是把那部经典的小说名字“抄袭”过来,用作我的故事的名字吧。但是,我的故事里,没有一星星点儿的抄袭。全是真的。全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叫素怡。没有姓。所以没有姓,只有名,是因为我从小就仇恨那个把我和母亲抛弃了的男人。抛弃是从我不到三岁开始的,当然,也是我被确诊为“小儿麻痹症”以后开始的。

小孩子的记忆大约都是因为尖锐的疼痛而清晰了的吧?别人不知道。但我是。

我甚至不记得三岁以前,我是怎样“活蹦乱跳”的了。母亲说,哎呀,那时候我都管不住你,只要一松手,你就跑了。跑得又快又急,我和你姥姥根本就撵不上你。把你姥姥恨得牙都痒痒,说:“这妮子,再大一大,还不一下子就跑到了北京去!……”

一下子就跑到了北京去!……多好呀。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能跑的感觉了。

我也不记得我发高烧的情况了。

我更不记得那是在春季,还是在冬季。

我只记得,当我的记忆开始清晰的时候,是母亲的一双流泪的眼睛,是姥姥的一双流泪的眼睛,是我们家的那一片用报纸糊起来的天棚,和我枕头边上一只姥姥为我做的玩具,也是我小时候唯一的玩具:花布老虎。

我不记得那个男人。

母亲和姥姥在我面前也从来不提那个男人。

是七岁吧?我深夜在母亲的怀抱里醒来——是被母亲的泪滴在我脸上醒了的——听见了母亲和姥姥的对话——

母亲说:离不离的吧。对我来说,就没有这个人。我愁的是怡怡,这孩子,怎么办?她也该上学了。

姥姥说:你能放下这块事儿,娘也就放心了。

母亲说:俺早放下了。从他跑了,我就没指望过他。他就不是个男人。离了,倒轻快了。可娘……我只是愁,怡怡这上学……

姥姥说:愁什么?怡怡这么聪明这么懂事儿,她上学,保准考第一。

母亲说:这我信。但是……她不能走啊。

姥姥说:我背着。娘天天背着她上学、放学,你娘就是怡怡的腿。

母亲说:俺知道。俺谢谢娘。我怕的是这孩子心劲儿高,同学一笑话,她保准就不上了。娘,你没看出她的拗?

姥姥说:我劝。我劝她听的。她要再不上学,将来可怎么办?

母亲说:不用说将来。我就怕她现在不会去上学……

母亲的泪滴在我的脸上,我的泪也就涌出来了。

知女莫若母。

是的。姥姥背着我去学校报了到,背着我进了教室,我看见了那些眼睛,老师的,同学的……我看见这些眼睛之后,我就决定了:我——不——去——上——学——。

母亲哭。姥姥哭。母亲求。姥姥求。都没有用。

如果说,我三岁就残疾了——我是用两只小板凳学会走路的——残疾的是身体;我三岁开始就知道我不残疾的,却是我的这颗心。这颗脆弱、也无比坚强的心。

姥姥说:怡怡,那你怎么办?

我说:姥姥您教我。

姥姥说:姥姥只读了个小学。小学刚毕业。

我说:姥姥,你教我到小学毕业就行了。

母亲听了,说:娘,您不是说“没有办法就是办法么”。就这个办法吧。

姥姥说:嗯。就是这个办法吧。俺怡怡聪明……

我以为我就是很聪明。不到九岁,姥姥把她认得的字,懂得的算术,都给我教完了。但姥姥用她的退休工资,给我买了《新华字典》,买了毛笔、颜料和那种很贵很贵的宣纸,还有,姥姥每年都会为我,换一副新拐杖。

我一生只有一个玩具,姥姥为我做的花布老虎。这只花布老虎,是看着我在姥姥和母亲的爱中长大的。姥姥会剪纸,剪得一手花草山水、龙飞凤舞、麒麟献子、喜鹊登枝、钟馗捉鬼。姥姥想教我。她说这是一门手艺,将来可以吃饭。我不学。我不愿意动剪子。可我喜欢颜色,喜欢美女,喜欢用颜色画我心中的小美女。

姥姥最爱看我画小美女。姥姥夸我画得好。好极了。

我就是在姥姥的夸奖中长大的……

十七岁上,我用我的花布老虎做模特儿,写成了我的第一本书《跳跳虎》。中国少儿出版社出版了,首印三万,加印三万,再加印十万。然后,应少儿出版社之约,我写了《跳跳虎的梦》、《跳跳虎的疼》、《跳跳虎的笑》、《跳跳虎的哭》、《跳跳虎的恨》之系列……

十七岁上,我用姥姥给我买的颜料和毛笔,画成了工笔仕女画《貂蝉望月》,获得市第三届画展的一等奖。诚如姥姥和母亲希望的,我有了一门手艺,好手艺,养活我自己已绰绰有余的手艺。

姥姥是在亲自去银行取回我的那第一笔厚重的稿费,亲自陪着我拄着双拐领回那尊第一名的水晶奖杯之后,也是有生以来,在我的记忆里她第一次亲吻了我光洁的额头之后,含着微笑在梦中无疾而逝。

姥姥放心了。

姥姥知道她的还不满十八岁的外孙女儿能够自己挺立地活在这个红尘人世上了。她知道她的怡怡自己可以顶戴这一片蓝天的时候,姥姥她撒手了。

送别姥姥的时候我没有哭。母亲也没有哭。姥姥走得这样放心,安心,顺心,我们为什么要哭呢?思念她老人家,疼的是心,而不是泪啊!

回来的路上,母亲说:怡怡,我们相依为命吧。妈妈陪你,直到你出嫁。

出嫁?我笑了,我为什么要出嫁?我嫁给哪个男人?找一个像您找的那种男人吗?我不。

母亲打了一个愣。无言。

相依为命。没有了姥姥,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已经整整二十年。今年我三十七岁。

好了。我要开始我的故事了……

A·1

我的故事,是从那个夏天的清早开始的。当然,是去年那个夏天的清早。初夏。

搬到青岛开发区——现在叫黄岛区——唐岛湾的这间公寓,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唐岛湾已初具“美景”的规模了,我是在网上看到一位博友的照片,心上一动,与母亲商量,我们是不是找一个更安静、更美丽的地方相依为命地“养老”?

母亲欣然同意。

我们搬到这间公寓的时候,唐岛湾的所有道路都已修好。宽阔,平坦,美丽。

一路之隔,当然,到我们家还要走进一个丁字路口,就是唐岛湾那一线绵延了十几公里的海边风景。

每天清早,是那种天有微曦的清早,母亲就会推着轮椅,轮椅上是我,和我的双拐,偶尔,还会有一本书。我们去唐岛湾的木栈道上遛弯,去看海,去等日出。用母亲后来学会的科学的话:“去呼吸负氧离子。”“去接受紫外线。”

我的残疾决定了我是个柔弱多病的胚子。春天咳嗽,夏天多汗,秋天感冒,冬天怕冷。

相依为命。母亲一直就是我的护士,保姆,厨师,听差……当然,最主要的:她是母亲。我的母亲。

早先,住在青岛仲家洼的时候,母亲是从来不让我早晨出门的,清晨炊火的煤烟,匆匆赶路的车马搅起的尘埃,污浊的空气,都让母亲害怕惹起我的病。搬到唐岛湾就不同了,空间大好,空气大好,心情大好,清晨即起,去海边呼吸新鲜的“负氧离子”就成了我们的一门功课。我们总是起得比黎明还早,母亲推着轮椅、我和我的双拐,到了木栈道上,母亲会扶着我下了轮椅,我拄起双拐,自己嗵嗵嗵地走上一段或远或近的路。

看着远处的天和海,看着近处的木栏杆,还有那些几何图形的木桌,木椅,树的短墙,艳的花坛……我的心情和呼吸都变得通畅快乐起来。母亲总会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用她的目光扶住我,任我前行。这真是相依为命啊!……是的,我凭着我的手艺赚了一些钱,我们早已衣食无虞;但因为一直有姥姥、有母亲,我的自理能力一直很差。母亲就是我的扶手,我的栏杆,我的腿我的脚,我的天使。

那天清早,我自己走得比较远,我的心情相当好。远天,近海,因为太阳的升起,都闪耀着一种动人的光辉;有喜鹊,好几只,在树的短墙和艳的花坛间一边跳着觅食一边喳喳地叫。我还想走,但母亲不让了。母亲一定要我坐上轮椅,在我腿上盖了大披巾,她要推我回家。母亲说,她用小火焖着的“金银粥”早就好了。她要我们赶回去,让我吃了早饭,休息一会儿,好做我的功课。

母亲推着我匆匆地走着,突然,“嘎噔”一声,轮椅陷进了木栈道的一条缝隙里。陷得很深。我的身体有些倾斜,双拐也掉在了木栈道上。母亲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我要下来,母亲不让。她说她可以推出我来,母亲在推,可是,轮椅不动;我要下来,母亲仍然不让;我一定要下来,母亲一定不让。我们正争执的时候,那双手和那个声音一齐到了:

“阿姨,您让我来。您让一让……”

他推了推我的轮椅,试了试,然后对我说:

“请坐好。坐稳了。抓住扶手。”

他就连轮椅,连我,似乎是轻轻地一提,就抬出了木板缝,然后,轻轻地放下来。轻轻地说:

“好了。平安无事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有想说一声谢谢。因为母亲正千恩万谢地向他表示感谢……有母亲表示了,足矣。

我对男人,有一种天生的拒绝。当然是因为那个戕害了母亲的人,也因为我自己。

残疾如斯的我,那种自卑,别人很难懂得。这是我从有了人世感觉就开始了的。那时候,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甚至老爷爷、老奶奶,他们看我的眼光里,都有一种诡异的好奇与怜悯。这种诡异的眼光,像无数支冷的锥子,直扎在我脆弱的心上,让我疼痛难抑,而这种难抑的疼痛将伴我一生。连想都不用想,这有多么残酷。残酷一生。

严肃地说,我长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算是漂亮。此一生,我没照过几张照片。不想照,不敢照,不愿照。照得再漂亮,我也只有一半儿。一半儿是美丽的、健康的、正常的,甚至我知道,我的胸脯发育得结实且丰满;另一半儿是病态的、丑陋的、脆弱的,莫说示人,连我自己都悲怆地厌恶。少女时代,豆蔻花开,又读过那么多的书,我也有过许多许多美好的梦,甚至期冀有一个我心仪的男孩子跑过来爱我。我会用我全部的身心回报给他我热烈的爱。可是……我只要用健康的手,抚摸一下我不健康的腿,还有那变了形的脚,我的心就冰凉冰凉,凉得我分外静冷。我知道,我必须静冷。当上苍已经毫不怜悯地击中了你,你若不静冷,错的,就是你自己。

此刻,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赶快逃离。我又一次狼狈地、被动地、无奈地接受了他人的怜悯的帮助,我的自卑而又孤傲的心,再一次被锥疼。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推着我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了支在木栈道上的三脚架、三脚架上的照相机,那个男人高大,阳光,很像我喜欢的歌手林依轮。他穿的摄影马甲上有许多口袋,许多口袋都鼓鼓的,装满了他的事业。他正笑着朝我们招呼:“阿姨,我为你们拍张照片吧,这风景多好……”

“不。”我过敏似的反应出我的意见,“妈妈,快走。”

母亲好像对这个男人的印象挺好。也是,人家刚刚无私地帮助了我们呢,母亲歉然地说:“不麻烦您了。她……她不大喜欢照相的……”

那个男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回敬了他一眼——

他还是个孩子呢。一个阳光大男孩。我心里有些些的谢意了……

B·1

从天色微曦开始,到日上三竿,曲非开着他的越野铁马,边走边停、边停边拍、边拍边走地沿着那一条让他惊叹无比的曲曲折折的风景线,走了大约还不到十公里。

之所以走得这么慢,只有一个原因:哪一处都是风景,哪一点都有绝色,哪一地儿都令他留恋,哪一景都让他不舍。青岛,还有这黄岛,尽管早闻,却不如亲见。他边拍边在心里嘲笑自己:自以为自己是个“行摄族”,凭着一架照相机,走过了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出过几十本画册,走过了中国的大小河山,远自“三江源”,近至“黄河出海口”,偏偏是没有想过,一座百年新城、甚至只是十年的新城,会有这么美的风景,这么旖旎多彩的风景线。他把他的徕卡M9、卡西欧傻瓜、甚至手机全用上了。手机主要是拍那些微距的花儿,那些花儿美得、颤得让他心动;徕卡M9则是支起三脚架来拍全景,拍大风景。南莎总是笑话他“有鱼没鱼都撒上一网”,其实南莎心里也全明白,好的照片,是要在好的感觉里“万里才能挑一”的。若不是,她也不会每一部新戏最后彩排时,都要千里万里地把他找回去,让他给她的戏拍剧照的。

曲非是应威海海关之邀,为他们的海关三十周年做一部“纪念册”的。在威海,与海关的几位负责人讨论了创意,搜集了资料,又紧赶慢赶地拍了六天,才算把这“三十年”的画册基本敲定。是那位副关长,一直陪他拍摄的孙副关长的一句话,让他动了来青岛看看的心思。

孙副关长说:“您是走遍世界的人物。我说句话你信不信?我也去过好几个大洲了,见过许多外国的大城市了。但是,像我的家乡青岛这么美、这么宜居、这么适合上镜头、出风景的城市,更别说她的四季分明、纬度合适、傍山依海、天海一色的绝佳特色了,这世界上,我以为,真的不多。”

曲非笑了,问:“真的?”

孙副关长严肃了,说:“当然是真的。你没去过青岛?没看看我老家黄岛?啧。哪有你这样的摄影家?赶紧,赶紧。趁上了咱威海,您绕个道,去青岛看看。您若是不喜欢青岛这座城市,不迷恋青岛的风景,不叫好,我这个关长不做了。专给您提拎着三脚架,陪你走……”

果然,孙副关长没有妄言,曲非也真正地感到“不虚此行”。而他的“此行”,正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的彳亍之间非常快乐,非常快活。

在收了机器之后,曲非看见了那栋离海边不远的建筑——名家美术馆。他心里一动,这是他已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地,只要有博物馆、美术馆,他必然要拜谒顶礼。经验让他知道,在中国,这些并不为中国旅游者非常重视的地儿,才是真正地贮藏了宝物与文化的圣地。而在国外,这些地方从来就不缺游人。这才叫文化的差异。

当曲非知道这是一座民间企业的美术馆,坐落于这样漂亮的唐岛湾,而它的建筑又如此有文化特色的时候,他从他的大背包里取出一册刚刚出版的画册《北欧的雪》,问了这美术馆老板的名字,签上字,要求直接见见这位敢于做“美术馆”的先生。

不是一个发了财的农民就会想去做文化的。更难的是做一间现在在中国很难赚钱的“美术馆”。而让他完全震惊的是他在“名家美术馆”的画廊里,看见了从他童年时期就喜欢 、就崇拜的《跳跳虎》传奇系列的儿童文学作家:素怡老师。而且,更让他震惊的是,素怡老师还是一位画家,专攻工笔仕女画的画家。而且,她画得那么那么地好。“名家美术馆”为她开辟了“长年展厅”的专栏。更让他震惊的是,素怡老师就是今天上午他曾帮助抬出轮椅的、拒绝让他拍照的那位残疾女子……

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他还在读小学四年级,从南莎把那本《跳跳虎》的书借给他开始,他就在读《跳跳虎》的系列读本了——《跳跳虎的梦》、《跳跳虎的疼》、《跳跳虎的笑》、《跳跳虎的哭》、《跳跳虎的爱》……那一只“跳跳虎”,跳跳着伴随他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要知道,他就是上高三准备考大学的时候,在书店里看见了《跳跳虎在印度》,他也是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了这本让他始终难忘的“跳跳虎”,并且在一夜之间就读完了它呢。甚至,是他读完了这本书,他才有了一个印度梦。

他注视着画廊里素怡老师的肖像——这就是他上午才刚刚邂逅过的女子:冷艳,抑郁,不带一丝儿笑容。

他甚至不能理解,那个写出那么一只生动,活泼,佻达,快活;千奇百怪,上天入地,充满灵动与幻想,让他读了自己都想做一只跳跳虎的素怡老师,竟然是这样一个……冷峻、抑郁、面无表情的残疾人?……而她居然还是这样一位高超的工笔画画家?……她的这一幅幅精致、精妙、精到的古代仕女,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卓文君、李清照……她们的一动、一颦、一愁、一怨、一凝、一静,竟然让她把握得这么准确,这么到位,这么好。他的心情有些激动了……

他问陪他看画的小许:这真是那位写《跳跳虎》的素怡?

小许肯定地说:当然,当然啦。百分之百。

他再问:她不是个儿童畅销书作家吗?……

小许说:对呀。可她也是个画家。专攻工笔仕女。曲老师,您认识她?素怡老师?她就在我们黄岛区呀?她是我们这里的名人呀!

曲非有些焦急了。他问:你有她的联系电话?

有。当然有。

她的住址?

也有。也当然有。我常常去她们家拜访她呀。她画好了画,都是我去取的呀。

曲非拿出了手机:你告诉我她的电话,她的住址。我从小就是读她的书长大的。我是她的铁杆粉丝。他一边用手机记一边想:我一定要去拜访她。一定。一定。

小许从手机上调出备忘录,一一地告诉了曲非电话、住址,然后说:不过曲老师,素怡老师可不一定会见您。她……她太有性格啦……

曲非笑了,说:是。我知道。但是,我也太有性格了呀!……

他们哈哈大笑。

A·2

我的责编,中国少儿出版社的萧蓉姐姐来青岛旅游的时候,特别绕道到家里来看我。

通过信,挂过电话,要过我的照片做扉页的“装饰”,她知道我是个残疾人,但不知道我残疾得比较“厉害”;她知道我是因为姥姥做的这只花布老虎而产生灵感,开始写《跳跳虎》的,但不知道竟然只是这样一只普通极了的已经褪色的花布老虎。

在家里招待她吃过母亲做的葱油饼、金银粥,我用母亲自己磨出的咖啡和她边品边聊的时候,萧蓉姐姐说:素怡,你很两极。

我心上一动,笑了,问:怎么两极?

萧蓉说:你看,你吃的饭是最典型的中国饭,又简单,又好吃……

我打断她,问:香不香,我妈妈做的饭?

香啊。简直是难得的香呢。我从来没一顿吃过这么多的饭耶。

我们就都笑了。

她说:可是你看你喝的这咖啡。一道道的工序。复杂。还有这喝咖啡的道具。多讲究耶。看着,都是一种享受,一种美。

我说:我从小是喝白开水长大的。甚至是只有、只喝自来水。当然是因为穷。贫穷。而后来,有了你们的稿费,阔了,我想,我总得有一点点爱好吧?于是,决定,喝咖啡。既然要喝,就一定要喝最正宗,最好的,最正确的。现在,我妈妈是最好的“操盘手”,她会煮出最美味的咖啡。把我养成了“咖啡控”。

她也喜欢喝吗?

不。她从来不喝。她只喝白开水。但我妈妈懂咖啡,非常非常地懂。对于咖啡,她真的是内行。为了我,她懂世界上所有的咖啡。我和妈妈,相依为命。

萧蓉姐姐听了,没有再说话。后来,她问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你是怎么想起来要写《跳跳虎》的?

我笑了,说:小时候,在床上玩这只花布老虎,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于是,我就想:小老虎,小老虎,你跳啊。你自己跳上来呀。你跳到我的床上来,跳进我的手心里呀……它当然也不会自己跳上来,于是,我便想,它应该是一只跳跳虎……就是现在,在电脑桌前,它被我一不小心弄到了地上去,我也很难从地上把它捡起来。你看看我的腿……

萧蓉姐姐眼睛里有泪了。她叹了一口气,说:是的。这才是你的两极。每次我读你的稿子,心里都在想:这个素怡,太有才了。太棒了。她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情节,这样的细节,这样的结果?写出这样一只生动,活泼,佻达,快活;千奇百怪,上天入地,充满灵动与幻想的跳跳虎?……第一次,二十年了吧?那时候我也是刚刚大学毕业、刚刚做编辑,第一次读你的稿子,我以为你是一个非常健康、非常阳光的男孩子呢。像郑渊洁那种。后来,特别是你寄我的那幅工笔仕女,《清梦》。画李清照的。画得那样抑郁,悲凉,诗意。我那时候才突然感觉到,你是非常两极的。非常两极。

萧蓉姐姐说得很肯定。但是,我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两极吗?……

B·2

是在小珠山山顶的悬崖上,曲非接到了南莎的电话——以他们一贯的风格,开始了认真的调侃与说事儿——曲非和南莎,才真正是“青梅竹马”的发小呢。从懵懂记事儿开始,用南莎的话说,“他们就在一个大院里活着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他们都在一个班,有几次,他们还是同桌呢。不过,初二的时候,南莎的爸爸就升官了,一步一步,升到总政治部里担任一个要职。南莎也搬离了大院。但南莎常常跑回来,在曲妈妈家里住、家里吃。南莎大曲非一个月,非要曲非叫她姐姐。小时候,她力气大,拧着曲非的胳膊、压着曲非的腿逼他叫。曲非却咬牙,就是不叫。恨得南莎找了块端砚要砸死曲非。若不是曲妈妈听见曲非的嚎叫,紧急地处置了这个任性、要强的小姑娘,真可能会出人命呢。

高中了,看出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区别了。曲非好静,爱琢磨事儿,那时候就疯狂地爱上摄影;南莎好动,在校话剧团里已经成了“编导”,是一位风云人物了。大学,他们学了完全不同的专业。南莎是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那可是千里挑一的竞争;曲非玩相机玩得差点儿没考上大学,上了一间远离北京的师范学院历史系。他们就这样疏远了,以为不会再走近。却不想,大学毕业之后,南莎以她的毕业作品《两家都不是人》获了青年导演新人奖,直接进了中国话剧院,成了中国戏剧界新锐,青年菁英,还做了中国青联委员。曲非毕了业,什么岗位也不要,背着一套摄影装备进了西藏,尔后尼泊尔,不丹,巴基斯坦,阿富汗……他一边摄影一边挣自己的饭钱。饿也饿过,没有饿死;险也惊过,惊后更坚韧。不说是九死一生吧,也是一生九死。等南莎在《中国摄影》、《人民画报》、《民族画报》上发现曲非的大名,她立刻找了来,死活要让他做自己的戏剧专职摄影师。曲非哪里会干?这会儿她可是打不过,也拧不着了。但她有办法,她去找曲妈妈、曲爸爸,直来直去的甜言蜜语,送礼送票,让他们看她的戏。这一招,立刻打动了两位老人的心,他们一致支持南莎的要求,曲非也只好答应:凡有南莎新戏,他一定再忙、再远,也赶回北京给她拍剧照。这一次,也是这样。

曲非听了郭总的介绍,当日赶到了小珠山,这里的石头,让新加坡雕塑艺术家陈瑞献借就石相石纹,雕刻出一处处大写意的文化意象,别有一种诗意石韵。他见了大喜,一个人在山间林中,到处乱窜,选着一处处的石头雕塑,边看边拍……

他拍得很认真,也很惬意。有时候,一处雕塑,他要选好几个角度支起三脚架拍照;有时候,他又攀上石雕,搞自拍。渐渐地他就攀上了小珠山顶。曲非发现自己已经登顶,非常快乐。他索性登上一块巨石,放眼远眺,海天一片苍茫,大片彤云正压了过来,但他的心情却十分敞亮。他忍不住把手指含进嘴里,打出了一个悠长且嘹亮的唿哨……他觉得,他似乎爱上了这一片天海大地。

正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铃,他取出来一看,就笑了——他知道,南莎找他,准是有事儿——他的这位发小,名气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躁。他心情极好,便有意惹她:

“哎。猪八戒,又找我啊?我知道,您一找我,准没好事。”

南莎却不理睬,直接发问:“孙猴子,你这一个跟斗又翻到哪儿去了?”

“在山上。一座非常美丽的山。山上有许多纯粹的石头雕塑。美极了。雕塑边是树。树外面是海。大海。大海上面是天。哦,天上,许多乌云正在聚集……”

“别在那儿写诗了。我没功夫听。你到底在哪儿?我怎么老是找不着你?”

曲非笑了:“找不着我就对了。我在青岛。小珠山。”

“小珠山?在青岛?小珠山是座什么山?是青岛的山吗?”

曲非有意要逗她:“是啊。一座美丽的山。海上仙山。”

“个孙猴子。你又上了仙山了?……你哪天回来?”

“怎么的?猪八戒又排出新戏了?”

“当然。倍儿棒!绝对的国家大奖!”

“嗨,你就吹吧。国家大剧院那‘蛋壳质量还行,经得起你吹。吹不破。”

南莎却认了真:“真的哎!在国家大剧院的小剧场首演啊!……《一个人的公司》。一共仨演员。讽刺喜剧,很闹。很给力呢。……告诉你,效果极好。我找的李宏季演一号,这兄弟现在正火哪。他的感觉还真不错,那一口台词也漂亮……”

曲非知道南莎,别和她谈戏,一谈戏,九头牛拉不住。他打断她:“大导演,我没功夫听。我看了看这天,这地儿,恐怕得闹雨了。是暴雨。海上的暴风雨。我得赶快逃……”

南莎听了,说:“好。简言之:我的戏23号首演。你还得回来给我负责剧照。”正这时候,南莎听见话筒里,一个霹雳炸响了!她一愣,看看手机,再问:“怎么了啊你?……”

曲非却并未介意那响雷,他在想着他的行程安排,顺口就说:“雷来了!雨也就要到了!你23号?可23号我到印度了呢……”

南莎却急了,赶快说:“孙猴子。23号你哪儿也不准去。只准到我的《一个人的公司》的现场来!”正这时候,话筒里,又一个霹雳炸响了!南莎吓得一哆嗦!喊:“这么响的雷呀?你在个山顶上,你找死呀!赶快逃命耶!真能要人命哇!……”

大颗粒子的雨点已经砸下来了,曲非赶快护住他的相机,边护相机边说:“知道这暴风雨的厉害了吧。雷、电、闪、雨一块儿来喽!” 曲非把摄影器材全都包进背包里,自己缩着脖子寻路朝山下跑去……

远在北京的南莎却急了:“你找死啊!……你还不赶快朝山下跑?……你想让雷炸死你呀!……你赶快跑吧。下山。下山。山顶上太危险。尤其是打电话。我收线了。23号,我让朋子去接你。”

小珠山上,暴雨已跟着雷声泼下来了。曲非刚刚收了线,一个雷,几乎就是在头顶上炸了开来。曲非本能地就地一蹲,感觉雷与闪是一齐打下来的,知道自己还活着,那雷那闪没有劈在自己身上,他这才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山上,他刚刚跑过不到二十米的一棵橡树,已被刚才的雷与闪,劈毁了半边!他在心里惊呼一声:好险耶!赶快朝山下跑……他这也才知道,海边的暴风雨,真的不同于北京城。

A·3

缘分。缘是天意,分是人为。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阳光大男孩——现在我知道了,他叫曲非——会在一天里两次“搭救”了我。

每周三的下午,去少年宫给孩子们辅导画画,是我多年铁打不动的功课。三公里,有点儿远。我跟母亲建议,现在不缺钱了,买个电动轮椅,我自己开着就可以去上课了,母亲却坚决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有三:一是浪费,没必要,现在这个轮椅就挺好的;二是我独自一人出门,她不放心,已经是大半辈子了,不能让我一个人独自出门;三是习惯了,不想改。母亲说:不是相依为命吗?相依为命,妈妈手上有轮椅,轮椅上有怡怡,就是相依为命。我说:三公里,太远了啊。母亲说:远什么?快乐就是一边走一边看风景一边说说话,你在家里,不是电脑就是画笔,我还不愿意打搅你呢;再说,看你教那些孩子,我这当妈的,都有一份责任感,一份尊严,多有面子啊……

母亲的话,总是一丝一丝的温泉水,在我的心上轻轻流淌。

今天上完辅导课,和那些可爱的小精灵们说了再见,母亲就推着我朝家里走。

可这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是响晴的蓝天白云,一上了滨海大道,突然就彤云密布,风也起了,闪也亮了,雷也响了,豆子大的雨点子稀里哗啦地就砸下来了!……

滨海大道是个最没有地儿躲雨的海边大路,人也少,车也少,母亲把大披巾似的薄毛毯严严地盖住我的腿,撂起大步就推着我朝前跑。雨好大。风、雷、闪也一齐赶来凑热闹。我笑了,跟母亲说:妈,您别跑。这雨把咱浇透了是肯定的啦。您一跑,我心疼。您再跑,我就下来自己拄拐走。

母亲说:你傻呀!个傻妮子!你看这天阴的?这雷打的?再加上风,加上雨。就你那个身子?回家给我病上一场?……那才叫我心疼呢。

我哈哈哈地大笑……

我其实非常喜欢雨。下雨的时候,总是让我心情舒畅,特别是下大雨、下暴雨,从窗口看出去,大雨就是一场植物的盛宴。那些阔大的绿的叶子,被雨点击打得像在婆娑起舞;而那些艳丽的花儿们,张开她嘟嘟的小口,像要与冥想中的爱人接吻却又接不上,害羞似的,颤颤怯怯的,让人心动。而短墙边的那一棵松树,这时候就真正显示出男子汉大丈夫的精气神儿,真是雨越打越精神,风越吹身越坚,让人感叹。满园的青草,似乎也不怕这大雨,贪婪地伸展抖动着小小的身姿,尽情地享受这雨的淋漓与浇灌……也许,只有这些小小的青青草,才真正知道雨水对它们的关照与恩赐?……但母亲从小就绝对不让我在雨天里出门的。她怕。她知道我的这病胚子身体,怕我风吹雨淋出故障。今天,可让我碰上了,虽然这雨、这雷、这闪,让我有些恐惧;但能够享受一次雨淋漓、闪霹雳,于我,真是太难、太难了。但是看到母亲在雨中的焦急与匆忙,我心里又充满了歉疚与心疼的纠结。

和母亲正匆匆地在风雨中走着,我要母亲别太急着赶路,母亲根本不听,走得更急更匆忙了。突然,对面,一辆越野吉普车从雨中冲了出来,只见它一个急转弯掉头绕了过来,又一个紧急刹车,停在我们前边的路上,门开处,上午帮我们解急的那个大男孩跳了出来,喊了一声:“快点。上来。上我的车。”

他并不等我和母亲的反应,一下子就把我从轮椅里抱了起来,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毫不费力地抱上了副驾驶座,追了一句:“您坐好。”紧接着拉开了后车门,催一句母亲:“阿姨,您赶快上车。其他的,有我。”

他搀了母亲一把,把母亲在后座上安顿好,极利索地在雨中折好了轮椅,先把我的双拐放进后备箱,再一提,把轮椅也装了进去,这才从那一侧进了驾驶座,回头冲母亲一笑说:“阿姨,你指路吧。”

母亲没听懂他的这句话,问他:“指路?指什么路?”

大男孩笑了:“你们的家呀。井岗山路15号,乐园小区一栋103室。”

我心里一动,这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家,且知道得这么精准?可是我没应声。母亲却奇怪了,问他:“哎。这青年,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家呀?”

那大男孩这才看了我一眼,笑着说:“素怡老师,我是您的‘粉丝啊。我上小学就读过你的《跳跳虎奇遇记》了……不但读过,而且,我当时就想做一只‘跳跳虎呢。”

我的心再一动,感觉挺复杂。噢,原来他是我的读者,《跳跳虎奇遇记》是我的第一部习作。他读过?那可是二十年前了……难得的是他还记得。这个人,他怎么一天里两次都是在我有难处时从天而降?他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

母亲听了,喜笑颜开,说:“怪不得呢。我还在想,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呀。青年,你贵姓?”

那大男孩说:“我的名好记。曲非。曲,是曲曲折折的曲;非,就是非常的非。黄岛,我是第一次来。路不熟。阿姨,您说。”

母亲高兴地说:“好走。你直走。到第二个红绿灯,右拐……”

夏天,衣服少,我已全部湿身。这才想到,赶快扯住衣裳抖擞。想起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被一个异性这样轻易地、甚至是不经意地湿身抱过,心里就一百个不得劲儿。这个人,也忒自来熟了吧,什么也不说,就把我抱上了车。可再一想,他若不是这样把我抱上车,这大雨中,我这样的人,又能如何上车呢?心里的怨与恨,就一齐浮了起来——既怨他就这样抱起了我——他没有错;也恨自己的身子,永远没法子争气——我也没有错。却只能更恨我自己。神思恍惚间,他的车也就开到了我家的门口了。曲非从他那边跳出去,打开我的车门,准备再抱我下车,我却极冷地对他说:“谢谢。我自己能行。”看也不看他,就撑住身子,挪出了我那一双不争气的腿。母亲是最懂我的,她已将双拐递到了我手上,笑着对曲非说:“她行。她从来都是自己走进去的……”

我真的不愿意听见母亲的解释,更不愿意和这个帮助了我的大男孩曲非说话,虽然没看他一眼,但我感觉到了他眼中的诧异,也许……还有怜悯。这正是我最反感的。我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进公寓走廊。

应该谢他。我没谢。

母亲懂得,我不“欢迎”曲非进我的家,母亲只

好有些尴尬地说:“她、她从小就是这么个脾气……您、您不进来洗洗?……”

曲非却敞亮,他极利索地将轮椅取出来,打开,对母亲说:“阿姨,你快回去换换衣服。我也得赶快朝回赶了……”

母亲再没有挽留人家,却一直看着曲非将车启动,开走,远去……

母亲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她一边把热毛巾递给我一边说:“哪有你这样做人的?人家是你的读者,人家心里钦敬着你,人家在帮助咱。一天,帮了咱两次。你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多大的雨啊!……你没看见?人家是已经开过去了,看见咱,又绕回来专门接咱们的。人家凭什么呀?人家不吃咱的,不喝咱的,不欠咱的……你看看你这张脸,冷得……”

我用热毛巾敷在脸上。

我不能说,也不想说,更不愿说……我心上的疼痛。

B·3

南朋子是奉南莎之命在北京机场一号航站楼区的三号门前接曲非的。但他看着所有的出港人都走完了,也没见曲非。

他知道南莎不会错,但就是不见这个人呢。正琢磨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电话却响了,他以为是曲非的,却是南莎追过来的,问他接到了没有?说她的电话联系不上曲非。

他回应道:“大导演,你有没有搞错?他是这一航班吗?现在,连提行李的都走光了哎。是啊。是啊。可是我挂他的手机,没开机呀!……对对。对。你等等……”他打开另一部手机,看了看,再接着对这部手机说,“没错。你转给我的短信也是这一个航班呀。可没人啊!……怎么?再等等?……再等也没人了。这小子,他要是到了,总应该开开手机么。手机不开,就是还在天上,没下飞机呢……什么?什么意思?进去找?……哦。哦。我明白了。我这就进去找……我明白。我全明白。现在不是我急于找到他,是你南大导演急于见到他……没错。没错。是有点点儿酸。可您是司令我是兵,您喊口令我冲锋!……对对对对对……大导演永远是对的。”正这时候,他却看见了曲非推了一大车的重磅行李,正陪着一对外国老夫妇向出租车等候处走去,他忙对着手机喊:“着了。我看见了。这小子。您的那孙悟空又在助人为乐耶……”

南朋子收了线,快步赶上去,边赶边喊:“曲非。阿非。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是说好了在三号门等你么?”

曲非见了南朋子,笑了,指着车上行李说:“两位老人。美国。取行李线上刚刚认识。女儿没来接,需要帮助。我正要送他们去乘出租车呢。”

“我说我等了半天不见人呢。你又当‘中国先生呀。绝对好品德。”南朋子对曲非说完,立刻用流利的英语与两位老人家聊开了,“嗨。我是南朋子。欢迎到北京来。怎么样?这位中国先生很热情周到吧?他是个典型的北京人呢……”

那一对白发的老夫妇听到南朋子很标准的英语,非常高兴,那老先生连忙说:“我是史伯特。非常高兴。非常高兴。你们的英语说得非常好啊。他是伦敦英语;您是标准的得克萨斯口音。”

南朋子哈哈大笑,说:“我一直在把得州牛肉引到中国来呀!半个北京都在吃我引进的得州牛肉呢……不过,您的口音却是俄勒冈州,我从那儿引进过你们的草种子呢……”

老人家大喜过望,说:“哎呀。对对。我就是俄勒冈州。女儿没来接我们,我们却遇到了两位‘美国通呀。这位,曲非,大摄影师啊……”

南朋子应道:“没错。他把你们的美国跑了个遍。拍了好多好多美丽的照片。”他接着对曲非换了汉语说,“你小子,做慈善事业?……那你好歹也先报个平安。开开手机啊!”

曲非奇怪:“我没开吗?”他取出手机看了看,“哟嗬,还真没开。对不起对不起。”他对那对美国夫妇,用英语说:“我忘记开手机了。他着急了。”

大家都笑了……

显然,这对美国老夫妇对一下飞机就遇到了这样热情的中国青年很高兴。那位老太太说:“我知道,听他一说我就知道,他是位大摄影师,去过我们美利坚。他在美国走过的地方,比我还要多呢。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来中国。中国很美丽。”

南朋子应道:“哦。是的。是的。您在中国要多住一些日子。欢迎你们到中国来。”

老太太仍然很兴奋:“是的。是的。中国很美丽。我的女儿来中国六年了。她不回去。她说她喜欢中国。我想她啊想她啊想她啊……所以,决定来看看她……哦,她可能要嫁给你们中国小伙子。要是嫁给他,”她指着曲非,“我向上帝祈福。”

大家再一次哈哈大笑……

到了出租车站,曲非和南朋子帮助老夫妇把行李装好箱,他们互相热情道别,史伯特一定要留他们的电话,彼此都记下了,才看着老夫妇上了车,驶远……

曲非还在摇手,南朋子却急了:“走吧。走吧。你的那位猪八戒小姐就差没抡起她的九齿钯子砸我啦!……”

两人向南朋子的凯迪拉克走去,曲非问:“怎么样?朋哥,最近的攻势?有起色吗?”

南朋子认真地说:“没有。绝对地没有。她使唤我,像使唤一头驴。可是别说料,就连草,她也懒得喂呢。”

曲非哈哈大笑:“哎呀,朋哥,你也忒有才了啊!你这个譬喻,道出了爱情的真谛。”

南朋子愣了:“真谛?爱情的真谛?……你什么意思?”

曲非说:“猪八戒愿意使唤你,那就是对你有意思。她若是对你没意思,她连使唤都不使唤呢。不给你添草添料,那就叫作‘真诚信任。”

南朋子想了想,看了曲非一眼,说:“嗯。挺哲学呢。”他拉开车门,示意曲非上车,才说:“这么好的个莎莎,你怎么不喜欢她呢?……你要是喜欢,我就不追了。”

曲非赶快说:“别价。朋哥。一笔写不出俩南字儿。你们就该是一家子。”

曲非、南莎、南朋子,从小就玩在一块儿,后来南朋子跟着爹妈去了苏州,彼此很多年没见了。南朋子下海做生意,做得很大,专营进出口,为了业务方便,再转战回北京,找到了南莎,一看她成了风姿绰约的大导演,就展开了爱情大攻势,但效果似乎并不理想。他知道南莎喜欢的是曲非,可曲非这边不开和。南朋子直接问过曲非,为什么不接南莎的招?曲非说,从小长大的,和亲哥们一样。没感觉。再说,她还比我大一个月呢。南朋子这才有了信心,准备一追到底。偏偏是南莎对南朋子也没“感觉”,说:“哪有一个姓谈恋爱的,还是这稀缺姓?您问问全中国,有多少姓‘南的……”南朋子回答说:“你这就不懂了,‘南姓分五源,你和我,家族离得远着呢。将来有了孩子,也是远缘杂交优势。是儿子,就叫南北;若是女儿,就叫南南。一准是咱国家的菁英……”

他们三个发小,就总是这么搅着,亲着,铁着,知心着,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情也没着落。但又都在认真做他们各自的事业。

曲非、南朋子抵达小剧场的时候,南莎正在给演员们说戏,三十岁的南莎虽然真的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但她对爱情、感情、人物心理的分析却丝丝入扣、绝对到位,正因为这一点,她才能这么年轻就在首都的戏剧舞台上成了名导。

《一个人的公司》刚刚又顺了一遍,也又顺出了她的许多感觉与评论。演员们也都懂她,你演得越好,她越有意见、有说词儿;当然,她批得越厉害,说明你已经演得不错了。A角、B角六个人,加上舞美、灯光、效果,全围住南莎听她说道。当然,她的说道确有高明之处,对他们多有裨益。南莎正说得兴奋,瞥见曲非进来了,她立刻话锋一转,“好了好了。都是能人,都是天才。我就不多说了。大家都努力吧。明天下午三点,准时到现场,再过一遍。晚上准备彩排。就这样。散。”

演职员们也有经验,知道曲非一到,南导必然刹车解散。那个叫罗小乐的女演员特意走过曲非身边,做了个鬼脸:“谢谢阿非哥。关键时刻您又救了我们一把。您若不来,导演不再折腾我们翻五个‘个儿,她就不叫难导!……”她有意把南念成难,曲非和南朋子听了,哈哈大笑。看罗小乐她们走远,曲非才说:“朋哥,我以为你最怕莎莎,没想到,还有比你更怕猪八戒的呢。”

南朋子应道:“两回事儿。她们怕,那是真怕;我这个怕,是爱怕。”

曲非不明白:“爱怕?爱怕是什么意思?”

南朋子回他:“因爱而怕,不就是叫爱怕?”

曲非哈哈大笑,说:“哲学。朋哥,太哲学了。高。实在是高。”

南莎已走了过来,看他们兴高采烈,便问:“说什么哪?准又是在算计我。”她对曲非说,“阿非,我告诉你,这朋子,特坏。他整天净哄我,没有一句实话。”

曲非道:“他今天可真是说了句实话。”

南莎问:“什么实话?”

曲非笑着说:“朋哥说,那些演员是真怕你。他们要靠你上戏,出名,成功,所以怕你。朋哥也怕你,但是是假怕你。他之所以怕你,是因为他太爱你了……”

南莎阿呸一声,才说:“他这才是句假话呢。这两年他生意场上顺风顺水,美女如云;左顾右盼、前拥后抱的。他会爱我?……走走走,去‘星星座给孙悟空接风。”她对南朋子说,“哎,两件事。一是你再叫个美女过来,得能喝酒的,我可不想一对二。二是你埋单。谁叫你说你爱我哪!……”

三个人都笑了。南朋子说:“埋单。埋单。当然是我埋单。”他边说边拿出手机,对南莎说,“说。你要几个美女?我召她们来……”

南朋子确实有这个能力,他的生意做得不错,想攀附他的女孩子有的是,偏偏是他就看上了南莎,且矢志不渝。

南莎笑了,说:“一个就成。对了,就叫那个宁宁吧。她会说话,又能喝,对你又尽心尽意。我看你娶她就行。”

南朋子正了色,问:“你什么意思?”

南莎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南朋子仍正色,道:“没有什么意思你就别说。”

南莎再说:“没有什么意思我才要说。”

大家就嘻嘻哈哈地上了车……

“星星座”说是间咖啡店,其实就是西化了的酒店。除了咖啡、西餐、甜点,中国的各式酒菜应有尽有。也设有中国才有的雅座间。装修也是中西兼顾,文化色彩比较浓。所以,这里颇受时尚的潮男潮女青睐,南莎更是常客,这里的大大小小、从总经理到服务生都认识她。再忙再满的时候,只要有她的电话挂过来,“星星座”总能给她留出一个“座”。

宁宁赶过来的时候,他们三个菜都点好了。四个人,却要喝三种酒,曲非和南朋子是“二锅头”,宁宁是“燕京啤酒”,南莎却是她一贯的“宁夏红”。大家碰了一下,然后就是各人随心随意边喝边吃边说。

主题当然是《一个人的公司》的剧照。

南莎对这部新戏比较满意,她哇啦哇啦地说了不少,曲非却擎起酒,对南莎说:“南导,你看看我们这几位,哪个像是您的演员?特别是我,拍剧照的事儿也需要您说这么多吗?”

南莎被噎得直翻白眼,匆匆地呛了一口“宁夏红”才缓过气来,直喊:“阿非你丫的。我怎么非得高看你呀!……”

喜得曲非、南朋子、宁宁哈哈大笑……

南莎看他们都在笑,自己也就笑了,说:“我发现了。我他妈的和他一辈子说的都是废话。好好好。我不说,你给我好好拍,拍出带响的就成了。”

曲非说:“你不说了,我说。我说出来就把你们震得一跳一跳的。”

南朋子说:“别吹。别吹。你说就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南莎说:“你的这位‘中国先生,绝对是个新雷锋。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接上他?他去为美国老同志服务去了……”

南莎摆摆手,说:“这我知道。早就知道了。你别白话。听阿非白话。”

于是,曲非就把他这次意外地去了青岛,意外地邂逅素怡,意外地知道了她是个残疾人,意外地知道她大不了他们多少岁,意外地知道素怡还是位工笔画家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南莎有些惊讶,问:“她那么年轻?我们小时候就读她的《跳跳虎》了啊!……”

曲非说:“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惊讶,特别佩服她呢。”

“你有她的电话?”

“有。”

“赶快。赶快。挂一个。表达我对她的敬意。我们……对她的敬意。”

宁宁也说:“对。对。我也是读《跳跳虎》长大的呢……”

曲非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有点儿犹豫:“都九点多了……”

南莎却不管:“九点多了正好么。我们都是她的粉丝,粉丝表示敬意,半夜两点的电话我都接。你快挂吧!”

曲非挂了电话,铃响后,是素怡的妈妈接的,原先想推辞,一听是曲非从北京挂来的,老人家很高兴,赶快把电话交给了素怡,素怡这一次才在电话里向曲非表示了友好。听曲非说一位大导演也是她的粉丝,有些意外,但很痛快地接了南莎、南朋子、宁宁的电话……但她也只是听着,说谢谢。谢谢。谢谢。没有其他的客套话。

收了线,南莎说,这位作家挺冷?

曲非说,是。没大有话。是位冷美人。

南莎问:冷美人?美人?很漂亮吗?

曲非说,是。我感觉她非常漂亮。

曲非说完这话,才朦朦胧胧地想到,是的,素怡真的非常漂亮,她的眼睛,她的忧郁,她的静冷,还有她的工笔仕女画,还有她被大雨淋得透湿的模样,都有一种、蕴藏着一种他能感觉、却说不清楚的美。

A·4

我这个晚上,全让这个叫曲非的大男孩给搅了。搅得我既没缘由发脾气,也没缘由说人家不对。心里却……真的是五味杂陈。

我的生活,在母亲的培养下,基本是很有规律的。晚上九点以后,无论是作画,无论是写字,都一定收工。洗漱后上床,读两个小时的书,手机也是九点钟母亲就收走了的,她替我接所有的电话,没有重要事儿的电话,她都会替我挡了。母亲说过,只有有规律的生活,才利于我的健康。我是她的宝贝,她要好好看护。这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就是母爱了,对于我来说,母亲的爱尤其伟大。因为她一直要爱我这个残疾女儿的一切一切,我也想要报答她的一切一切。但我的报答,常常错位。

就在今天,我还惹得母亲好不愉快呢。

原因很简单,《江南》杂志的主编给我发来一个邀请函,是参加“走读江南”活动的。这个活动所有的资金、行程、食宿,都由《江南》负责,主编考虑到我的情况特殊,特意附言,我可以带一位帮助我的朋友,费用也全部由他们负责。

母亲接了邀请函,非常高兴。她一直建议我要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虽然我曾经为了领奖去过北京、济南,但我深知,我的出现,不过是给别人添了一道残缺的风景,也许还会有些许的赞叹与怜悯、抑或同情。这恰恰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所以,后来的获奖,我一律婉谢“亲领”,宁可让他们收回颁奖令,我也不去遭这份洋罪。所以,对于《江南》主编的真诚邀请,我心存感谢,仍然婉拒。不去。

我的不去让母亲很不快乐,她见劝不动我,就电话了我的好友也是学生英英,让她来劝我,英英欢欢喜喜地来了,读过邀请函,她当然高兴和喜欢,当下这种好事不多了。她力劝我,且愿意陪我去。我仍然是不去。

母亲有些焦急了,对英英说,你看见过满天下有像怡怡这样拗的吗?

于是,我大喊:我就是这样拗了。一拗到底。拗这一辈子。我如果不这样拗,我就不是我,不是你的怡怡了!……

母亲听了,再无话。也不劝我了。回到她的屋子该做什么仍然做什么了……

这时候我心里很歉疚,觉得太伤了母亲的一份爱心。但我要坚持。一下午,我和母亲都没有话。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有话可说。

却不想这个晚上,母亲却喜滋滋地披着衣裳,匆匆把手机送过来了:“怡怡。怡怡。快接。快接。是那个会照相的曲非挂来的。从北京呢……”

我有些意外,甚至不知所措。曲非?电话?从北京挂了过来?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而母亲竟这么高兴?

接了电话,曲非先是“道歉”、“对不起”、“打扰了”地说了好几句,然后才告诉我他回到北京,要为他的好朋友、中国话剧院的导演南莎拍她新戏的剧照。朋友们聚在一起,听他说在青岛见过了我,大家都很兴奋,因为他们都是《跳跳虎》的读者,听他褒奖了我的工笔画儿,一个一个都纷纷要求和我通话,说说话……然后,他就把电话给了他的朋友、我的粉丝们,他们一个一个、男男女女地全都和我说了一通热烈的话。甚至他们在电话里还有争论、讨论,希望他们若是能够到青岛,我一定要接见他们云云……

我听着,应着,支吾着,直到曲非再次接过电话,再次向我表示歉意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心,真的热了一下,有一种温情飘浮起来——这个陌生的大男孩,这个热情的曲非,他真的是个好人——我很真诚地对他说:谢谢。谢谢你。欢迎你再来黄岛。

我知道我自己。今天晚上,我说了不知道多少个“谢谢”,但只有最后,对曲非,对这个陌生、善良的大男孩,我的“谢谢。谢谢你。欢迎……”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有一种情缘,它是直通心底,直通灵魂的。

母亲一直在房间门口的那把椅子上坐着,听我和北京的通话。见我收了线,母亲起身,接过我的手机,说:“我关机了。你好好睡。”

母亲悄悄地走了。我却不能“好好睡”了……

我真的知道我自己。真的知道。

三十七年的人生,异性的男子,从没有在我的心底里停留。一是因为父亲,二是因为自己。父亲对我的伤害是一生的,是我永远不能理解、更不能原谅的;而我自己……当我懂得了人间的目光,知道了我是一个残疾得相当厉害的女孩子那一时刻起,我就懂得了命运在什么路上、什么地方、什么点处为我竖起了一面屏障。那是一道又大又高又严密的屏障。屏障一半儿是社会筑起,一半儿是我自己筑起,而随着我的阅历与知识的积累与丰富,它的强度与高度是越来越不可逾越了……

从用两个小板凳学着用“手”走路,到拄起双拐能够用“脚”走路,我感悟最深的词汇就是“完美”,而“健康”,即是完美。

读《白雪公主》,我懂得了七个小矮人对白雪公主的爱情;读《红与黑》,我懂得了德瑞那夫人对于连的爱情;阿兰·德隆饰演的《佐罗》,我买回碟来一天里看过七遍,第二天还看。那种男性的美与刚强、佻达、潇洒,深深地震动着我的心灵……除了母亲,我拒绝所有的拥抱。因为。连一个拥抱,对于我来说,也永远没有“公平”。我不能和任何人,无论男人或女人,平等地站着拥抱。而让他或是她,照顾着我地小心地拥抱,能够是真正地拥抱吗?……我羡慕那些清早就开始工作的环卫工人,他们有健壮的双腿和双手;我羡慕那些跑来跑去的流浪狗,稍有动静,它就可以撒开四足,迅速跑远了;它的空间是自由的,它不知道一种没有自由空间的痛苦;我更羡慕那些飞鸟,它们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飞多高就飞多高!……

残疾,使我自卑;自卑,使我敏感;敏感,让我拒绝;拒绝,给我一丝丝儿的小小的尊严。为了这一丝丝儿小小的尊严,我必须学会好好地保护我自己。

我永远记得姥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的话:“怡怡,只要咱心上没有灰,没有脏,咱就永远不怕外面的灰,外面的脏。管它有多少灰,多少脏,也抹不到咱的脸上。”

所以,我一直极小心地保护着我的心,我不能让它脏,让它有灰。

B·4

曲非向父亲借车的时候,父亲笑了,问他:“儿子,你现在几辆车了,还跟我借车?那你的车都放在哪儿?”

曲非知道父亲是明知故问,但也只能老实地答:“爸爸。三辆。大理一辆,成都一辆,这一辆我暂时放在青岛。但是爸爸您知道,我都是放在租车公司的。我不用的时候,它们全为我产生资本效益……”

曲步阳今天是约好了和钓友们去钓鱼的,原来就是拼车。但他想调侃调侃他的这个“行摄族”儿子,便说:“噢,你的车不用都产生资本效益?那么,你用你老爹的车,也付点租金、产生点效益吧……”

没等他把话全说完,老伴刘一萍就呛出来了:“好好好。非非用你一天车,你还想要租金。我伺候了你一辈子啦,你给个养老金吧?说个数儿,三十万、五十万的,我也不嫌少;一百万、一千万,我绝不说多。今个这早上的早餐,我也不多要了,您给二十五块吧……”

一家人就全都笑了……

曲非说:“老爸,您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车放在青岛?我昨天说的可都是实话哎。您知道萨马兰奇吧,奥委会主席?”

曲步阳答:“嗯。知道。已经过世了。”

曲非说:“他活着的时候去过青岛。他说,他去过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城市,但没有一座城市,像青岛这么风景秀美,山海相连,那么干净整洁,人又少的呢。”

曲步阳答:“这话我早听过了。你知道马歇里奇吗?”

曲非愣了,问:“马歇里奇?哪国的?”

曲步阳说:“不知道吧?法国人,世界钓鱼协会主席,I.P.S的头儿。他说过,要想好好钓鱼,绝对不能等在城市里。你这三辆车,都停在城市里……”

刘一萍正在倒豆浆,她偏袒着曲非:“你听听。你听听。有这样的老子吗?专找事儿和儿子抬杠。”

曲步阳不屑地:“你甭护着他。我这是给他讲哲学。”

刘一萍说:“哲学?你这也叫哲学?那你说来我也听听。哎哎。你们爷俩先坐下来吃饭。坐下说。坐下说哲学。”

曲步阳坐在餐桌前,对曲非说:“你既然要做一个‘行摄者,就不能老往城市里钻,得去别人没去过的地儿。得有自己的发现。得找文化,深层的文化积淀。现在有个时髦的词儿,叫什么……世界非遗产?……”

曲非纠正他:“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曲步阳说:“对。对。是这个词儿。你得朝深山老林里走,朝原始状态走……你不是已经获得了‘民间文化交流大使的荣誉了吗?注意,儿子,民间文化……”

刘一萍仍在强调:“人家非非是和外国人交流。”

曲步阳说:“你少打岔。”他对曲非说,“外国、中国都一样。都得朝民间走。朝深处里走。你那个镜头,才能发现,才能探索,才有追求,才有深度。”

曲非听了,说:“有道理。真哲学。确实哲学。来,老爸,”他举豆浆,“儿子敬你一杯。”

曲步阳笑了,说:“我说你昨晚上喝大了吧。这是豆浆。”

曲非说:“以浆代酒。心诚则灵。”

爷俩碰杯,喝了一口豆浆,曲非干了杯,背上包,取了钥匙,打声招呼就走了。曲步阳这才对刘一萍说:“也就今天,这会儿,咱能和非非交流交流。虽然家是在咱这儿,可人家是来看看咱的。你不信?这两天,恐怕你连他个影子也难见呢……”

曲步阳说的也是实话。

曲非开了父亲的车,一天里就是在北京城里疯转。作为一个“行摄者”的自由人,他必须全凭自己的努力保证“行摄”资金的来源,所以,接画册,做画册,是他生存的一大“业务”。当然,他既高效,又美质,口碑也越来越好。还有给各大刊物、旅行杂志提供美轮美奂的图片文字,也是他的一份稳定的收入。在爹妈都以为他会“入不敷出”,准备给他提供一些帮助的时候,才发现他不但置备了昂贵的拍摄器材,居然还添置了好几辆车,都是越野吉普,放在好几座城市,建成了他的“动力网”。这也是曲步阳指点他要往下走、往深处走的原因。

这几天里,他先是给南莎拍了两百多张剧照,选出四十张,存了U盘,给她,由她选出十五张,他再帮她做些特效处理,交给他的哥们放大装框,然后,南莎就找不着他了。手机、微信,一律不通。把个南莎气得给南朋子下了死命令,只要曲非在北京,死的、活的,你都要给我找到。南朋子笑话她:你不就是想人家了吗?急什么呀?南莎却把眼睛一横,说我就是想他了。我就是爱他了。你怎么的?你还有什么想法?你若有什么想法,你就给我滚。你没看电视,你也看看《北京晚报》吧,他昨天还去领了一个东城区的什么什么“见义勇为”奖呢。他能去领奖,他就在北京,他就不能来见我?见见这些哥们?南朋子说,那你打电话呀。南莎说,阿呸!他要是接了我的电话,我还用得着找你?找你,就是信任你。你干不干?南朋子连连应诺:干。干。干。……

于是,南朋子就拿了戏票,直奔刘阿姨家。先是说莎莎这戏不错,可能会火,两位老人家一定得看看,这才问曲非怎么没了动静。刘一萍告诉他,曲非忙死了,整天待在印刷厂里盯画册,我们也见不着他。然后问他,曲非和南莎还有戏没戏了?南朋子回答得很痛快:没戏。刘一萍一惊,问:为什么?南朋子说:若是有戏,还用我来找阿非呀?他俩早就联系了么……刘一萍想想,也对,再问:为什么呀?我看莎莎就挺好。非常好。南朋子笑了,说:刘姨,这您老还不知道么?莎莎拿阿非当爱人,阿非把莎莎当哥们。他用两只手比划着说,两个平面。呶。刘姨,两个平行的平面。看着挺近乎,好像还交错来往,其实碰不上呢。

刘一萍愣了一下,却懂了。她心里,其实是很希望儿子和南莎成一家子的。一是从小看他们一起长大,个性、脾气她都了解,而且,莎莎也做了大导演了,她一直怕莎莎看不上儿子呢;二是莎莎的父亲现在是军内高干,而曲步阳一直没有升上去,她也有些担心他们算是高攀呢,却不想,经南朋子这么一说,竟然是儿子没把莎莎当爱人!她倒是放下心了,但她心里,实在是非常同意这门子亲事的,不由得心里又有些遗憾。

南朋子看出了刘一萍的心事,他大包大揽地说:“刘姨,您放心。莎莎跑不了。阿非不娶她,我娶她。阿非不要她当老婆,我也得叫她当阿非的嫂子。还得算您的儿媳妇儿。”

刘一萍听了,笑得肚子痛。她擂了南朋子一拳说:“你们这帮子小崽子。什么事儿也敢胡说八道!……”

南朋子却瞪大了一双并不怎么大的眼睛,认真地说:“刘姨,天地良心。我说的都是实话。阿非要把莎莎当哥们那是阿非的事儿;我要把莎莎追到手做老婆是我的事儿。我是要一追到底的。”

刘一萍听了,笑得直不起腰,还笑得直咳嗽,她边咳嗽边说:“朋朋你小时候就是个直肠子,没想到你长大了也没改。我倒奇怪,你是怎么做生意做得这么火呢?……”

南朋子听了也笑了,说:“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刘姨你是不是看我不像个奸商怎么也能做生意?这您就不明白了刘姨。我主要是做外贸,而且主要是和美国人做。美国人都是直肠子,你拐个弯他就不明白了。可是,你要是骗了他,得。他永远不再和你打交道了。所以,我的生意,做的是实话生意。刘姨,不和您聊了,我得去抓阿非,莎莎想他呢……”

刘一萍直到送走了南朋子脑子也没转过弯来。这三个孩子,她是从小看大的,知道他们脾性的,但她不明白,非非为什么没看好莎莎,他也三十岁了,从来就没听他说起过有女朋友,但是看他拍的照片里面,可有的是漂亮女孩子。就没有一个他中意的吗?

南朋子押着捧着一大摞画册的曲非到了“星星座”,南莎的脸上就笑开了花。

南朋子不乐意了,说:哦。你见了阿非就笑成这样儿。我为你跑了这么些腿,也不见你一个笑脸。

南莎说:你活该。

曲非和宁宁全笑得嘎嘎的。宁宁边笑边说:朋哥您又亏了吧?告诉你,南导是因为非哥给她拍的剧照太棒了。上午南导才刚刚看见,她才这样高兴呢。

南莎对曲非说:实话。绝对好。阿非,我真服了你了。几个演员看了,直蹦高。

曲非也不谦虚,直接说:我早告诉过你了。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

南朋子说,剧照算什么?我刚刚看了阿非的画册。靠。真有他的本事,这才真叫作棒呢。

南莎立刻说:卧槽。你也夸他的照片啦?你不是最瞧不起他的摄影技术吗?

南朋子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和他别了三十天都多了,岂止是刮目相看?我得刮心相看才行呢……

南莎听了,不再听他白话,拿起一册就看,边看边说:真他妈的漂亮!小哥,你贼棒!眼贼亮!角度贼好!……

曲非正在专心调他的相机,头也不抬地说:谢谢吹捧。

南莎认真了:谁吹捧啦。这是实话。实话实说。

曲非答:嗯。这话我爱听。

南莎又火了:尼玛。我哪句你不爱听?

曲非调好了相机,才说:得。得。别又撩你的九齿钉耙。来来,朋子哥哥,站了大导演身后头,我给你们拍几张合影。

南朋子赶快站到了南莎身后,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摆了一个很亲热的范儿……

南莎警惕了,问: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俩闹什么妖啊?

曲非说:给你们拍几张亲密合影,将来结婚的时候,也别说“婚纱照”以前,没有过暧昧纪念。

南莎撂开南朋子放在她肩上的手,问:阿非,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曲非问:想什么?

南莎说:有一根小绳,细细的,结实的,不用很长,能绕你的脖颈子一圈。绕上,我狠狠地一勒!她还做了一个吐舌头翻白眼的丑样儿。

曲非和南朋子、宁宁全都哈哈大笑……

宁宁说:南导,那今天晚上,就不是《一个人的公司》的彩排版了,变成了“一个人的谋杀”现实版。

南莎拿着画册做气得发疯状:嗯嗯嗯嗯嗯!……啪!我想砸了他头上。突然,她看到了卢塞恩廊桥夜景的照片,咦,这么美?这么梦幻?这是哪儿?

曲非看了,说:卢塞恩廊桥。世界名桥。

南莎:“廊桥遗梦”?弗朗西丝卡?

曲非:大导演,晕头了吧?这是瑞士的卢塞恩廊桥。不是美国的罗斯曼廊桥。罗斯曼廊桥在我的那本《行走美国》中也有它的照片。它可没有这座卢塞恩廊桥漂亮。

南莎说:可这桥,也忒漂亮了点呀!

宁宁、南朋子听了,便也挤上前来,一边看一边赞叹。

曲非却摆弄好了他的自拍程序,支好了三脚架说:哎。你们拍不拍?不拍,我可就收家伙了。

南朋子赶紧说:拍。拍。你说怎么拍咱就怎么拍。

南莎却横他一眼,说:拍。拍。拍全家福。四个人一个不准漏。

宁宁说:成。导演说了算。

于是,四个人一会儿颠倒成新郎新娘伴郎伴娘、一会儿颠倒成伴郎伴娘新郎新娘地拍了一大串……

直拍得他们嘻嘻哈哈地热闹非凡。

A·5

我真的有些震动……

我甚至不知所措……

如果说,我从小就相信命运的话,这一次,我只能说,这是一种“缘”了。但是,我以为,不会有“分”……

他就这么来了。按了电铃,母亲去开了门,他就笑嘻嘻地站在门外,身后,竟然是一大片阳光!……

而我家的门外是走廊啊!

但他的身后,确实是一片阳光!……

我缓缓地放下正在画《浣纱》的画笔,扶住了画案,颤颤地站了起来——我觉得,我一定要站起来,虽然我站得很难看。但我必须站起来——我就这样站着看着他,心里涌起一片苦涩酸楚:你……你……你怎么又来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来呀?……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互相注视,他一脸笑容,我一脸……惊诧。我不知道我们对视了多久,我的耳畔有电闪雷鸣!……

母亲却高兴,欣喜地迎他进来,让他请坐,给他沏茶。

他仍然是那样笑嘻嘻地一脸阳光,眼眸明澈得如秋日的苍穹。这一次,我看清楚他了,一个比林依轮还要俊朗的大男孩,不,一个大男人。他的笑容,令我心动。而他的一双美目,就是我梦中梦见过多少次的男人的眼睛哦!

我的耳畔,依然有电闪雷鸣!……

他和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和他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只是当他的眼睛再一次明澈温和地盯住我的时候,从那一片电闪雷鸣中,似乎很遥远地传来了他的声音:

“我是来看看素怡老师的。她的《跳跳虎》伴着我走过了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哎。在北京,我的几个好朋友,都让我一定要再来看看她……”

一种幸福使我晕眩——我孤寂的生活中的那些幻想、梦想、狂想,甚至是荒诞的妄想,竟让我有了这样的一些知音?——我这一生,没有白活了。上苍。上帝。上天。我陡然地有了勇气,我要和他好好地放怀一聊。哪怕命运只给了我这一次机会。

在我的客厅落地窗前。一壶清茗,两杯咖啡。

他看了我的几近完成的《浣纱》,赞不绝口;我翻着他送来的一大摞画册,感叹有加。

他说:……我那时候啊,就想做一只跳跳虎,一会儿跳到深山密林里,一会儿跳进大海里,一会儿变成一个英俊少年,一会变回那个隐形人……那时候,只要能给老师捣乱、添乱,就是我最大的乐趣……

我说:我理解。被限制的时候,就特别想反限制。

他说:我那时候就想,这个写跳跳虎的人,太伟大了。我要是能见到他就好了。

我说:结果一见,原来是这么一个没特色、没出息的人呀。

他说:不不。素怡老师……

我再次打断他:我说过两遍啦。别叫我老师。我不是你的老师。

他为难了,问:可……可是……那我叫您什么啊?

我说:叫我素怡。直呼就是。

他说:那可不行。我叫……叫不出来……

母亲来给我们续开水,随口就说:对对。不能叫老师。叫她素怡姐。怡姐就行。她比你大么。是姐姐呢。

我乐了,说:对。叫素怡姐。论年龄,我可真是你的大姐姐呢。

他非常干脆:行。我就叫你怡姐。怡姐,你真的使我很惊讶。

我问:惊讶?为什么?

他说:在名家美术馆,我看到您的工笔仕女画展;当我确认您就是那位作家素怡的时候……他好像在回忆,也好像在思想,他的侧面极美,眉骨,鼻准,艳的红唇,硬的下巴,都使我心动。世上竟有这样酷的男人?而他正坐在我的面前,他突然又那样温和明澈地看着我说:怡姐……您让我惊讶,更让我震动。你的书,你的画,你的坚强,坚韧,坚持。

我再一次回到现实的“现实”里,我们,真正是有缘无分的。这一个落差,就是命运、生命的落差啊!……

我想了想,才说:那是因为,我没有。

他不大理解我的这句话:没有?……

我点点头说:是的。没有。没有你们那么些空间与自由。

他哑然。

我却想敞开心怀了。我并不看着他,只盯着眼前杯中漂浮的茶叶说:从我一懂事,我就知道了,我和别人不一样。为了我,爸爸和妈妈离了婚。他不愿意承载这份苦难。我九岁才上一年级,在班上,受到那些不省事的同学的讥讽挖苦、嘲笑作弄……我知道了,我没有空间。我的空间,只剩了想象,还有姥姥送我的那只布老虎……所以,失学之后,我就写了跳跳虎……

他急了:素怡姐,怡姐。可你的跳跳虎,可是影响了多少人啊……我,我就是看着你的《跳跳虎》长大的呀!

我笑了,看着他说:这是我可没想到的。可是,写了跳跳虎,我才找到了一条路,一条很窄很窄的路。我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恰好,我对他的这一帧照片也非常有兴趣: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都高兴,还是说你的这个画册吧。拍得真漂亮。我特别喜欢这一幅,这是?……

他说:卢塞恩廊桥。世界名桥。

我惊讶了:“廊桥遗梦”?弗朗西丝卡?

他大笑:哈哈。你们都忘不了弗朗西丝卡,那个美丽的梦。可那是美国的罗斯曼廊桥。我去过罗斯曼廊桥,在我的那本《行走美国》中也有它的照片。它可没有这座卢塞恩廊桥漂亮。

这就是他的绝对优势了。他有一双长腿,他有一副健硕的身材。这一米八的大个子,这宽厚的肩膀,他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啊!他让我羡慕嫉妒,却没有恨。我只能低头,细细地看他拍摄的卢塞恩廊桥。

他却沉默了。他的沉默逼得我只好再说话——

我问:你去过多少国家了?

他答:嗯,加上这就要去的印度,四十三个了。

这一次,是我被震动了:你?四十三个国家了?你才多大啊?

他温柔地笑了:怡姐,您感动了?

我答:没有。我没感动,是震动。嗯。这是一个男人,一个健康的、有志气的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他突然激动起来:素怡老师,不,素怡姐,怡姐,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就用他的这个想法建立了我们这一生的联系——

他说,现在的互联网,可以让我们想到我们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我想,我可以用这个现代方式,这种现代方式,让您,怡姐,和我一样,在第一时间里看到我看到的第一片新鲜的风景……

于是,我的命运在这里发生了一个大转折。我几乎和他同步,最多晚几个小时、或是几分钟,就被他引领着看到了很真很真的泰姬陵,很近很近的新德里,很乱很乱的孟买,很穷很穷的贫民窟、印度低层、底层众生的鲜活的贫穷生活……

而在这些图片的后面,常常有曲非自己的感悟与哲思。他的文字也很好,他的思想确有独到之处。他爱生活,爱自然,爱生命,有强烈的好奇心……这一切,充实了我孤寂的、单调的、在有限空间的生活。

他把他的那幅我最喜欢的“卢塞恩廊桥”,托北京的那位叫南朋子的朋友,制作了几近一米五长的大幅照片,镶在镏金的相框里寄了过来。我让英英帮助母亲,悬挂在我们聊天的落地窗上面。当我写字累了、倦了,摇着轮椅,从窗前的茶几看外面的风景,再向上看去的时候,就看见了美丽绝伦的“卢塞恩廊桥”。

这是他的作品。

B·5

曲非是应印度驻华大使苏杰生先生转交的国家旅游局邀请函游走印度的。

走了四十多个国家,出了几十本书与画册,年纪轻轻,他的知名度却不是凡人可比的。

许多国家都授予他“×中民间友好大使”的称号。印度国家旅游局和AKFQ画报,也是慕名才邀请他走访印度的。他们期望用他的图片与经历和他的报道,做一次成本很低的国家广告。

印度给了曲非极大的冲击。正如他在给素怡的电子邮件中仿元曲“一半儿”的说法:“一半儿是山,一半儿是水;一半儿是绿,一半儿是红;一半儿是富,一半儿是穷;一半儿是华美、高贵、奢侈,一半儿是暗淡、低贱、困窘;一半儿是不解、疑惑、茫然,一半儿是思索、顿悟、深省;一半儿是牛车与奔驰并辔,一半儿是尘土与污垢齐飞……”

印度是个有着古老文化的国家,更是一个五味杂陈的国家。它的饮食、它的宗教、它的音乐、它的舞蹈、它的蛇文化、喻伽文化、它的圣河、它的神秘图腾崇拜……它的多彩多元、活色生香,强烈地吸引着曲非,刺激着曲非。此前,他搜集了大量的资料,也知道“四大文明古国”的文明,只有中国延续且保持了下来;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的文明不仅中断且异化了其本质,与今天的叙利亚、埃及、印度已是风马牛不相及。古印度文明是指四千多年前的印度河文明(今巴基斯坦境内),因3000多年前雅利安人从中亚入侵印巴次大陆而毁灭。雅利安人与土著混合后发展起新的文明,婆罗门教、种姓制度等,这才是后来印度文明的起源。而今天的印度人、埃及人、两河流域人与数千年前生活于这些地区的人们及其文化已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的差别甚至远远大于今天这个欧洲人的美洲和那个历史上曾经的印第安人的美洲。但印度仍然是非常吸引人的,特别是它几近印度国语的英语,遍及各阶层,这就为曲非的采访与交流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按他的好奇心、陶醉感、思想力的采访风格,在印度游走两三个月是极正常的;但他这一次仅仅是一个月里紧张、匆匆地采访拍摄就完成了“印度之行”。

当南朋子在北京机场接他的时候,也奇怪这么大的一个印度,最痴迷于游走的曲非竟在一个月里就走完了。

南朋子接过他的行李,看了他一眼,说:这次怎么这么神速啊?并不等他回答就又说:也该这么神速,看看你这颜色,也快成印度人了呢。

曲非笑了:热。无法想象的热。

南朋子说:这我知道。那年印度的AUKYN公司请我去参观,他们想和我联手做中国的市场,到了孟买,就那一份儿热,我是坚决不合作了。你想么,一到他们那儿,热得我昏头昏脑,还不得算错了账,让他们把银子都骗了去?……

曲非大笑:这世界上有几个能把账算过你,把你的银子骗了去的?就是有,现在也还没出生。

南朋子也笑了:谢谢表扬。哎哎,这边走,莎莎也来了。

曲非一愣:莎莎来了?这小子,她怎么不来接我?

南朋子便道:今天人家是亲自开车来接你啊。怎么?就你这点儿行李,还得我们两个都亲临大门口?

曲非忙说:不是。不是。倒不是这个意思。是这个猪八戒,让我很感动……

曲非并没有深说他这次归来这么快的主要原因。再说,也不好说。他是在与素怡的电子邮件中得知,中国也有一个“廊桥之都”庆元的消息,才决定加速在印度的游走的。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到素怡细读他拍摄的“卢塞恩廊桥”画面时的那种神情,那是一种神思飞扬或是迷惘的神情,那是一种梦魂飘摇或是飞升的神情。也就是那一刹那,他才仔细地看了看素怡,这个给了他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代许多梦想的“跳跳虎”的作家,竟然是这样一个孱弱、残疾的小女人。在她的《跳跳虎》中,洋溢着多么泼辣、大胆的想法,多么勇敢、不屈的斗志,多么荒诞、美妙的情思呀!而生活中,她竟然是一个画得一手好工笔、说话柔声细气、几乎自己不能行走的“弱者”。但她的冷竣,冷竣中的温柔;她的漠然,漠然中的热烈;她的细致,细致中的深情;都悄悄地扯动了他心上的一根弦,一根只在有温柔的手指能够够到它、拨动它,就会发出轰鸣震响的心弦。也正是在那一刹那,曲非心里想:我要给她创造幸福……至于怎样创造,他并没有想得很明白。他记得素怡在电子邮件中的话——

……谢谢你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发来的邮件和照片。虽然我是囿于斗室,几乎没有离开过青岛的寡闻少见的人,这一次,却因为你而大开眼界,和你一起游走了另一个令我很小就向往的文明古国。我的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丰富、绚丽、充满神奇与激情……仅仅这一点,我就要深深地感谢你。曲非,谢你。谢谢你。……

当素怡告诉他,中国也有一个“廊桥之都”庆元的时候,他突然就决定了,他要早早地赶回去,去庆元,用他的眼睛代替她的眼睛,好好地替她看看中国廊桥。

南莎接到曲非的时候心情很好。当她见曲非晒得棕黑的肤色时“扑哧”就笑了:哎呀阿非,一个那么白净的人能走一趟印度就黑成这个样儿,你真是百变的孙猴子呀。

曲非也就笑了:我就知道猪八戒没有好话。不过,听朋子哥说大导演百忙中还来接我,我很感动哎。

南朋子赶紧作证:是。是。阿非刚才就跟我说了,他很感动。

南莎边开车边说:你很感动?……孙猴子还会感动?……我从来没觉得你会感动。让我感动的是我干妈,干妈一听我要接你,千叮咛万嘱咐(学刘一萍):哎莎莎,哎莎莎,接了非非,哪个弯也不敢拐啊,直接把他全须全尾地拉回家来啊!……

南莎学得极像。大家都笑了……

曲非笑过说:我妈才不会这么说呢。

南莎说:向老天爷保证。

曲非说:不用保证。至少,你这个导演添加了许多水分。

南莎说:不可能。

曲非说:绝对可能。比方说“全须全尾”绝对是你这个猪八戒导演加的。

南莎笑了,说:我看你这个孙猴子,就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

南莎想亲自接曲非的想法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她忒忙,没时间;曲非又是来去无踪,没有定数。就是约定他回来给她拍剧照的情况下,也总是因为她的忙,他的无踪,难有机会接他。这一次,《一个人的公司》风靡京都,大大出彩。剧组休息一两天就准备南下巡演,挣一份大银子。恰好得知曲非提前回来的消息,她遂决定亲自接他。用她的导演术语“心理暗示”来说,她真的非常想第一个看到他,接到他。

南莎早已“破处”。破她“处”的正是她做导演助理时的那位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导演。他喜欢她的年轻,她需要他的名利。后来,她做了导演,想“上”她的更是大有人在。监制、领导、投资人、想上她的戏的漂亮的男演员……没有什么“潜规则”,这就是“规则”,“人生的规则”。她全懂得,且深解其中三昧。偶尔,她也会出出轨,消解她的工作压力或是抵不住的情色诱惑,甚至,有一段时间她都有过一个固定的“性伴”,但她还是甩了那个俊男。她心里真爱的只有一个曲非。她太了解他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仍然能够这样纯净,仍然能够不掺一点假地活着,联系六方人脉,奉迎八面应召,活跃于红尘而不染红尘,忙碌于人间而静对人间,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能游走这么多的国家与地区,能挣够自己花销的大把银子。他又特别乐于助人、热心助人,还领过一个还是两个的什么什么“助人为乐”的奖项呢。

她真的喜欢曲非。认定了他的“安全值”,认定了他的事业、他的努力、他的纯净。这个一米八高的充满阳光的忙碌大男人,他的心,却是一块透明澄澈的“大水晶”。

今天接到他,她的心里很爽,有一种排出了一出好戏的快乐。但南莎的好心情没有保持多久,在刘妈妈、曲爸爸为曲非接风的家宴上,就被曲非破坏殆净。

在只有五个人的家宴上,开始一切都好。

他们还在讨论着“全须全尾”——

刘一萍端着一盘炸虾仁,放在布满菜的餐桌上说:我说不出来这个词,可是,莎莎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她对南莎说,来,来这个,可是专为你做的。知道你最喜欢这个菜啦。趁热,快尝尝吧。

南莎高兴地对刘一萍说:谢谢干妈。

刘一萍这才对曲非说:你想想么,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人生地不熟地跑到那么个地方去,万一有点儿意外,我这颗心再大,也受不了啊!……

南莎正在挑挑拣拣地吃虾仁,听了这话说:干妈放心。阿非是个孙猴子,灵着哪。何况回了他的老家——孙悟空就是印度人。您放心。就是我莎莎,在北京好端端地都能出个事儿,他在那大野天边胡窜乱跳地也出不了事儿。

曲步阳笑了:莎莎这话我爱听。他对刘一萍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但你的担忧,都是白担忧。

大家都笑了……

刘一萍不愿意了:老头子,你什么意思啊?

曲步阳:我早就告诉过你啦。放飞。一个儿子长大了,你若要爱他,只有一个词儿:放他飞。他愿意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曲非听了,端杯:老爸,敬您一个。知子莫如父啊!

刘一萍急了:哎哎。那我哪?

曲非对刘一萍说:妈,儿子也敬你。爱子莫如母啊。

南朋子也端起了杯子:得。我跟着吧。阿非这两句,太经典了。

南莎也端起了杯子:我也跟着。孙猴子去了趟印度,更会说话了呢。

大家哈哈着高兴地都碰了杯,一饮而尽——

刘一萍干了,才问:好。说吧儿子,这一次能在家里待几天?

曲非却很不好意思了:妈……妈……今天人全和了,我都见了。明天,我明天就走……

刘一萍和南莎同时惊讶了。

南莎问:你?明天就走?

曲非答:是。……那个我跟你说过的写“跳跳虎”的作家……她们找到了中国的廊桥,非常非常多的廊桥……

南朋子问:廊桥遗梦?

曲非说:只有廊桥,没有遗梦。

南莎的情绪一下子就坏了。她责问:怎么又是青岛?你和青岛结了缘了?连你的野马也老是放在青岛!

曲非答:没结缘。只是凑巧。

南莎把心里的火压了压,她懂得曲非急于去青岛的意思,她说:行。明天我送你,直达青岛。

曲非说:那可不敢。猪八戒一点儿也不比孙悟空清闲呢。

大家都笑了……

南莎却没笑,她愣愣地说:既然能接了你。就能送走你。明天,我送站。

曲步阳看出些门道,他打岔对刘一萍说:怎么样?老太太,知道这儿子不是你家的儿子了吧?

刘一萍却不睬:你错了。老爷爷。非非就是走到天边,走到南非,走到阿根廷,走到南极,他也是我的儿子。这就是他永远的家。

南莎对他们的话听也不听,接也不接,直对着曲非:说吧。明天几点的飞机。我送你。

曲非有些怯了:不麻烦了吧。

南莎强硬地:非麻烦不可。我一定要送。我等你的短信。她站起来,对着刘一萍和曲步阳说:干妈,干爸,我可有点儿事,得先走了。谢谢您的炸虾仁。

刘一萍急了:怎么这么着急?米饭还没吃哪!……

南莎硬硬地说:饭不吃了。我真有事。

南朋子也感觉到一些不妥,忙说:那?……我们一块儿走?

南莎对他道:你这个牛魔王,就陪着孙猴子慢慢吃吧……

南朋子还想问:那……那你?……

南莎忽然就火了,冲着南朋子:你管得着吗?我要去找白骨精!……

刘一萍终于也感觉到些什么了,她打圆场:好了。好了。就让莎莎去办她的事儿。别拦她。她又对南莎说,你呀,从小就这样,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雷一阵闪的,一会儿,又出个大太阳。

南莎勉强干笑了:干妈说得对。我是给点儿阳光就灿烂。谢谢了啊……

南莎出门上了车,挂上挡就走,她把车开得飞一样快。直窜出十几二十公里,才在一座立交桥的暗影里停下来。停下来,她更觉得茫然无措。她的心,仿佛被撕扯得千丝万缕,尖锐疼痛。痛得她几乎要把方向盘拍烂。她真想像小时候一样,把曲非的胳膊反拧起来,再用手把他的头按下去,让他讨饶。但曲非从来没有讨过饶。何况,感情不是身体,感情是拧不住、抓不着的,若有,它会悄悄走近;若无,它就飘渺无踪。她想,也许是上苍就要这么惩罚她,谁让她不尊重自己心底的这一份真情,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身体交付出去了呢。可若不是交付出去,她怎么会懂得这世上的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呢?她怎么能透彻地给演员说戏呢?可若是交付出去又需要如此的代价,让自己的爱心碎如粉齑!她的心里充满了怨怼、充满了恨!她想立刻去找一个男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和他做爱,疯狂地做爱,报复曲非,以泄她心头的爱之恨!……她已经想这么做了,她掏出手机,开始在通讯录里寻找可以招之即来的男人了,却忽然心里一动:她只是猜忌,如果她错了呢?……岂不是自己把自己送进深渊,万劫不复?何况,若是这个曲非根本不懂她,不理解她,不爱她,她这样做,又能报复谁呢?……他对她,不一直都是这样一副有心无肝的样子吗?……导过那么些戏,阅过那么多的人,唯独她读不懂的,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曲非!……

她合了手机,趴在方向盘上,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A·6

曲非再一次让我震动。当然,也是再一次感动。

他说来就来了。一点儿都没有耽搁,也没有其他的啰嗦。

应约——其实是他自己的约。

践诺——其实也是他自己的诺。

远在印度,当我告诉他中国也有自己的廊桥,而且是“廊桥之都”,很美,大大小小有200多座廊桥的时候,他立刻回复我说,他会抓紧在印度的游走拍摄,尽快赶回来,去寻找和拍摄中国的廊桥。我以为,这只是他的一个计划,表示了支持。却不想他这么快就真的回来了……

他晒出了一种不是人们常常形容的“古铜色”皮肤,而是一种?……我不会形容的、很动人的男人的皮肤。依然是那种阳光微笑,依然是那种明亮却温和的声音。看见他的最初一瞬,我的心头浮上一个念头:这样的男人,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的女人能够做他的妻子?当然我也深悟了一个中国词汇:“可望而不可即”。

央求母亲,辛苦了。我想留他在家里吃顿饭。母亲高兴地答应了。

而我的支持,就是把能够搜集到的所有关于中国廊桥的资料,都给他分类、整理、打印、装订好,给他节约一点儿查找的时间。

看他坐在圈椅里,全神贯注地翻着我给他装订好的资料,那种专心,那种认真,那一脸的稚气。我的心上,涌起了一片温柔……他又成了一个大男孩了。

突然,他像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哦。他们有230多座廊桥啊?

我告诉他:是啊。不过现在,只保存下来93座了。可就是93座,也了不起呢。这只是一个县啊。现在也不过才20万人口呀。你想么,20万人口的小县,却修建过230座廊桥,是不是一种惊人的“中国现象”呀?还有,他们是“中国环境生态第一县”。

他边看边答:是的。很惊人。哦,空气质量全国第一?哦,“丽水,是浙江的西藏;庆元,是丽水的西藏。”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这庆元县,很远呢。可真漂亮。怡姐,谢谢你的指教。

我笑了:说什么呀。什么指教?只是我在想,应该把中国的文化遗产,用我们自己的手和眼睛,介绍到世界上去。我想起了一句格言:“白云从不向蓝天许诺,却朝夕相伴;风景从不向眼睛许诺,却直入心底。”……

他好像被触动了,拿出了手机,说:等等怡姐,你再说一遍……

我复述了一遍,他用手机快速地记录着。我问他怎么用手机记录。

他边用手机记录边念:“白云从不向蓝天许诺,却朝夕相伴;风景从不向眼睛许诺,却直入心底。”对吗?太棒了。然后才回答我,怡姐,手机就是我的采访本。又简单,又快捷。野外拍照,哪有时间写字啊。有碑文的,我就照下来,回来再整理;没碑文的,我就用手机记录……

他真是个聪明人。

母亲做了她拿手的几个小菜,做了葱花饼,熬了金银粥,又从清早就煲了她的独门绝技“鲈鱼汤”。曲非吃得很惬意,也很痛快。我吃得很少,一直在看他吃;母亲吃得更少,一直在看我们两个吃。这个家,因为他,因为他吃得爽且自然,突然就有了一种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的温馨。男人的温馨。

看得出母亲的欣慰与兴奋。她的动作轻快且麻利。她用心地煮了手磨咖啡,推开了茶几前的落地窗扉,院子里的那株黑松树后面的天宇,被夕阳镀出了满天云锦。她又选了一套质地特别明澈的云玉咖啡具,将炼乳、砂糖、咖啡壶在茶几上放好,才自己去厨房里洗刷锅碗瓢盆去了。

我和曲非在茶几前对坐,听他讲他的印度故事。

曲非看我仍然坐在轮椅里,说:怡姐,我给你搬个藤圈椅过来。

我说:不用。除了写字和画画,在家里,我也都是坐在轮椅上的。轮椅就是我的腿。

他一愣,没有再坚持,却沉默了。

这一刻,我忽然感觉我们的心靠得很近很近。他不说话,却懂得了我的窘困与逼仄。

他没有说话,却去摆弄自己的照相机,摆弄好了他说:怡姐,你别动,我给你拍几张照片。我保证,比你在名家画展上的那张好。

我真的就没动。

他娴熟地坐在对面拍了几张,又移动了圈椅再拍了几张。然后,他端着相机,走到我的身边,一张一张地回放给我看——

他真是一位大摄影师,就这几秒钟里,他抓住了我的一切优点与美好,把我拍得比真人要漂亮多了。就是面对镜子,一个女人独自摆POSE,我也显不出这么些优点呢。我只能连声说好好好。他似乎受到了鼓励,继续端着相机,在屏上指点着教我,若是以后拍照,应该选个什么角度表现自己的美好。他离我太近了,他的呼吸,甚至身体的温度,都迫近了我,让我颤颤地紧张、胆怯。我装作潇洒地将轮椅后撤,笑着说:我哪会拍那么多照片?谁会要给我拍照片啊?……

曲非却认真,他说:当然会有许多人,许多机会你要拍照啊。你再出新书,就用我给你拍的这些照片。

我应道:这一定。

他还在摆弄他的相机,说:我一会儿,就把你的照片发到你的邮箱里。另外再做两个镜框,给你放大两张。

我还没应哪。突然他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怡姐,我有一个想法。

我问:噢?……

他激动了,说:怡姐,你其实……可以和我一起去看廊桥的。庆元的廊桥……

我一惊:怎么可能?

他说:怎么不可能?这一路上,你坐在车上;下了车,我用轮椅推着你;遇到小河小溪,我,我背着你过去……

我笑了:曲非老弟,你在讲童话。要知道我这一辈子,只去过一次北京,去领奖。那一次的折腾,让我发了誓,下次就是领一个一百斤重的金奖杯,我也不出门了。

他问:为什么?

我说: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我没有。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是我不能有的。

他说:可是,你是那么喜欢廊桥!

我说:喜欢,不等于就一定能够拥有。好了,不说这个话题了。明天你就上路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我也……你看……我也不能送你……

他却坚持:怡姐……你可以去的。我开我的野马。庆元,对我来说只是个短途。有一次,我从北京一直开到哈萨克斯坦的首都阿斯塔纳。那可才真是一个人的长途。

我说:阿斯塔纳?不是阿拉木图吗?

他说:改了。早就改了。

我说:知道我的孤陋寡闻了吧?看他还想劝我,我用手指做了一个“嘘”字,不说。不。给我发邮件,像你在印度时一样,让我看你的廊桥……

窗外,月华已如水。勾勒出黑松的强劲,短墙的栅栏——当他用他温热的大手握住我纤弱的手怅怅告别的时候,我的心疼了一下。多么好的一个大男孩、大男人啊!但是于我,“可望而不可即”。有过今晚这样一个美好的夜,已是上苍对于我的恩赐。

我知道我自己。

B·6

三十岁的曲非心上涌动起一种温柔的感觉,是在“名家美术馆”里发现他少年的偶像“跳跳虎”的作者素怡那一刻开始的。

他是个走过世界的男人。走南闯北,漂洋越海。很多国家,甚至总统、总理、酋长,都接见过他,和他握过手,聊过天,合过影,甚至拍过肩膀。也严肃。也认真。也庄严。但没有给他心头涌动起一种情丝,一种温柔的情丝的这种感觉。见素怡却不同,当他知道那个一天里曾经两次被他“帮助”过的娇弱、冷漠的年轻女人,竟然就是他从小喜欢、膜拜过的“跳跳虎”的作者的时候,特别是他看过那些和“跳跳虎”在性格、气势、环境完全不一样的仕女工笔画的时候,他的心头突然就涌起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动,抑或可以称之为“激情”。特别是在暴雨中,他无意识地抱起浑身淋湿、淋透的她的时候,他觉得她是那么轻那么轻,轻得如一片带雨的云,轻得像一个温润的梦……而她,又是那么冷那么冷,冷得像一片坚硬却又脆弱的冰,冷得像一个他永远不可触摸的……什么呢?……这些复杂的感觉与印象交错重叠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温柔和深深的感动。

从此以后,曲非的心上就永远抹不掉这个叫素怡的女人的影像了。在青岛,在北京,在印度;在路上,在车上,在飞机上……他记得他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细节,他感觉得到他和她在一起的丝丝缕缕的气氛。一切都那么远,又那么近;一切都那么如梦,又那么真切。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但他珍贵着、珍惜着这种感觉。所以,在印度的时候,他的邮件中几次都写到“如果你来了就好了”、“如果你能来就太棒了”。而这一次,到庆元拍廊桥,他下意识地就邀请了素怡。当然,他也被素怡温婉却决绝地谢辞了。然而,到庆元,看到兰溪桥之后,他的这种想法更强烈了。他想,他一定要动员素怡姐放弃她自己坚持的原则,她应该到更阔大的空间、更美丽的山水间,吸纳自然元气,感受生命快乐,使自己的心情、身体、感情,都有一个更好的、更大的释放空间。

看到兰溪桥,曲非有些愣怔。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想,五百年前,在这千山万涧阻隔的庆元人,何以能够修建这样一座美丽、伟大的桥呢?……他溪上、溪下、桥边、桥里,一口气拍了几十张照片——全景、桥墩、桥梁、桥碑、桥内景、桥外景、檐梁、檐头、雕塑、神龛、雕像、对联、雕刻……

他甚至就直接坐在他的越野车座上,取出笔记本,给素怡发去了第一封邮件。邮件里写满了他对庆元和兰溪的感悟,附件了十几张他选出的照片。他想要和素怡同步的心情,比在印度还强烈。

发了邮件,他取出了素怡为他准备的“资料本”,找到了正在重建的黄榕桥工地地址,毫不犹疑地发动了车,向黄榕桥工地奔去……

一个意外的事件,一下子拉近了曲非和庆元造桥的农民间的距离。

事情很突然,也很偶然。曲非在黄榕桥工地不远处停了车,他左手拎三脚架,右手提设备箱,正大步向工地上走去。他看见的现场让他很激动——这真是原始的造桥工地啊。也许五百年前,庆元的祖宗们就是使用的这种办法,没有任何电力,也没有任何现代工具,全靠造桥的农民们手拉肩扛,他们正在为木桥上桁梁。桥下,是一排用木杈支住桁梁的农民;桥上廊架上,几个艺高胆大的年轻人演杂技似的站在高高的廊架上,把绳子放下来,由桥面上的人套住桁梁。一个精干的中年人站在桥头的岩畔上,口吹着哨子,手里挥动着红绿旗指挥着整个“队伍”的行动。他的身后,两个年轻人立起了一根好高好高的木柱,不知道准备做什么。

曲非选了一个角度。支起了三脚架,准备固定相机……

正在这时候,他看见那两个扶木柱的年轻人,一个闪失,前边的摔倒了,后面的那一个紧抱着木柱,他大喊着与木柱一起倾斜,木柱正要砸向吹哨子的指挥者头上。曲非心上一紧,扔掉相机,飞身几步,一把推开吹哨子的指挥者,同时用双手垫了一下那根砸下来的木柱!指挥者被推出好远,跌倒了;曲非这一垫,也让木柱缓冲了几许,没有硬硬地砸在地上。但曲非感到他的右小臂木然一撞,然后就是疼痛难忍。他抱着右臂跳了起来,工地上,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叫!……

指挥者爬起来,懵懂地知道,若不是这个城里来的“记者”,他的老命可能就在这一刻交待了。他朝那两个滚在地上的青年吼了一句粗话,赶快跑到曲非眼前,忙问:“断掉了吗?断掉了吗?……”

曲非这才想到问题很严重。他试了试,又甩了甩,长吁一口气说:“还好。我很结实呢。”他笑了起来,指挥者看他笑了,也就笑着说:“个小子。你有种!”

曲非眼看着被砸中的右小臂倏倏地凸起了一块红红的“山岭”,早有一位农民,从溪边坡上采了一把什么绿叶子,双手揉了揉,又放在嘴里使劲地咀嚼了,连唾沫带绿叶地糊在他的手臂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咒语……

就这样,曲非到达庆元的当天,在黄榕桥工地,与造桥世家的吴其强、吴有志叔侄成了知心朋友。

当夜,他和守桥的吴氏叔侄露宿在黄榕溪畔。

吴其强告诉他,无论造桥、修桥,晚上是要有人守在工地的。

“这是和山神、溪仙、桥神做伴呢。”吴其强认真地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山有山神,水有水仙。你在河上造桥,既动了山神的土地,也乱了水仙的风水。虽然动工前已经烧了纸钱,敬了香火,但是,你干活的时候,还是要有人留下守夜。桥一建,桥神就来了。你若不好好陪着他,他会生气的。他一生气,山神、水仙也要生气。你这桥就造不安宁。桥是要人走车过的,不安宁怎么能行。这是规矩。你信不?”

曲非连连称是。说我相信。一地有一地的规矩么。

他们用一只大的铝锅,架在柴火上,一块木板上,放着庆元的山菜、香菇、腊肉、鱼干,一坛米酒,三只海碗,还有曲非带来的方便面和青岛大红肠。

吴其强告诉曲非,这叫“朝天三下锅”,只要水开了,什么都可朝锅里下,菜翻上来就可以吃了。

“不过这酒是自己酿的,后劲大。你要慢慢地喝。喝急了,会头痛。”吴其强说。

他们把住海碗,就着“三下锅”,从庆元的远古,一直说到曲非去过的国家……

吴有志听说曲非走过四十多个国家,心里羡慕死了,直喊:“哎呀。哎呀。我这一辈子是白活了呀!……”

吴其强斥他:“你知道个鸡鸡。人是各有命的。你能跟着我学造桥,吃香的喝辣的,在庆元就是好命了。这世上,当皇帝的都有。轮得着你吗?……”

吴有志一点儿气也不生,反倒应和着说:“那是,那是。今天若不是这曲老师救了小叔你,恐怕山神爷早把你叫去做鬼了呢……”

吴其强也笑了,说:“正是。你看曲老师,真是一条汉子。多高的个子耶。我当时一看,完了,他的这只胳膊是要废了。哪知人家……没事情呢。”他摸了一下曲非的肩头,说:“硬哉来开。曲老师,你若来造桥,也是一把好手。”

曲非应道:“我真的想和你们造桥耶。”

吴其强摆摆手说:“哪里是说说就当真的事情。明天我们上大梁。你好好给我们照几个相就感谢了……”

三个人把一坛米酒全喝了,微微有些醉。他们就地就睡了。曲非看他们叔侄只是垫着一个草垫子,要把自己的睡袋让给他们;他们哪里会答应。推推让让间,吴有志对睡袋这东西发生了兴趣。

曲非说,我下次来,给你们一人带一个过来。

吴有志问:“你还会来?”

曲非答:“我一定再来。”

A·7

我忽然开始多梦。而且是些春梦。朦朦胧胧却非常放肆的春梦。是我懂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梦。

当我知道“我不能够……”的时候,我很理智地放弃了许多梦想。

佛说:舍得。

可是最近,这些梦自己悄悄地复活了。而且,复活得强烈。

我知道个中缘由,是因为他,因为他的出现,顽强地进攻式的出现。然而,在我的梦里梦见的,从来都不是他。从来都没有他。没有他,我却依然做着那些美丽的、让我潮湿的梦。春梦。

我是自然而然地懂得并学会“自慰”的。那是在我青春勃发的年纪里。虽然残疾让我自卑、自悲,但青春并不因为我的残疾而忽略了我。那个年纪里,我曾疯狂地用自慰发泄我的愤懑与怨怼,也用自慰满足我的美丽梦想。甚至,自慰之后,我会写出更好的童话、画出更美的美女。但是后来,当我以“绝望”做了生命的底座之后,我完全地摒弃、甚至厌恶了这种青春方式。因为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半截人”,必须异常地、理智地、勇敢地面对我可能的、漫长的、寂寞的一生。既然上苍已经告诉我,我不可能有那样的一种幸福的话,我干什么还要用那么美的幻梦、那么激动的高潮、那么悲凉的结束……来糊弄我自己呢?我可以忘记一切地写“跳跳虎”啊;我可以静冷地描摹那些古代的美丽的女子啊。不正是这两条逼仄但通达的路,让我和母亲活得很安稳、很快乐吗?

可是我忽然开始多梦。而且是些春梦。

曲非的庆元行让我牵肠挂肚柔肠九曲。比他去印度的时候牵挂得厉害。厉害得多。

萧蓉姐姐来邮件,问我的《跳跳虎的天空大战》什么时候可以交稿,我推托说正在筹备画展;“名家”的小许来电话,问我有何新作,她随时来取,我告诉她我在赶出版社的稿子。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我就这样在轮椅里推着自己在屋子里转呀转呀地心神不安。在等着、盼着曲非的短信或是邮件。

感谢曲非,他懂我的心思。他理解我。

一天里,我总会如约收到他的一个邮件,有时,甚至是两个或者三个;而短信的铃声更像天使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拨响了我思念的心弦。当他用视频录像发来了庆元农民造桥上梁的同期声时,我感觉我竟然是和他一起在当时的现场。他特别告诉我,他交了两位真正的桥工朋友,那个结实、清瘦的中年人叫吴其强,是世袭的传承人;那个高一些、眉清目秀的青年人叫吴有志,是大学毕业生呢,但他下决心回到老家,要把这联合国认定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手艺,扎扎实实地掌握住。

曲非说,在那么僻远的山乡,有这么坚强的男人,有些文化,中国的文化,才得以传承与发展。曲非说,我家的老爷子说得很对,他要我朝深山老林里走,朝原始状态走。这样,我的镜头,才能发现,才能探索,才有追求,才有深度。

母亲当然懂得我的心事,她看我总在读曲非的邮件,总在看那个造桥的视频,她小心翼翼地说,这个曲老师真是个好心、有心的人啊……你听听他录的这歌,多结实、好听啊……

是的,他视频里的民歌,我想,是“劳动号子”吧,确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太白金星云头走,

黄榕溪上起桥楼,

好时好日挑今日,

今日后头是锦绣。

溪上造出上天桥,

脚踏云梯上云霄,

肩扛喜梁脚踩稳,

一步更比一步高。

在这歌声里,画面是一群光着膀子的造桥汉子,他们抬起挂了红绸的大梁,蹬着木梯边唱边一级一级攀上去。吴其强唱一句,汉子们应一句;那个叫吴有志的年轻人,也光着膀子在指挥着举丫杈的帮手们边前后移动支撑边应着吴其强的歌声……

曲非也光着膀子,也举着丫杈,也在喊着“号子”,他那在印度晒出来的肤色,一点儿也不输庆元的桥工们。只是他太高大了,在一群南方的农民中,这个北方男人有些突出,再说,他也不在行,干得不那么协调。但他那一脸的灿烂,他的那种开心的笑,仍然使我心动——这个阳光大男孩。这个真正的“男人”啊……

我边看边想起了他写来的那些字:

……准备在睡袋里露天睡觉,好好地再接接“地气儿”,好好体味享受一下这天地之间的灵蕴。吴家叔侄仍然和我相伴,吃“朝天三下锅”,喝米酒,听他们讲造桥的故事,睡他们的草垫子。怡姐,庆元的空气太好了,我能够感觉到它的负氧离子超棒。仰望夜空,月半弯,星迷蒙,突然又想起了在凤凰岛和您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想起了我的建议。怡姐,人生苦短,有梦如花啊!……关于廊桥,我现在也才读懂了一半儿。我真的很想、非常想,让您也来这里看看,看看庆元,看看廊桥……

“人生苦短,有梦如花”?

这话真的说得我心动,心恸。……真想有一双翅膀,一下子就飞到庆元,去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看看那些造桥人,真实地看看像桥工一样的曲非;当然,还有那些令人惊讶、讶异的美丽廊桥。特别是那座兰溪桥,太美了。真是太美了。我有一种感觉,那是我的兰溪桥。我从小的梦里,就有一座这样的桥呢……

但是,曲非,曲非弟弟,我知道,这绝无可能。

B·7

读着这厚厚的一大摞庆元廊桥的照片,南莎的心里酸酸的、涩涩的。这酸酸涩涩的感觉凝一块冰,堵在她心头。

照片当然没说的。若不,他也不是、不能叫曲非了。

那些特写,那些局部,那些全景,那些桥墩、桥梁、桥碑、桥内景、桥外景、檐梁、檐头、雕塑、神龛、雕像、对联、雕刻,那些山,溪,花,草,人……当然,主要是曲非他自己发现的入视角度与对艺术的吸纳深度。这本画册肯定成功。她想。

聚会仍然是在“星星座”星老板给她特留的房间。仍然是他们这几个铁哥们,不过,今天增加了两个人,图片出版社的老总周天啸,周总的助手、那个叫陈平平的漂亮女人。南莎“职业病”似的把六个人、包括她自己打量了一下,她立刻选出了男一号曲非和女一号陈平平,甚至,她感觉他们两个“相当般配”。其实,周总和平平她也都熟,也知道他们两个的暧昧关系;他们是曲非的“铁帮”,他们绑在一起做画册,曲非的画册。一年里她也总会和他们聚上一两次的。平平本身就是学平面设计的,也是个摄影发烧友,对曲非更是崇拜至致。曲非的画册几乎全是她负责设计,哪一本都让人眼前一亮,叹为观止。

这不,昨天曲非才从庆元飞回北京,今天晚上,这一大摞精心选出的照片就已经洗印好了。这让曲非和他的“铁帮”们大有话题。

“我容易吗?一千三百多张里头,我精挑细拣地选了八十八张。”陈平平有些夸张地说,“八十八张还得想好了怎么做出六十个页子。”

“一千三百多张?”南朋子听了,问曲非,“你待了几天就拍了一千三百多张?那印度哪?印度你拍了多少张?”

“三千七百多张。”没等曲非说话,陈平平就抢答了,“那一次,我选了一个星期,选了他一百六十三张。他怎么拍的我不知道,可是我选的时候,选得我头昏脑涨晕天黑地!”

周天啸笑了:“又在那显摆自己了吧?平平我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工作。别说三千七百张,就是三万七千张。该你选样,你照样得选。一张也不能少!”

曲非赶快举杯子:“绝对同意周总的指示。希望平平继续努力工作。”

大家全都笑了,纷纷举杯。只有南莎动也不动,更没有举杯。

周天啸见了,故意问:“大导演,不支持我们图片社的工作?”

南莎说:“哪敢?”她站起来举起了杯子,“我的剧照都是你们打折给做的。就凭这一点儿,我也不敢不支持啊……”她话锋一转朝着曲非,“只是想问问你:印度的画册没问题,光印度大使馆就能包圆了。可你这廊桥?准备自费出版吗?……”

周天啸抢着回答:“用不着。我给他包圆了。”

“你包圆?你怎么包?”

周天啸呵呵地笑了:“‘小鸡不尿尿,自有它道道。南导这您就不懂了。出画册,包圆是一种,推销也是一种。中国旅行社,国际航空——这不是放机舱座位里的,这是他们做礼品的——浙江旅行社,还有庆元政府,我估计一万五千册都打不住。这是曲非啊。曲非的作品啊。这是摄影艺术啊。……”

南莎哑然了。但她按捺不住心里的酸涩劲儿,撇嘴一笑,问周天啸:“周老板,你可知道谁让他去拍廊桥的?”

“我当然知道。”周天啸答。

“我也知道哎。”陈平平抢着说,“为了那个‘跳跳虎么。”

“哗啦”一声。南莎听见堵塞在她心头的那一块冰,惊天动地地碎了。碎成一些冰屑,那些冰屑针一样地刺透了她的全身,全身都冰凉、冰冰凉。

曲非似乎并没有感到南莎今天的情绪,更没感觉到她此刻的感觉。他对南莎说:“是的。是素怡姐建议我去拍的。她的这个建议,我到了庆元才有了真正的感觉。哎,莎莎,你一定要认识她。”

“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她?”

“她是素怡呀。”

“哦。她是素怡,我就一定要认识她?”

南莎的情绪和声调都不对。全场的人都有些吃惊,也就哑然。

南莎也感觉到了,有些后悔,话逼到这个地儿,她知道自己说错了,有些失态,但已经无法收回来了……

曲非却突然冷静了,他缓了一霎霎,才定定地看着南莎缓缓地说:“因为她是‘跳跳虎的母亲。‘跳跳虎之母。她十七岁上就诞生了‘跳跳虎,这个‘跳跳虎立刻就影响了十岁的你和我……我见了她本人,才知道她是个残疾人。残疾,但非常健康。冷漠,却非常高贵。她不但能写‘跳跳虎,还画得一笔非常好的工笔画。她告诉我,她这一辈子只去过一次济南,一次北京,都是为了领奖。但是,她自己不能独自行走,时时都需要有人帮忙。她说,下次,再就是有一百公斤的金奖杯,她也绝对不会亲自去领了。”

全场都哑静了。

曲非不再定定地看着南莎,他转向了宁宁和南朋子:“她喜欢廊桥。中国的廊桥。记得上次和素怡姐通电话后我跟你们说过,我愿意做她的眼睛,做她的腿,让她像我们一样,可以在第一时间里,看到她想看见的风景、人物、民俗。”他再转向南莎,“在我去印度之前,我就答应了她,我一定让她和我一样地在第一时间里感受到印度。所以,天啸和平平知道,我在印度拍摄的所有风景、人物、民俗,无论是照片,还是视频,我都是第一时间电子邮件给她的,然后,才电邮给平平他们编辑。我希望她和我们一样拥有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与欣赏的最大空间。让她‘完全。这一次,到庆元,我也是这样做的……”

南朋子开车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了解南莎,不是了解,而是太知道她了。作为从小就喜欢、后来热恋着莎莎的他,作为曲非和南莎的铁杆朋友,他知道南莎对曲非和曲非对南莎的友情与感觉,不在一个平面上运转。南莎不知道,曲非也不知道。但他们俩的不知道是在两个“二维空间”里的不知道。他却清醒地知道。他不知道曲非将来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但他却知道,他一定要选择这个莎莎做他的终身伴侣。他爱她的一切。没有什么理由,他就是爱,就是爱她。爱得不能自拔。他一直在等,在等她的幡然醒悟。

记得就是前几天,曲非去了青岛再转庆元之后,南莎在闹情绪,他找了宁宁一起陪着她。

也是在星星座,也是在这间雅座间,南莎突然坚持要喝“小二”,而且是一瓶一杯,用那种喝茶用的玻璃杯。并不等菜上齐,南莎一口就把自己的干了。这让他和宁宁大吃一惊。紧接着,南莎蛮横地再一次斟满,举起杯说:“你们不是说陪我喝酒吗?来,你们都干了这第一杯。宁宁不用。你,南朋子,朋哥,你必须干。”

他笑了,他说:“莎莎,你这样喝,非大醉不可。”

南莎却不听,举着杯子蛮横地问:“你喝不喝?”

他赶快说:“我喝。我喝。我一定喝。我只是想问问……”

南莎依然蛮横:“不许问。你喝。你喝了再问。”

宁宁想劝阻一下,她刚刚喊了莎莎姐……南莎就对着宁宁也极蛮横地:“你给我闭嘴。要不然,你陪着你的朋哥哥一块儿喝。”

宁宁看看他,他示意宁宁哑静,然后说:“那好。我也一口干。不就是醉一场么,谁怕谁呀!宁宁,你也陪着……”

他和宁宁都把杯中酒干了,又慢慢斟满,才说——

“我知道你。你在闹情绪。昨天,你听说曲非……”

南莎立刻堵他:“不许说他。”

他也激动了,也火了:“今天我偏要说他!……你那位曲非,一个孙悟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你这个猪八戒,跟不上。跟不上你就闹情绪……”

他话还没说完,南莎就把一杯酒泼到了他的脸上!

宁宁大惊!喊了一声:“哎呀!你们俩儿这是怎么啦?”就忙着用餐巾纸给南朋子揩脸、揩衣服……他挡了宁宁的手,抹了一下眼睛笑着对南莎说:“被我说到痛处啦?……你也会恼羞成怒啊?”他举起了手中满杯的酒,递给南莎,“泼!你再泼一杯啊!……还可以掀桌子!掀翻了它!……大不了你赔偿,我出钱!……你还可以再排一场戏《大导演南莎酒店发疯记》。你泼呀!……”

南莎却笑了,自己拿纸巾要给他擦拭:“哈哈哈……南朋子,你真是个哥们儿。”

他却把南莎的手狠狠一拨:“我告诉你南莎,南导演。我不是你哥们。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疼你的那个男人。时时刻刻,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地疼你!……你是个大导演,却是个小女人。你那点儿小心事儿,我全知道。”

南莎听了,不为他擦拭了。平静地问:“哎,朋子。你知道什么啊?……”

他却仍然不平静:“我知道你!……你说你和曲非是哥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们什么都谈,就是不谈爱情……”

南莎说:“是啊。这又怎么啦?”

他狠狠地说:“说不谈的,正在谈。说不想的,正在想。”

南莎更平静了:“哟,挺哲学哪!那你成天向我表白爱情表白爱情,不正说明,你根本不爱我吗?”

他忽然就被南莎给堵住了。堵在这儿,无从解释。

宁宁一看,真急了。她不管不顾地朝着南莎说:“莎莎姐,我看你可真是个傻逼。别看你是个大导演,你也够二的了。就这,你可大错特错了。要说哥们,我和朋子哥才是真哥们哪。我就是盛他废话的篓子,是他电脑里的那个回收箱。你看我和他腻在一起,那都是我支耳朵他张嘴,他天天跟我说的全都是你。都是南莎。都是南大导演。他买了那么好的房子,装修得那么漂亮,他等谁呀?他说啦:只要这南莎莎不结婚,不到和人家领结婚证的那一天,朋子哥他就要死追到底!追到海枯石烂天倾地陷!……他可是真的。真这么说,真这么做。真这么想。你,你说你傻不傻,你二不二呀!……”

那一刻,他真是感谢这个宁宁小妹子。她把他想说的话全说出来了。他也感觉到,那一刻,这些话,南莎听进去了。也听懂了。

今天这个聚会,南朋子心里早有准备。他是准备南莎发火、发飙的。

果然,从来都谈笑风生的南莎,从来都自嘲自讽的南导,一入席就不大正常,终于忍不住了,发了脾气。但是,她哪里知道,哪里懂得,局外人的南朋子,早就感觉到曲非的心里确实不曾装了南莎,不懂这位南大导演对他的那份“爱情”呢;曲非对她,真的只有一种“哥们”的感觉、“哥们”的意思呢。偏偏是这位“痴女”痴心不改,以为他会对她有爱情呢……

这让南朋子感觉到好笑。同时,也对自己有了些信心。

爱与不爱,关键在“关心”和“不关心”上。特别是在那些绝对的小事、俗事、琐事上。他知道,在这些小事、俗事、琐事上,他关心着南莎的一切,南莎关心着曲非的一切,而曲非却从不关心南莎的任何事儿。但他能感觉到,曲非对那个素怡,却非常非常地关心,甚至心甘情愿地俯首听命。可是,曲非会爱那位残疾的“跳跳虎”之母吗?

他不知道。

南莎心里大懊大悔。

导过那么多的戏,阅过那么多的人,偏偏是在一个曲非面前,她过不去这个“坎儿”了。不但过不去这个“坎儿”,还大有在这个“坎儿”前面一头撞死的意思。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非要爱这个曲非?莫不是他从来只把她当哥们而不当女人,她有了一种要让他认识她是个漂亮女人的征服欲?不对。不完全是。莫不是他对她从来都阳光万里却不带一点儿暧昧狎昵?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被忽视、被不尊重、被“不女人”?也是。也不完全是。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她不解。因为不解,她更希望得到他的重视,得到他的关注、他的爱。可是,偏偏没有。

而这位“素怡”,这位从小就影响了他们的、偏偏又是大他们七八岁且残疾的老女人,却一下子就掳走了曲非的心,甚至,他对她有了“爱情”?……她不想信。可是她又觉得她必须信。她的直觉告诉她,曲非对素怡有了非常的感情,也许就是非常的爱情?她不愿意信。但是她又必须信。当她知道,几乎所有的朋友、曲非的朋友都知道他在为素怡奔忙的时候,唯有她,不知道曲非是在为素怡忙碌。这让她恨。让她恼火。其实她知道。只是她不想知道。

但是今天,今夜,她知道了:曲非的心里,没有她。她不要空作遐想,更不必侥存希望。但她却觉得更不懂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了。用她今天“导演”的眼光,曲非心里没有她,但配个陈平平也蛮不错的。陈平平年轻、漂亮,又是他的绝对崇拜者,两个人站在那里、坐在那里,都让人顺眼可心。但是她能够感觉到,曲非对陈平平,还不如对她呢。这么多年来,她唯一感觉让曲非那么上心、那么用心、那么真心的人,就是一个素怡。一个残疾到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基本不能走路的老女人。她甚至摹拟地想象,若是曲非和素怡结婚,那婚礼会是什么情景、什么样子呢?……

这简直让她无法想象。想起如果真是这样的婚姻,她只有绝望。

绝望。绝望却让她一下子轻松了。

她注意到天天在她身边、耳畔饶舌的南朋子一直不说话。她回味起这些年里南朋子对她的“好”,那是真正的“好”。她忽然想起了那句哲言:幸福是不要和你爱的人结婚,而要和爱你的人结婚。

TMD!她突然就下了决心——

她看了南朋子一眼,感觉这个人真够厚道、纯真、坚韧的了。其实,南朋子一点儿也不丑,就是胖一点点儿,没有曲非那么酷。她想,朋子生意做得够精明的了,他手里也扑克牌似的一把子美女,尽他挑,尽他拣。偏偏他就是看上了我……为什么?……其实,他对她的好,她心里非常清楚,也很享受。难道就因为一个不爱她的曲非,她要让人生这放在眼前的幸福溜走吗?……

不。我南莎莎可不是这样没主意的人。她突然就说:朋子。你停车。我得下车走走。

南朋子嗯了一声,缓缓地、稳稳地把车停在了路肩上。

南莎推门下车,见南朋子安坐未动,就吼了一嗓子:怎么?你让我一个人走?

南朋子忙说:哪能啊!我这不是找烟吗?

南莎心里一暖,只有这个朋子知道,她烦,她闷,她苦思苦想这戏怎么导、这事怎么做的时候,她想抽烟。她要抽烟,准有南朋子的一支烟,递到她眼前。

这次也是。南朋子跳下车,递一支软“中华”给她,又打着了火机,凑到她脸前,帮她点着了,这才自己叼了一支,点上。他其实不抽烟,但南莎烦的时候,他一定和她一起抽。

南莎挽了他的胳膊,引他朝林荫树下走,路灯一晃一晃地拉长了他俩的影子。南莎看着这影子,觉得倒也般配。她说:朋子,和你说个事儿。严肃的事儿。

南朋子应了一声:嗯。说。嗯。我听着。

朋子,你说,我算不算个大导演?

南朋子应:当然算。你算。你在北京也算个大腕儿了。

那么,我算不算是个漂亮女人?

南朋子再应:当然,岂止是漂亮?你是一位迷人的智慧的漂亮女人。

那我,是不是个剩女?

南朋子站住了,伸手试了试南莎的额头:我就知道你病了。

南莎一下子拨开了南朋子的手:问你哪!……

南朋子笑了:你若要是算剩女,巩俐,章子怡,都是剩女。

南莎哈哈大笑了:我就知道,你朋子就是个会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南朋子却说:真的?你明白?这全世界我就只想讨你喜欢。只要你喜欢,我怎么样都行。

南莎认了真:真的。这我信。但我问你,你南朋子是真爱我,还是假爱我?

南朋子急了,用夹着烟的手指向夜天:海枯石烂。天倾地陷。我说过,只要你没和别人扯了证,我就一直追你,等你,等到海枯石烂!天倾地陷!

南莎说:好了。好了。一百遍了。我信。我信。朋子,明天去扯证。我嫁给你了!

南朋子一惊,旋又大喜,他一把抱住南莎,爱抚着她的头发:莎莎,莎莎,我等你这句话,等了整整十九年。从我懂得爱情开始……

南莎心里一动,早已泪奔……她从南朋子怀里挣出来,不管满脸是泪,抬起头,猛兽一般地咬住了南朋子的嘴唇,咬得南朋子生疼生疼……

地上,两支烟头仍然烧着。恰似两颗灼灼红豆。

A·8

曲非的车开得又快又稳。

我坐在他身旁。右手是窗外的风景,左手是窗内的曲非。

七天七夜就这样闪也似的过去了。走过丽水,走过杭州,走过连云港,已近日照,最后是青岛。我的心上,满溢着一片温馨的波浪,但我仍然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这不可能。但这也绝对可能。

深自检点,曲非能够说服我去庆元、去看兰溪桥,心底最深处的那一根丝弦,是我舍不得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是的。是真的舍不得。我总是希望我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只要有他,哪怕是再远再远,他在忙他的,他在和别人忙,但是我能看见他,我就心满意足,心底里一片阳光。

尽管曲非去庆元拍摄的所有关于廊桥的照片与视频,我的电脑里都有,但他到青岛的时候,仍然带了一本庆元廊桥的相簿和一件也是一米五长的兰溪桥的相框。他像个“跳跳虎”似的轻盈跳上椅子,拿了钉锤,咚咚两声,就把它挂在了与“卢塞恩廊桥”相映的对面墙上。于是,一座“卢塞恩廊桥”、一座“庆元兰溪桥”就这样在我的客厅里“相看两不厌”。

那一刻,我坐在轮椅上,看他轻快、快乐地为我忙碌着,我心里再一次升起疑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知道我在“爱”了。但我能够“爱”吗?只怕我的“爱”仍然是一场春梦。可是他,实实在在地又离我的“爱”这么近,这么近,这么近。让我难抑心中温馨的波涛。

那天,母亲是要留他吃饭的。但他说:阿姨,我今天想请您和怡姐出去吃饭。我在你们这里发现了一个叫“高朋小店”的海鲜馆。那可真的是“海鲜”的海鲜呢。

母亲没等我表态,一口就答应了。

曲非推着轮椅把我停在他的野马前,他打开车门,说:来,怡姐,我抱你上车。他就那样把我的手臂搭在他的脖颈上,像我抱那只布花老虎一样轻盈地抱我起来,轻轻地安稳地放在他的车座上,为我系好了安全带。他那结实的手臂,男人的透着微汗的气息,一下子就让我晕眩。

在那间建在海边悬崖、叫作“高朋小店”的海鲜馆里,吃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唯一让我记得的是:我答应和曲非一起去庆元,去看兰溪桥的时候,母亲眼睛里那明澈的光辉。

庆元七日,于我,真的是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

曲非在我身旁。母亲在我身旁。

我惊讶曲非和那些造桥工建立的真诚友谊,他们嘻嘻哈哈称兄道弟,非逼着曲非脱光了膀子和他们一起扛木料;曲非如约给吴其强和吴有志带来了睡袋,他们高兴得呀,死活都要曲非也和他们钻进睡袋里过夜。曲非只好对我说,怡姐,你看,我只能把你和阿姨送到旅馆里好好休息了。我得和他们一起钻在睡袋里聊天露宿呢……

曲非让我坐在地席椅垫上,给我腿上盖了薄毛毯,和他们一起吃“三下锅”。

那可真是奇妙的夜,奇妙的夜宴。红红的炭火,映得他们的脸庞也是红红的;满天的星星月亮,都在他们的锅里煮着;甚至那夜影里的青山,青山顶上我看得见的白云,甚至那温馨的风,山风,都在这一只大锅里煮着……他们把青菜、野菜、腊肉、还有像我的拳头那么大的香菇,全都那么囫囵着下到锅里,用特别长的竹筷子,在锅里撕碎,夹出来,蘸上用庆元独有的辣椒香菌酱和醋汁调出的调料,就着米酒,快快乐乐地吃喝。吴其强还给我斟了一碗米酒,说喝了我们的米酒,您就接了庆元的地气儿。我保你在庆元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走好,玩好,看好。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居然喝的就是庆元农家自酿的米酒,很甜,很怪,很香,但我只喝了一口,就已经晕眩,但在吴其强叔侄的鼓励下,我喝了将近半碗,剩下的,都让曲非抢着替我喝了……

特别让我奇怪的是,曲非居然在这里邂逅了美国的史伯特夫妇。那对老夫妇见到了曲非,兴奋得大喊大叫,握着曲非的手摇了又摇。我自学的英语只够小学六年级,曲非一边和他们聊天一边给我翻译,我这才知道,他第一次从青岛回北京的时候,在机场帮助过这对美国夫妇,把他们又多又大的行李一直送上了出租车。因为他们在中国已工作了六年、并且准备嫁给中国男人的女儿错过了接站的时间。史伯特太太向我伸出了大拇指说:“Your husband is too good.”这句话我听懂了,却让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下。我想解释,曲非却轻轻地按住了我,向史伯特太太说了一大串我没有听懂的英语。

后来的几天,史伯特夫妇一直和我们游走,他们甚至搬到我们住的旅馆里和我们做邻居,并“非常坚持”地请我们吃了一顿“庆元西餐”。

当然,最让我心动的就是那座兰溪桥——庆元的廊桥。

当我一看见这座桥的时候,我立刻就决定,我一定要自己走过去,走过这座中国的廊桥。

当曲非把我从野马车上抱下来,抱进轮椅的时候,我说:“非弟,请你给我我的拐杖。”

曲非大讶异。他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我,说:“怡姐……”

母亲却知道我,她已经把拐杖递给了我,向曲非说:“曲老师,让怡怡自己。她能行的。她常常都是自己。”

于是,我独自,在曲非和母亲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拄着拐杖走上了兰溪桥。我很小心,也很坚决。但是,非常惭愧且非常沮丧,因为上桥的斜坡路是用鹅卵石镶嵌的,我还没进廊桥呢,就一下子摔倒了。

曲非“啊”的一声准备抢上来帮助我,又是母亲平静地阻止了他:“曲老师!让怡怡自己起来。她能行的。让她自己,走……”

感谢母亲。世界上最懂我的是母亲。

我跪坐在地上,把两支拐杖支成一个角度,一递一换地支撑起我自己,站起来,歇了一口气,然后,一步,一步,一步,我走进了兰溪桥。

多么美丽的一座中国的桥呀。她的长廊,她的曲线,她的雕梁画栋,她的神龛壁画,她的桥内景致、桥外风光,那些从桥廊窗扉挤进来的远山、白云、竹林、高树、清清的溪水、疾飞而过的美丽小鸟的翅膀……

拐杖的拄地声在桥廊里回响,一声一声,我一步一步地向桥的那一方走去。我知道,曲非和母亲都没有跟着我,他们仍然站在廊桥的桥外看着我,直到我走出了兰溪桥,走下了向“西洋殿”方向的六级石阶,坐在了浸入溪水中的那块大石头上,朝他们挥了挥手,曲非才大步流星地穿过桥来。而母亲仍然站在那里,扶着我的轮椅。

曲非一下子就坐在了我身边,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大手好暖好暖哦——他匆匆地对我说:怡姐,你行。你真的行。这正是我想向你讲的话:你一定行。怡姐,我知道你对沃勒的《廊桥遗梦》的那种感觉,也知道你对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这部电影的深深震撼……若不,你也不会对我们中国的廊桥一往情深,有着那么些你的感悟。上次来庆元,我在那些廊桥间奔走的时刻,特别是夜深时我一个人给你写邮件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动员你来看看这些廊桥,听听这些建桥的号子;还有,庆元的这种山、这种水、这种天地,你真的见过了、听过了,一辈子都不后悔!……是不是啊,怡姐姐?

他突然把怡姐加了一个字儿:叫我怡姐姐。这让我的心里好暖好暖……

我笑着说:我知道我自己。我有勇气。可是这次的勇气,却是你给我的。

曲非说:不对。不是我给的。是你自己给你的。你有勇气。你真的有勇气。你的勇气,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鼓舞了我。你在《跳跳虎奇遇记》中就写了,跳跳虎第一次独立跳过仙人涧的时候,它不是说了吗:“拼。我要拼一次。我就不信我拼不过这仙人涧,拼不过我自己!……”

我已泪奔,我握着他温热的大手说:非弟。弟弟。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二十年前写下的故事……我那是在做梦……

曲非却豪壮地说:有梦,才有人生。才有大人生。

他半跪在我的面前,用他的手帕给我拭泪。怡姐。怡姐姐。你哭吧,哭吧。你应该好好地痛快地哭一场啊!……你看见了吗?没有什么可以局限住你,阻挡住你,障碍住你。没有。真的没有。你的跳跳虎就是这样跳过仙人涧的……

我闭上了眼睛,任他拭……那个时刻,我真想亲亲他。亲吻他。可是,我不敢。就是这么近这么近的时候,对于我,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我没有这种勇气。

庆元七日。真好。真好。

车已经快要到青岛,即将到我的家了。

他的车开得又快又稳。

我感到幸福。因为我坐在他身旁,右手是窗外的风景,左手是窗内的曲非。而我的母亲,亲爱的母亲,一直默默地坐在我们的身后。

B·8

谁也没有想到,曲非就这样“走”了。

“走”在他正感觉到生活美丽、希望明亮的时候。

事情突然到再也不能的突然。简单到再也不能的简单。

天安门广场西端。与长安街交界的六部口。斑马线前。红灯。

曲非背着一大摞周天啸他们刚刚为他印刷出版的《走进印度》和《中国廊桥》的画册,准备去乘地铁回家。他已经发现,在北京,无论多么忙,多么需要速度,地铁也比小轿车快。

周天啸他们准备留他吃饭,但他没有答应。多年来已经成了习惯。每当一本画册出来,他总会第一时间送给爸爸妈妈,而现在他又多了一个“第一时间”,那就是送给素怡。何况,这本印刷、设计都非常精美的《中国廊桥》,是他和素怡爱情的见证。是真正的永远的纪念。用陈平平的话来说,“这本‘廊桥我是把心、肝、肺连胰腺、连苦胆都奉献出来了。非哥您要是不满意,我立刻就从这楼上跳下去!……”满意。满意。真是忒满意了!就是在等着过马路的这一点儿时间里,曲非仍然把《中国廊桥》拿在手里把玩翻看,他对他自己也是忒满意了!不仅是对这本画册,他的作品,还有他对自己的人生,他的爱情,他都忒满意了!这本《中国廊桥》的每一页、每一幅画面,都能勾起他对素怡的情感。拍摄在前,游走在后,但曲非是和素怡、还有素怡的妈妈一起去重走了这些画面的啊。完全地重走,一幅画也没漏,一个地儿也没漏。

红灯99秒。99秒里他一直在翻看这本画册。所以,他忽视了他的身边有一对外地的母子,也忽视了那个小男孩手里擎着的彩色气球。那个气球突然“飞”掉了,掉在斑马线的中央,小男孩不管不顾地跑过去,要拾起他的气球。正在这时候,红灯灭了,黄灯亮起,小男孩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一辆豪华的奔驰也不管不顾地抢了过来……

一种灵动。一种本能。曲非扔掉了《中国廊桥》,冲过去,把那个拾气球的小男孩推了一把,让他像个球也似的滚出了危险,而曲非、这个一米八一的大男人被那辆疯狂的奔驰撞成一只鸟,“飞”起三米多高!而他背包里的《走进印度》和《中国廊桥》像翎羽一样“飞”满天空,又零乱地撒满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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