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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利桑那水手刀

2014-11-15张锐强

江南 2014年2期
关键词:张帆水手海燕

张锐强

亚利桑那水手刀

张锐强

通体黑色,略呈弧形。刀背布满锯齿,刀柄镶着鳄鱼纹饰。暗白色的刀尖和开刃处,闪着微微发蓝的冷光。这就是它,亚利桑那水手刀。如果不算那次擦枪走火,它从未真正被使用过。

亚利桑那州似乎并不靠海。一个不靠海的州,怎么会出产水手刀?天知道。邓国宇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磨刀。可是磨着磨着,一不小心,手指忽被割破。那一刻,他脑海里立即闪过这道意念:我的刀竟然割了我的手。看来它真的已不再属于我。

好刀,好刀!林冲就是这么叫的吧。大约还有杨志。邓国宇仿佛看到手指像一页纸,被刀刃不动声色地裁开。他并未真正感觉到痛,疼痛就像暴雨,是被延迟的。而眼前那其实并不存在的纸页印象却像雷鸣,总是先于暴雨抵达。抬手低头看看,手指果然已经拉开一道口子。好在他凭着水手的本能反应,紧急刹车,伤口不深。他捏去血水,掰开伤口,只见那惨淡的肉色,立即又被红色淹没。

刀已不再属于他的意念,眼前闪过的纸页印象,以及本能反应急刹车,像接二连三的闪电。在海上,它们总是信使,预报着雷鸣与闪电的抵达。之所以会产生那个意念,是因为他刚刚说过,要将刀送给张帆。他从博客上给张帆发了张纸条,说看来老兄喜欢户外?你喜欢瑞士军刀,还是亚利桑那水手刀?绝对正品,我来装备。次日张帆回复道,真的?这可是千金难买。亚利桑那水手刀,似乎更加神秘。

邓国宇趁热打铁,请求加为博客好友,得到张帆的同意。

邓国宇的网名为DGY。加为好友后,张帆劈头就问,DGY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岸上的行情,地沟油现在人人喊打!当时邓国宇刚过地中海,正在狭长的红海间起伏。这个突兀的丝毫谈不上美感的问题,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面对电脑,不觉微微一笑,信手回复道,我还真没注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确实有这个嫌疑。这是我姓名的拼音缩写。你这名字,也该出海试试嘛。

当初偶然间找到张帆的博客,内中的推动在于书法,书法爱好者对书法家,或者准书法家的景仰。张帆的字主要学金农,很有特点。再一看,也是青岛人,于是邓国宇便经常上去踩两脚,发发评论与留言。可以想象,张帆博客的人气,远远超过邓国宇。他小有成绩,自然要用网络实名;邓国宇是无名之辈,用的又是姓名拼音缩写,无法引起张帆的注意,也很好理解。好在世上有地沟油。

那两天船靠在苏丹港装卸货物。水手们无事,白天可以上岸闲逛。再向前开,即将进入海盗活动圈,快艇和AK47冲锋枪出没无常,类似雷区。刚刚接到交通部海事局的通报,有条中国货轮遭遇袭击。海盗虽然未能得手,但却造成了伤亡:中国水手一死一伤。所幸伤员伤势轻微,并无大碍。每条远洋船都搞过反海盗演习,备有防御措施。航行期间大家都提着心眼,靠岸之后这才放下那口气。白天闲逛,夜晚回到船上,重新面对日复一日的单调与无聊。好在可以上网,尽管速度奇慢。而正常航行期间,海事卫星不可能面对普通船员,提供这样的服务。他们有时连电话都没得打。

邓国宇一直喜欢书法,但并未真正下过功夫。这当然可以推脱为工作忙,环境不允许,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热度不够。或者叫作才气不济。否则他早就入了迷。前两年,他偶然间翻起一本字帖,看到王羲之的《丧乱》,突然就被深深地触动,从此对书法有了全新的理解。这幅帖他此前当然读过,知道其不可动摇的经典地位,只是内心并无很深的感触。那一天,也不知道触及哪根神经,那摇曳生姿气象万千的六十二个字,突然将他打动。尤其是后面几不成形的“临纸感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那一刻,邓国宇心头突然漾起一股毫无来由的忧伤。

邓国宇从那时开始下劲。所可恨者,散装货轮漂泊于茫茫海上,再大亦是一叶孤舟,即便没有风浪,也不可能四平八稳,无法真正用功。而且他只是普通水手,舱室狭小,的确难以施展。只能读帖,或者蘸水胡写。

只有上岸,或者在港口靠泊,才能从容不迫地写上几笔。所以那两天,他特别愿意跟张帆交流心得,书面用语应当叫作请益,可是远在青岛的张帆,显然只是将其视为众多毫不起眼的粉丝之一,并未施以青眼。邓国宇看到他博文中有四处远足的记录,灵机一动,不觉想起自己的战略储备:瑞士军刀和亚利桑那水手刀。

还好,此刀一亮,光芒顿显。张帆立即接受他为博客好友。

张帆每天都要巡视博客。他的人气颇旺,访问量已经超过十万。一个远未成名的书法家,或者严格意义上的书法爱好者,能到此程度,委实不易。他有个习惯,所有的访客都回访,也到对方的地盘上踩两脚。如果有意思,就留言或者评论,若不能吸引眼球,则扫一眼就走。

邓国宇的博客,张帆应当回访过多次,但几无印象。对方的背景,比如职业、趣向等等,他丝毫不知,也无意知道。后来邓国宇不断发纸条,谈论书法,他也只是礼节性地应付。努力经年,他的条件已经足够加入中国书协,正在申报途中,通过当无问题,因此向以书法家自命,自然不会把爱好者当回事。书法嘛,就是用毛笔蘸墨水写大字,门槛奇低,谁愿意都能写上两笔。将他加为博客好友或者关注他的,有很多这样的爱好者。还有退休老干部。这样的人,如何能引起他的重视。

可是海员二字外加水手刀,不仅令张帆两眼放光,更让他心跳加快。他的本能反应是大事不好,于晓雯的老公要来寻仇。

认识于晓雯,缘于那次传统文化讲座。张帆受邀去他们公司授课,主题是书法。这种讲座,对于他们公司是例行公事,对于张帆则是名利双收。讲课费还是小事,他们公司的老总,有望成为潜在的买家。那可是个富矿。垄断型国企么。钱赚得容易,自然也就花得痛快。

面对书案砚池是一回事,面对颗颗人头又是一回事。张帆起初颇有些紧张。而且所有的艺术,其实都不适合讲解。说得玄点,丝毫不能说,一说就是错。书法也是如此。二王的艺术特色,颜真卿的功过得失,董其昌的道德文章,张帆自觉那些话没着没落,语言与文字、文字与形象之间,浑身不搭界,因此说得磕磕巴巴,毫无自信。就在此时,他搭眼一瞧,却从下面找到了知音。还是个女人。

女人比较年轻,顶多三十岁,烫着短短的卷发。相貌绝对值不高,但年龄占了优势,那就一好百好。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她始终面带微笑,还频频点头,这对张帆是个巨大的鼓励。讲课不怕别的,就怕听众没反应。生公说法顽石点头,顽石点头生公肯定会说得更好。当此情境,张帆对她几乎满怀感激。完全是借着她的微笑,他才找到感觉,把两个小时的有偿服务坚持到底。

为了活跃气氛,张帆带了几幅作品,作为回答问题的奖励。第一个问题刚提出来时,无人理睬,局面有些尴尬。张帆满怀期待地盯着女人,女人也很配合,立即举手。

最后的互动时间,女人递了条子,说从小没打过基础,现在要练书法,该怎么开始?张帆把字条念出来,说不知道谁递的条子。不过这问题问得很好。书法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练习书法永远不嫌晚。练好书法,男人会更有风度,女人会更有气质。这不是虚夸,因为你身上有了儒雅。刚开始打基础,恐怕还是要先描红,掌握好字体结构和笔画,然后再临帖。这没有捷径可走。

张帆心里有个强烈的预感,条子是那个女人递的。他跟女人对对眼神,然后在黑板上留下自己的手机和邮箱,说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跟我联系。咱们课下继续交流。此举就他而言充满必然性,因为他办着书法班。学生便是经济增长点。

有天下午,张帆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是女性,说听过他的课,想跟他请教云云。张帆脑海里立即闪出满头卷发和满脸微笑。一问,果然是她。张帆说这样吧,晚上我有个活动,请你过来吃饭吧。女人说不好吧?你是老师,论说该我请你吃饭。张帆呵呵一笑,说哪有让女人破费的道理!天生男人,还不就是买单的嘛。不过今天不是我请客,别人请我。你来吧,也认识几个朋友。

那女人就是于晓雯。苗条而又不乏丰满,皮肤白皙,大笑时未及掩口,露出右边臼齿上的空缺。那里掉了一颗牙。对张帆这样的老男人而言,她唯一的缺憾是颧骨稍高,衬托出右脸颊上小小然而真实的缺陷。但尽管如此,她的到来还是像催化剂,立时将酒场的气氛激活。张帆号称手握毛颖吃遍天下,从来都是别人请他,这回自然也不例外。既然他是主角儿,对唯一的异性便享有优先权。更何况,人家本身就是冲着他来的。

女人自陈老公是水手,常年在外,如今已经离家三个多月,上回通电话,还在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她长日无聊,练练书法写写字,也好打发时光。

桌上的老男人闻听,互相对了对眼。不过他们都误会了张帆。张帆的本能反应,还真不是有机可乘。是水手这个职业本身,擦亮了他的眼睛。他说水手好啊,我很羡慕。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再说工资又高。于晓雯自然而然地撅撅嘴,哼了一声。这不期然的俏皮,突然间打动了张帆。他立刻体会到酒友们眼神中的涵义,不觉摇头微笑。

离开苏丹港,继续向前。其间还将停靠哪些港口,何日抵达青岛,计划是有的,但存在巨大的变数。谁也无法确定,下一站将会是哪里。公司随便一纸调令,通过海事卫星电话传来,货轮就要调整方向。不是在这里装船,就是在那里卸货。

繁星点点,夜幕低垂,就像一张开满鲜花的草地,触手可及。你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柔软。那些洁净的白光,微微泛黄。巨大的船体像个乌黑的怪物,总是被黑暗包围。夜晚行船,身后的驾驶室里没有开灯,所有的黑暗都向心头堆积。腥咸的海风就像一张没有拿好的面饼,紧紧贴在口鼻上,令人窒息。

邓国宇慢慢回到自己的舱室。置身于行踪不定的乌黑怪物上,头顶无边无际的星幕,总让他心生迷惘。他痛彻心扉地感受着自身的渺小与脆弱。据说太阳系至少是地球一千亿倍,银河系至少又是太阳系的一千亿倍。这些数字可能还不够直观,这时只消你抬头看看海上这片缀满星星的天幕,便不可能不心生悲凉。所谓人类,所谓人,比喻成尘埃,都未免自大。

邓国宇总是在夜晚怀念陆地与港湾。脚踏实地,这个陈旧得简直发霉的词语的涵义,突然间变得无比新鲜,无比生动。回到舱室,想起跟张帆的约定,便取出那把水手刀。时至今日,木板帆船早已退出淡出历史,水手刀也不再有用武之地。水手不必割断缆绳——当然也割不断,船上多是钢缆——水手刀也不足以对付海盗。这刀在国外是商品,在国内就是凶器——肯定属于管制刀具。

虽无实用价值,但邓国宇还是莫名其妙地喜欢。在安特卫普港的免税店里,一眼就将它相中,以四十二欧元的代价买下,然后又挑选几把瑞士军刀,打算带回去分赠亲友。换言之,这把水手刀他原本不打算送人,是送给自己的。然而话已出口,只有言出必行。在张帆的博客上,邓国宇曾经看到过一幅行书长卷,杜甫的《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字虽然都认识,但涵义却不甚了了。这中间毕竟有千余年的时空阻隔。他又没正经上过大学。但是无论如何,张帆的字邓国宇很佩服。那时他想当然地将对方引为同调,认为张帆也是既喜欢书法,又喜欢刀。

邓国宇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喜欢刀。杜甫诗中的大食刀,也就是大马士革刀,与日本武士刀、马来克力士剑齐名,号称世界三大名刃。随着商船漂洋过海周游世界的邓国宇都见识过,也曾在商店里把玩不已,但都没有买下。它们都是武器,体型太大,过关不便。即便能蒙混过关,收藏也成问题,远不如水手刀顺手。况且水手刀配水手,正所谓天造地设。

邓国宇对着灯光,反复端详。那情形简直就像嫁姑娘。突然,他看到一处微小的锈迹。这一定是上次跟老王较劲时留下的。既然要送人,那就应当保持品相。他立即决定将之磨掉。不等回家,就在此刻。说做就做。他一边磨刀,一边想张帆写的那幅长卷,跟大食刀有关的杜诗。磨着磨着,突然就伤了手;刀已不属于他的想法,油然而生。

邓国宇突然就没了兴致,随即将刀抛到一旁。

货轮这个渺小而又巨大的乌黑怪物,居然也是一个完整的江湖。二十多个船员,级别森严,你听听名称就能感觉得到:船长、大副、二副、三副、驾助;水手长、木匠、一级水手、二级水手、实习水手;轮机长、大管轮、二管轮、三管轮;政委、管事、医生、大厨、二厨、大台、小台、报务员;机工长、一级机工、二级机工,实习机工。等等等等。

邓国宇已不年轻,可还只是个二级水手,简称二水。按照年资,他当个水手长毫无问题,最次最次,也该爬到木匠的等级,结果却不,连个一水都没混上。仅仅比实习水手高一头。船员晋级都要通过专业考试,貌似公正,但内情彼此心照不宣。不是说过么?这条乌黑的怪物,也是完整的江湖,遵循同样的规矩。同缀满繁星的天幕相比,它是渺小的尘埃;可放到船员跟前,又是钢铁巨兽。这算什么,相对论?

酒酣耳热,张帆眯着眼睛,盯着于晓雯道,你喜欢我的字?于晓雯说当然啊。张帆道:那你说说,我的字好在哪儿?于晓雯脑袋冲旁边一歪实话实说:书法我还没入门,真是不懂。你的字好在哪儿,我说不好,就是看着舒服。我觉得你写的字,个个都像女人,不管你信不信。

张帆无声地一笑,端起酒杯冲于晓雯的杯子撞去:字像女人,高论!你算是说了实话。来,咱们干一个!喝完放下杯子,习惯性地理理额前的头发——其长度跟于晓雯有一拼,嚷道多少人说喜欢我的字,说哪儿哪儿好。他们其实都没说实话。金冬心的字有特点,但在外行看来,顶多就是小学生水平,歪歪扭扭的,不成个型。妹妹,你是真懂我呀。

此言一出,席上的那几个男人顿时表情讪讪。他们先是各自低头,然后再抬起来,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还有人剔牙缝,故作文雅地用左手掩着。张帆不管他们,自顾自地继续说,你这个同道,我认了!于晓雯笑道,别这么说,我可是一点都不懂,连你的徒弟都配不上!张帆说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旧。很多人练了一辈子字,其实根本没入门。这跟时间没关系,在于悟性。你说看我的字舒服,跟我的感觉一样。我看金冬心的笔法,入眼又入心。改天我送你两幅。于晓雯说别送我,送我老公吧。他也喜欢。张帆心里一闪,但很快就接续上来,如同笔下的粘连与飞白:那也行。你是妹妹,他就是妹夫。都不是外人。你想不想加入青岛书法家协会?于晓雯说你别开玩笑,就这我水平能加入书法家协会?我可不想丢人。张帆说没事!都是哥们儿!你到底愿不愿意吧,我一句话的事儿!于晓雯笑道谢谢。我先练练,我先练练再说。张帆说那也行。啥时候想加入,你言语一声。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

有次饭局结束,回去正好路过张帆的书法班,于晓雯便应约进去小坐片刻,算是认门。于晓雯有QQ,但是单位屏蔽,平常没法上。电子信箱呢,又没有。张帆说那就申请一个呗,反正免费的。用起来也方便。于晓雯说我不会,再说也用不大上。张帆说这简单,我替你申请一个。随即键盘噼里啪啦,替她申请下来,说演示一下吧,你看看怎么接收。

张帆打开自己的信箱,朝刚申请下来的信箱发信。当时二人尚在酒境,头耳相接。张帆说发什么内容呢?这个样吧。说着话随手打出三个字:我爱你。于晓雯没有吭气。片刻之后,那三个字翩然而至,进入她的信箱。她说真是快啊。张帆顺势要抓她在键盘上的手,但她若无其事地朝后一缩,吃吃笑道:张老师经常发这样的邮件?怪不得这么熟练!张帆正色道,你别误会,我从不这样。于晓雯端起杯子喝口茶,然后放下,冲他粲然一笑道,我该回去了。还得上班呢。

两人的联系就此建立。张帆每有得意之作,便拍下来,发给于晓雯。他说你到我这儿来学习吧。免费。于晓雯说那怎么好意思。张帆说真的。也就是你有这待遇。来吧。于晓雯说为什么?张帆说你有悟性。把你带出来,会给我巨大的成就感。于晓雯说谢谢。过些日子吧。这段时间公司比较忙。

大款说喝吧。不就一杯啤酒嘛。你现在还年轻,到我这岁数,你就知道人生一世,吃穿二字,别的啥都没意义。真的。喝吧,拿出年轻人的气概。喝下它,将来咱们回忆起来才有意思,那是忆往昔峥嵘岁月,没有仇!

张帆哈哈一笑,对于晓雯说那就喝了吧。这是共同科目。以后你随意。李总李大哥也是热心好客。

说是随意,怎么可能。大款再劝酒时,于晓雯自然而然又成了钉子户。张帆见状,说快算了吧,要不科目没法进行。说着话顺手把于晓雯的酒倒过来,一饮而尽。

张帆真是不希望别人再劝于晓雯酒,可那是大款的意思,不好违扭。他已经摸透此公的脾气。看似平易近人,其实特别讨厌别人呛他。他的私企外加村集体,都如其腰身,交际应酬多,需要书画,是潜在的市场。

张帆先后替了于晓雯两杯。再要替第三杯,遭到大款的表扬。他说张老师,我才发现,你酒量不错呀。那也替我一杯!张帆赶紧用手盖上自己的杯子,说那我哪儿敢!青岛是小岛,上海是大海。李总你是海量,哪里用得上我!

李总的母亲是上海人。

就这样,结束时两人均已东倒西歪。李总自然有宝马香车,不过人多了点。于晓雯率先提出步行回家,逛街散步兼消食,说是反正离家很近;张帆一听,也借坡下驴,表示要送走于晓雯,他再打车回家,请李总自便。李总笑笑,也就没再客气。

两人结伴而行。于晓雯说张老师你赶紧回去吧,我自己走,没事的。张帆说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叫我老师,叫我哥!叫老师你得掏学费!于晓雯呵呵一笑,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张帆顺势抓住她的手,就不想丢开。于晓雯拽了几下没能拽掉,便警告道,我家就在附近,你小心点,让人看见不好!张帆闻听,赶紧丢开。他突然发觉,于晓雯的左手指头上有个奇怪的伤疤。上次在他那里,他拉的是于晓雯的右手。

如图6中所示,在仿真软件中,模拟PC机的虚拟终端可以实时显示当前环境的温室度及露点温度,显示温湿度与SHT11设定的温湿度略有出入,误差在5%以内。

张帆一直将于晓雯送到小区门前。于晓雯让他就此回头,他哪里肯。他说我替你挡了多少酒,到了门口,你连杯茶都不请我上去喝一口?于晓雯说那好吧,只喝一杯你就走。张帆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珍惜水资源,保证半杯都不多喝。

爬上五楼,两人都有些气喘。进了门,于晓雯朝张帆身上一靠,张帆就势把她搂住。于晓雯赶紧支起胳膊护住胸部,竖着食指挡在张帆嘴边,正色道,哥哥,你不要瞎想!张帆把脑袋埋进于晓雯胸前,说就让我好好抱抱你,行吧?于晓雯眼睛微闭,喃喃地说哥哥,你可千万别害我!

商船一旦起航,除非靠岸,便二十四小时不停。不必担心主机过热,这条船上的核心设备与机件都是洋货,只有座椅,甲板,船体,MADE IN CHINA。连续几十天不停地运转,从来没出过故障。当然,保养和维护必不可少。轮机长就是这个部门的部门长。下边有大管轮、二管轮、三管轮。大管轮负责主机运转,是副部门长;二管轮负责管理辅机,三管轮负责设备的管路。这条船上的大管轮姓王,年近五十,是老王;三管轮也姓王,不到三十,新婚燕尔,人称小王。

船上无父子。船员的生活,就像头顶的烈日暴晒那样直接,无遮无拦。所有的船员,都有外号。比如邓国宇,外号邓神经。因为他舱室里除了刀和笔墨纸砚,还有一本羊皮面的精装《圣经》,多少年雷打不动。神经便是圣经的谐音。这帮渎神的东西。老王叫球。因他是河南人,有个口头禅,不是球就是去球,甚或去屌球。另外就是他的体型,也确实像只气球,稍微晒晒就要爆炸的级别。小王新分到这条船上,还没来得及起外号,尚在命名酝酿期。

那天晚上,饭后大家闲聊。说起小王的命名,老王不怀好意地笑道,我给你们说个段子。从前有个人,姓王。有一天,他碰到分别多年的一个熟人。那人看他两眼,便向他伸出手来,跟他打招呼。说到这里他拖长声音,模仿道:你是小王吧?

大家顿时笑翻。

船上的生活就是这样。海风的腥咸中都带着荷尔蒙的气息。脚下汪洋恣肆的似乎不是海水,而是精液。这帮大老爷们,不管纯不纯,总是少了一极。所以话题总是万变不离其宗。

小王大窘,面红耳赤。无论如何,大学生就是大学生,不是大老粗。他结婚不到两年,更兼聚少离多,尚在婚姻保鲜期内,一有机会就煲电话粥,如何能开这等玩笑。上回在越南装船,二副要领着大家去找熟悉的小姐。他跟政委打赌,约定买来秒表准确计时,持久为胜,败者买单,请大伙的客。这当然不是船上安排的集体活动,可也并不特意遮遮掩掩。当时在场的纷纷起哄,老王最为踊跃,大家基本都去了,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邓国宇,另外一个就是小王。

老王对小王的窘迫毫不为意。他说小伙子,都年轻过,都好过。可是到头来呢?你还是小心点吧。老王离婚多年,现在有个相好,书面语言叫女朋友。不过两人没结婚,老王大概也无此打算。

小王说王师傅,你不了解她。她人很好的!很正派!他说得吭哧吭哧,可老王还是连连摇头。那样子,似乎他已经证据在手,铁证如山。

这时邓国宇突然开了口。他不紧不慢地说,球,你说错了吧?那个段子,咱们这个年龄段的都听过。他是这么问的:你是老王吧?

大伙再度笑翻。老王离婚与此关系密切,他并不避讳。可是这回,不知怎么回事上了脾气。他冷冷地翻了邓国宇一个白眼,说大人说话孩子别插嘴!你一个臭二水,发什么神经?

此二人向来不对脾气,只是彼此都忍着。行船嘛。老王年资比邓国宇久,但差别不大。邓国宇可以说是看着他爬上去的。而且他考轮机长已经通过,只等上头任命,还能再晋一级。上回船员们在越南的比赛,最终的结果是政委胜出。当时老王在干吗?他站在政委旁边,手持毛巾给他擦汗,替他加油。

事后说起此事,老王绘声绘色。邓国宇先是吃惊地眉毛一扬,然后诡异地笑笑,没表态,但态度鲜明。老王一见颇不以为然,对邓国宇说你别装神经,也别充圣人。你到底行不行啊?船员们闻听哈哈大笑。

彼时邓国宇笑而未答。此时此刻,却突然爆发。他将新买的水手刀抽出来,疾行到老王跟前,微笑道,牛逼个球。你不是有把墨西哥水手刀吗?你拿出来,咱们比试比试!

老王大惊,众人大惊。邓国宇依然保持微笑,将老王推进他的舱室,十几分钟后两人才出来。

亚利桑那水手刀上的痕迹,就是那次交锋留下来的。几天后,有人问老王,到底是亚利桑那水手刀好,还是墨西哥水手刀快?老王眉毛一抡,不肯答话;再问邓国宇,也无结论。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开小王的玩笑。

张帆突然发现,房间里挂着雪白的水手服,用衣服撑子撑着,端端正正地。仿佛主人就在家中,随时都会穿着它外出。张帆不觉一惊。于晓雯笑道,别紧张。这是他的要求,也是我们的约定。

张帆走到衣服跟前,伸手摸摸,衣服线条笔挺,状态保持良好。他立即动手脱自己的衣服。于晓雯惊问你要干啥?张帆说你别误会。我穿穿看。于晓雯说你千万别!他有洁癖。他对别人的气味很敏感的。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动!张帆恳求道,就让我穿穿吧。你不知道,我有水手服情结,打小就喜欢!

于晓雯背过身子,张帆换上那身水手服。正巧,他穿着十分合身,就像是量着他的体型定做的。服装笔挺,裤线绷直,外加那条灰白色的腰带,帅得不能再帅。他到镜子跟前照照,然后转到于晓雯跟前,说妹妹你看怎么样?哥穿着正合身呢。于晓雯把鼻子触到衣服跟前,闭眼吸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很沉醉的样子。张帆顺势要拥她入怀,又被推开。于晓雯轻声说,哥哥,你教我练书法吧。

张帆身着崭新洁净的水手服,手把手地教于晓雯悬腕运笔。他的身子紧紧贴着于晓雯,后背微微出汗。女人的香水味,和刚洗过不久的头发宿香,浸润着他的每一根毛孔。对于他而言,这是种意味深长也影响深远的醉人气息。他把鼻子触到于晓雯的后颈处,贪婪地大声呼吸。

于晓雯摇摇头,说哥哥请你千万别害我,好不好?那声音颤巍巍的,搅得张帆肝肠寸断。张帆轻声道,妹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勉强你。

张帆用左手探到于晓雯的左手,摸着那个伤疤,问道怎么回事?于晓雯微微叹道他干的。张帆说谁?于晓雯挣脱左手,拽了拽水手服。

张帆停下右手,把于晓雯扳过来,说究竟咋回事?他敢欺负你,看我不拿啤酒瓶抡他!无论是谁,都不能动你!于晓雯眼里闪出泪光,摇摇头道哥哥谢谢你。你不会懂的。我们的感情很深,依然相爱。张帆说那他还打你?那也叫爱?对女人动手,那也叫男人?切!于晓雯还是摇头,说你不会理解的。他脾气确实不好,但也很爱我。他甚至愿意和我一起练书法写字。要知道,船上根本没有条件的,站都站不稳。

正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鸟叫,是于晓雯的手机。她立即竖起食指伸到嘴边,示意噤声,然后才打开手机,歪头撩开头发,搁到耳边。

夜晚的寂静里,对方的声音听得很真切。是个男人。

你在哪儿呢?

还能在哪儿,家里呗。

就你自己?

肯定啊。

你一个人?

也不是。还有你啊。呵呵。

这么安静?

我没开电视。在练字。你闻闻,墨香呢。就是上回咱们去黄山,你送我的上等徽墨。我磨磨试试,确实不错,香味儿很特别。

于晓雯一边说话一边离开。想要去阳台,走到半道又折回来,最后进了厕所。等她出来,两人差不多都醒了酒。

很多事情都像随风而逝的青春,一去不回。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张帆突然感觉,房间里多了个人,有个第三者,正盯着自己。这身水手服,让他很是尴尬。就像偷糖吃的孩子,被父母抓住现行。他清清嗓子,笑笑说妹妹,我说到做到。喝完这杯水,马上就走。

出租车上,张帆闭着眼睛,依旧在回味刚才那身崭新笔挺的水手服。洁白的,一尘不染的,水手服。颜色就像上等的生宣。它不像雪那么尖锐,那么刚强。它的力量有些柔软,但却更能持久。它不以姿态取胜。它在意的是时间。可时间又是什么?表上的刻度,还是日月的旋转?是头顶的白发,还是冰凉的墓碑?都不是。对于人类而言,时间只是人与物经过自己而流逝的痕迹。

何时开始,对水手服如此在意?这个历史很久,至少可以追溯到张帆的少年时期。

张帆在青岛市区安家已逾十年。但翻翻户口本,他还是正宗的农民,户籍地是崂山区王哥庄。对于青蛙而言,坐井观天是种幸福,而换作人,则是陷身泥淖的痛苦。如果没有心气,没有所谓的追求,当农民种地也可以很幸福,就像很多脑满肠肥功成名就者的真诚感慨。但你如果想要有所作为,要去看看远方和世界,那么农村就像枷锁,就像手铐脚镣,时时刻刻拘禁着你沉重的肉身。个中滋味,非切身体会,实不足与外人道。

不幸的是,张帆的学习成绩不行,通过考试改变身份和生活的途径彻底断绝。那么只有一条路,当兵。

北海舰队司令部驻在青岛。这里自然有大量的水兵。那身洁白的水兵服,被夏天的海风熨帖在身上,脑后还有两条飘带飞舞,这种景象不必体验,想想都令人心醉。那时的他,发了疯地想当水兵。对于他而言,大海不是一汪咸水,而是远方;水兵服不是服装,而是希望。

张帆高二时就辍了学。因为成绩无望,老师也不建议继续浪费。就算混到高三,通过高考预选的可能性也很小。既然连参加高考的机会都没有,还不如早点辍学,给寡居多年的母亲减轻负担。

可是张帆舍不得学校。因为马海燕还在那里。马海燕是城里人,确切地说,是城镇户口,跟随父母在乡上生活。她坐在张帆的前排,披肩发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味儿。很多时候,张帆凝神向前,看的不是黑板,而是马海燕。确切地说,也不是看,而是呼吸。呼吸着马海燕头上那种淡淡的香气,沉醉于其中。对于他来说,这种气息不言而喻,意味深长,也一度令他暗暗自卑。

张帆曾经为此做过努力。有个周末,他特意卖掉一篮子鸡蛋,买来雪花膏和香波,仔仔细细地洗个澡,然后跑到母亲身边,说娘你闻闻,啥味儿?好闻不?母亲悲天悯人地摇摇头:至少五个鸡蛋。作孽!张帆一听哭笑不得,又找个村里的同学,让他识别。该同学叫李文革,是村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好得令张帆绝望。张帆很愿意跟他套近乎,尽管李文革很少拿正眼瞧他。这没办法,葵花总是向日,成绩好的学生,那时必然是中心。

李文革也没有好脸。他白了张帆一眼,说你啥意思?你神经不是没毛病嘛?不用闻,我也知道你晚上吃的是韭菜,咱们一样。你别整天把心思朝邪路上用。咱们这些泥腿子,考不出分数,身上再香也是臭的!

张帆恨不得把李文革揍扁。他恶狠狠地心说,我要是能考出分数,还用得着跟你叨叨?再说这是什么味儿,你懂吗?

张帆彻底放弃了改变自己气味的努力。这让他更无法忘怀马海燕身上的醉人气息。辍学之后,他给马海燕写了封信,想当面交给她。之所以选择写信,除了怕有些字句烫伤口舌,主要因为他字写得很好。这大概是他唯一的亮点,也是父亲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印记。他在学校门前等了好几天,方才找到机会。马海燕独自一人走出学校,匆匆迎面而来。那一刻,张帆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汗。可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准备开口,马海燕却突然折转方向,朝小卖部走去。那里站着一个水兵,水兵服白得耀眼。马海燕走到他跟前,两人有说有笑地消失在街道深处。

时至今日,张帆也无法忘记那个场景。水兵脑后的那两根飘带,鞭子似的抽打着他的脸。回到家里,他把信撕得粉碎,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死猪般一动不动。那两只本来嫌小的眼睛,被愤懑不解撑得大大的,溜圆溜圆。

还好,第二年就赶上海军招兵,不是北海舰队,而是东海舰队。这没关系,只要是水兵就好。再退一步,只要参军就好,陆海空不限。只要能离开这伟大无比的王哥庄。

然而兵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当上的。那时可不比现在,当兵挤得打破头。先报名再体检,然后武装部拿出名单,接兵干部挨家挨户,上门面对面地审查验证。书面语言叫走访。每户人家都摆好酒宴,接兵干部盛情难却,只能东家一杯西家两杯,一天不知道要喝多少回。

不幸的是,张帆家连个摆酒宴的资格都没有。

他等啊等盼啊盼,武装部一直没下通知。直到邻居家开始杀鸡买肉,他才知道大势已去。那时大雪盈尺,触目皆白,他的心也像雪原一般荒凉。他家徒四壁,不是一般的穷,要摆酒宴也摆不起,只有借贷。可是他宁愿借贷,而且已经借来,从姑姑家里。接兵干部不来,自然可以省去这笔开销。然而不,他宁愿浪费。

张帆随即顶风冒雪,直奔乡上而去。他的脚就像长枪,在雪地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窝窝,一直摆出二里多地。

张帆赶个大早,害怕碰不上接兵干部。人家不是还要走访嘛。可过去一看,他们却在那里打扑克。大概是赶上突然变天,雪太大,行动不便,他们要稍事休整。张帆来在门口,进退两难。他当然想要进去,可进去之后怎么说呢?积极参军保家卫国?从人家嘴里趸来的套话,肯定不管用。

张帆转过身子,慢慢回头而去。风早已停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打扑克的遥遥吆喝,就是他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白雪覆盖了一切,到处都不是路,到处也都是路。正因为如此,他必须时时处处地做出选择。这并不容易。

乡政府就是个破旧的大院。穿过对面的小桥,就是街道。小桥和乡政府之间,散落有几户人家。不知道谁家的一只芦花鸡,愣头愣脑地蹒跚于雪野中。对于它的个头而言,这雪实在太厚,它的每一步都困难重重。张帆看着那只可怜的芦花鸡,不由得顾影自怜。突然,他疾步蹿过去,一把揪住鸡,顺手掖进棉袄,便匆匆而去。

那只鸡可真是凉。张帆揣着它,就像怀着块冰坨子,既冷且湿。这感觉类似马刺,扎得他只能一路快跑。到了家不由分说,便催促母亲赶紧杀鸡煺毛,剁好炖汤。他母亲把鸡搁进瓦罐,细细地炖,慢慢地熬。下午两三点钟,陋室飘香,令人垂涎。可是张帆一口都没舍得吃,自然也没给寡居多年的母亲留下半口。他取出瓦罐,扑打掉外面的火灰,用油纸封好口,外面再裹上破棉袄,然后捧着这个巨大的包袱,重返乡政府。

真是老天保佑,那几个接兵干部还在打扑克。说句心里话,走访真挺累人。周围几个村,简易公路连村支部都不到,多数路程全靠两条腿一步步地量。碰上雪天,休息一下也正常。那年月没有歌厅,更无洗浴中心,只有群众性娱乐,学习五十四号文件——打牌。

那些人看着张帆进来,都有点奇怪。这张脸很陌生。

你是谁?你有什么事?

赵书记让我给首长们炖了罐鸡汤。首长们走访实在太辛苦!赵书记就是乡上的一把手。把他搬出来,可不是灵机一动,而是张帆在漫漫雪野上的深思熟虑。直接说是他做的,他们万一不肯吃怎么办?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终究不保险。

那时大约下午四点。午饭已过而晚餐未到。大雪天里吆喝半日,身上的热气散发殆尽,能此时进补,自是美事。面对鲜美的鸡汤,乡武装部长身为东道主,哪好意思辨别究竟,只能先尽地主之谊,吩咐人去找碗筷。他说喝两杯?为首的接兵干部苦着脸接连摆手摇头。武装部长笑道,也好,先喝鸡汤垫垫饥,晚上在打阵地战。

首长们吭哧吭哧地啃将起来。为首的那个招呼张帆来一碗,张帆腹内馋虫不住地蠕动,但却只能摆手谢绝:这是专门慰劳首长的。我不饿我不饿!

吃到末了,外面忽然骂声四起:哪个挨天杀的,偷了我的鸡!一听就是老于此道的妇女,骂人难听但不是简单重复,内容有变化,节奏有曲折,一骂三叹,令人心颤。首长们立即醒过神来。为首的那个赶紧停止咀嚼,口齿不清地问张帆: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事儿?

张帆把破旧的棉帽子捏在手里,故作羞涩地说,我叫张帆,三村的。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当兵,保家卫国!武装部长接口道这个人我知道。参军很积极,去年没选上。身体合格,三代贫农,政审也没问题。不过……为首的那个说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补上吧。你赶紧回去,明天我们去走访!

大家伙手忙脚乱地拾掇碗筷,打扫鸡骨,消灭罪证。为首的那个一改先前的豪放,闭着嘴咀嚼。张帆接连躬身致谢,满脸谦恭地指指瓦罐道:首长们吃饱没?不大够,只能让你们打打尖。为首的那个咽下鸡肉,不住地挥手道:你赶紧收拾走!你赶紧收拾走!

小王和邓国宇从此成了朋友。后来是邓国宇给他确定的外号,叫呆子。书呆子的简称。小伙子正准备投考海事学院的研究生,一有时间就看书。邓国宇说,呆子这个荣誉称号你还满意吧?船上人人都有外号,你也不能例外。小王说名字也好绰号也罢,不是我的,都是你们的。你们用么,你们叫着顺口就行。邓国宇拍拍他的肩膀,说嗯,有点Seaman的样子。好好干吧,路还长呢。

后来有一天,呆子呆呆地向神经取经。邓国宇看他那样子,知道多半是感情问题,但就是不点破。他自顾自地打开呆子送来的古巴雪茄,点着,使劲吸一口,然后徐徐吐出,看着白烟丝丝袅袅地飘散,静静地闻着空气中的雪茄气味,不说话。

呆子无奈,只好开口。原来情由很简单,他接连两次打老婆的手机,她都没有接听。而按照国内时间,都不在深夜。这在往常,都是没有过的。

会不会有问题?

你们相爱么?

当然。

那就不要怀疑。这世上,如果连爱都不能信任,还有什么值得信任?我们活着,我们忙忙碌碌,又有什么意义。

小王闻听,两眼放光。他说你也这么说?我这么说,他们都说我是呆子!他们都说,这是商船,不是课堂!邓国宇飞快地笑笑,说疯子给瞎子领路的时代,总是傻逼多。别管他们。走自己的路,让他们打车去吧。小王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邓师傅,看不出来,你挺深刻的呀。要说神经,他们才神经!邓国宇冲他脸上吹口烟,笑而不答。

邓国宇,这个沉默寡言、身材高挑的汉子,在船上将近三十名船员中,颇有几丝神秘色彩。他很少说话,从不谈论家里的事情。在小王眼中,他简直就是个谜。没有人能说清他的情况。政委也只是掌握档案上的那些公开信息。比如他当过水兵,没进过正规大学,只有中专学历,出身于干部家庭。等等等等。再进一步的,便无人知晓。时至今日,大家早已没了知道的兴趣。反正问也是自讨没趣。

舱室里摆有十几把刀。各式各样的。小王摆弄着水手刀,随口问道,你怎么这么喜欢刀?对付海盗,也用不着它们呀。邓国宇慢条斯理地答道,带刀的男人才是男人。男人没把刀,还叫男人?小王一怔。他觉得这话也挺深刻,但深刻在何处,却不甚了了。片刻之后,他又问道,都是从哪儿买的?得不少钱吧?邓国宇手里夹着雪茄,眼睛看着舱门方向,仿佛那里又有人进来。海盗,或者不明目标。当然,那里只有狭窄的过道,乳白色的舱体,此外空无一物。

多数都是别人送的。

谁这么大方,送这么多刀。估计不便宜呢。

一个老水手。

老水手?咱们船上的?

当然不。那时我也像你这么大,刚刚上船不久,有个师傅带我,他很喜欢刀。这些刀,主要是他留给我的。

那他现在呢?退休了,还是当了船长?

没有退休,也没当船长。他已经不在这个星球上。邓国宇猛抽一口雪茄,半晌才接腔。仿佛要仔细品鉴雪茄的味道。

小王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但是,在邓国宇跟前,是不能随便提问的。如果你不想碰壁的话。还好,邓国宇还有下文。他慢慢悠悠地说,等哪天有空,咱们可以聊聊他带刀的故事。很有意思呢。

很快,张帆就穿上了想象中的军装。不过不是洁白的水兵服,而是蓝色的冬装。没有领章,也没有帽徽。当然这没关系。冬天来了,夏天还会远吗?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夏天里找个凉爽的日子,去找马海燕。让她看看,张帆并不是没有出息的人。那年月,学生跟军人通信很流行。那个水兵,就是马海燕的笔友。这事儿张帆知道,甚至还知道对方部队的代号。可惜,他的名字马海燕高度保密,张帆无从知晓。

张帆正做美梦,忽然就挨了一脚。就是领头的那个接兵干部,现在知道他的官职是大队长,姓高。张帆送去的那罐鸡,两条鸡腿都是他啃的,外加鸡肝。大家看来很清楚他的口味儿,鸡肝是专门从汤里捞出来,送到他碗里的。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当什么兵?再这样拖拖拉拉,马上给我滚回去!

这突兀的一脚,让张帆发现美梦其实还很遥远。他赶紧背起背包,朝车上爬去。火车开动后,高大队长巡视车厢,走到他跟前,奇怪地笑笑停住,对面的新兵立即挺身起立。

张帆也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高大队长在张帆对面坐下,抬头看他半天,却没说话。张帆不由得心里发虚。那一脚的劲道,可是令人难忘。

张帆,对吧?

报告大队长,对!

不错。你小子,将来打算干什么?

张帆一愣。干什么,去当兵嘛。水兵。他没上来话。高大队长见状又解释道,我是问你,到了部队,你想当什么兵,干什么专业。海军是技术兵种,不是都跟你们交待过吗?

报告大队长,什么专业都行。只要能上军舰,漂洋过海!

高大队长微笑点头,说嗯不错。我记下了。

但谁也没想到,张帆当了五年海军,别说上船出海,见都没见军舰一面。

新兵训练三个月,然后下部队。张帆被分到一个军需仓库,在大山深处。慢说海,连海风的味儿都闻不到。

张帆恨了高大队长整整五年。直到退伍,还在骂他。不过他虽然没能乘长风破万里浪,但却得以跟书法续缘。下到仓库后,他被分到政治处放电影。直接领导是个小干事,刚刚由士兵提干,也是农村兵。他告诉张帆,要是不能提干,农村孩子当这个兵没有半点意思。来时是农民,回去还得继续锄地。

那个干事之所以能提干,就是因为能写大字。他的书法作品,入选过舰队和全军的书法展览。这给了张帆巨大的启示。他突然感念起父亲早年耳提面命的教诲。那时因为写大字,他的耳朵可没少遭罪。他立即拜干事为师,跟着他一笔一笔地描。有童子功打底,他很快就入了门儿。

第四年的夏天,张帆带着一枚军功章,回来找马海燕。他身着洁白的水兵服,把军功章挂在胸前,真恨不得踢着正步去。马海燕没考上大学,已经在父亲工作的商业局就业。具体而言,是一所百货商店的营业员。张帆找到了马海燕上班的地方,却没见到马海燕的人。那几个女售货员看着张帆,就像看着外星人。不对,那时《星球大战》还没来演,尚无外星人的概念。那是种间谍被抓的感觉。

张帆觉得似乎绿色的军用裤头都被那几个老娘们与少妇看破。他结结巴巴地问道,马、马海燕不在这儿上班?商店的头目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你是她什么人?这一问正好戳中张帆的心病。他支支吾吾地说,朋友,哦不,同学,同学。头目问道你们很久没联系过?张帆说不是,我们同学,经常联系呀。头目说那她出了点事儿,早已调离,你怎么不知道?张帆说出了点事儿?出了什么事儿?头目淡淡一笑道,也没啥大事。反正已经调走,详细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你去新单位找她吧。

回头再打听,才弄明白原委。马海燕遭遇了强奸。虽然肇事的流氓已经落网,并且在“严打”中枪毙,但这依然无法为她洗雪耻辱。她只能选择逃离。

那是夏天的事情。在一个海边的城市。夜晚。老水手还很年轻,还在当着水兵,穿着水兵服。邓国宇说。雪茄夹在他手中,但很少吸。习以为常的机器轰鸣,外加咸湿的海水气息,慢慢都被雪茄的香味薰透。精液泛滥欲望汹涌的印象,就像一页被风吹翻过去的字帖。小王看着邓国宇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呈锐角。那样子极像童年时期的课堂,幼稚园的课堂,老师给孩子讲故事。这感觉并不足以夸耀,但却令人心安。

年轻的水兵身着帅气逼人的水兵服,脑后垂着两条飘带,就像古代战将的盔缨。他沿着一条古老的街道朝前走,身边有位少女。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手当然没有拉在一起。那时不比现在。你可以称为纯真,也可以称为落后,只在你的心境。

可以想象,那条街道不会热闹。即便白天人也不多,何况此刻。两人不停地走来走去。那是种很美妙的感觉。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累。当然即便累,也没有咖啡馆这样的去处,可供小憩。电影院呢?电影已经散场,他们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事后回想,水兵觉得自己似乎在那个晚上走完了一辈子的路。他觉得那条路上的青石板,一定记得自己的脚印。

两人再度走到街道的尽头。那里有座小桥,对面是医院,再过去是学校,然后就是山地和农田。他们越过小桥而去。

在医院门口,远远看见前面有四个黑色的人影。水兵准确地目测出彼此距离大约六十米,对方的速度大约每小时一点五海里。这是他的专业和基本功。他本能地感觉到了风险,打算转身回去,但是对方的速度明显加快。这让他无法回头。他不可能于此时突然左满舵或者右满舵。

双方很快相遇。在学校的操场上。那四个小青年浑身酒气。他们呈扇形,将水兵和少女包围。

兵哥哥,挺浪漫的呀。

就是。这小嫚儿长得不赖!

别光陪兵哥哥,也陪咱哥们儿玩玩儿!

少女靠到水兵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浑身发抖。水兵不住转动身子,喝道:你们想干啥?不要胡来!

两个地痞拖开少女,剩下两个挡住水兵。他们有刀。不是高贵的兵器,而是卑鄙的匕首。少女的惊叫一度撕裂夜晚的寂静,但那声音短暂而且突兀,一去不回。青春的躯体不敌卑鄙的匕首,她自己掐断自己的声音,然后就是坠落与沉沦。

水兵大叫一声,挣脱身边的流氓,朝少女冲去。这时,为首的那个流氓放开少女,转身来到水兵跟前,说兵哥哥,挺有种啊。来,咱们单挑。你赢了,你们走;我赢了,你滚蛋!

来吧。我也不占你便宜,给你一把刀。流氓头目左手前出,手持刀刃,刀把向前,右手握着另外一把匕首。他两腿叉开,上身微微弯曲,像一把张开的弓。

水兵学过冲锋枪,也学过舰上的枪炮,唯独没有学过匕首。单兵格斗,空手夺刀,不是武侠小说就是电影,向来在事实之外。此后他这一生最痛恨痛悔两件事,一是当时没有抱抱少女,在她浑身发抖的时候;第二,就是当时没有接过那把匕首,然后以战士的姿态,血洒沙场。一阵风来,飘带抽在脸上,他倒希望那是皮鞭,能在麻木的脸上抽出疼痛,抽出烈士的鲜血。但这怎么可能。

流氓头目得意地哈哈一笑。那笑声,尖利如秃鹰之爪。他将匕首扔到水兵跟前,说兵哥哥,来呀。怎么熊了?哈哈哈哈!

匕首在石子路上的回声,像玻璃器皿那样光洁,多年来一直回荡在水兵的耳边。即便狂风暴雨,或者机房内主机的轰鸣,都无法遮掩。那以后不久,他便脱去军装,离开部队,最终当了货轮上的水手。

小王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不名誉的故事,沉重得令他低头。设身处地,他自己不敢也不会接下那把匕首,卑鄙的匕首。这令他无言以对。他甚至没有想起询问故事的结局。邓国宇也没吭气。雪茄已燃去一半,前半截随时可能颓然跌落。他一动不动,也不看小王的眼睛,说你赶紧回去吧。跟我走这么近,别让你师傅有意见。

十一

找不找马海燕,该怎么找,找到她又怎么说,张帆苦恼了一个假期。按照规定,义务兵服役期间,没有探亲假。只能请事假。比如以直系亲属病危或者病故的理由。张帆的父亲早已辞世,劳碌大半生的母亲,身体还像锄头把一般硬朗,当然没有那样的理由。他能回家休假,是因为他在部队机关工作,而且书法比赛时又在舰队获奖,立了功。但尽管如此,假期还是不能超标,只有十天。眼看假期将尽,他才下定决心去看看。

张帆依旧穿着洁白的水手服,挂着军功章。当然,没踢正步。他也想过换身打扮,可惜没有一件穿得出去的便服。只有这身军装,能以不变应万变。马海燕现在电厂当保管,工作很清闲。她还像从前那样苗条挺拔,留着披肩发,只是眼睛显得更大,大得简直有些空洞。空洞里流露着无限的忧伤,像冬天那样漫长。

马海燕盯着他的衣服,说这身皮,真脏。张帆不解地自顾上下,说不会吧,我刚刚洗过的呀。马海燕说洗过的也脏。洗不洗都脏。张帆以为她受了刺激,神经还没恢复正常,也就没再纠缠。放下带来的一点小礼品,随即便告辞而去。

张帆满心以为自己能忘掉马海燕。他虽不清楚她被污辱的细节,也不可能清楚,但无论如何,那总是一块肮脏的布,裹在你身上。或者就像个耻辱的标记,刻于额头。他在想象中不断放大那些恶毒,希望喝退自己,但奇怪的是,所有这些努力,起到的都是反作用。他无法忘记那双有些空洞的忧伤的眼神,那头依然散发着香气的披肩发。

回到部队,差不多就该考虑向后转的问题。那个三等功的获得,是因为杠杠硬。但这无助于提干。他早已死掉这份心。义务兵退伍,顶多要求一张党票,如此而已。张帆没有想这个。他想到的,是回家之后的生活。继续种地吗?那还不如打死他。

张帆开始给马海燕写信,不断地写。信封总是用毛笔。准书法家的字,应该足以打动人心。但是没有,马海燕从来没有回过,一封都没有。张帆丝毫不以为意。后来内文也干脆改用毛笔,蝇头小楷的字体。每周一封,从未间断。在信中,他狂热地回忆昔日的同窗生涯,并且以烈日酷暑般的温度,向她求爱。

直到退伍回家,张帆从未接到过只言片语的回信。侧面打听打听,马海燕倒是也没有交朋友的迹象。回到家的次日,他便前往拜访。对于他的出现,马海燕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眼神飞快地亮一下,然后又迅速熄灭,没跟他打招呼,更无从寒暄。张帆也没客气,看看她的眼睛,便径直在她跟前坐下。那样子,两人似乎不是分别经年的冤家或者恋人,而是朝夕相处的同事或者邻居。

那已经是冬天,但尚未到取暖期。仓库总是很阴冷,此刻更加难耐。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仿佛已经冰封。

你想好没有?半晌之后,张帆打破沉默。

天冷了,生炉子吧。马海燕说完起身进入里间,开始点炉子。张帆起先没有反应,等跟着进入里间,只见他写来的信,那些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的大字,都在炉子底下,正冒着白烟。纸张引火,倒是物尽其用。

火舌一点点地卷去字纸,张帆的内心鲜血淋漓。他盯着马海燕的眼睛,就像狼盯着想象中的羔羊。马海燕没有回视,自顾地说中午我请你吃饭吧。厂里没啥条件,咱们就在这儿下面条。

马海燕给张帆打了两只鸡蛋,又切了两根火腿。两人都没说话。张帆吃得很夸张,声音地动山摇。就是新兵训练期间,那些累得贼死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这样恶狠狠地吃过。

吃完饭你就走吧。别再来了。马海燕说。她吃得很少,也很慢。仿佛饭盒里不是面条,而是实验样品;她的勺子也不是勺子,而是搅拌器。她不是吃饭,而是在做科学鉴定,要从中获得重要发现。

张帆依旧吃得地动山摇。他没有吭气。等吃完最后一根,他仰脖连汤喝下,然后把空饭盒冲马海燕面前一伸,理直气壮地说再来一碗!马海燕吃惊地看着他,说你能吃下?你怎么吃这么多!张帆气狠狠地说,我不吃饱,一会儿哪有力气跟你吵架!昨天才下火车,还没缓过劲儿来呢。马海燕不觉扑哧一笑。张帆也就势展开笑脸,说你笑了,马海燕你是假装生气,我亲眼看见你笑了!

笑容真诚而且自然,只是短暂。马海燕很快就恢复原样,还是那张党委书记一般的脸。她说你以为我现在这样,就跟你平等了是吧?张帆说,你说,你说。马海燕说,或者你觉得在我跟前,你就有了优越感,能对我居高临下?张帆说,你还说,你还说。马海燕说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张帆突然上前,一把将她搂住,说所以我才追你呀。傻大嫚儿,你懂不懂?

马海燕突然哭出声来。哭声像撕裂一张纸。她低下头,咬住张帆肩上的棉大衣,使劲地咬。

张帆没有劝慰,也没有阻止。他欣喜地发现,马海燕身上那种独特的香味儿还在。淡淡地,醉人地。想象被证实的喜悦,充斥于胸。他飞快地吸两口气,说燕子,我还像同学时那样爱你。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你。

十二

小王认为,邓国宇和老王的冲突具有充分的必然性。邓国宇瘦长挺拔,现在每天还要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各一组,每组一百下。他的体形,就像一枚放大的刀。没有小腹,也没有明显的屁股。而老王呢,他长得像个球。

刀总会刺破球的。只要时间地点和时机允许。

邓国宇微微一笑,说高论。到底是科班出身的大学生。不过通常情况下,人们一般喜欢胖人,只要他胖得不过分。所谓圆滑,圆了才能滑。所以他们吃得开,爬得快。小王点点头,说大概吧。球形可以滚动,摩擦阻力最小。

月夜晴朗,星幕低垂。两人斜倚着船舷边的栏杆闲聊。邓国宇接过小王递来的古巴雪茄,用夹子剪断头,点着,深吸一口,再徐徐吐出,问道不当班?小王说嗯。邓国宇说你还想问我师傅的事吧?小王说嗯。邓国宇道有话直说,痛痛快快的,别藏着掖着,才是水手的做派。你师傅没有跟你说过?小王笑道我这不是刚到,还没来得及嘛。后来呢?

邓国宇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读过《圣经》没有?小王摇摇头,说没有。我要不是在学校入了党,毕业哪能进咱们公司!这是实话。他们所在的远洋公司,可是大型国企。邓国宇说这并不影响读《圣经》。小王说你也不常读吧?每次去找你,都见你在读帖。邓国宇说你没见我经常看星空吗?我确实不常读《圣经》。对我来说,看星空跟读《圣经》的效果一样。

小王下意识地一抬头,似乎要从头顶的星空中寻找印刷字体。邓国宇说咱们看星星,都是那么一丁点大。可从宇宙中看地球看咱们,又怎么样呢?无非是一些由不够纯粹的碳与水化合而成的微小动物,无能为力地爬行于一颗渺小而不那么重要的星球上。顶多只是粒尘埃。你经常这样想想,效果甚至比直接读《圣经》还好。

小王一怔,无言以对。这个说法对于他而言,远比海鲜新鲜。不过邓国宇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反应,没有给他继续回味的时间空间。他自言自语般地接着说,他的结局,就跟《圣经》有关。上船之初,他虽然不怎么晕船,能经得住风浪,但却经常做噩梦,然后手舞足蹈地醒来,仿佛正经历打打杀杀。那时的船不比如今,条件还比较差,水手住得比较挤。他老这么闹,也影响别人休息。可是谁也不知道,这背后的隐情。

他出身于基督教家庭。从他曾祖父那一代开始,便加入基督教。算起来那还是大清国的时候,同治年间的事情。他爷爷奶奶自然是基督徒。他父亲受时局的影响,没有受洗,不敢公开信仰,但其实也信基督。这一点,父亲甚至对他都没有真正交底。直到父亲去世前夕,教堂的人匆匆前来,说是要给父亲施洗,以便他升入天堂。身为儿子的他当时很是反感。他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咽气之前滴上几滴水,就能洗清一切罪恶,升入天堂?你们这个基督教也太厉害了吧。

他声音很大。反正父亲已经持续昏迷。但是没想到,那一刻,他父亲其实很清醒。他突然睁开眼睛,说儿子,你别拦他们,是我的主张。这是我多年的夙愿,投身主的怀抱,感受他的荣耀。现在他正在天空中等我,我不能再耽搁。

他跟随父亲的眼光朝上看,上面当然什么都没有,除了电灯吊扇和天花板。可是,他父亲的表情谦卑虔诚,眼里闪着狂热的光芒。片刻之后,他接着说儿子,你一定要放下骄傲傲慢和自以为是,好好读读《圣经》。你姐姐不能来,你记住转告她。我刚才向主祷告,希望见她一面,跟她告个别,主已经答应我的请求。我们刚刚见过。她生了个儿子,孩子肚皮左侧有块胎记,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他父亲受洗之后,表情恬淡,面带微笑,说话声音很平稳,丝毫看不出死亡的迹象。慢慢地微笑逐渐僵硬,固定在他脸上。父亲平静地离开人世。那时手机远未普及。传呼机刚刚时兴,他也配了一部。医生刚刚用床单盖住他父亲的脸,准备朝太平间推,他接到一条寻呼信息。后来电话打过去,在广州的姐夫告诉他,他们刚刚生了个儿子。他赶紧问道:六斤八两重,肚皮左侧有块胎记,对不对?他姐夫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他说爸爸说的。他姐夫大为惊异。原来他姐姐生产期间一度昏迷,然后一醒来就哭。接生的医生护士很不理解,说你是顺产,又是个儿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姐姐哭道,爸爸刚刚去世,我都没能去送送他!

他的姐姐,能准确地描述父亲临终时的种种细节。包括父亲的表情,动作,内衣的颜色。这事就像一枚针,准确地刺中他所持的无神论的气球。不过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因为他知道无人会信。大家的本能反应,肯定都是他胡编乱造,封建迷信,或者神经不正常。

一直被噩梦所困的他,试探着开始读《圣经》,上教堂。渐渐地由此而获得了良心的安宁。他终于明白,人类具有原罪。因为他是罪人,必然会犯下罪孽,而不是相反:因为犯下罪孽,才是罪人。人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罪过,或多或少,或大或小。一句话,他在道德上不比那几个被枪毙的流氓高,但也不比那个天真纯洁的少女,或者其他所谓的什么达官显贵高尚人士低。他就此而获得解脱。

十三

张帆和马海燕终于结合。马海燕有个前提条件,张帆必须处理掉所有与部队有关的一切。旧军装,军装照。等等等等。当然,军功章可以留下,这玩意儿有用处,但要收藏起来。张帆咬咬牙说行,但片刻之后又追问原因。对于他这样一个农家子弟,曾经从军毕竟是人生中唯一的荣耀,他难以割舍。马海燕说你傻呀。从前那个当水兵的笔友骗了我,也耽误了咱们。我要跟过去一刀两断。

那个水兵如何骗了马海燕,张帆无从知晓。但是她希望重新开始,这话听起来倒是入耳。他说你当时怎么就那么狠心,把我的信全部烧掉?马海燕扑哧一笑,说也有考验你的成分。你如果有真心,以后继续给我写呗。

半年之后,两人便结了婚。在岳父的帮助下,张帆虽然未能改变农村户口,却在商业系统招了农民合同工,好歹也算进了城。

新婚之夜,张帆趴在马海燕身上,像狗寻找回家的路那样,仔细嗅她的头发。毫无疑问,那种独特的香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比往常更浓。这足以令人欣慰。只是美中不足,张帆清晰地感觉到,已是妻子的马海燕,浑身似乎在微微颤抖,就像一条紧张的弹簧。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弹簧像含羞草一般回缩一下,然后更紧地张开。他努力缓和妻子的情绪,但她皮肤上的鸡皮疙瘩,却迟迟没有消退。终于,急躁战胜了耐心。被海风张满的帆必须出发。张帆就像他的名字,希望迅速放松。他缓慢然而坚决地进入了妻子。

马海燕丝毫没有阻挡。她一定明白妻子的责任,闭着眼睛,任由丈夫摆布。那副样子令张帆无比耻辱。他再清楚不过地回到了时间深处,看到了那桩传说中的强奸。好在这种罪恶感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刺激,并没有淹没最本源的感觉,张帆觉得进入妻子的,不是自己能引起快感的性器,而是一根受油管。它从战斗机前部伸出,插进空中加油机尾部的输油管。其中传输的虽然不是航空汽油,但同样也是能源和动力。那是一种从小就渴望得到的安全感。他确实还是农民,但已不必锄地。谁宣称热爱劳动,就让谁下地去挥汗如雨吧,他不热爱劳动。他憎恨那种苦力般的无尽生涯。凭什么他就该热爱劳动,难道就因为那份该死的户口本?现在好了。

就这么说吧:那也是一根稻草,马海燕通过它,将张帆拽出农田的泥淖。

每个人走进婚姻时,都带着美好的希望与憧憬。没有人怀着离婚的预案结婚。职业婚骗除外。结婚之初,张帆虽未明言,但却自命高贵,以《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自许。但时间一久,尤其是孩子出生之后,两人的矛盾也不可避免地显现。孩子在生长,矛盾也在生长。

马海燕看不惯张帆的农村习气。比如,张帆早上刷牙,但晚上没有刷牙的习惯;他啃过的骨头,嗑过的瓜子皮,习惯随手扔在地上。经过敲打,他虽然全部认错,但偶尔还是会再犯。尤其是朝地上扔垃圾的随手习惯。有时说得多了,他还不服气:放在桌上,不是也得收拾?从地上收拾跟从桌上收拾,有什么区别?马海燕说区别大了。文明人都放在桌上,拾掇碗筷抹桌子,一遍收拾利索。只有乡下人才满地乱扔,引得狗在桌子底下乱拱!张帆气得把筷子朝桌上一拍,说你文明,你文明不是也嫁给乡下人了吗?马海燕说那是因为你苦苦追求我!孩子听不懂父母的话,但能看懂表情。他吓得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这哭声,是催促二人收兵的锣鼓。

马海燕似乎有洁癖。在她眼里,什么东西都是脏的。回到家里,外衣就得脱下挂起来,不能穿着外衣坐沙发,更不能坐床;无论干过什么,都要洗手,吃饭前更不必说。那时大家经济条件都不怎么好,像他这样的家常,更是如此。张帆有两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碰上有什么活动,马海燕偏偏还不让他穿。理由很简单,活动不过一天半天,可张帆一上身,回来她就得洗。麻烦。

张帆一直在练书法。日渐着迷。有时写字进入境界,妻子一遍遍催促吃饭,这才匆匆起身。一离开书案和翰墨,立即感觉到腹内空空,于是便直接上桌,抓起馒头就啃。马海燕使劲撇他一筷子:洗手去!张帆一边啃馒头一边说按照你的教导,回家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又没干别的!马海燕说你读书写字了!这话不假。张帆手上还有墨迹。他对此颇不以为然:书香墨香,求都求不来,还洗啥洗?马海燕说病菌!张帆,你真癞!你是最癞的!

癞,就是脏。这话让张帆心里一梗。他忍了几忍,才忍下那句恶毒的反击:你才脏呢。你是个脏女人。他停止咀嚼,半天后说马海燕,我记得你从前不这样啊。你啥时候染上的这毛病?这脏那也脏,人还怎么活?你又不是没学过生物。你拿个显微镜看看,饭里菜里,哪儿不是爬满细菌?

马海燕没有说话,两行泪珠已经扑簌而下。张帆见状赶紧放下馒头,起身去洗手间:好好好,我不对,我错了。我杜丘冬人作为检察官犯下如此罪行,追悔莫及,我决定立即去洗手!

高仓健和真野良子主演的电影《追捕》,曾经风靡一时。张帆化用其中的台词,是想激活气氛,但却没有成功。那块馒头他本想放回原处,但却被马海燕一巴掌打开。她心里就是放不下。

马海燕的那个水兵笔友,张帆只看见过一次,匆匆而且遥远。其余的情况,他一概不知。马海燕的黑暗时刻,他从来没有问过。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它,就像回避身上的伤口,或者海面上的水雷。但最终从结果看,或许还是说开好些,坦诚地,毫无保留地。张帆越琢磨,越觉得隔膜这个词精妙。距离不远,隔阂也不深,一层膜而已,但却能隔开一切。这真是要命。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问题就像残留在人体内的弹片,或者一根扎入多年的刺,周围已经长满血肉与组织,不动也疼,一动更疼。事实上,它已经不可触碰。

张帆对书法的痴迷,马海燕不以为然。她认为,在学校不妨这样,如今已经踏上社会,有了单位,就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谋个好前途,为自己,也为了老婆孩子。所以《快雪时晴帖》也好,《玄秘塔碑》也罢,这一切在她,都是废纸,无实际意义。

两人的航向,越偏越远。

十四

在孟买赶上湿热的雨季。船员们无事,多数上岸放风。这个港口,邓国宇从前来过几次,上去逛了逛,便回到舱室,展纸泼墨,练习书法。天热,他赤着背,胸前的刺青格外醒目。那是一柄唐刀,从左上斜着展开,刀刃正好对准心脏。

唐刀曾经随着大唐王朝的繁盛,而流行一时,与大食刀并列双雄。作为标准的军事装备,唐刀有四个系列:仪刀、横刀、障刀和陌刀。障刀是士兵的标准配备,体形最短,便于贴身肉搏。后来跟横刀一起传入日本,成了同为三大名刀的日本武士刀的前身。

这个刺青,完成于广州。回到家里,他父亲大为光火。在老人家眼里,这不是个性,而是流氓习气。一看就不像好人家的孩子。但这玩意儿不像字迹,可以用橡皮轻轻擦掉。即便墨写的大字,也能一把撕碎。这可不行,你总不能让他把皮剥掉吧。

邓国宇跟广州的渊源不仅仅在于刺青,还有书法。半年之后,商船再度经过广州,正赶上闷热的夏季。那天傍晚,邓国宇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遥遥看见几个地痞,欺负一个中年人。那人被团团包围,不住地躲闪。邓国宇一见,不由自主地捏起拳头。那一刻,他血朝上涌的同时,尿意下坠,牙齿轻微哆嗦。片刻之后,他扯掉衬衫,赤膊上阵,出手助拳。

那几个流氓先是一惊。刺青唐刀,多少有点震慑作用。但此情此景,不打的话,僵局又如何得破。于是他们阵前分兵,两人骂骂咧咧地对付邓国宇,另外三个继续纠缠中年人。邓国宇不要命地扑腾,不要命地攻击,但在这个方面,他显然不够专业,丝毫没占到便宜,接连挨了好几拳,脸上都开了花。此时中年人突然发力。只见他随意戳几下,便将身边的地痞制服,然后过来帮邓国宇解了围。

后来才知道,中年人其实是咏春拳高手,工武术,且善书法。他此前之所以没有还手,是怕出手太重,伤了人家。事后他看看邓国宇胸前的刺青,说小伙子,你喜欢刀?邓国宇点点头。中年人说男人喜欢刀是好事。不过还有个方式方法问题。刀笔刀笔,刀是笔,笔就是刀。你如果真正喜欢刀,去练书法吧。刀锋都在其中。

邓国宇按照中年人的指引,买了字帖和文房四宝,开始练字。不过邓国宇迟迟没能在书法中找到刀的感觉。在他看来,只有那个昏君的瘦金体,有点刀的意思。因为那些字体瘦长,转折锐利。后来再过广州,他去拜访引路人,中年人闻听哈哈一笑。他说小伙子,你已经到了门前,但还没进门。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刀锋的感觉的。我保证。

十五

农民合同工不可能分房,他们只能住马海燕单位分的房子。那时商业系统的好日子已渐行渐远,张帆的单位摇摇欲坠,工资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取消工资,改发生活费。如果不是岳父还能说上话,他早就被开掉了。

马海燕供职的电厂,也在走世界上最好的路,那就是下坡路。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能勉强维持。手头一紧,夫妻就容易生闲气。反正蜜月期已过,那些昔日透支的甜言蜜语和恩爱,此时便要连本带利地偿还。两人的关系就像老年人的关节,指不定何时何处便会嘎巴一声,出现故障。

像张帆这种背景,少不得要偶尔遭受风言风语。尽管警方和他们自己都刻意保密,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只要一个人知道,就会在人群中疯长。那些恶毒无比的闲话,不必重复,人人都能想象。这些闲气,张帆虽然尽力忍受,但总难免要泄露一星半点。就像锅盖,你盖得再严,也总会有饭菜的气味飘出。不过张帆从来没跟妻子正面吵闹过。在部队的五年,只可能是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的五年,不可能是雄姿英发酣畅淋漓的五年。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阳一般默默地忍受,他早已习以为常。更何况,聂赫留朵夫还能给他提供一定程度的心理优越感。尽管有些虚拟。

商业系统的各个门店终于彻底关张。张帆无奈,只得办了一个书法班。刚开始教小学生,后来教老头老太太。这个转型当然并不顺利,所幸多磨之后是好事。办班的收入不稳定,但总体而言,远胜工资。与此同时,他在圈内混来混去,慢慢地字也能卖掉一些。他用这些钱,在房价的气球还没吹起来之前,买了新房。房子面积不小,他占用一间作为书斋,置上专业的书案,总算有了书法家的装备。

这些年来,夫妻俩的关系已经趋于稳定。两人都没了闹的心气,不再期望爱情似火,这就好办。只要你愿意推,小车一般都不会倒。马海燕的洁癖越来越严重,正好房间也大,有了分居的条件,两人划屋而治,互不干涉内政。

然而张帆心头上的那个病灶一直没能消除。事实上也不可能消除。就像一条砍断的缆绳,你接得再好,也总会留下疤痕。张帆的这个病灶,程度未必就轻于马海燕。奇怪的是,他不恨施暴的流氓,却无法释怀那个不知姓名的水兵。他怀疑,那水兵才是葬送马海燕贞洁的坏蛋。一定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她怎么会对水兵服如此过敏?

这些话当然不能出口。只能在牙缝跟前转为内销,自己寻求补偿。书法家么,应酬多,场合多,又经常能借点大款的光,对认识女人大有帮助。他经常捎带女人吃顺风饭,那些逢请必到甚至不请自到的女人,相当一部分会从上桌发展到上床。这是可以想象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古训在先。不肯上床的呢?也很好办,不再让她上桌。

张帆不敢说阅人无数,但还是有过几个红颜知己。只是档次都不高。没有上等的鱼饵,怎么能钓到大鱼,对吧?所有这些所谓的红颜知己加起来,也无法提供于晓雯那样的兴奋。他觉得那无比地刺激。后来他又去过于晓雯家一次,房间里还挂着那身水手服,但却没有她老公的照片。甚至连婚纱照都没看见。这种神秘,极大地刺激起了张帆的雄性激素。他仿佛年轻了二十岁,重新回到朦胧青涩的少年时代,陷在可笑然而动人的情感漩涡中不能自拔。他身着水手服,得到了于晓雯。确切地说,没有完全得到。于晓雯拒绝了他的吻。事毕在她还没睁眼、似乎意犹未尽地回味时,他再度凑上嘴唇,但还是被于晓雯击退。

这个不行的。哥哥。真的不行。这个我只能给老公。于晓雯闭着眼,但口吻不容置疑。张帆并不在意这个。男人这种动物,你懂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别的他们都可以忽略。或者说,这样正好,可以省却一道程序。

然而这只是一般逻辑,而于晓雯在张帆心目中,并非一般的女人。她新奇,神秘,因而刺激。张帆不断地想象,她老公就是那个水兵。他愿意相信,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所以,他一定要完全占领那个阵地。干净地,彻底地,不留余地地。

直到张帆离开,于晓雯一直没睁眼。她背过身子,轻声说你走吧。张帆交差地吻吻她的肩头,便开始披挂盔甲。他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万事开头难,习惯成自然。这事儿就像写文章,只要破了题,那就好办。

正要告辞,只听于晓雯又轻声叫道,哥哥,请你抱抱我,好么?张帆一顿,又躺下从身后环手过去,握住她的乳,温柔地,和缓地。于晓雯没有转过身子,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此时旁边传来一阵音乐,是她的手机铃声。她拿过来看看号码,没有接听。

十六

寻找刀锋的过程并不顺利。邓国宇隐约知道,杜甫写过一首诗,看公孙大娘舞剑,似乎跟书法有关。等找来细读才知道,《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中的剑器并非兵刃,而是舞蹈的名字。张旭是从公孙大娘的舞蹈技法中受到的启发。他好险闹了笑话。

舞剑斗蛇最得古人用笔之妙。这话好说,但是不好体会。等真正找到刀锋的感觉,邓国宇很有些兴奋。他突然意识到,白纸黑字,这巨大的反差本身,便是刀锋。斩钉截铁,痛快淋漓,干脆利落,法度森严。他面对砚池,平心静气挥动毛笔,写不惜千金买宝刀,写匣里金刀血未干,写黄金错刀白玉装,写抽刀断水水更流。

恰在此时,他看到了张帆的博客,首页正是《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长卷。这首诗在杜甫的作品中不算出众,他还是头一次听说。但是,却由此记住了张帆。谁让他也是青岛人呢。请益方便。

青岛是基地。上了岸,水手便与船再无关系。下次上哪条船,跟谁一起,都是未知数。无论汹涌波涛雷电交加,还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邓国宇在海上总是向往陆地。在海上你渺小而脆弱,在陆地你高大而且强壮,自觉有一肚子本事。那种感觉,完全两样。怎么说呢,就像小学生离开课堂,野马脱离缰绳,你从拘束陷入自由。那自然无比美妙。

在邓国宇的想象中,只要离开这条巨大而又渺小的乌黑怪物,他便能找到脚踏实地的感觉,但其实并非如此。他在船上感觉不到颠簸,上岸进了自己的家门,反倒觉得脚下不住摇晃。岸上熟悉的同学朋友,对他也有命名:邓三晃。因为他起身之后,总要晃三下才能开步走:左晃一下,又晃一下,后晃一下。行进过程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不分时间地点,无论路况如何,屡试不爽,雷打不动。除非酒后。那时他的步子,格外平稳。

休息几天后,邓国宇便联系张帆。可是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没接。在博客上给他留言,他回复说在外地开笔会。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时的张帆越来越相信,邓国宇便是于晓雯的老公。他是来者不善。也不能怪他多疑,主要是于晓雯失踪得有点离奇。

前些日子,于晓雯突然给张帆发来邮件,说哥哥我要死了……我包被人抢了……刚发的工资,还有手机。你借我五千块钱吧。我要买个苹果手机。如果你还是哥哥的话。

张帆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换算。他得卖多少张字,才能赚回五千块。他马上就要加入中国书协,加入之后有个一般身价,一平尺多少钱,但那搁在他身上,只怕还不适用。他没名气,人家不认。

借,还是不借?这是个问题。

好在是邮件,而非短信,更非电话,缓冲空间巨大。张帆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决定要借。在女人身上花这么大的价钱,这在他还是头一次。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也是古训在先的。

他试探着给于晓雯打个电话,通了。他说那晚上请你吃饭吧。就咱们俩。把钱给你,顺便也给你压压惊。于晓雯嘻嘻一笑,说谢谢哥哥,这是婆婆用过的破手机。我受了伤破了相,不想见人,尤其不想见你。你打我卡上吧。张帆说啊?那我更要看看啊。严重么?于晓雯说他一拽,我就摔倒了。伤不严重,但在脸上。

张帆便按照于晓雯的要求,把钱打了过去。大约半个月后,约摸伤痕应该已经消退,便给她打电话,要请她吃饭,于晓雯还是没有答应。说是不巧,要去外地出差。后来又联系过两次,她依旧回复有事。再后来,不接电话。短信是很长时间以后,甚至次日才回。只有感谢和道歉。

这边邓国宇催促要请教,那边于晓雯推脱不见面。都是水手,都爱书法。共同点未免多了点儿。张帆认定,邓国宇就是于晓雯的老公。她不敢出来,是因为老公到家,后方有监视。甚至邓国宇已经发现他们的奸情,送刀是个幌子,其实是要兴师问罪。要知道,他送的是刀啊。

张帆迟迟不敢答应邓国宇。即便那边有约定中的水手刀,他希望中的水手刀,想象中的水手刀。他趁上班时间,给于晓雯发短信,说明原委,试图确认她老公的身份,但于晓雯从不回复。如此高深的沉默足以令张帆绝望。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怀疑,于晓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比如已不在人世,或者已经出国。可是,这个问题无法求证。他试探着给那家国企宣传部的朋友打电话,可是人家根本不知道,单位还有于晓雯这么个人,更无从得知其背景信息。

在邓国宇上岸之前,张帆用短信和邮件催促过于晓雯,但次数并不频繁。张弛有度,书法讲究。他不想让对方将他的催促,与债权债务联系起来。及自邓国宇上岸,张帆催促的语气才开始急迫。起初他甚至还有点庆幸,自己有了新的借口。但于晓雯依旧严格保持无线电静默。她本人跟五千块钱,张帆同样重视,都不想失去。他更不愿意把于晓雯想象成设计精心老谋深算的骗子。这一点,他坚信不疑。他只是个正在爬坡的穷书法家,那只是五千块钱,实在不值得如此费心。

终于有一天,于晓雯再度现身,回复了短信:谢谢哥哥关心。你不觉得咱们都是罪人,都应该设法补偿你妹夫吗?他是谁,他在哪里,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你考虑,虽然你不会相信。别再这样,好吗?

看了短信,张帆一阵钻心的疼痛。并非仅仅因为那不知道要卖几张字才能挽回的货币损失,而是因为于晓雯这个人。这是迄今为止,他最有价值、品位最高的女友。他们的金风玉露只有一次相逢,但却给了他前所未有过的欢乐。可惜。

张帆忍住悲痛,在手机上飞快地摁出一条短信:妹妹,请你不要离开我。我跟老婆是作孽,跟你才是真正的做爱。她年轻时被强奸过,我们俩很少在一起,偶尔在一起都像是强奸。将近二十年,你能想象吗?我对你是真心的。你才是我的真爱。

于晓雯回复道,越是那样,你越不应该出轨。爱,你觉得咱们俩还有资格谈论吗?我似乎今天才想起来,三尺之上有神明。请多保重。

张帆说马上就是2012,请不要离开我,别让我的地球毁灭两次!

于晓雯说这话你应该对嫂子说。这是最后一次与你联系。再见。

张帆立即拨打于晓雯的号码。然而漫长的手机彩铃之后,只有那个公事公办的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如是者再三。张帆明白,自己的号码一定上了她的黑名单。

于晓雯的单位好找,家庭住址张帆也知道,然而他无意前去。一个天天泼墨挥毫的人,无论艺术修养高低,至少还认识这两个字:识趣。那一刻,张帆对邓国宇的兴趣,突然之间就超过了于晓雯。他很想会会这个人,无论他究竟怀有何种目的。

十七

邓国宇又像往常那样,再度怀念海洋。怀念那条巨大而又渺小的方向不定的乌黑怪物。怀念星星压头灿烂似锦的天幕。他仿佛忘记了在天幕之下,那种压榨人心的渺小感和孤独感。他像怀念陆地一样,怀念星空。在海上看星空,觉得它散发着冷光,类似十二门前融冷光的感觉;可是在陆地上怀念星空,那些光芒便带着无比柔软的温暖。简直就像冬天里的温泉。

在陆地上当然是见不到星空的。陆地上人群如蚁,无此福分。星空从他们眼前消失,不知几多年。偶尔出现,他们也是视而不见。如今的孩子们,除非去天文台,大概没见过星空,脑海里肯定也不会有星空的概念吧。那亮晶晶的有点白有点黄也有点蓝的星星。在它们跟前,再骄傲狂妄的人,也只能谦卑温顺地低头。

邓国宇恍然大悟,自己寻求的并非上船出洋本身。他只是不想狂妄地拔剑四顾。他希望能够谦卑温顺地低头。

邓国宇急迫地想走。随便上哪条船,干什么职位。青岛这座所谓国际化的都市,没有唐刀也没有水手刀的位置。它是温软的,暧昧的,模糊的。没有正方体,甚至也没有直线。你在其中无法昂首挺立,只能随波逐流。

邓国宇开始痛恨。比如,每天深夜楼梯上的清脆脚步和一路喧嚣。那是住在顶楼的一群青年男女,在影楼还是美发店工作的。每天晚上深夜归来,从小区入口直到房门,喧哗不断,脚步沉重得像坦克爬坡,声音大得像在KTV私聊。即便主机舱内的嘈杂,也没有这样困扰过邓国宇。小区不是坟地,他们不需要虚张声势为自己壮胆,何故如此喧哗?

邓国宇自己也奇怪。这些噪声的分贝,未必会超过船上。可是在船上,他怎么就能安眠高卧,从来不受影响?对于这两拨人,他有过幽默的提醒,真诚的恳求,激烈的抗议,但是没用,统统没用。

也许,只有唐刀,或者水手刀,才能起作用?他不敢想象。他不寒而栗。这显然不行,有摩西十诫。

有天傍晚,邓国宇从公司回家。还没进小区,年轻的保安便远远地盯着他,一路微笑。他明白,那是因为这身水手服,他穿着还是挺有型的。他对此充满信心。他冲保安点点头,超越几步后,又折转回来,询问顶楼的住户情况。保安闻听为难地笑道,我们也提醒过,没用啊。他们工作性质限制,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你还是找找户主吧。她就在后面那栋楼上。

邓国宇没有回家,直接敲开了户主的门。是个女人,烫着卷发,看起来还蛮顺眼。她问声是谁,邓国宇说是我。请您开开门,我有话说。她从猫眼里看看,便打开门,示意邓国宇进来。这倒有点出乎意料。邓国宇原本没有登堂入室的奢望。既然如此,落座细谈更好。只有她能给那帮人施加足够的影响。

不用多年的职业训练,邓国宇也能一眼看见那身水手服,端端正正地在衣帽架上挂着。他随口问道怎么,你老公也是海员?女人闻听满脸惊奇,说什么意思,你不是远洋公司派来的?邓国宇说不,我找你是私事。

无论如何,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邓国宇的要求,女人满口答应。不过邓国宇并未立即起身告辞。他说你老公呢,还在海上?女人闻听眼圈发红,声音发颤,说没在海上,在天上。

邓国宇闻听长叹一声,使劲咬咬嘴唇,然后说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过度悲伤。你年轻,日子还长!女人说你们海员在船上,到底挂念不挂念我们?邓国宇说瞧你这话说的,能不挂念么?我们船上有个小伙子,打两次老婆的手机,没有接通,他苦闷得一周没睡好,全是我开导的!女人的眼泪无声地滑下。邓国宇仿佛能听得到声音,就像春天毛毛雨的水滴,从窗沿上落地。女人说,我对不起他。我对他不够好。出事那天,我好像有感觉,老梦见他笑着冲我挥手,好像是告别。我使劲喊他的名字,可是却发不出声音。邓国宇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愿他在天国安息。

这番努力终于见了效。那帮混住一室的青年男女,终于学会了走路。有天晚上,邓国宇还在电脑跟前玩儿,忽听脚步杂沓,此刻突然有人提醒道轻点!然后便再也没了日本鬼子进村的动静。

几天之后,邓国宇又敲开户主的门,手持一本《圣经》和一本护教著作《游子吟》。他对户主说我是来感谢你的。这两本书你可以读读。只要你能坚持读下去,肯定会对你有帮助。户主说你是基督徒?邓国宇说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格,所以还没受洗。不过我想,要不了多久的。他想想又说,当年我也曾经深陷痛苦不能自拔,能走出来,完全靠这两本书。女人接过书,信手翻翻,然后抬头问道,你什么时候还出海?如果航行经过亚丁湾,请告诉我一声。邓国宇说我们下回就要去中东。你有什么事?户主起身进入室内,拿出一款崭新的苹果手机,说再经过亚丁湾,请你把这个带给我丈夫。邓国宇说这手机很贵,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交给我,你能放心?户主说我相信基督徒。我有几个同事信基督教,他们都很好。邓国宇笑笑,说那倒是。不过我信的是基督,不是基督教。

十八

邓国宇他们公司总部,在一栋摩天大楼上。下面有几层是卖场,有商铺,也有饭店。某日张帆吃请,偶然来到这里。人多气氛热烈,大家喝得很开心,时间便拖得晚。在海边生活的中年男人,吃海鲜喝啤酒,前列腺大概都已不堪重负,需要频频如厕。其间张帆起身去放松,突然从电梯间旁边看见远洋航运的指示牌。它们就在上面一层。这几个字母似曾相识,酒后的张帆心里略微一闪,这才想起邓国宇。也不知怎么回事,张帆甚至连解除内急都没顾上,便咚咚咚上了楼。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楼道内空无一人,显得无比漫长,分外压抑。电灯虽然开着,但却灰蒙蒙一片,仿佛隔着一层薄雾。那一刻,下面隐隐约约的喧闹全部消退,张帆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自己的心跳和脚步。

张帆信步向里走,一边走一边试探地顺手推门。自然,都是推不开的。阻力越大,他的手劲越大,推门的声音自然也要同步提高。突然,他身子一歪,好险没有跌倒:有扇门顺势打开,灯光泻出门缝,从张帆眼前一闪,无声无息地混入走廊。

这扇门竟然没有锁上。

这是间单独的办公室,只有一张办公桌,是老板台,上面有台惠普的笔记本电脑,后面摆着皮转椅,看起来很高级。张帆信步过去,伸手试探地摸摸老板台,然后坐到皮转椅上。

周围寂静无声。张帆突然感觉,自己便是这里的主人,他不必看任何人的眼色。他这才发现,多年前的心愿或者情结,并未因为经济条件的好转而消失。他依旧为自己的农村户口而遗憾。那是种没有保证,缺乏前途,看不见光明的感觉。通俗而言,就是缺乏安全感。尽管目前他早已衣食无虞,或者稍微夸张点,接近中产阶级,但那种不安全感并未消失。它只是退到门后的角落里,平常看不见而已。

他从马海燕那里空中加油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今天,确切地说是此刻,他在这里找到了需要的能源和动力。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不是公务员,更非政府高官,但他们是确定无疑的城里人。他们有某条神秘航船的船票。夸张点说,就是尘世生活的诺亚方舟。一旦登船,生老病死便都有了保障。尽管已经接任村支部书记的老同学李文革告诉他,王哥庄也在推行农村医保,并且出台了社保全面覆盖的时间表,张帆也有一份利益在内,但是,他从来没把这放在心上。他信不过。

张帆故作威严地咳嗽一声,仿佛对面的椅子或者斜对面的沙发上,有人点头哈腰,求他办事,或者请他签字批文。这感觉无与伦比地刺激。片刻之后,他随手去拉老板台的抽屉,但都锁着,拉不开。起身打开书橱,都是些面目可憎的书籍,发行量大但无人看只能进废品站的那种。转过头来,想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看里面有无秘密,比如艳照和行贿账本受贿日记等等,可是不巧,设着密码,打开之后无法运行,只能关掉。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大作,声音大得简直就像炮弹爆炸。张帆本能地摁了拒接,同时匆匆起身离去。离开之前,他摸摸笔记本,伸手做出拔线的姿势,但这个动作没有完成,半途而废。

张帆匆匆回到酒桌前坐下,说催什么催,我应该接电话,好好跟你拉拉呱的,反正你不缺话费!那人说你别想逃酒!我们又喝过一轮,你赶紧补上补上!张帆举起酒杯,这才发觉自己还没有为膀胱减轻负担。

对张帆而言,这是个难忘的记忆,也是独特的经历。他无数次地坐过老板台对面的椅子,或者斜对面的沙发,眼睛盯着老板台,情绪随着老板台主人的波动而波动,希望或者失望,高兴或者沮丧。可是,他从未这样坐过老板台,并且掌控对面人的情绪。那种新奇的感觉,令人难忘。

次日晚上,张帆再度潜行至此,身为不速之客。他随身携带着自己膝关节的CT片子,作为开锁的工具。那层楼上依旧空无一人,只有电灯。他走到尽头再回来,最终在人事部门前停下,取出CT片子试图开门。他的心噗噗狂跳,好像随时都可能从嘴里冲出来。可试来试去,根本没戏,打不开。无奈之下,他放弃努力,再度来到昨天那个房间,令人惊奇的是,这里依旧在唱空城计,只是灯没开而已。他轻车熟路地到老板台后安坐,演了一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半晌过后,激情消退,他突然发现了新的机关,老板台下面有一块可以滑动的木板,设计功能应该是放电脑键盘的。不过主人配备的是笔记本电脑,这个机关因此而投闲置散。张帆信手将其拉开,看到有一叠文件,是拟出航人员申请表。

张帆挨个翻看表格,从中找到了邓国宇的申请表。配有照片。不过那显然是好几年前的,身着水手服,满脸青春。张帆来不及研究这些,首先去找简历和婚姻状况。那上面显示,他当过水兵,已经离婚。这是好消息,但还不是最好的消息。简历中的有组数字就像火柴,突然擦亮了张帆的记忆。

张帆不觉长出一口气。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尿意。略一犹豫,随即掏出那根受油管,像高压水枪那样,冲表格喷涌而去。他甚至试图用金冬心的字体,写成李白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尽管这不可能成功,但依然难掩那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与轻松。

出门之前,张帆还是没动那台笔记本。不过快走到门前时,他突然折转回来,从老板台上抄起油性笔,搭凳子站到墙上挂的一幅字跟前,也用八分半的书体,写下四个大字:

你真糊涂!

十九

邓国宇决定给张帆打最后一次电话。见与不见,全在于他。毕竟他是老师辈儿的。毕竟是素昧平生。他不在意自己,也可以理解。

邓国宇说张老师吗?我是邓国宇。就是你说的地沟油。我马上又要上船走了。今天我在公司体检,要换个健康证。办好证件,就等着上船。你有空吗?我哪天把水手刀给你?张帆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张被尿液冲刷过的照片,本能反应是来得正好。他说这么快就要走?真是不巧,这些日子杂事儿多。我今天就有空。邓国宇说那咱们在哪儿见面好呢?张帆脱口而出道,就来我家吧。我书房内有不少作品,还有些名家的。你不是想看看吗?

就此商定,邓国宇体检结束后从公司过来。晚上他做东。

放下电话,张帆使劲打捞记忆,希望从中找到马海燕当年那个水兵男友的印象。自然,这不可能。过去的二十年中,他曾经无数次地作此努力,每次都是徒劳。他发现,制服会掩盖一个人最重要的外形特征,那就是脸。面对制服,你的第一印象只有制服本身,其次则是他们最直观的特征,比如高矮胖瘦,或者是否残疾有无麻子等等。至于个人的具体模样,很难进入你的视觉转换和记忆系统。除非你们彼此熟知。

在那张表格上,邓国宇的部队代号,跟寄给马海燕的信封落款完全一致,54682。也就是说,他们属于同一支部队。只是分队的代号,表格上没有显示。那天晚上的直觉告诉他,水兵和邓国宇彼此是同一个人,但事后再想,世上恐怕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比如邓国宇和于晓雯的老公,有两个共同点,不也没有重合吗?一批兵好几百,分到一个团级单位的,至少也有几十人,肯定不会这么巧,或者这么不巧。

张帆也搞不清楚,他究竟希望邓国宇是他多年的假想敌,还是希望不是。

这些年来,张帆其实一直在为别人活着。他需要跟人比较,并且在比较中占优,才能活下去。生活对于他不是生活本身,而是残酷的竞技体育,就像赛跑。他必须超过别人。比如当初成绩好得令他绝望的李文革。可是有个对手,他始终无法超越,那就是马海燕当初的男友。如果说年轻时的马海燕是一只新鲜苹果,吃第一口的不是他张帆,而是那个神秘水兵。这令他耿耿于怀。

只有邓国宇就是那个神秘水兵,才符合张帆此刻的心境。因为邓国宇必须仰视于他。

那天是周末,马海燕回了娘家。这样正好。张帆特意把他们的婚纱照拿进书房,张网以待。

不到五点,邓国宇便如约前来。进门落座后,他掏出水手刀,又拿出一套水手服,刚从公司领的。他说我看咱们俩个头差不多,这衣服你应该合身。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如果喜欢,就送给你。我还有好几套,不缺。

如今的制服,质量都不差,出自比较有名的服装公司。这套水手服也不例外。不过原本喜欢水手服的张帆,却没有收下。他面带嘲讽的微笑盯着邓国宇,可惜对方浑然不觉。张帆说艺术家讨厌制服。我想你能理解。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水手刀我很喜欢。

张帆始终面带那种知道底牌的嘲讽的微笑,信手摆弄着水手刀。邓国宇则环顾四周。墙上挂有书画作品,还有大幅照片。都是张帆跟要人的合影。书案上斜放着他们的婚纱照,邓国宇不可能没看到。张帆的眼神不时从水手刀上溜出来,贴身跟踪邓国宇的表情,希望得到蛛丝马迹的信息。他觉得邓国宇似乎皱了皱眉头,笑容一度僵硬。但是那个过程很快,无法像科学实验那样重复发生,他也就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喝茶闲聊。序序年齿,邓国宇竟然还大半岁。

大约半小时后,两人去了饭店。张帆还没稀罕够,带着那把水手刀。找好位置坐下,邓国宇说张老师喜欢吃什么,你点,别客气。张帆大大咧咧地接过菜单,问服务员有没有新鲜的刺身?干的不要啊。服务员说有。张帆说那就来两只吧。邓国宇插言道一只。我不吃那玩意儿。张帆笑道,我忘了你是水手。水手可能都不稀罕这个。

菜都是张帆点的。邓国宇未置一词。点完菜,张帆又要了红酒。说现在都不喝白酒了。啤酒也不好。红酒还行,对心脏好。邓国宇微笑道,你喝吧。我不大喝酒。

店里生意火爆,菜迟迟没有上来。空荡荡的席间,气氛渐次沉闷。两人的目光不时对视,然后又飞快地闪开。直到两杯酒下肚,才将干硬的局面稀释融洽。

起初自然是谈书法,比如中国书协会员和省书协会员的差别。张帆正色道,入中国书协那可难呢。那是国家级的!邓国宇说既然难,还非要加入干啥?张帆一撇筷子,说你哪知道深浅!国家级会员跟省会员,水平不一样,身价更不一样,差别大了!有多少人练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了,到死也没能加入中国书协!邓国宇慢条斯理地说,王羲之肯定不是国家级会员,金冬心也不是。张帆说,那时因为当时还没有这个组织。要有他们肯定是。邓国宇说幸亏没有。如果有,他们也可能都写不出来。

张帆没再吭气。他心里很痛快。他觉得终于击败了对手。对手的失败如此之惨,已经气急败坏到了连基本事实都不顾的程度。他那是嫉妒。他笑笑摇头,不再说话。半晌之后邓国宇说弟妹是哪里人?在哪儿工作?张帆一边剥虾一边说青岛大嫚儿呗,还能哪里的。下岗职工,家庭妇女,全靠我的字养活!邓国宇说是吗?都不容易。张帆说没事儿!我这手字,再养一个也不累!房子也是我买的,明年还准备再买一套,留给儿子。说说你吧,你们一去大半年,也没个女人,怎么办?停靠港口时找小姐?船上有没有同性恋?当然,这些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邓国宇随意呷口酒,没有立即答话。半晌后他说,你不是也当过兵吗?当兵五年,也没有女人。你们能过,海员就能过。

张帆突然有点挑衅地开口道,你说你,不抽烟不喝酒不找女人,工资还那么高,活着图个什么呢?邓国宇笑笑,说我偶尔也抽烟,不过只抽雪茄。这顿饭他吃得很少,主要是看着张帆吃。张帆把杯子伸过来,跟邓国宇碰碰,接着说妈的,那时候傻呀。要搁现在,肯定不行。艺术创作得有灵感。罗丹少不了克洛岱尔,毕加索的情人无数。搞艺术么,就得这样。要不怎叫搞艺术呢?邓国宇说听这动静,你艳福不浅嘛。张帆呵呵一笑,笑声就像啤酒美妙的泡沫那么松软爽口。他说也不算什么艳福,反正不缺知音。邓国宇说你这样子,弟妹能放心?张帆的脸色阴沉下来,说这没办法。世上没有两面好。她住艺术换来的房子,就得接受艺术的另外一面。这才公平。再说这事儿,哪能让女人知道?保密工作得做好。告诉你吧,我最近交的女朋友才好呢。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非常温顺,非常听话。这个女人,我一定要把她带出来。张帆边说边摇头,极度沉醉的样子,但内心却隐隐作痛。只是他痛得越厉害,头就摇得越快。邓国宇没有吭气。张帆意犹未尽地补充道,老兄,说起来真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女人跟你们还有点关系。她老公也是水手。

邓国宇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地干了一个。放下杯子,他菜也没吃一口,就问道你结了婚,怎么没见戴戒指?张帆说艺术家,谁喜欢那个。我喜欢佩玉。君子比德如玉么。玉能养人。你看,这是和田玉,开过光的。张帆说着话,从脖子里掏出一颗绿色的玉坠。你猜猜,多少钱?

邓国宇也算走南闯北的人。玉不敢说懂,但多少见过一些。张帆戴的这个所谓玉坠,根本就不是玉。不过他来不及讨论这些。他咕嘟咕嘟地又喝了一杯,说老弟,我送你一枚戒指吧。张帆闻听动作僵硬下来,玉坠都忘了朝里收。他说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眼睛直直地盯着邓国宇的左手。那只手正从包里掏东西。是一把瑞士军刀。

邓国宇把瑞士军刀打开,忽然又一停顿,说你把水手刀拿来,上回磨的地方,我指给你瞧瞧。张帆右手捏着筷子,便用左手递来水手刀。邓国宇将刀和他的左手同时抓住,挑出他的食指,说你别动,免得伤了你。这刀快着呢。我是有亲身体验的。

邓国宇的手劲真大。简直就像老虎钳子。张帆没上过船,当然不知道,这也是水手的基本功。不说别的,就说收放缆绳,都得力气。张帆的脑子没转过圈来,直到刀刃划破皮肤,才感觉到危险。他使劲朝后一挣,试图挣脱:你怎么回事?你干什么?你住手!

邓国宇的手劲同步放大,死死地抓住张帆的手。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老实点。要不万一伤了右手,你还靠什么养活女人?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是送你一枚戒指。

邓国宇飞快地在张帆的左手食指上接连划了两道圈。他的动作熟练而且灵巧,就像殷勤的女人炫技般地替重要客人削苹果皮。刀口掌握得恰如其分,没有深到伤害手指功能的程度,但肯定已经划断无数的血管。血随即洇染开来。

邓国宇没有立即放开张帆的左手。他歪歪头仔细端详,仿佛那里已经戴好一枚戒指,上面有精美的雕花,令人着迷。或者还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片刻之后,他抬头剜了张帆一眼,方才恋恋不舍般地将他放开,不急不慢地说,这刀又伤了你的手,看来也不该属于你。说着话斜眼一瞅,随即猛一挥手,刀便如箭一般朝吧台飞去,啪的一声,稳稳扎在灰色吧台的前部上沿,类乎人体的前胸位置。

服务员一惊。客人们一惊。熙攘的大厅里慢慢安静下来。邓国宇的两手在大腿上一摁,站起身子朝吧台而去。他有点沮丧自己的酒量。两杯突兀的红酒,依旧不足以战胜摇晃。他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后晃一下,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到吧台,靠在水手刀旁边,轻声喝道: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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