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民

提 要：《红楼梦》中人物姓名的命名都具有一定的谐音意义。四大家族贾、史、王、薛的姓氏命名的谐音意为“家史妄写”。“薛”的谐音为“写”，这可以从《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及方言中得到证明。

关键词：贾史王薛，家史妄写，辞书，方言

作为中国文化的代表作品，《红楼梦》在艺术上的杰出成就是多方面的。前人洪秋蕃曾说：“《红楼梦》妙处，又莫如命名之切。他书姓名皆随笔杂凑，间有一二有意义者，非失之浅率，即不能周详，岂若《红楼》一姓一名皆具精意，惟囫囵读之，则不觉耳！” 清人周春也指出：“看《红楼梦》有不可缺者二，就二者之中，通官话京腔尚易，谙文献典故尤难。倘十二钗册、十三灯谜、中秋即景联句，及一切姓氏上着想处，全不理会，非但辜负作者之苦心，且何以异于市井之看小说乎？” 的确如此，在人物的命名上，作者匠心独具，大量运用了谐音的艺术手法，借以表达作品的写作手法，揭示人物的命运或表明作者对其中人物的爱憎感情。如“甄士隐、贾雨村”用以表达“真事隐去”、“假语存焉”，这是表达了作品的写作手法；甄英莲（真应怜），表达了对人物的命运的同情；詹光、单聘仁（沾光、善骗人）则表达了对此类人物的厌恶之情。四大家族“贾、史、王、薛”的姓氏命名有什么深意呢？迄今为止，还没有看到令人满意的解释。本人不揣孤陋，欲作以探讨。我认为贾、史、王、薛的谐音意即为“家史妄写”。

《红楼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被投胎到“贾家”，以“贾”扣“家”非常合理。诸联在《红楼评梦》中写：“贾母之姓史，则作者以野史自命也。”史为“史”，无须多说。再说“王”为“妄”。妄有“胡乱，随便”之意，让一个人评述自己的先祖、家事是令人难为之事，在儒家看来也是非分的。作者的家族经历了由兴盛到衰败的过程，这在作者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痛苦印记。《红楼梦》一书中，贾宝玉的身上或多或少应有曹雪芹本人的影子。贾宝玉这块顽石乃是女娲补天所剩之物。[1]这说明曹雪芹本人还是有很大抱负的——将自己视为补天之才；只是时运不济，被“女娲”舍弃，所以日夜哭泣。他自己看到这个庞大的封建家族要走向没落，他自己也想有所作为，但最终还是未能拯救。所以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其内心是异常复杂的。让一个人自暴其家族的隐私，对其家族诸事进行评判，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因为在儒家看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若违背此道，就有悖于儒家的伦理道德了。曹雪芹在开卷就说“增删五次”，这个增删五次，一般都会想到是文学作品创作过程中的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实际上更重要的是曹雪芹在写作过程中要做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一方面要含着血泪写出自己家族的历史，另一方面又要“犹抱琵琶半遮面”。作者在开卷就说：

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所以，“妄”最能说明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候的那种复杂心情。

最后来看“薛”为“写”。

先看《说文》中的“薛”：

薛：艸也。从艸，辥声。 私列切。

再看《康熙字典》中的薛：

薛：《唐韵》《正韵》并私列切，音泄[2]。

可见，从《说文》时代到康熙年间，“薛”的读音都为“私列切”，即为siè，是个尖音[3]。康熙字典注音所用字“泄”也是个尖音，而普通话中的泄由于尖团合流已经读为xie了。

薛姓也可算一大姓了，在中国分布较广。今普通话读音为xuē。但今甘肃、陕西大部仍读为siè，是个尖音。西北的大部分地区仍保存了尖音和团音的区分。由此可见，近甘、陕一带读薛的 “sie”正是保存了古音。

再看“写”的读音。

《说文》中“写”的读音为“悉也切”。

《康熙字典》中的“写”：

《唐韵》悉也切，《集韵》冼野切，《正韵》先野切，[4]并音泻。

可见，“写”从《说文》时代到康熙年间其读音为sie，这个读音与“薛”的读音是一致的：都是尖音；并且《康熙》字典中“薛”的注音用字和“写”的注音用字都是用的“泄”字。

今天薛的读音还存在着sie与xue的分别。那曹雪芹生活的时代情况是怎样的呢？

据上述引用的《说文》的读音，以及今天的西北与南方部分地区仍读“薛”为“泄”的事实和《康熙字典》中“薛”的注音用字为“泄”的事实，我们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在曹雪芹生活的时代，“薛”的标准读音应该为sie[5]，与“写”的读音一样。

再看“护官符”中的文字：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这里“薛”的读音为“雪”，这是为何呢？

请看《红楼梦》中的原文：

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此处口碑的意思为：“特指社会上流传的口头熟语。”《汉语大词典》也引此作为例证。当时贾雨村任职金陵应天府，薛家也在金陵，所以此处“薛”的读如“雪”，当是金陵的方言土音。

清朝是小学极为发展的一个时代，曹雪芹作为一名饱学之士，其小学功底应该是很不错的。所以他设了这样一个谜，以“薛”来扣“写”。他还有别的用意吗？如前文所述，“薛”和“写”，从《说文》的时代到康熙年间，其标准读音都为尖音，红楼梦中金陵应天府一带读“薛”如“雪”，是将其读为团音了。

满洲贵族在夺得政权，取得统治地位以后，对于汉文化、汉语原本是极其排斥的。他们开始的想法是使汉族“满化”。据《清史稿》，即使到了康熙四十三年，案卷所用文字仍然只是满文：

本朝官制，兼设满、汉，欲其彼此参详。今狱词不录汉语，是非曲直，汉司官何由知之？若随声画诺，几成虚设。嗣后定谳，当满、汉稿并具。（《清史稿·列传七十三》）

对于清朝的统治者满洲贵族来说，学习汉语，对他们一方面极不情愿；另一方面，也不是一件易事，而让他们分清尖团音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了。但毕竟满洲在全国人口中占的比例极小，清朝统治者最终还是被迫学习汉语。乾隆八年，曾出版了一本名叫《园音正考》的书，是专门纠正不能区分尖音和团音而编写的，正如今天的正因手册之类。我们也注意到《红楼梦》中描述了史湘云不会发卷舌音“二”的情况：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满洲人在学说北京话的时候，这个“儿化”音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其困难的。曹雪芹在这里写史湘云不会说“二”并非无意而为的。

清代是小学发展的顶峰时期。音韵学的发展为训诂学的发展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许多前人未曾解决的问题在这时得到了圆满的解释。这主要是由于坚持了戴震提出的“疑于义者以声求之”这一正确的方法。段玉裁、王念孙发展了这一学说，提出了就古音以求古义的方法。今天，在解决曹雪芹为我们设的这一谜的时候，我们仍然要坚持“疑于义者以声求之”这一方法，这样许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曹雪芹对语音是敏感的。他以“薛”扣“写”，明确表达了“真事隐去，家史妄写”之意，对于分不清“尖、团”的满洲人来讲，这自然增加了猜谜的难度，同时又巧妙地保护了作者。

注释：

[1]娲皇氏补天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2]此处的泄为尖音：siè。

[3]尖音指z、c、s，声母拼i、ü 或i、ü起头的韵母。团音指 j、q、x，声母拼i、ü或i、ü起头的韵母。古代汉语是分尖团音的。普通话尖团合流了。

[4]悉、洗、先、都是尖音。

[5]大体为21调。

作者：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