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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的等待

2014-11-12黄三畅

传奇故事(上旬) 2014年7期
关键词:铜板杨家岩石

黄三畅

新调来的女副县长,私访了住在峰连峰、岭叠岭的大山深处一个老婆婆,这在当地引为美谈。引为美谈的原因,倒不是说那位副县长亲民爱民,而是另有主题,一个让人感叹又让人慰藉的主题——百年的等待,总算有了结果。

老婆婆是上世纪第一个年头出生的人,真正的世纪老人,她的名字叫秀婆。秀婆一家本有数口,因了一场战争一场瘟疫,竟只剩下她一个人。种种机缘,让秀婆先后和几个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性格的男人生活过。秀婆漂亮贤惠温柔,那些男人,起先都发誓爱她一辈子,但都因种种原因又离开了她。

几任丈夫中,秀婆对第一任的爱刻骨铭心,她坚信那个男人会回来看望她,因此一直坚守在那座吊脚楼里,等待着,等待着。

支撑秀婆身心的,就是那种“等待”,还有就是对那个男人的历久弥新的忆念。

秀婆安葬了最后一个因瘟疫死去的亲人以后过了小半年吧,这天她做工回得晚,走到吊脚楼下时,忽然有一个镗镗的声音传过来:“终于有人回来了。”

秀婆抬头一看,月光照着的吊脚楼走廊上隐约着一个人影。她就回应说:“贵客啊。”说着,很快上了楼。

秀婆问客人来了多久了,回答说刚到不久。她点上松膏灯,舀了一竹杯凉茶递给他,自己才另舀一杯咕嘟咕嘟地灌。客人眼光一直不离她,捧着茶红色的竹杯喝茶时,眼光还是射向她。这已是农历五月中旬,秀婆上身只着无袖内衣,十八岁的身子轮廓已经很显豁了,就把紫棉布衬衫穿上,扣好密匝匝的纽襻。

客人问她,家里的人哪里去了,她回答说做工还没回来。客人说:“你们山里人做工,怎么这样舍命啊!”

秀婆就笑笑,说:“这几天工夫忙,今晚月亮又好,他们还要做一阵才回来的。”顿了顿说,“请问,贵客从哪里来?”

客人是个二十左右的男子,稍有点胖,留着西式头,腰杆挺挺的,说话时喜欢打手势,他说:“我从两百里外的老州城来,走走停停,走了六天,今天上午走到杨家铺,看见街上很好玩,就玩了起码有两个时辰。那里可口的小吃真不少,媳妇妹子可真漂亮,水色好,身材也苗条……哦,哦,我不该说这些,该受惩罚,该受惩罚。”说着就做出打嘴巴的手势。

秀婆说:“你是说我们这地方的好嘛,不要打嘴巴的。你是打算到哪里去的?”

“我是要到水草庙去的,可我从来没到过。走到杨家铺南头,问一个人,水草庙怎样走,他朝左边一指,说往那边走。我就沿着那条路来了。走到这里,就不敢继续走了。听说杨家铺到水草庙并不远,我的天,怎么这么难走呀!”客人摊开手臂,做出“天问”的手势。

秀婆忍不住笑,说:“你走三年零六个月,都走不到水草庙。”

“为什么?”

“水草庙是出了杨家铺南头后往右边那条路走的。”

“哟,我的天,那我真是南辕北辙了!”他夸张地伸展开手臂,一只手背几乎要触着秀婆的手臂了。

秀婆退开一步,告诉他,一定是那个指路人听错了他的话,以为他是到水槽峁去的,这里叫水槽峁。

“你看你看,一字之差,铸成大错啊!”自然又是夸张的手势。

秀婆说不要紧,今晚就住在这里,说着就去烧水。不久,就叫他洗澡。秀婆是有心计的人,煮饭下了好几个人的米,当然也要做相应多的菜。秀婆点着松膏灯择菜的时候,客人一边扣着衣服一边走过来,说:“洗了一个舒服澡。这里多好,水都是香的。”走到她身边就蹲下,“我来帮着择菜吧!”

秀婆说那就劳烦你了,就起身另做事去了。客人就望着她的身子发呆。

秀婆炒菜的时候,客人也站在她身边,还是滔滔不绝:“我是个读书人,去年在省城里一所师范学堂毕了业,找了几个月事,没有找到适合我的。前不久经一个老师的转折亲介绍,到水草庙一个学堂去教书。我是暂时教一教。我的志向不是当一辈子教书先生。”他打着往前推的手势,要推开的当然是教书先生的职业。

秀婆不时“嗯”一下,表示在听。她才不关心他的什么志向呢。

菜炒好了,秀婆要他先吃。他说:“那怎么行?你家里的人还没回来嘛。等他们回来后,大家一起吃。”

秀婆说:“他们带了干粮去了的,可能回来得很晚的。不要紧,你先吃吧,我给他们留了菜的。”

他说:“那你也吃吧。”

秀婆说:“我等他们回来了才吃,你吃吧。”

也许他很饿了,就不客气了,坐下吃起来。干野兔肉和一种山里的野菜汤,很合他的胃口。

等他吃了饭,又听他东拉西扯了一番,秀婆就要他睡觉了,就领他进了一间房,自己出来后又关上门。站在门外,想了想,就把门扣轻轻扣上。又觉得不妥,就把门扣退下来。刚转过身子走开几步,又扭过来,要扣门扣,这时里面的客人说:“不要扣呢。尽管放心吧!我是读书人,是文明人。”

秀婆就很不好意思了,说:“客人别多心,我是……习惯了呢,关上门就习惯把门扣扣上的。”

“那我误会了,习惯成自然啊。有些习惯真该革一革了……”

秀婆没听他发议论了,她还要料理家务呢。走到楼下,要去料理牲口时,只见屋前的小路上有火把。是谁呢?打火把的人说话了,是孙婶。孙婶是住在从山上到杨家铺去的路边的一个大婶,对秀婆是像娘对女儿一样关心的。秀婆心里也有点担忧,这个时辰了,孙婶还来做什么?她迎上去,小声地问孙婶有什么事。孙婶也小声地说,下午她看见有人从她屋端头的路上过,到山上来,当时就想,他是到哪里去?山上就只有秀婆一家呀。后来她时不时朝路上望,看有没有人下来。天黑了还没人下来,她有点不放心,就来了。

秀婆说:“他住在我屋里呢,睡着了。”

“是个什么人,你让他住在屋里?”孙婶有一点批评的口吻。

秀婆说:“他说他是个读书人,本是到水草庙去,问别人怎样走,别人听错了,让他到这里来了。不让他住下,怎么办?”

孙婶说:“也是。不是不规矩的人吧?”

秀婆说:“不是,好像不是。”

孙婶说:“你能肯定?如今这世界!”

秀婆说:“也是!”

孙婶说,今晚她就在这里住下,明天把那个人送走。两个人到了楼上,悄悄讲了一阵白话,也约定了和客人说话的口径,就在同一张床上睡下。第二天早晨,孙婶早早起床做饭,为的是早把客人送走早放心。秀婆起得稍晚一点,打开房门,见客人正在廊上踱步。“你也起来。”他说,脸上浮着一种值得琢磨的笑意。

秀婆说:“要做事呢。你也要早点吃饭,吃了好赶路。”又说,娘已经在灶房做饭了。他说:“昨天夜里你爸爸哥哥他们没回来吧?我有择床的毛病,上了床好久还不能入睡。我只听到你妈妈的声音呀。”秀婆说:“客人,对你说实话吧,我爹和哥他们在外面给人帮工,回家的日子没有定准。”

这时孙婶从灶房出来了,说:“这就是那位客人吧。”同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客人有礼貌地说:“大娘好。” 脸上又浮起一种值得琢磨的笑意,“大娘你也是客人吧?比我来得还晚些。”这时秀婆说:“她是我娘。”客人摊开手说:“昨晚你俩说的话我听见一些,我也做了考察,这屋里只像住着你一个人。”“谁说的。”秀婆马上坚决否认。孙婶也说:“讲怪话。”客人笑着说:“你们别急,我不是坏人。我是读书人,是懂规矩懂礼性的。”“我也不是怕你。”秀婆红着脸说。“我本来没有什么可怕的呀。”说罢就哈哈笑起来,手臂自然也摊开了,“不吃人,也不抓人。”

“饭做好了,吃吧,吃了饭你也好赶路。”孙婶下逐客令了。“孙婶,别急着催我赶路。”客人笑着向孙婶摇摇手,又朝着秀婆说:“妹子,你把你们家的情况给我讲一讲,战争和瘟疫夺走了你多少亲人?”“你怎么知道?”秀婆感到奇怪。“我怎么不知道,哪一家不是残缺的?我从老州城来杨家铺的路上做过详细的考察。”

沉默良久,秀婆说了实话,当然,把孙婶的情况以及自己和孙婶的关系也讲了出来;孙婶装做咳嗽、使眼色拦阻都没用。

吃了饭,秀婆就催客人上路。他回到昨晚睡过的房间清理了行李,背起行李包出来时,对秀婆说:“你送送我吧。”孙婶说:“我送你吧。”他说:“你还是为秀婆做做家务吧,我不会怎样的。”秀婆就说:“走吧!”又把他的行李拿过来背上。

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走。

“我真不想离开这水槽峁呢。”他说。

秀婆没有做声。

“我还会来的。”他又说,“哦,真的,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叫洪甲,你记住我的名字吧。”声音镗镗的。秀婆笑笑,又不由自主地念:“洪甲。”

送到涧边一棵兵火后幸存的三杈的细叶古树旁,秀婆站住了,说:“先生你好走。”

洪甲已经走到三根圆木架成的涧桥上了,他回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她只好把脸转向一边。“叫我一声洪甲。”他说。“洪甲先生。”她这样叫他。“去掉先生两个字。”“你是先生嘛!”“叫洪甲更……更亲切,叫吧。”“洪甲。叫就叫。”“好!秀婆,我肯定还会来的!” 他打着手势,镗镗地说了这样一句,才迈开步子。

秀婆也移步三根圆木架成的涧桥上,目送着他,有一种依依的感觉。又觉得对他不住,因为早餐没有做好吃的给他吃。

秀婆看见在山路的转弯处,他回头望了她一眼。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秀婆实在还不了解。但是,秀婆仍然呆呆地倚着那棵三杈的细叶古树站着,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作为一个情窦初开少女,这种失落感以前她还没有体验过。

秀婆回到家里,孙婶用批评的口吻说:“你不该送他的,更不该送那么远。”秀婆说:“是我家的客人,回去,就应该好好送送。”孙婶摇摇头:“那个人,他看你的眼神不地道。”秀婆的脸有点发烧了,说:“哪里呢。”孙婶说:“我也回去了,我追得上他,我要和他讲一讲。”

秀婆说:“别吓人家,别恶人家。人家是读书人!”

“读书人,读书人更要提防!”然后急急走了。

秀婆不由自主地走到洪甲睡过的房间。一种气味,一种男人的气味,一种年轻男人的气味,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男人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孔,钻进她的五脏六腑。她不无羞赧地深吸着气。眼睛又忽然一亮:床架上搭着什么?她走过去,拿起那白色的一块,是一件短衫子,男人贴身的短衫子!他是无意遗下的,还是有意落在这里的?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臭衣服。”她说,却又放在鼻子下嗅嗅,嘴里也说着:“臭衣服,臭洪甲……”

她把那衣服洗了。

洪甲离去以后的几天,或十几天内,秀婆常常想起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只是偶尔想起他,又渐渐把他忘却了;像一只鸟偶尔落在一根树枝上又飞走,树枝轻颤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农历八月底的一天,秀婆背了一些干茯苓来到杨家铺。她本来是像以往一样,要卖到一家药店去的,但她听说,水草庙那边有外地的人在收购,价钱高一些。秀婆心里就动了一下。她手搭遮阳望望太阳,就迈开步子,往水草庙方向走。她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当然,一是为了多卖点钱;二呢,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是的,提起水草庙,那个叫洪甲的读书人又在她心里活动起来了,原来他是蛰在她心里。但是,她知道,自己是不会走到他教书的学堂里去的。不到他学堂里去,十有八九是见不到他的,他从学堂里出来又被她碰见的可能性太小了。可她还是要去。她心里隐着一个“碰巧”呢。

走到水草庙,很快卖了药材,她又到一家店子买了几样小东西,就应该可以打转身了。可是,就这样回去吗?她不情愿,就对自己说:到前面去看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就往前走。走到一个摊子旁,买了一样东西。心里就又对自己说,再往前走走吧,看还有什么当买的。于是边走边看,当然,也边走边装作无意地打量行人;而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也逐渐膨大。水草庙比杨家铺大一点,但主要街道也就是一横一竖,她走到丁字那一竖的端头时,那空落落的感觉膨大得直堵胸口。

当、当、当……

钟声!她心里好不惊喜。她知道是学堂里敲钟,她听见过杨家铺那座新办的小学堂的钟声的。钟声是从街后面传来的,她不由自主地循声走去。可是走着走着,又犯了愁:我到那里去做什么?去找他?也许他早把我忘记了。就是他没有忘记,他会怎样看我?别的先生会怎样看我?她的步子迟缓下来了,还下意识地把头帕往额头上耷一些。到了那里再说。一种冲动又使她加了速。拐个弯,快走到一座古庙的门口了,突然,她看见那门口簇拥出几个人来。她忙偏在一旁,只见一个人被另两个戴大盖帽、背枪的人抓着、推着,还有两个同样装束的人跟在后面。哦,那被抓着、推着的人像不像洪甲呢。“我犯了什么法?放开我!”那人扭动着身子,声音镗镗地喊着。天啦,他正是洪甲呢。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想喊他,声音刚发出又吞住了;她想问那些背枪的人,为什么抓他,但根本不敢。“粮子”!她心目中,大盖帽、背枪的人也是。“粮子”,老百姓谁不怕啊!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洪甲被押走了。

只见庙门口又走出几个穿长袍的人,看样子是教书先生。秀婆听一个白胡子说:“真押走了!我早对他说了,《新青年》、《湘江评论》那样的杂志,在我们这样的地方,自己背着人读一读也就罢了,不要在讲堂里读!在讲堂里读一读也就罢了,不要借题发挥,更不要旁征博引,用省里县里要人的事做例证!又宣扬赤俄!他们何能容许你!”一个年轻先生说:“告密的也可鄙!”另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先生说:“有赏钱,还愁没有告密的!呜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又是一例!”“我看也是咎由自取!”又一个有点伛偻的中年先生说。

秀婆听不明白他们的话,想去问个究竟,又不敢,怕他们问她是洪甲什么人。可又不甘。正犹豫的时候,几个先生已经进去了,黑漆的大门也哐地关上了。

秀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就大着胆子捶门,嘭、嘭、嘭……

大门开了一条缝,里面半张脸朝着她说:“做什么的?”

秀婆灵机一动:“给读书的送衣服的。”那人就把门打大一点,让她进去。进了门,她才注意到那是一个短衫老者,等老者关了门,她就说:“请问您老人家,刚才那个教书先生,是解到哪里去了?”老者摇着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这才意识到老人是一个看门的,并不是一个教书先生。她在面目全非的庙内走,装作找学生的样子,其实是希望遇上人。将走到一间由僧舍改成的教室的走廊上时,看见有人从教室隔壁的房子走出来,哟,他不是那个戴眼镜的中年先生吗?就走上去,说自己是来给弟弟送衣服的。眼镜先生问她弟弟在哪个班,她又灵机一动,说衣服已经送到弟弟手里了。又说:“我刚才在庙外看见一个被‘粮子解走的人,他犯了什么法呀?”眼镜先生和善地说:“你问这事做什么?”她说:“我好像认识他,他是我们隔壁村那个先生,我没看清。”眼镜先生说:“他是老州城里人。”她说:“我娘家也是老州城里的。”眼镜先生也没听出她话里的破绽,又说:“你说的那个姓洪吗?”她说是的,又问他究竟犯了什么法。眼镜先生说:“跟你说不清的。”“那么,他被押到哪里去了?”她真正要问的,就是这件事。眼镜先生说:“水草庙新成立了警察分局,洪先生肯定是被押到局子里去了。”她说:“局子在哪里?”眼镜先生告诉了她的走法,又说:“你要是去看他,就给他买点吃的东西。” 秀婆谢了眼镜先生。

到了街上,秀婆在一家卤菜铺买了一只卤猪耳朵,一块卤牛肉,又到一家烟酒店买了一壶烧酒,就按眼镜先生告诉她的路线走。不久,她走到设在一座祠堂里的警察分局。大门口一边站着一个拿枪的,她压住内心的紧张,说:“请问大哥,我可以进去吗?”右边那个年纪稍大的说:“去找谁?”她说找一个姓洪的。问她姓洪的是你什么人,她说是她表哥。左边那个年轻一点的说:“什么表哥表哥,是你的情人吧。”她说:“不是的,别乱说。”那年轻的又笑着说:“是我乱说?姓洪的真有艳福啊。”眯缝的眼睛一直剜着她的胸脯不放。年纪稍大的说:“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她就说她到学堂里给弟弟送东西,听说表哥被解到这里来了,就来看看。“给他买了东西吧?”年轻的问。秀婆如实说了。年纪稍大的说:“刚押来的人,不能进去看。东西交给我们,我们可以帮你转给他。”她说:“大哥,行行好吧,让我去看看他吧。”年纪稍大的铁了脸:“不行的,上边有规定。”再三恳求,总是一个“不行”。

秀婆就把东西放到年纪稍大的手里,又道谢了,就要走。那年轻的说:“真不懂事?别人就欠了你的力气?”秀婆方知犯了常识性的错误,就掏出两枚铜板,一人手里放一枚,说:“对不起,两位老总买根烟吃吧!”

年纪稍大的说:“放心吧。”

秀婆这才移动步子往回走。

秀婆走得萎萎靡靡,心里更加空落落的了,腿杆子也特别疲软。爬到山上过了三根圆木架成的涧桥,走到那棵兵火后幸存的三杈的细叶古树下,她站住了。“叫我一声洪甲。”“好!秀婆,我肯定还会来的。”她耳畔响起那种镗镗的声音,声音来得很远,似乎又来得很近。“你来不来,先别管,只希望你早早走出那鬼地方吧!”她扭头朝着水草庙的方向说。已经是傍晚了,干冷的山风把那些落叶树上的黄叶、红叶吹得满山飘飞,把行将干枯的茅草吹得瑟瑟作响。

这天夜里,秀婆不断做噩梦。

过了两个月吧,秀婆又到杨家铺卖山货,在十字街口,她看见很多人仰着头看一张贴在墙上的纸,纸上写着字,有些字还打了一把血红的叉。那血红的叉,使她在下意识里生出一种颤栗。又听一个穿毛衣的八字胡说:“乱世用重典,应该,应该!”秀婆就对八字胡说:“大叔,上面写着什么?”八字胡不屑地瞧她一眼:“写着什么?枪毙人!”“枪毙些什么人?”“乱臣贼子,无法无天的人!”一点口水溅在她脸上。“都是哪些人呀!”她又问。“你家里是不是有人犯了法?”八字胡问。她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们村里有人被抓进去了!”八字胡问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洪甲。八字胡就在那纸上找,在稍下端的地方找到了,说:“洪甲,判九年!”秀婆的心算放下了一点,却又嘀咕:“九年!好长啊!”“要是让我判,就判他的死刑!”八字胡眼里放出凶凶的光。“他犯了什么罪?”有个用草绳勒着破棉衣的络腮胡问。“先前当教书先生,在讲堂上攻击当局,宣传赤俄!后来到了局子里,还向同监的人宣讲!是可忍孰不可忍!”八字胡咄咄逼人地瞪着络腮胡,又转动眼珠瞪着秀婆。“那样的人,判九年算他运气好。”络腮胡也很愤慨。“运气会好吗?”八字胡冲着络腮胡,“早晚要倒血霉。”“是会倒血霉。”络腮胡揩一揩湿漉漉的鼻沟。“洪甲是你什么人?你哥哥?”八字胡又凶凶地瞪着秀婆。

“不是不是!”秀婆抵挡不住那凶凶的光,就逃离了。走了好远,脑子里还嗡嗡作响。我要去看看他,她心里说。就拐向另一条街,向水草庙方向走,走得很快。突然有一个声音喊她,扭头一看,只见小巷子里走来一个人,是孙婶。“你这样急急忙忙的,要到哪里去?”孙婶问。秀婆顿了一下,说:“到水草庙去。”“到那里去做什么?”“去看一个人。”“是你家什么亲戚?住在哪里的?”秀婆知道孙婶不赞成她去看望洪甲的,却也不好说假话,就低下声音来:“我去看洪甲先生。”“谁?洪甲先生是谁?”孙婶把洪甲忘记了。秀婆就提起农历五月里在她家住了一夜的那个客人。“你还想着他?”孙婶的口吻不知是批评还是责备,又问,洪甲在那里做什么。秀婆又说了实话。

孙婶望着秀婆,好一阵,才说:“去吧,我陪你去。”秀婆有点意外:“别劳烦你了吧。”孙婶说:“到那样的地方去,两个人好。”

两个人就加快速度,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水草庙。秀婆又买了些吃食,还买了一壶烧酒;孙婶也买了一些吃食。走到警察分局,见门口又有两个站岗的,秀婆说,她俩要进去看一个人,请行个方便,说罢就一人手里塞一块铜板。进了门,秀婆又扭过头来问,怎样找人?左边那站岗的就哼一声,孙婶也是个灵聪人,就给他一块铜板。这时右边那个也哼一声,孙婶又舍了一块。然后秀婆又请教怎样找人。左边站岗的说,过了甬道往左,进办公房去找粟局长。两人就走到那办公房,只见里面有一个伏在桌上写什么的光头,五十多岁的样子,秀婆就说:“请问,你老是粟局长吗?”光头抬起头,又从桌上拿起大盖帽,扣在光头上,威严地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秀婆不能不谦卑:“我们想去看一个人,看洪甲先生。”大盖帽问:“你是他什么人?”秀婆说:“我是他的表妹。”“表妹,不行不行!”这时孙婶说:“我是他姨妈,让我去吧。”“姨妈也不行!”“那……只有……什么人可以?”“父母,妻室!”

秀婆和孙婶互相望着,目光交流着什么。而后秀婆对大盖帽说:“我是他……家里的。”大盖帽哈哈笑着:“他还没有妻室呢。”秀婆说:“我和他……换了红庚的。”孙婶也说换了红庚的。大盖帽又笑着说:“你是他的红颜知己吧!他有个这样的红颜知己,像蔡锷将军一样,死也瞑目了!”“你说什么?”秀婆不懂“瞑目”的意思,但懂得“死”是什么。“他死了也值得!”大盖帽又很严肃了。“他会……你们会把他……枪毙吗?”秀婆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大盖帽不回答她的提问,他自己提出一个新问题:“你们来看犯人,懂点什么规矩吗?”秀婆说:“什么规矩?”大盖帽就冷笑。秀婆被他笑醒了,笑自己,一路上遇鬼就送钱,怎么遇到大神反而忘了送?忙从袋子里摸出两块铜板,递上去。大盖帽接住了,笑一笑,就往上抛,落下来,又接住。孙婶也摸出两块,递上去,说请开恩吧。大盖帽把两个人的都塞进抽屉,却还是说,姨妈不能去,只能妻室去。又说他今天开个恩,准许未婚妻去。然后就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填写了些什么,就指着一个地方,要秀婆按手模。秀婆按了手模,就提起自己给洪甲买的东西,有动身的意思了。孙婶要她把自己买的也带上。大盖帽说:“东西不能带去!放在这里,我们会带去。”孙婶就暗地里把身上仅剩的一块铜板塞到秀婆手里。大盖帽从隔壁喊出一个年轻的狱警,要他带秀婆去。

秀婆跟着狱警走到祠堂后头,等狱警把一扇门打开,秀婆就看见一间小房子,有一个人站在从天窗射下来的光线下。“洪甲先生,洪甲!”秀婆颤颤地喊着,进了房子。

“秀婆,我的秀婆!”洪甲稍稍怔了一下,就张开手臂走过来把她抱住了。

外面那狱警说:“只有一刻钟!”就把门关上了。

秀婆挣脱他的拥抱,退开一点,看着他,说:“你瘦了!”“当然会瘦了,不瘦哪叫坐牢!”洪甲声音依然镗镗作响。“他们要你坐九年吧!”“谁知道实际是几年,你别担心!”秀婆就说起农历八月底的那天看见他被抓走,以及自己到警察分局在门口被阻,还有这天的前前后后的情况。洪甲火辣辣地看着她,说:“可惜那天我没看见你,我总觉得你会来看我的。”秀婆回避着她的眼光,说:“这回孙婶也来了。他们说你宣传吃鹅,吃鹅也不准吗?不准的事,你就少说吧!”洪甲愣了愣,才意识到“吃鹅”是什么意思,就笑笑,说:“你别担心我!”两个人又说了一番,洪甲估计时间要到了,就又把秀婆拥住,说:“秀婆,我会回到你身边去的。”

秀婆让他拥着,说:“那次的东西,他们给了你吗?”他说:“枣子到了猴子手里,它还会退出来吗?”秀婆说:“那这回我和孙婶都买了,又会丢吧?”“不要紧,你来了我就满足了。”秀婆说过些日子她还来看他。他说,他既已判了,就会从拘留所转到监狱里去的,要她别去。又说,肯定不要九年,他就会回到她身边的。临离别时,秀婆把自己仅剩的两块铜板和孙婶的那块给了他。

从警察分局出来,秀婆和孙婶郁郁地往回走。孙婶问秀婆,洪甲到底犯了什么法,秀婆就把自己的理解告诉她。孙婶说:“洪先生那样的人,不要九年,就会被他们害死的。”孙婶知道,她娘家一个叔爷爷,也是因为说错了什么话判了罪,判的是五年,结果不到三年就死在牢子里了。秀婆说:“老天爷保佑他吧!”

很快就到了大年三十。

虽是一个人,秀婆还是守岁。火烧得很大,灶屋里很暖和。

但外面朔风凶劣。咔嚓,不时听见屋后有树枝断裂的声音;嘭嘭!又不时听见门窗被推的声音。沙啦啦……是屋上的杉木皮被敲打的声音,下沙雪了。

秀婆往火塘里加了柴。她还没有睡意。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听得出,外面的沙雪变成了飘雪,有好大一团吧,她想。

门又嘭嘭地响起来。

“秀婆,秀婆!是我,是洪甲!”一个声音在外面说,嘶嘶哑哑的。秀婆心里突突地跳得厉害,她颤颤地站起身子,走到门边:“你真的是谁?”

“我是洪甲!我的声音嘶哑了,开门吧!”

“你再说一遍!”

“我是洪甲!”

秀婆判明了,是洪甲,嘶哑掩不住那镗镗的音质。她开了门,风雪和一个人同时撞了进来。关了门,她端详着站在面前的雪人,又为他扫掉眉毛上的雪,说:“冷死人,快脱衣服!有热水,马上洗澡吧!”洪甲说:“进了你的屋就暖和了!”

秀婆提来一个脚盆,安在火塘边,又找来几件衣服,说:“洗了澡穿这些衣服。”就从火塘边提起铁鼎,把热水倒进脚盆,又往火塘里添了柴,然后退到隔壁房子里去了。

洪甲就脱了衣服进了脚盆,舒服而幸福地洗澡。火塘里的火燃得更大了,时有一个火子爆溅开来,击打在他淋漓的身上,他也不觉得烫。

洪甲洗好澡,穿上内衣内裤后,就朝着隔壁说:“出来吧,我穿上衣服了。”

秀婆就出来了。“衣服短了点,小了点。”她打量着洪甲,说。内衣外衣,都是余均留下的;衣服上染着樟木的香味。

“我是一个实打实的山民了。”洪甲笑着说,他已在扣外衣的纽襻,纽襻有十一个,密得很。“你是读书人嘛,怎么能当山民?”秀婆幽幽地说。“现在就当给你看。”洪甲扯一扯嫌短的袖子,挺直身子,“像吗?”秀婆笑笑,说:“像啊。”又为他扯扯衣服的后摆,“告诉我,是怎样出来的?他们放你出来了?”

“快做饭,好饿啊!”

“我忘记了。”秀婆歉意地笑笑,就从灶边一个小铁鼎里夹出一块炖烂的腊肉——是准备明天吃的——说:“先垫垫肚子吧。”洪甲用手接住,油淋淋地大口地啃。秀婆就淘米,把饭鼎安在火塘的三脚铁架子上;又就着火光洗一块大一点的腊肉。洪甲呢,那块腊肉进了肚,虽还不满足,肚子是暂不发怨言了,就欣赏秀色。欣赏她稍嫌宽一些的秀美的前额,欣赏她弯弯的修长的眉毛,秀挺的鼻梁。她觉察到了以后,就转转身子,只让他看侧面。

吊脚楼下的公鸡喔喔打鸣了。外面的风雪也更凶猛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洪甲站起身子,摇着头吟诵着。

“你说什么?”秀婆听不懂。“是两句诗。”洪甲说,顿了顿又说,“多亏过年了,也多亏这天气。”

秀婆更不懂,就仰起头看着他。

洪甲告诉她,她去看他的第二天,他就从水草庙警察分局的拘留所转到县里的监狱里。昨天傍晚,狱警给他送了晚餐进去,说是辞年饭,加了荤菜,还有一点酒,要他吃了好好睡觉。这时候狱警的同伴在外面大声喊,说快去吃饭了,要不然不等了。狱警说他们也是吃辞年饭,向他交代了几句就出去了,关了门,却忘了锁门,洪甲是注意到的。隐隐听出那些狱警在猜拳行令的时候,他就趁机逃跑了。“路上是湿泥,我还担心他们循着脚印追我,可我还没跑多远,就下雪了,而且越下越大了,老天爷是特意下雪为我盖脚印。”

秀婆说:“那真是老天爷保佑。”又问监狱离这里多远。他告诉她,监狱并不在县城,只是出水草庙镇东头不远。秀婆说:“离这里也很远,亏得你走。”他说,又幸亏有雪光,只摔了几跤,也没摔伤。“是老天爷保佑你。”秀婆只能这样感叹了。饭菜不久就做好了。两个人就坐在火塘边吃。洪甲大口扒饭,大块吃肉,秀婆则不断给他夹菜,给他添饭。吃了饭,洪甲说:“现在我的体力恢复了,什么事都可以做了。”

秀婆说:“不要你做什么。”

洪甲就笑。

洗了碗,秀婆说:“我也要洗澡了。”洪甲说:“你也在火塘边洗吧。”秀婆说:“那你去睡了吧,我给你去摊铺。”洪甲往灶塘里添一根柴:“你先洗澡吧,我到隔壁去。”

秀婆就把脚盆提到火塘边来,又对洪甲说:“你到隔壁去吧。”

洪甲就起身到隔壁去了。秀婆倒了水后就要脱衣服。她忽然想起通隔壁的门没有门扣的,犹豫了一下,就说:“你规规矩矩地呆着,我把门扣好了的。”她这才脱衣服。

她背着火塘洗。这一带的说法是,大年三十夜里洗澡就是洗忧愁。她当然要洗忧愁。她洗着洗着,身子就有点颤栗。突然,有一只手把她的澡帕抓起,又顺便给她擦背脊。她马上知道是谁了:“你……”

“我给你擦,不要紧的!”

她用手臂箍着胸脯:“你走吧,谁叫你出来的!”

“我冷,一拉门,门就开了,你没有扣好门!”

“你快进去,要不我生气了!”她嘟着嘴。

“我背着你烤火,总可以吧。”他放下澡帕,也转过身子。

“我要穿衣服了,你还是走开。”

“我用手捂着眼睛。”

秀婆没办法,穿上内衣内裤,就抱着外衣外裤进了隔壁的房,关上门,颤着身子穿衣服。出来后她对洪甲说:“告诉你,你不能乱来。”

“我不是乱来。我喜欢你,我是你的人,你的乖孩子!”又是边说边打手势。

“你怎么是我的人,还是乖孩子?”她只知道女人出嫁后对男人说“我是你的人”。

“我一切听你的嘛。”

“那就不能任性。”

“好,我不任性。只是,我是你的乖孩子了,就要和你睡。”

“你不能讲这样的话,我俩什么都不是!”

讲了好久,乖孩子终于放弃了他的要求,一个人睡一间房了。

第二天,天放晴了,吃了年饭,洪甲走到屋前的坪子里,张开手臂镗镗地抒情:“战罢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好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啊!美丽的,我爱你啊!”又叫秀婆出来看。

秀婆说:“还不是太阳照在雪地上,还没看见过?”不过还是出来了。眯缝着眼睛到处看,是觉得比以往雪后放晴的景色要好看些。“我们来堆雪人吧。”洪甲要拉她的手。秀婆没让他拉:“真还是个孩子,你堆吧。”就笑着进去了。

洪甲就堆了两个雪人。两个雪人面对面,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女性。他叫秀婆出来看。秀婆看了,扬起拳头打他,说:“你哪里是个读书人?做这样的丑事。”“你说,像不像我和你?”洪甲欣欣然。秀婆说:“不知道。”红着脸又进去了。洪甲也进来了,说:“秀婆,我俩已经举行了婚礼了,就是拜了堂了!”

“你胡说什么?”

“怎么是胡说?我们是地做媒婆,天做证人!”

秀婆就睁大眼睛,端肃地望着他,说:“你真要娶我?”那本来带点蓝色的眼睛,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更蓝了。

“真要娶你!”

“你愿意和我过一辈子?”秀婆的心里像有一只小鸟在冲荡跳腾着。

“我愿意和你过一辈子!你这样的乖态婆,和你过两辈子都愿意。”

“那,还是要媒婆吧。我们去请孙婶当媒婆。”

“媒婆就是我们自己。大年初一,就是吉日良辰,我们就在今日吧。”洪甲说罢,不由分说,就把她抱住了。

“秀婆,新年好啊!”突然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秀婆怔了一下,把洪甲的手臂掰开,说:“是孙婶来了。”心里说,大年初一,她来做什么?走到廊上,见孙婶已到了廊上的楼梯口,就喊:“孙婶,给你拜年啊!”洪甲也出来了,跟着她喊。

孙婶惊喜地说:“怎么,洪甲先生……你出来了?”洪甲说托孙婶的福,出来了。秀婆和洪甲就把孙婶迎进屋,讲了新年大节的礼俗,秀婆就说,本打算等雪融一融就给孙婶去拜年的,哪晓得孙婶就来了,一定有什么大事吧。孙婶说,早晨她吃了年饭,看见一根枫树枝头被雪压断掉在路上,就去拖。忽然看见路上有一块铜板,心里又高兴又奇怪,捡起来一看,是块钻了一个孔的,有点眼熟啊。再仔细地看这面,看那面,能肯定了,这铜板是自己收藏过好久的。有一次,她在杨家铺卖了一只鸡,顾主给她的铜板中有一块是钻了孔的,当时她还不愿要,顾主说没有别的铜板了,她才不得不收下了。后来她曾把那块铜板穿在系钥匙的绳子上。又有人说那块铜板是哪年因什么事铸造的那种,里面有金,很值钱的,她就把它好好收藏起来。什么时候用出去了?踱到屋里,她想起来了,那次她到杨家铺去买东西,怕几块铜板不够用,就把那一块铜板带在身上。后来和秀婆去看洪甲,秀婆一个人到监子里去时,她把袋子里仅剩下的一块,记得是钻了孔的一块,托秀婆给洪甲。又怎么到了这里?是洪甲到山上去了?是从洪甲手里得到这块铜板的别的人到山上去了?山上住着秀婆,一个单身的女子啊。好在铜板掉在雪面上,说明那人不是下雪以前上山的。于是她马上上山,也顾不得是大年初一,长辈不应该先到晚辈家里去了。

孙婶说罢,就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铜板,说:“就是这一块!是洪甲先生掉了的吧?”洪甲把铜板接在手里,仔细看了一番,说,是他掉了的。又说,这块铜板比别的铜板好看,他也舍不得用。昨天夜里,可能是拿衣袋里的手绢揩鼻子,带出来了。孙婶说:“那你就收好吧。”秀婆对洪甲说:“这铜板和你有缘,还不谢谢孙婶。”洪甲就谢了孙婶。又把铜板递给秀婆,说:“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吧。”秀婆就把它穿在套钥匙的索子里。

孙婶就问洪甲怎么出来了,洪甲就把前前后后的情况讲了。孙婶说:“那你以后怎么办?”洪甲说:“我就和秀婆住在这里。”孙婶用目光问秀婆:是吗?秀婆点了点头。洪甲说:“我俩已拜过堂了。孙婶,我们再补一个礼,拜你这个高堂吧。”孙婶说:“要不得,要不得!”又对秀婆说:“秀婆,我和你讲讲。”就把秀婆拉到另一间房子里,把门关了,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嫁给他。”秀婆说:“为什么?”孙婶说:“你不想想,他是一个读书人,还是一个不一般的读书人,怎么会真心实意娶你?就算是真心实意娶你,时间一长,你也牵他不住。” 秀婆说:“他讲了,他愿意和我在这里过一辈子的。”

“男人的话你信得?”

“可我答应了他。”

“我和他说。”

孙婶就走到堂屋里,对洪甲说:“洪甲先生,秀婆是我的侄女,跟亲女儿一样亲,她不能嫁给你!……为什么?你自己也知道。”洪甲说:“孙婶啊,我已经和她讲清楚了。要不你就当我们的媒人吧。”“你别害秀婆,人家是个可怜的妹子!”孙婶青着脸说。“我绝对不是害她,是爱她啊,爱她爱到心尖尖上啊!”洪甲又张开双臂抒情,“我可以发誓啊!”

孙婶终没能让洪甲松口。秀婆在他俩争辩的时候也不做声。孙婶知道自己没有回天之力,就妥协了,说了些要洪甲好好待秀婆的话,又说了些祝福的话;又为他俩铺了床。吃了饭,就回去了。

和秀婆送走孙婶回到屋里,洪甲就把秀婆抱起来,打两个转,又把她抱到床上,说:“亲爱的,我们幸福吧。”秀婆把他推开,说:“你这样急。”洪甲说:“你也应该急。”“还有重要事。”秀婆坐了起来。洪甲就问还有什么事。秀婆终没有忘记家族的神圣使命,就又给他讲了。然后说:“要是……要是……我有了孩子,孩子就要跟我姓……你愿意吗?”洪甲说:“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啊?”秀婆说:“要到那棵梽木树下去发愿啊。”洪甲说:“马上去。”

两个人就走到屋后,跪在那棵半截树干虬曲如龙又成了空壳的古梽木树下,庄严地发了愿。回到屋里,洪甲说:“我们现在就创造一个姓夏的孩子吧。”

在这没有外人来打扰的世外桃源,洪甲的浪漫和多情,让秀婆饱尝了女人的幸福。

洪甲说他们在度蜜月。

秀婆听洪甲说喜欢喝点酒,就把爹在世时用过的蒸包谷酒的甑子洗了,蒸了一缸包谷酒,又到山上挖些滋补的药材,浸在酒里。洪甲每顿饭前喝一点,边喝边吟诗或诵文,有时说自己是个“酒中仙”,有时说自己是只“海燕”。

洪甲和秀婆度过了一个“蜜月”又一个“蜜月”。

暮春时节的一天,天晴得特别好,温度也比较高。洪甲和秀婆在挖菜地,他看见秀婆仰起锄头挖一下,奶子颤一下,忽然心血来潮,对秀婆说:“天这样热,我们脱了衣服挖土吧。”

“你又要耍浪漫了吧。”耳濡目染,秀婆已经会用这样一个词了。

他说:“我的乖态婆,有什么要紧呢?除了我,就只有树啊、鸟啊看见,还怕它们看见吗?人体本来是最美的,你的形体是天下第一的美!”

他把一条长着阔叶开着红花的藤子系在腰间。“真漂亮!”他欣赏着她,说。她羞赧地说:“哪里学来的,书上也有?”

“非洲一些地方的人就这样!”

她不知道非洲在哪里,也不问,只是想,既然叫非洲的地方可以这样做,叫水槽峁的地方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呢?反正除了自己的男人,也只有树啊、鸟啊看见。就挖土。洪甲就说:“先别忙着挖,我们来跳一阵舞吧。”就拉着她,胡乱地跳。她说:“这叫跳什么舞?要跳舞,就要像跳舞。”

洪甲对跳舞实在是外行,就说:“你跳一个给我看吧。”秀婆就跳,秀婆跳的舞以这一带传统的民间舞为基调,又调进了傩舞的韵味,显得既含蓄蕴藉又热烈。洪甲看得醉了,也心旌摇荡地跟着舞起来。树上鸟雀们唧唧叫着,是为他们伴奏;林子边的野花在微风中摇曳,是为他们伴舞。

跳了一阵,又挖土。秀婆忽然叹一口气。洪甲问她为什么叹气,她说:“我总觉得享福享得太足了,只怕不是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求之不得呢。”

夜里,秀婆扭在洪甲怀里,喃喃地说:“你不会离开我吧?”

洪甲轻轻拧着她的脸蛋:“哪会呢,我的乖态婆啊!”

芒种节过了几天,秀婆到杨家铺买东西,看见一些人排着队、打着小彩旗在路上走,边走边喊着什么。秀婆看得出,那些人有些是学堂里的先生和学生伢子,有些好像还是在作坊里和店铺里做事的。路上有些人也跟着他们喊,喊着喊着还插进了队伍。秀婆站在路边看了一阵稀奇,就做自己的事去了,让他们喊他们的吧。回到家里,秀婆就把在杨家铺的见闻讲给洪甲听。

“他们喊些什么?”洪甲打断她的话,问。

“好像是……废除二十一条,还有打倒列强,还有……支持罢课罢工罢市,对,还有严惩卖国贼。”秀婆断断续续地说着,没有情感地说着。可让洪甲激动起来了:“国家发生了大事!”他脸孔灼烧着,挥着手,“一定发生了大事!”

秀婆说:“你怎么知道?”

“秀婆,我要下山,马上下去!”

“明天再去吧!只有你,什么事都这样急!”

“马上就走!国家发生了大事!”

洪甲断黑好一阵才回来,秀婆问他国家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告诉她,一个多月前的阳历五月四日,北京发生了什么什么事,后来事情又怎样在全国发展,现在连杨家铺那样的偏僻小镇也波及了。“秀婆,我要离开你一些时间!”洪甲声音镗镗地说。秀婆马上惨了脸:“你,你要到哪里去做什么?”洪甲说,他打算和杨家铺学堂里的一个先生一起到省城去,那里有他们的母校,可以找到他们应该做的事。

“我就知道……”秀婆的身子瘫软下来,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洪甲说。

“我还会回来的!”洪甲把她搂在怀里,“我舍不得你这个乖态婆!熊掌和鱼、事业和美人我都要!”

“省城有多远?”

“很远。”

“你什么时候动身?”

“我马上又要到杨家铺去,我们连夜出发!”

“走吧。知道留你不住的,你们男人啊!”秀婆挣开他。她是想起他“陪你一辈子”,“陪你两辈子”的话的,“你们男人,说了话是不算数的!”洪甲怔怔地望着她惨白的脸,猛然张开双臂,仰头望天:“天啦!是去还是留,真是个难题啊!”有如哈姆雷特的生还是死。

“去吧,别为难!”秀婆沉沉地说,她的泪水是忍住了的。“要是想回来了,就回来!”“好!”他的应答也很沉,“只要不死,我一定回来!”秀婆认为他的话不吉利,就补了一句:“你一定会回来!”

秀婆给他点燃杉木皮火把,只把他送到那棵兵火后幸存的三杈的细叶古树旁,就让他接过火把,说一句“好走”,就站住了。他说:“再送送我吧!”她就送他过了三根圆木架成的涧桥,又说:“一定要回来啊!”

回到吊脚楼上,秀婆坐在走廊上的栏杆旁,睁着眼睛望着广阔无边的暗黑,耳畔断续着水槽里传来的声响,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伤悲、哀怨、后悔……

亮光!秀婆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亮光!是他反悔了,不去了?又觉得不大可能。就站起来,喊:“谁呀!”“还有谁?是我!”是孙婶的声音。

秀婆连忙去迎孙婶。孙婶一边和她往屋里走一边说:“我是来陪陪你的。”秀婆估计是怎么回事,就说:“你看见了他吧?”孙婶说,她肚子不舒服,出门上茅厕,见有火把从山上下来,就问是谁。听出是洪甲,就问他到哪里去。洪甲说要到哪里去。“我把他拦住,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说记得。又说请我理解他,他去做的,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是整个国家的事;又把国家发生的事讲了。”

说着,她俩已到了吊脚楼上,秀婆把松膏灯点上,请她到堂屋里坐。秀婆叹口气说:“留他不住,就算了吧!”孙婶说:“要阻呢,我是阻得住他的,他一个读书人,有什么力气,我可以把他一步一步推到你身边来。听他那样说了,我没有阻他了。国家的事,我不懂。那年我娘家的一个叔叔入了义和团,说也是为了国家。为了国家,总是对的吧!”秀婆流着泪说:“为了国家,就让我一个女人受苦?”“女人啊,总是苦。”孙婶把秀婆拉到怀里,为她揩眼泪。“他要我来陪你几天,我就来了。”

“那个火把,够用吧?”秀婆呜咽着说。

“我为他换了一个长的。”

秀婆的日子又照常过。像树干被砍了一刀,流出一些浆液后,伤口又慢慢愈合了。而十九岁的得到男人滋润的身子,发育得完全成熟了,高挑的身材,是丰满而苗条的,脸是红润的颜色,正如二月的山桃花,眼是清亮晶莹而带蓝色的,恰是秋天的泉水染上一片蓝天。仍然是耕种,养殖,放夹子夹野物。但有时也不免寂寞。寂寞时就唱歌,唱一辈一辈传下来的歌。

正月十五是元宵,

哥哥扎个大花灯。

点起花灯亮堂堂,

照得满屋喜盈盈……

将近年底,还没有洪甲的影子。这天她又来到杨家铺买东西的时候就想,洪甲是和学堂里的一个先生去了的,何不去学堂里问一下,看那个先生回来了没有。就拐到建在一座尼姑庙里的杨家铺初等小学堂。学堂里很静,没有听到先生抑扬顿挫的讲课的声音,也没有孩子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她想大概是放假了。又想,看还有没有人留在这里。她转到后面还保留着原样的佛殿前,见一个老尼姑在念经,就站住了。那老尼姑停止了念经,站起来,合着掌,向她道一声阿弥陀佛,说:“请问施主有何事?”

秀婆就说:“请问师太,学堂里还有先生在吗?”老尼姑说:“学堂放了假,先生都回去了。”又问她,是不是来找人的。秀婆迟疑了一下,就说:“我是有事来问一个先生的。那个先生姓什么,我也不知道。”老尼姑说:“他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秀婆说也不知道。又对老尼姑说:“是这样的事。五月里的时候,这学堂里一个先生邀了外面一个姓洪的先生,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师太,你知道他们有消息吗?”“阿弥陀佛!”老尼姑说,“这学堂里那个先生,归西了。”秀婆就紧张起来,问:“那,那个洪先生呢?” “他,真实情况不得而知。”老尼姑摇着头,“有人说他也归西了,有人说他逃脱了。阿弥陀佛!”又问秀婆,那个洪先生是她什么人。秀婆说,是她一个远房表哥。

老尼姑说:“老尼曾为那位先生超度亡灵。那位先生虽不信佛,却很尊重老尼。老尼也为他的朋友——你那位表哥做过功课,若他还在人世,就请菩萨保佑他;若他不在人世,请菩萨引他上西天。”秀婆鼻子酸酸地说:“那就多谢师太了。”凝了一下神,又说:“请师太再做一次功课吧,先问菩萨,他人还在不在?”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两块铜板。又觉得太少,就把穿在钥匙索子上的那块解下来,心里说,这块铜板是他自己的,算是派上了最大的用场。她把三块铜板一起塞进功德箱。老尼姑就移步佛龛的正前面,在一个蒲墩上跪下,又要秀婆在旁边一个蒲墩上跪下。然后,她念念有词,又额头磕地,反复几次后,就打卦。砰噗呱啦,只见两块羊角卦跳了几下,一块居然竖了起来!秀婆马上颤抖起来,她听人说过,竖卦是最凶险的卦,如果是问生死,当事者是必死无疑。老尼姑额头磕地之后,就以手撑地站起身子,对秀婆说:“死生有命,施主请起来吧!”秀婆也以额头磕地一番,才晕晕乎乎地站起来。

秀婆回山上走到大枫树下的时候,就禁不住往茅屋里走。人有痛苦的时候,往往需要向别人特别是亲人诉说的。她一进屋,孙婶就发现她神色不对,就问她怎么了。她呜呜地哭起来了,边哭边说了问菩萨的情况。孙婶嘘了一口气,说:“我以为是什么事呢。问菩萨、打卦的事,是不一定准的。”秀婆没做声,她认为孙婶是安慰她。

等了两年,洪甲还没有音信,秀婆就招了一个“上门郎”,叫岩石。 一天,秀婆打发岩石到杨家铺卖山货、买日用品。岩石回来后就把买了东西剩下的钱全掏出来让秀婆收存。秀婆数了钱,又看了买的东西,就说:“卖的东西不值钱,买的东西很贵吧?”他的丈夫说,这是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把另一个原因大致讲了出来。

原来,在杨家铺,岩石看见有很多逃荒要饭的,只要有人向他伸手,他就给一块铜板。走到十字街口,看见那里围着一大堆人,也禁不住好奇挤进去看,只见层层的人圈中站着一个人,身上斜披一条黄带子,黄带子上写的四个字他也认得,叫做“捐款救灾”。那个人,是西式头,衣服也是新式的,他知道那叫中山装。只见那人打着手势,镗镗又带点沙哑地说:“人祸造成天灾。天气反常,秋雨也下得那么凶,下得那么久,有几条街,水浸到屋檐,房子垮了若干。沿江两岸的田野也淹没了,正待收割的稻子有的被大水冲走了,有的被泥沙淤埋了。屋漏偏遭连夜雨,鼠疫也发了。到了冬天又猛下雪。雪比往年下得大下得厚,又把一些房子压垮了。好多父老兄弟无屋住,只好在城墙下搭棚子栖身,在岩洞里栖身。好多父老兄弟无衣穿,身子在寒风中索索发抖。好多父老兄弟无饭吃,老州城里开了粥厂,但人多粥少,每人每天只能领到一小瓢。好多父老兄弟无钱治病,无药治病,终日在病痛中煎熬,眼见得一个个亲人的遗体被抬走,痛呼老天太残忍,谁有好心救救我。好心的人们呀,老天害人不救人,救人靠你靠他靠我们大家。请你伸出同情的手,尽自己的力量捐助一点吧……”

那人宣讲了一番以后,就见有一个穿棉袍的人走到安在一张桌子上的木箱子边,往箱子的小口里塞什么。不久又有两个人走近箱子,是两个短衣衫……

岩石摸摸自己的衣兜,就也走到箱子边,把放在衣兜里的两块铜板塞进箱子。挤出层层的人圈,往要去的方向走了不远,脚步却慢了下来。他索性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来,取下背在身上的包袱,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块银圆,想了想,又掏出一块,一起塞进衣兜。然后把包袱扎好,背在身上,又走到那人堆旁,挤进去,把两块银圆塞进箱子。他返身要走时,那个镗镗又带点沙哑的声音把他喊住了:“请先生留步。”他说:“怎么了?”那镗镗又带点沙哑的声音说:“你捐的不少,请你留个姓名,我们也好宣讲,为你传名。”“不要。”说罢又要走。那人也不勉强,就庄肃地说:“如此,先生请便。” 又抱着拳加一句,“谢谢先生!”

岩石挤出层层的人圈,觉得有点饿了,就走到一家饭店,要了一个便饭吃。只听邻桌的一个还留着辫子的中年男子对他的同伴说:“那个宣讲的人我见过。去年我到老州城里,想到大成庙去拜孔圣人,没想到庙里已办了新学校,叫什么思思学校,有一个主事的人,声音就是镗镗的,又爱打手势,正是他。”

辫子的同伴,一个光头说:“对,是他。他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贾,又好像叫什么甲,是个革命党。”

他多次听秀婆说起过洪甲——洪甲的长相,洪甲的性格乃至说话的声音和说话时的手势,还有洪甲的生死不明的情况。他先从那“革命党”的声音和手势,就猜测他可能就是那个洪甲了,此刻他觉得把握性更大了。是他就好。他还活着就好。善良的岩石感到慰藉。

听岩石讲完,秀婆说:“是应该捐。”岩石说:“好多人都捐了。那个宣讲的人好口才,铁公鸡听了他的宣讲也会拔几根毛的。”秀婆的心竟颤了一下:“好口才,是一个哪样的人?他姓什么?”

岩石不想把自己对那人的猜测告诉她,就说,姓什么,他不知道。秀婆又要他讲那人的长相,他讲了,但有意地做了偏离真实的“描绘”。秀婆又问那人的声音是怎样的,他本想说声音镗镗的只是带点沙哑,却又故意说,声音有点瓮。秀婆又说:“那样会说话的人,也应该爱打手势吧?”这时他就不假思索:“爱打手势!”

秀婆点着头:“哦,爱打手势!”想了想又说:“是胖还是瘦?”

“瘦瘦的。”

“只怕是太劳心了。”有一种担忧笼在秀婆脸上了。

秀婆认为那人可能是洪甲了,就说:“你看,那人是不是洪甲?”岩石摇摇头:“不像。”想了想,“也可能是。”

于是有一个念头在撺掇秀婆了,她就说:“那地方遭了灾,要大家捐助,这样的事也不会只做一天吧?”

岩石也认为一天时间太少了,但又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做了几天。这一夜,秀婆就翻来覆去地睡不下觉。第二天,她直截了当地说,她要到杨家铺去一趟,看那个人是不是洪甲。又说:“你让我去吧,也没有什么醋好吃。就算是洪甲,秀婆还是你的!”岩石就让她去。是腊月里难得的晴日。秀婆走到杨家铺的十字街头,见那里还围着一大堆人,站在人堆外面听,是一个镗镗的带点沙哑的声音在说话。她的心也镗镗地跳起来,就问身边一个老人,那宣讲的人是谁。老人告诉她,宣讲的人是从老州城来的,姓冯。

不是姓冯,是姓洪。他是洪甲,肯定是洪甲!她心里喊着,正想挤进去,忽听人圈里那个镗镗的声音大声喝道:“敢抢捐款箱!”接着就是闹嚷嚷、乱哄哄的,人们四散逃跑。秀婆差点被人撞倒。但她仍然用眼睛往人群里搜索,希望看见那个声音镗镗的人。只见有几个人簇拥着一个人往那一头走。她追上去,哪里追得上?不一会儿,那几个人就不见了去向。

秀婆听一个人说,几个土匪想抢捐款箱,没得手,可惜那位冯(洪)先生为了保护箱子,手臂被砍了一刀。秀婆往回走的时候,低头看街上的石板,看有没有血迹。她没有看见血迹,血迹被人们的脚踏灭了。

回到家里,秀婆把土匪抢捐款箱的事给岩石讲了,岩石恨恨地说:“那些家伙!”又问是不是伤了人,秀婆又把听说那个宣讲的先生为保护箱子而受了伤的事讲了,岩石说:“他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秀婆忘情地把岩石搂住了。

岩石不理解她这时的心情,只是爱抚着她,说:“好了,没事了,没事就好!只要你没事,就好!”

还要他没事,才更好呢!秀婆心里这样说。

以后的日子,秀婆来到杨家铺卖东西买东西,总喜欢听人讲大山外的事,希望从中听到洪甲的消息。可惜没有如愿。

时光悠悠地过去。

一个久雨初晴的春日,秀婆又说要到杨家铺去买东西,岩石说:“你不能去,这世界越来越乱了!”秀婆说:“你更不能去,你不能被抓了壮丁!”岩石说:“怕什么!我生了脚,走得脱!你是万万不能去的!”

秀婆就让他去了。傍晚时分,秀婆倚着栏杆望了一阵,没望到人;又走到那棵兵火后幸存的三杈的细叶古树下,等。头顶上有细叶窸窣,路上没有脚步声声。又移步到涧上那三根圆木架成的桥上,等。头顶上星星满天,耳畔只有水声潺潺。

第二天,天麻麻亮,秀婆就下山,走到杨家铺一个远房姨妈家里,问这些天杨家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姨妈说,发生了事,一是这几天抓壮丁抓得凶,小到十五六岁的,大到五十多岁的,都抓;二是这两天还有人在这里招兵,不是抓壮丁,是招兵,听说是赤卫队、共党招的,做得很秘密。听说他们相到合适的人,就发一张帖子,或者就把他引到一个地方,听一个人宣讲。那人好会说话,声音镗镗的,很多人听了,家也不回,就去了。

秀婆一激灵,难道是几年前为救灾捐款演讲的那个?就装得无心地问:“那究竟是个什么人,他有那样的神通?”姨妈说:“是个读书人,听说姓洪,又听说姓冯,几年前到这里为救灾捐款演讲过。”

秀婆心里说:不是洪甲是谁?洪甲啊洪甲!我的冤家啊,要我怎样说你呢?秀婆心里,竟认定岩石不是被“抓”走的,是被洪甲他们“招”走的。过了三天, 夜深了,有一个人轻敲秀婆的门,边敲边说:“秀婆,请开门,我们是为岩石的事来的。”秀婆起了床,走到门边,说:“你们怎么认识岩石?”那人说:“岩石参加了赤卫队。这是他给你的亲笔信。”秀婆点上松膏灯,走到堂屋里开了门。就进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少,都是采药佬打扮。其中那个老的把一封信递给她。她颤抖着手把信笺打开,读了信,又把信笺折成小方块,紧紧攥在手里。“岩石,他到哪里去了?”她问。递给他信的人说,这是秘密,不能说的。又从衣袋里掏出两块银圆,说:“这两块银圆,一块是‘组织给的,每个参加赤卫队的,‘组织”都给一块安家费;一块是我们洪委员以个人的名义给的。”

秀婆说:“洪委员?他是什么人?”

那个年轻的说:“是我们的领导。”

“他叫什么名字?”

“洪甲。”

“洪甲,他为什么要给我一块银圆?”

那人说:“洪委员说你一个人在家,太苦了。”

“他还说了什么?”

“他要你保重身体,说岩石会回到你身边的。”

“他会回到我身边来吗?”

这个“他”,秀婆自己也不知道指的是谁。

“他会回来的。”那人说,又加一句,“洪委员是这样说的!”

“洪……洪委员!”秀婆鼻子酸了。又在心里说,“洪甲啊,你自己离开我,也就算了,你不该让岩石也离开我啊!你狠心啊!”

如果秀婆打听到洪甲把岩石招进赤卫队的详细情况,不知又会作何感想。那天,岩石进了杨家铺的街口后接到一张传单,读了,又被人引到小学堂的一座屋子里。一个留西式头穿西服的人对他说:“你是读了我们的传单后找上来的吧?”岩石说是的。那人说:“我们是招兵的,是招赤卫队员!” 声音是镗镗的。“知道什么是赤卫队吗?”岩石说不知道。那人就慷慨激昂起来:“什么是赤卫队?赤卫队就是保护穷苦人的队伍!赤卫队就是和土豪劣绅、反动军阀、反动官僚作斗争的队伍!”他有力地打着手势,越说越铿锵,越说越有劲,“赤卫赤卫,就是要用赤诚的心来捍卫我们神圣的主义,就是要用鲜血来捍卫我们伟大的事业,就是要用尊严来捍卫我们的民主和自由。去年以来,好多有志青壮年都入了赤卫队。我们的队伍还要扩大,欢迎一切有志者加入我们的队伍。”

岩石的心被点燃了,血,沸腾起来了。

“我要加入赤卫队。”岩石说。

“好!”那声音镗镗的人手臂往下一压,说。然后就给他一点干粮和一碗茶,说马上就有人来领他走。岩石说:“就走,不回家告诉家里的人了?”那声音镗镗的人说:“这是非常的事,不能久呆的。”又要他把家庭住址留下来,还说可以给家里的人写信,有人会在适当的时候到他家里去。

岩石就说了家庭地址。

“水草庙还是水槽峁?”声音镗镗的人问,眼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

“水槽峁。”岩石肯定地说。

“家里几口人?”声音镗镗的人又问。

“两口。”

“那一个,是你什么人?”

“婆娘。”

“婆娘?”

“婆娘。”

“叫什么名字?”

“秀婆,夏秀婆!”

“秀——婆!”那人重复着,声音似乎不是镗镗的了,“你今年多大了?”又说,“你俩,还没有孩子?”

“她怀上过一个,可惜流产了。”

“那多可惜,你要照顾好她啊。年轻人,自己没有经验,要多请教有经验的啊。”又拍拍他的肩膀,“秀婆舍得你去吗?”

“舍是舍不得的。”岩石认为要说实话。

“肯定舍不得。没办法啊,国家的事大啊。”声音不是镗镗的了,“就请秀婆理解原谅吧。”他朝着东边的大山说。

那人又问岩石会不会写字,岩石说会写一些。那人就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要他给秀婆写信。他拿着笔,所谓千言万语,不知怎样下笔。那人就说:“时间紧,不能写多的,写两句就要得了。他就写:“秀婆我妻,我参加赤卫队了。你多保重!”下面落了自己的名字。那人看了,念道:“秀婆我妻……”

不久,就来了一个缠头帕的人,岩石和伙伴就跟着那个人走了……那人目送了他俩一阵,又把头扭向东边的大山。

时间的车轮碾到上世纪50年代初。

春天,一个晴朗的日子,水槽峁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一律的中山装,中山装左边上面的口袋罩留了缺口,那是用来挂钢笔的,有一个近四十岁的人就挂了一支。他们在吊脚楼前面的小路上站住了。那挂钢笔的小声对一个年轻的说:“去看一看,里面是不是有人?”

年轻的就去了。不一会儿又来了,对挂钢笔的人说:“洪副专员,门是虚掩的,里面没有人,但看得出住着人。”

“住着多少人?”洪副专员问。

“可能只住着一个。”

“只一个?我去看看。”洪副专员说。

一行人就上了吊脚楼。洪副专员就一间房一间房地看。在堂屋西头那间房的门口,他伫立了好久。他打量着那叠着打了补丁的蓝色印花被子的床,和床架子上挂着的打了补丁的褪色的蓝色蚊帐,以及房里陈设的一切。

有人给他端来一竹杯凉茶,他接了,慢慢品味着。

一个年纪和洪副专员相仿的人说:“看样子,这屋里住着的是一个妇女。”洪副专员点点头:“只能是个妇女。”那年轻的说:“怎么只能是妇女?”洪副专员说:“在某种情况下,妇女比男人更坚韧。”他的话,手下的人都没有听懂,但还是点了头。

有人提议离开吊脚楼时,洪副专员说:“我们吃了这屋里的主人的茶,给他留点钱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可不能忘。”说着就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票子,亲自把它塞在那床头的枕头下,又按一按枕头,再按一按。他的随从们就说,洪副专员真不愧是老革命。洪副专员笑笑,又很严肃地说:“你们要是懂得我,就好了。”

他的随从们就都掏出票子来,或一张或两张,放在那被子下压着,似乎是懂得他们的洪副专员。

一行人快走到水涧边那棵三杈的细叶树下,在外面做工的秀婆也从屋那头的路上回来了。她看着那一行人,心想大概又是为了建林场的事而来的吧;前不久也有几个人来过,说这里要划为林区。她又想起,那一次那几个人说,这里要划为林场了,政府要把她迁到山下去。哼,我是不迁走的,抬也抬不走!她又一次在心里说。

“这树是古树,一定要保护好。”

秀婆听见那些人中有谁这样说。她觉得那声音有点熟悉。

谁的呢?她搜寻着记忆的陶罐中的干果。像是,像是……他,洪甲的呢!

“这座桥,要重新修。要多架几根木头,木头不能是圆的,要劈平。”秀婆听见这个声音继续说。

是洪甲!是洪甲!

秀婆就走过去,边走边喊:“你是谁?你是洪甲吗?洪甲!你怎么就走!”

那头传来一句话:“老人家,这里没有洪甲,你听错声音了!”

秀婆走得更快了,一边走一边喊:“洪甲,洪甲!你是洪甲!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就走啊!我等了你好多年啊!回来了怎么不见个面啊?”

“老人家,转去吧。这里没有你要说的那个人!”小路的那头传来这样的话。

秀婆仍然追着,追过三根圆木架成的涧桥好远……

可惜的是,路的那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夜里临睡时秀婆整理床铺枕头,也发现了那些票子。她拿起枕头下的两张,不断摩挲着,又嗅一嗅,觉得有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洪甲身上的气味。“这树是古树,一定要保护好。”“这座桥,要重新修。”那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是洪甲!她又一次肯定。

“好狠心啊,洪甲!”她把两张票子贴在胸前。

第二天,有一个人又走到水槽峁,这天秀婆在家里。那人很恭敬地说:“婶子,这一带要划为林区,听说你不愿迁走,现在我正式告诉你,你不愿迁走也可以,就住在这里。林场还会为你修整房子。”秀婆很高兴,又有点不放心:“你做得主?”那人说:“这是我们洪副专员的指示呢。”

“洪副专员?他是不是叫……洪甲?”秀婆问。

那人说:“洪副专员叫洪建新。”

“洪建新?”秀婆点着头,又摇着头。她耳朵边又响起这样的声音:“这树是古树,一定要保护好。”“这座桥,要重新修。”她又问,“洪……副专员,他是个什么人?昨天他到这里做什么?”那人说:“他是一个副专员,分管农林。洪副专员工作务实,他几乎踏遍了全地区划入林场的每一座山头。”秀婆问:“那个洪副专员是不是又叫洪甲?”回答是不知道。

但秀婆心里说:你不知道我知道,他就是洪甲!他是特意来看我的!昨天人多,他不好和我见面,以后,他会一个人来的!……洪甲,我的洪甲!狠心的洪甲啊!

秀婆坚信,洪甲还会来的。

就这样,秀婆等待着,等待着……

秀婆终于等来了那位女副县长。据说,那位年轻的女副县长喊秀婆为奶奶,秀婆问女副县长,是不是她爷爷要她来的,女副县长说,这里所有的老百姓都是我的父老乡亲。秀婆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这句话的涵义,她坚信这个妹子是洪甲的孙女,是洪甲要她来看奶奶的。

秀婆还这样问了:“你爷爷好吗,他会到这里来吧?”

女副县长是这样回答的:“他好!他在这一带闹过革命,肯定会回来看看的!”虽然一些陪同的人对女副县长的话有不同于秀婆的理解;但是秀婆毫无疑义地理解为,洪甲还会回来看她的,另一些了解秀婆身世的人也有与秀婆同样的理解,或者说愿意与秀婆有同样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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