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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而亡

2014-10-14陈仓

延河 2014年10期
关键词:福利院晒太阳老太太

陈仓

先涂上唇膏、红粉和胭脂

再涂上蜂蜡、牛奶还有葡萄酒

填入香料、没药、桂皮、锯末

浸入福尔马林中,我的女王

别以为这样你一千年也不会腐烂

哪怕卑微如一只蚂蚁或者蚯蚓

夜间有点咳嗽,冬天偶尔发热

好好活着

就是最好的防腐剂

1

绣花女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下着小雨,春天的小雨。在松江福利院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边围着一堆老人,个个都是白发苍苍,等他们报上岁数的时候,就让人十分吃惊,要么八十,要么九十,最年轻的也已七十多岁了。

这帮老人一提起绣花女身上的事儿,有的就忍不住哭了,有一位老人还唱了起来,是越剧,自编自唱的。她们每个人说起来,好像说的不是福利院里的一个护工,而是自己亲生女儿。窗外的雨似乎已经停滞了,像是一道已经用丝线绣好的帘子。每个老人都挺精神的,但是细看起来已经敌不过岁月的侵蚀,让人觉得如果不是春风而是冬风的话,使劲地刮一阵子就把她们卷走了。但是说起在松江福利院的生活都很安详,似乎这里就是她们的家,就是她们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最佳入口。

对于绣花女,在这么多的讲述当中,真正吸引我的,是一个叶老太太。不过叶老太太几天前已经死了,代替她向我讲述的是她的儿子叶志安。叶志安看了看窗外,窗外是松江福利院的大门,大门外边是一条十字路口,很宽阔但是也很寂静,除了过往的车辆之外,并没有一个行人,有点天堂口的味道。

叶志安回忆起母亲的最后时光,他并没有像其他子女一样,会哭甚至会悲痛欲绝,他是笑着说话的,仿佛母亲离开不是一件伤心的事情,而是一件高兴而荣耀的事情。叶志安对自己的笑予以了解释,他说,我们是半年前从那条十字路口过来的,最后又从这条十字路口出去的,我的母亲走得很体面,人人迟早都会死的,所以体面地离开很重要。

叶志安说,从西昌回来后,他就正式退休了,正是因为母亲的这种体面,退休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自己也办了手续,入住了松江福利院,面对退休后的无所事事,他不再惶恐不安了,甚至他有些期待着这里的新生活。说明白点,是母亲离开时那种无与伦比的美,让自己不仅没有失去亲人的悲痛,甚至期待着人生的最后时刻。

叶志安说,我已经想好了,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我也要让绣花女给我化个妆。

2

叶志安的身份很特殊,退休前一直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工作,我问他具体干什么的?会不会是专门给飞船点火的?他说,这个我不能说,是要保密的。我说,你不会是航天员吧?叶志安听到这话的时候,他无意识中抬头看了看天,似乎天上有什么在飞行似的。此时正是六月下旬,当时神舟十号飞船还在天上。叶志安说,我怎么会是航天员呢,如果是航天员的话,我现在也坐不到这里了。

叶志安虽然不是航天员,工作应该照样是了不起的,不然也不会把母亲叶老太太,偷偷地骗进了松江的福利院。叶老太太那时已经八十九岁了,朝前推算一下,她应该是民国时期出生的。我在福利院的橱窗里,看到过叶老太太的照片,一头银白的头发,依然穿着斜襟的短袍,一副耳环和一根珍珠项链,那种一丝不苟的样子,再拄着一根龙头拐杖,仍然是一幅民国范儿。

叶志安在收到西昌紧急电话,要求他提前归队的时候,也就是五月底的时候,叶老太太病情加重了,有时候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但是她隐瞒了病情,还是要求单独住着。不是因为包括叶志安在内的儿孙不够孝顺,而是她一个人过惯了,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光,不想麻烦儿孙们,给她雇佣的保姆也被她拒绝了。所以叶志安每天早晚,各去看望叶老太太一次。那天早上,叶志安去看望母亲的途中,就接到西昌的紧急电话。

叶志安明白,他这一走,说不定就是与母亲的最后一面了。他犹豫了半天,在那天中午的时候,他帮着母亲收拾了几件衣服,然后找了一辆车开过来,把叶老太太拉了出去。叶老太太问,我们这是去哪儿?叶志安说,我们出去兜风,外边白玉兰已经开了。

司机开着车拉着叶老太太,确实在周边一个公园里转了一圈,欣赏了一下白玉兰,母亲一生最爱的,就是白玉兰,一个有着民国范儿的老太太喜欢白玉兰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叶老太太在叶志安的搀扶下,只能坐在车上勉强看了看,然后车就穿过松江城,路过西林寺,来到了其昌路。叶老太太闭着眼睛说,你们想干什么?叶志安明白母亲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目标,于是说,这为你好。叶老太太说,没有别的了?叶志安说,西昌催我回去,我这一走就没有人来看望你了。叶老太太是懂理的人,如果仅仅为了自己,她万万是不肯走出家门半步的,但是为了儿子,为了不给后人添烦,她还是忍受住了。她明白,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是松江福利院。这是一个孤寡老人等死的地方,没有生活,没有希望,只有无尽的回忆和忧郁,宛如一个通往天堂的出口。

福利院已经安排人,直接接到了大门外边的十字路口。第一个冲到前边替叶老太太把车门拉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白大褂,确切地说是淡粉色的护士服,个子不高,人很清瘦,眉毛朝下弯着,一说话就有点笑眯眯的感觉,天生就像是一个讨人欢心的料子。她笑眯眯地说,我叫绣花女,你以后就叫我秀花吧。

当秀花把车门拉开,去搀扶叶老太太的时候,叶老太太还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爱理不理的样子,秀花没有再说什么,她突然蹲下了身子,招呼叶志安来帮一把,要他们把叶老太太架到她的肩膀上。叶志安虽然还算一个孝顺的儿子,但是从来都没有背过母亲。他犹豫了一下,他犹豫的是这么单薄的一个人,是否能背得动自己的母亲。

秀花耸了耸肩说,你们放心吧,从今天起老人就交给我了。她背着叶老太太稳稳地朝院子里走去,她一边走着还一边回头,对肩头的叶老太太说着什么,好像是在介绍这里的情况,也可能是介绍自己的情况,反正她一边说一边笑眯眯的。叶老太太快进院子的时候,突然回头了,叶老太太回头的表情里,有着许多的不愿意,叶志安静静地站在十字路口,一时哭了。

叶志安把母亲安置到福利院后,赶紧再收拾东西提前结束了假期,返回了西昌发射中心,我不知道叶志安是干什么的,反正在神舟十号发射升天之后,我也习惯了抬头看天的姿势,我明白可能有一颗星星,是叶志安帮忙升上天的。

3

秀花是福利院的一名护士。说是护士与医院里的护士是不同的,医院的护士给病人量量体温打打针发发药片子,但是福利院里的护士其实不是护士,有点像是医院的护工和家里的保姆,反正老人吃饭、睡觉、洗澡,包括撒尿与拉屎,凡是老人身上的一点一滴,都得交给她们负责。

秀花具体姓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她叫秀花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她原来真是一名绣花女。松江是上海之根,这里有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在民间隐藏着大批的艺人,最为突出的就是顾绣了。秀花当初在家,农忙时种种地,农闲时便坐在自家院子里绣花。她除了绣江南山水外,还会绣一些名人字画,最为有名的是刘令华的《贵妃醉酒》。秀花绣出来的画,人物形象生动,与真画毫无差异,所以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如今的拍卖价格已经到了五万元。有一次,她把一幅刚刚绣好的画,带到松江文化馆门口的画廊寄卖。回家的时候,碰到福利院搭了一张桌子,带着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大街上招工。秀花看到一位老人,鼻涕流了老长,冲着行人呵呵地笑着,秀花赶紧跑上去帮忙擦了擦。不知道牵动了她哪根筋,想都没有想一下就填表报名了,很快就成了福利院的正式员工。提到秀花为何放弃绣花,而改行当了一名福利院的护士,她总是笑眯眯地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们都有老的那一天吧。

秀花到福利院后,家里问她在哪里上班,她都说是在医院,在医院做护士,给人发药打针。因为上班后,她发现这里的一切,同样在她的预料之外。第一次负责照顾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患了老年痴呆,每次秀花给他洗脚的时候,他硬拉扯着秀花的衣服,嘿嘿一笑说,你过来,让我摸一摸。稍微不注意,还真让他给抱住了,抱住了后这老头就死死地卡住不放。后来秀花想了一个办法,给他洗脚的时候提前准备一个枕头,送到他的怀里让他抱着,这样子他就乖了。还有一次,秀花帮一位老人擦身子,正埋头擦着呢,突然有一股黄水朝自己劈头盖脸地浇来,原来这位老人解开裤子正在撒尿,朝着秀花撒尿。

这一次秀花哭了,不过是后来偷偷地躲在自己的被窝里哭的。

在叶老太太入住松江福利院的时候,秀花已经在松江福利院待了整整六年了。秀花说,六年对我们年轻人来说,可能比较短,但是对于这群老年人来说,却是漫长的,是她们人生的最后时光,所以我们一点都不敢放松。

叶老太太住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她洗澡。在福利院洗澡,每个老人都是有专人的,不然她们有的会摔倒,有的会烧伤,还有的会把洗澡水喝下去。秀花把叶老太太带到洗澡间的时候,她调了调水温,又调了调大小,但是叶老太太死死不肯下水,秀花以为她身体太虚弱,于是给她搬了一张椅子,让叶老太太坐着,叶老太太倒是愿意坐着,但是等到秀花上前,给她脱衣服的时候,她抬起手中的拐杖,一下子把秀花给打开了。

叶老太太指责说,你怎么能这样?秀花笑眯眯地说,我怎么样了?我给你脱衣服啊。叶老太太说,你是我什么人,你得给我出去。秀花说,我们都是女人你怕什么,我要照看着你呀,还要给你搓背的。叶老太太见秀花并不离开,然后撑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一直拖了三天时间,叶老太太都不肯洗澡,由于天热经常一身汗,而且过去每天都是要洗澡的。叶老太太不但每天洗澡,洗完了还要涂一点润肤露,就这一点,叶老太太与其他老人是绝对不一样的。其他老人,别说涂什么护肤品,就是洗澡他们也不愿意,一提起来他们就说,都一把烂肉了,除了皱纹还有什么呢?涂那么些东西干啥呀,能返老还童不成?三十年前就不用这些了。

三天没有洗澡,叶老太太就一会抬起手,嗅嗅自己的袖子;一会低下头,嗅嗅自己的身子。对自己一股子厌烦的样子,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说,难道人年纪大了已经开始腐烂了?秀花赶紧凑上去说,三天不洗澡,是不是不舒服了?你这么爱干净不去洗澡为什么呢?叶老太太说,能为什么?在旁人面前脱衣服,能不羞耻吗?

秀花从叶老太太口中知道,叶老太太在家的时候,从来不让儿孙们替她搓背的,就是卧床不起的时候,也不让他们给自己换衣服了。而且叶老太太对叶志安说,你们把我的寿衣什么的,给我预备好了,我要是死了,在死前也会自己把衣服换好的。这意思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别人碰自己。叶老太太的意思,女人这一辈子,她们的身体只能给三种人看,第一是父母,第二是爱人,第三是看病的医生。如今自己的父母双亡,爱人早几年已经归西,看病的医生谁愿意给人穿寿衣,所以这件事情就只能落到自己头上了。

秀花听了,就彻底明白了。秀花附在叶老太太的耳边说,你去洗澡自己脱衣服,我不看不就行了?叶老太太说,你不看,还有那些眼睛呢。秀花说,我给你弄个单间,就你一个人的单间吧。就这样,叶老太太搬进了一套单独的房间,房间是一室一厅一厕,厕所里配备了淋浴器,建成了淋浴房的样子,所以里边是应有尽有的,几乎与居家是一样的。

叶老太太拄着拐杖,进入了淋浴房,然后坐在一把靠椅上,让秀花把窗帘子拉上,再把门关上。

秀花着急地站在门外,一会儿提醒说,你不要站起来,地面很滑的;一会儿提醒说,水温不能太冷,太冷了会受凉的;一会儿提醒说,你不能把水淋到耳朵里了,这样会得中耳炎的。正说着,叶老太太发出了一声尖叫,把秀花吓了个半死,已经顾不得许多,推门冲到了淋浴房。叶老太太依然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着,这么长时间只解开了一个上衣的扣子,没有要脱衣服的样子,也根本没有放水,她就在那里干坐着。

叶老太太抬起拐杖指了指墙角,让她受惊吓的原来是一只蟑螂。秀花脱下鞋,准备消灭掉这只蟑螂,但是叶老太太说,你慢点,你不能打死它。秀花说,不打死它,它会咬你的。叶老太太说,它也是一条命。秀花又明白了,对于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而言,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了,哪怕这是一只蟑螂的微不足道的小命,也值得人们去珍惜。因为什么都可以重新再来,今天的太阳落下了,明天还会升起来;去年的叶子落下了,今年春天风一吹它又长上来了。而真正的生命是不可以的,消失的就永远消失了,死了的就永远死了。秀花遵从了叶老太太,她掏出一张纸巾,轻轻地盖在这只蟑螂的身上,然后轻轻地捏起来,打开窗户,把这个生命放到了窗外。

看着它迅速地爬走了,叶老太太踏实地笑了。

叶老太太说,你把窗子关上,把门带上,我真的要洗澡了。秀花说,我不放心你,你自己不说了,如果刚才那个小东西,再爬了进来又要吓着你了,而且这么热的水还不把它给烫死了?叶老太太说,你已经把它放生了,它不可能再爬进来了。秀花说,如果另一只再爬进来了呢?叶老太太环顾了一下左右,发现这间沐浴间的门并不严实,墙角已经斑驳了,还有一个抽水马桶与下水道,这些地方都有可能藏着其他的生命。

叶老太太说,我不洗了还不行吗?秀花说,可以呀,只要你不嫌自己臭。秀花接着说,一个八十九岁的女人好看,还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好看?叶老太太说,当然四十多岁好看了,年轻嘛。秀花说,那你说,我好看,还是你好看?叶老太太说,我不是说了吗?当然你好看了,你年轻呀。秀花说,那这样吧,我陪你洗澡。

秀花当时上身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白大褂,下身穿了一条淡蓝色的裤子。叶老太太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秀花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上身的白大褂给脱掉了,把裤子脱到了脚踝以下,露出自己雪白的身子,站到沐浴房的水龙头下,打开水笼头笑眯眯地说,大妈,你不吃亏了吧?

叶老太太还是很生气,把头扭向一边,那是窗外的一边。秀花不再喊叶老太太叫老太太了,而是改口说,大妈呀,你不觉得除了父母、爱人与看病的医生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第四个人是可以看到你的身子的吗?秀花干脆把胸衣也解开了,赤条条地站在水注下慢慢地洗着,好像不是叶老太太需要洗澡,而是自己需要洗澡一样。

秀花说,这第四个人呀,就是你的女儿,女儿是可以看到母亲身体的,对不对?叶老太太表情有点松动了。作为女人,她这辈子最遗憾的,不是爱人死了,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没有一个女儿。严格地说,她是有过女儿的,小名叫玉兰,但是玉兰在三岁的时候,得病死掉了,所以每次看到与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她都会在心里想,玉兰如果长到现在,应该也有这么大了,特别是自己孤独的晚年,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是进入迷糊状态的时候,她的眼前都会隐约地出现女儿的身影。

秀花走到叶老太太跟前说,大妈,我就是你女儿呢,你不会嫌弃你女儿吧?她一边说,一边帮叶老太太解开了上衣的扣子。

叶老太太这次没有反抗,只是喃喃地说,我八十九岁了,有你这么大女儿吗?秀花说,我也快五十岁了,你不嫌弃以后就叫我女儿吧?叶老太太没有再说什么,随着秀花把一件件衣服脱去。秀花帮叶老太太脱着脱着,就吃惊地发现,叶老太太虽然八十九岁了,但是女人应该穿戴的,她一点都不马虎,一条黑色带着白色碎花的内裤,特别是还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胸衣。

脱到最后的时候,叶老太太又开始反抗了,秀花以为她还是为了体面,为了一个女人的尊严,于是说,大妈呀,体面是什么呢?尊严又是什么呢?恐怕只在外人或者是男人面前才有吧?我们都是女人呀。而且我已经说了,你就认个女儿不行吗?

叶老太太说,其实你说得对,你就是这个世界的第四个人,你是可以看我的。不过我为的不是这个,为的是你太年轻了。

叶老太太说话的时候,朝着墙壁上镶着的一块镜子看去,她一会看看身材依然苗条而光滑的秀花,一会儿又看看自己,她怕自己从镜子中看到的不够真实,于是干脆直接打量着站在面前的秀花。她对比之下发现,虽然同是女人,但是年轻的女人与年老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秀花除了腹部有一条妊娠纹,眼睑下有一丝丝不易觉察的鱼尾纹之外,她的腰身是纤细的,她的皮肤是光洁的,特别是她的乳房,是圆润而饱满的,那两个乳头,仍然泛着桃红的色调。而自己呢?就像是在岁月的海水中浸泡得太久了一样,皮肤是惨淡的,肌肉是松弛的,满身满脸皱纹连着皱纹,沟壑连着沟壑,已经找不到一块平整的地方。

如果把一个人当成一面镜子的话,秀花就是一块完整的镜子,而自己则是一块已被摔得粉碎的镜子。特别是自己的乳房,像是一只皮袋子,被掏空了一般,与周边的身体失去了轮廓与界线。

秀花很聪明,她总能了解到老人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的存在让老人有了对比,让她们对生命之美彻底地丧失了信心,有时候甚至是绝望的。当时正是下午时分,她把沐浴房的顶灯关上了,只剩下窗外射来的光,所以就暗淡多了,那种线条就模糊了。

叶老太太对这种模糊十分满意,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虽然仍然正襟危坐着,但是她已经顺从了秀花的摆布。秀花把她放在水龙头下,一边帮她淋着,一边帮她搓着。叶老太太一副很舒服的样子,一会让秀花搓搓左边,一会让秀花搓搓右边。

两个女人,真像一对母女似的,赤条条地靠在一起,所有的禁忌一下子没有了,话也就多了起来。

秀花说,大妈呀,是不是好长时间没有人给你搓澡了?

叶老太太说,十多年了,老头子去世后就没有人给我搓过澡了。

秀花说,就是嘛,背心都结痂了。

叶老太太说,背心痒死了。

秀花说,你为什么不找个人呢?

叶老太太说,找个人做什么,是专门搓澡吗?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

秀花说,找个人干什么都行呀,大妈你们这个年纪,就真不需要那个了吗?

叶老太太抬起拐杖敲了敲秀花,嗔怪地说,需要什么?你这丫头不知害羞呀,这话也能问得出口?

秀花红着脸说,我就是想知道我活到你这个年龄,对我家男人来说还有什么用处。

叶老太太说,你活到那个时候,对他有没有用自然就知道了,用不着问我吧?

淋浴房里响起了少有的笑声,穿过窗户,一直传到福利院的院子里,院子里的夕阳下有几位老人在晒着太阳,她们有的已经痴呆了,有的已经瘫痪了,但是她们还是被感染了,也都静静地笑了。

在随后好多天,叶志安坐在松江福利院,向我讲述这些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看看这个地方,知道为什么没有一面镜子吗?就是那天之后,秀花把情况反映给了院长,院长答应把所有的镜子都撤下来了。没有一面镜子的福利院,大家就只能看到别人的年轻,或者是只能看到别人的年老,而不会照着镜子对比自己,让自己的情况模糊不清,这样才能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想象。

4

叶老太太进入松江福利院后,身上发生的第二件事情更加棘手,那就是她失眠了,真实的情况是她黑白颠倒了。

不知道是她意识出了问题,还是眼睛出了问题,反正她对阳光与夜色的理解,已经失去非黑即白的感觉,或许她根本不认识什么是阳光什么是黑夜,无所谓在阳光下应该干什么,在黑夜里应该干什么。她天黑以后就异常地清醒,而天亮以后就开始进入到了一种睡眠状态。也许在她孤独的世界里,白天与黑夜是没有任何差别的,白天有没有太阳升起,黑夜有没有星星与月亮,对于她来说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活到现在,白天与黑夜对她唯一有用的,就是白天要借着阳光干活,晚上要趁着夜色睡觉,在睡着了之后做梦,多数还是噩梦。

叶老太太过去一个人住在家里的时候,孙子一家早就移民国外了,儿子叶志安除了休假回到松江,这种日子也不会太长,最多也就十天半月,而且常常一个电话,儿子就得返回西昌了。所以没有人清楚,叶老太太是白天睡觉,还是在天黑以后睡觉的,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得比较踏实,一天睡多少小时,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刚进入福利院的第一个晚上,叶老太太是没有睡觉的。秀花以为她换了个新地方不适应,但是第二个晚上她照样整夜不睡。她晚上不睡觉不要紧,因为天一亮她就入睡了,这弥补了睡眠的不足。叶老太太很奇怪,一看到太阳升起来,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太阳对她来说好像一粒安眠药。或许她不是依赖太阳,而是天亮后听到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是听到了催眠曲一样。

秀花问,大妈,你是不是觉得看到太阳就踏实了,就可以入睡了?叶老太太却说,这几天有太阳吗?我怎么没有看到呀。秀花又问,大妈,那你是不是听到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你就范困了?叶老太太更是说,这世上还有麻雀吗?我怎么好多年没有看到麻雀了?

秀花一时就糊涂了,不知道叶老太太是年龄大了,还是眼睛已经昏花了耳朵已经聋了呢?还是她在麻雀醒来前太阳升起前就睡着了?

等到第三晚上,第四晚上,叶老太太还是白天睡觉。秀花伸手在叶老太太眼前晃了晃,看看叶老太太是不是盲了,但是叶老太太眼睛还算可以,她虽然没有认出是秀花的手,但是却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秀花这时才明白过来,叶老太太黑白颠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养成这个习惯了。秀花问起原因,叶老太太说,恐怕人年龄大了,不敢在天黑后睡觉了,害怕睡着了就再醒不来了,所以才在天亮后睡觉的。

叶老太太分析完原因后反问,秀花呀,我是在天亮后才睡觉的吗?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呀。

叶老太太光在天亮后睡觉问题也不大,不管什么时候睡觉,只要睡眠充分就行了,全当是住在有十二小时时差的地球的另一边得了。关键是她白天睡觉了,天黑了就更加清醒了。如果光是清醒了,只要她安安静静的,也就不是问题了,但是她偏偏在天黑之后,一清醒就来了精神,开始唱戏。

叶老太太是民国时期出生的,有着民国大家闺秀的范儿。她一到晚上天一黑,就喜欢拿出一把小三弦,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江南评弹,有时候也唱一点越剧,多数时候是唱评弹《玉蜻蜓》,属于蒋调,据说曾经还真拜过师学徒,所以叶老太太唱评弹时,除了一定要用小三弦伴凑外,还一定要换上一身灰色的袍子。

叶老太太不管天晴下雨,只要天一黑就开始换衣服,而且像是早上起床时似的,开始漱洗打扮,先是涂一点粉,然后再戴上一副耳环,一根珍珠项链。天黑透后的八点左右弹上一曲,然后去吃点饭喝点水,到晚上十二点、凌晨四点分别再唱那么几曲。她唱的时候,一般是坐在房间里,搬一把椅子正襟危坐着,面对着窗子而唱的,好像窗子外边的花草树木都是她的听众。

叶老太太毕竟八十九岁了,唱起来不但口齿不清,那把小三弦也弹得有点失准。再加上可能自己耳朵有些聋,所以不知道自己声音大小轻重,她有时候几乎是在嘶喊似的,有时候却又没了音信,如此一来,那唱声断断续续,从门窗传出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显得十分刺耳。

按说福利院的老头老太太们是喜欢听戏曲的,特别喜欢听评弹。开始一两个晚上,好多人还是坐在各自房间里,隔着墙听了那么一曲两曲,到后来实在听不出什么名堂,就不听了,躺到床上睡觉了,除了叶老太太,其他人基本是晚上睡觉的。可是睡在床上,听到这种支离破碎的曲子,反而让人五心烦躁,难以入眠了。

有一天凌晨四点的样子,叶老太太又把《玉蜻蜓》唱到那天的最后一曲。

心有灵犀一点通,

相知何必曾相逢。

可怜鸳鸯不同梦,

冷月孤灯伴清风。

正唱着的时候,忽然就有人先是用棍子,嘣嘣地砸门,最后还有人使劲地敲窗子。因为有老人被吵到了,无法入睡才来闹事的。叶老太太并不理会,继续颤巍巍地唱着,有人隔着门说,你知道现在啥时候了吧?叶老太太停声说,几点了关我什么事?又继续唱。有人敲窗子说,这深更半夜的你唱的是哪一曲呢?叶老太太再停声说,还能有哪一曲,是《玉蜻蜓》呀。接着又弹小三弦。有人说,现在几点了,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觉呢。叶老太太说,谁说这时候一定要睡觉?谁说我不睡你们就睡不着了?

闹腾得动静太大了,把整个福利院的老人全给吵醒了,纷纷涌到通道里,有的骂人,有的砸门。秀花来到门外时,叶老太太的房门已经被砸出了个小洞,再迟到一会儿一帮老头老太太便会破门而入了。秀花说,大妈,你等会再唱,先把门打开,我有话要说。

叶老太太等一曲唱完了,回头说,门就没有锁,你不知道自己进来吗?老头老太太们听了,就提着拐杖冲了进去,有的用拐杖敲墙,有的用拐杖真朝叶老太太挥了过去,不过每次挥过去的时候都没有打在叶老太太的身上,而是打在秀花的身上。不一会儿,秀花就挨了好几拐杖,眼睛冒了好几道金星。

秀花说,你们回去睡觉吧。老头老太太说,她再唱的话,我们能睡得着吗?秀花说,那你们就坐下来好好听戏吧。老头老太太说,听戏?她唱的那也叫戏?真是乱弹琴。秀花说,你们放心,我保证她不唱了,三天之后保证她就不唱了。老头老太太说,她黑白颠倒了,想把她再颠倒过来,那是不可能的。秀花说,大家伙每个人都有难处,你们有人夜游,还跑到别人房间里;你们有人抽烟,还烧掉过人家的被子。

老头老太太看到他们的拐杖无论怎么打,都落在了秀花的身上,所以就听了秀花的劝,纷纷回房间了。

大家吵完了,天就亮了,麻雀就叽叽喳喳地,在树丛中跳跃着,一轮夏天的太阳红彤彤地升了起来,刚刚升起来的太阳离开地面的时候,好像是从大地上升起的一滴血,与大地之间还有那么一丝扯不断的牵连。秀花坐在叶老太太的床边,正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叶老太太已经放下了小三弦,换下身上灰色的袍子,卸了妆,躺到床上,随着太阳的升起,而安静地入睡了。

秀花听到起伏的呼噜声,她明白叶老太太的一天,在金色的阳光下结束了,而自己的一天却在金色的阳光下刚刚开始。

在阳光照耀下秀花是不可能睡觉的,而且天再黑了那怎么办?天一黑就是叶老太太新一天的开始,就是她操起一把小三弦弹唱《玉蜻蜓》的时候。别说一帮老头老太太会吵会闹,有几个老人也开始黑白颠倒了,再这样下去整个福利院的人,如果全部黑白颠倒了,把白天当成了夜晚,把夜晚当成了白天,那又将怎么办?关键是大多数老人,晚上被吵闹之后,他们就失眠了,并不像叶老太太那般,天亮之后再睡觉。失眠症可不是闹着玩的,它比黑白颠倒更加可怕。

秀花踏着早晨的阳光出门了,她要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她要在两天之内,把叶老太太的黑白给掰过来,让她的生命朝着正常的方向顺流,而不是逆流。

她在大街上茫然地走着,路过一家电影院的时候,好像是一场电影散场了,又一场电影似乎马上要开场了,一帮年轻人说说笑笑地,从电影院里走出走进,此时正是早晨的八点多。秀花觉得奇怪,自己只知道晚上放电影,还从来不知道早晨放电影的,这不同样是黑白颠倒了吗?

为了证实这种黑白颠倒,她来到售票窗口一问,这家电影院不仅有晚场的,也有早场的,还有午场的。秀花问一个姑娘,这么早就有电影看了?姑娘说,是循环的,而且早上便宜呀。秀花才明白,有人喜欢晚上看电影,也有人喜欢早晨看电影。秀花为了体验这种黑白颠倒,她迷迷糊糊地买了一张电影票,是赵薇的《致我们即将逝去的青春》。

上午八点多,正是阳光明媚的时候,而且夏天的阳光有一些火辣,但是秀花一进入电影院坐下,才发现这里漆黑一片,宛如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秀花看着看着,还没有看到三分之一,她恍然觉得自己身处的,并不是一个白天,其实就是一个夜晚,而且这个夜晚是这样真实。

秀花没有看完这场有关青春回忆的电影,她赶紧返回了福利院,她要在叶老太太醒来前,完成一项黑白颠倒的任务。

5

秀花回到福利院的时候,她心中是没有一点底的。如何把太阳隐藏起来,似乎遮挡一下就可以了,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巴掌就可以遮挡所有的天空,一片小小的树叶就能阻止阳光的脚步。但是如何让太阳听自己的话,照着自己的轨道升起在自己需要的地方呢?这无疑是改天换地了。

秀花绕着福利院的院墙走了好几圈。她一会儿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刺得人根本不能正视;她一会儿拍拍院墙,院墙是雪白雪白的。有一位老人,正坐在院墙下边晒太阳,他已经查出了肝癌,自从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后,他独自一个人偷偷地住进了福利院。入住福利院后,他已经拒绝吃药治疗,唯一喜欢的,就是晒太阳,乐呵呵地晒太阳。他说,恐怕只有太阳才能治好他的病,只有太阳才能把他身上的病毒晒死,所以他无论春天还是夏天,无论是冷还是热,只要太阳升起,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利用一切时间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认识的,知道他这是在阳光疗法;不认识的,以为他在进行阳光浴。因为他有些瘦,如今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加上他乐观向上,坐在太阳底下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脸有些模糊的笑意,而且他脱光了衣服,只穿着一件背心与一条短裤。

秀花第一次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扯了一下秀花的衣服说,秀花呀,你有心事吧?

秀花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秀花第二次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又扯了秀花一下说,秀花呀,你的心事是不是晚上的那个?

秀花说,是呀,就是晚上的那个,你怎么知道的?

太阳老人冲着秀花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办吧。

秀花听了,以为他真的有什么办法,就返回身高兴地问,大爷,你说说晚上怎么过呢?

晒太阳的老人说,不用等到晚上了吧?

秀花说,必须等到晚上呀。

晒太阳的老人说,现在就是晚上了,你不觉得现在就是晚上了吗?

秀花说,晚上天是黑的,哪有这么亮通通的?

晒太阳的老人说,晚上也可以亮通通的呀,因为有灯嘛,太阳不就一个灯嘛。

太阳就是一个灯。秀花听到晒太阳的老人的话,一下子就站住了。秀花觉得晒太阳的老人说得对,太阳是什么呢?太阳不就是一个灯吗?只不过这个灯比一般的灯大一点,照到的地方多一点,比平常的灯灿烂一点。秀花不明白晒太阳的老人这是在打比方呢?还是他真的把太阳看成了一个灯。老人一旦年纪大了,眼睛与一般人的眼睛是不同的,他们看任何事物都是隔着几十年的岁月沧桑的,隔的东西多了自然就看不清了,就模糊了。

秀花抬头看了一下,还是觉得今天的这个太阳不太像灯。今天的天气晴朗,蓝天白云,太阳真是太辉煌了。这几年城市的雾霾越来越严重了,几乎把天空都遮挡住了,所以如果遇上雾霾天,或者遇上沙尘暴,太阳就像被埋在沙漠里,不会这么亮堂了,更像是一盏昏黄的油灯了,起码像是裹着一层布的灯。不过,早晨的太阳,不管什么天气,软软的,鲜红的,不那么炽烈的时候,是比较接近灯的。

而且现在的夜晚比较繁华,为了把夜晚打扮得更加奇妙,灯就更加吃香了,什么样的灯都有了,有白炽灯,有霓虹灯,有七彩灯,还有大吊灯。一个大殿里的大吊灯,最重的恐怕有几千斤,价格也有上百万元。秀花相信,在这个社会上,肯定也会有太阳灯,哪怕没有太阳灯,应该也会有模仿太阳而制造的灯。

晒太阳的老人所说的晚上,与秀花所说的晚上,其实不是一回事。当秀花站在晒太阳的老人面前,看着天空发呆的时候,晒太阳的老人拉着秀花的手摇着说,我不想等到晚上了,我现在就想抱一抱了,你让我抱一抱吧?秀花没有生气,对于这样一群老人,越老感觉越小孩子气的老人,她用不着生气,也不应该生气,人到这个年龄,他们的想法无论是善还是恶,都是生命意识的直接流露,都是单纯的。

一阵风吹过,一棵柿子树上落下一个果实,是一个青皮的,还没有成熟的柿子,秀花从地上拾起来,放于晒太阳的老人的手心。晒太阳的老人似乎很满意,把这个青皮柿子紧紧地捂在自己的胸口,像是捂着一个人的心脏那般。

秀花回头一笑,就走了。通过这个插曲,秀花的思路已经基本清晰了,起码可以先试一试的。秀花来到叶老太太的窗外,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叶老太太还在熟睡中,有一道阳光透过缝隙,照在叶老太太的脸上,使得叶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秀花伸出手,只要两个指头蛋子,就把这条缝隙堵住了,整个房间就暗淡下去了,就模糊下去了,就接近夜晚了。

叶老太太的房间位于这排房间的最里边,而且在福利院围墙的一个拐角处,推开窗子直接面对的,是那道雪白雪白的围墙。这个幽静的地理位置,让秀花多了不少信心。此时还不到中午,她急急地去了一趟院长办公室。院长说,我正找你呢,关于叶老太太的事情,好多家属都打电话过来了,如果不尽快解决的话,不仅仅是老人们要出事,家属们恐怕也会来闹事的。

秀花说,是啊,几个老人被吵得睡不着,病情已经加重了。院长说,如果你阻止不了叶老太太,那干脆让他们家属把她接走吧。秀花说,接走?她能去哪里?除了福利院她还有去处吗?我倒是有个办法,我想给她伪装一个白天与夜晚出来,也许就能把她给纠正过来。

院长说,你会不会是讲笑话呢?

秀花说,我想过了,叶老太太眼睛不好,加上她也许感觉上出了差错,不见得真对太阳与月亮有什么要求。

院长说,再怎么说,她会感觉不到白天与黑夜吗?

秀花说,我们得试试,说实话我也没有底,不是现在没有办法吗?

院长说,既然不能赶走她,如果她不唱戏了,一切不就解决了?

秀花说,你把她的嘴捂住?

院长说,比如把她的小三弦给藏起来呢?她会不会就不唱了?她如果不干扰到别人了,那黑白再颠倒有什么关系呢?

秀花说,那不是唱不唱的问题,她是在打发时光,或者说她是唱给自己听的,听到自己还有声音,表示自己还在。所以小三弦是她的命根子,她用完了都会里三层外三层的,用红锦包起来,我有一次替她收拾房间,不小心碰了一下,她“宝贝呀宝贝呀”叫了半天,那分明不是小三弦,而是叶老太太的影子,你把小三弦若是藏起来,不就是把影子藏起来了吗?不就要了她的命了吗?

院长有点异样地看着秀花。院长只知道秀花照顾老人很细心,没有想到她的细心不仅仅是在一些日常琐事,她已经关心到了他们的内心,甚至是钻入他们的生命之中,让人感觉到她与老人已经融在一起了。院长有一些感动,于是鼓励秀花说,那你就试试吧,需要院里帮忙的,你就尽管说吧。

秀花的计划,就是把叶老太太的世界,改造成一个可以控制的虚拟的世界。顺着那道围墙,把四周遮挡起来,伪装一个黑夜,这个难度并不大;但是用一块背景幕布,布置成蓝色白云,用一盏灯冒充一个太阳,那难度就太大了,这是否能够成功,也许只能取决于叶老太太的眼睛与感觉了。

秀花得到了允许,赶紧找到院里的水电维修工,从水电维修工那里要到了一个装修公司的电话,装修公司听说要搭一个露天电影棚,根本就不愿意接这样的小工程,而且时间又很紧,只有半天或者一天的时间。秀花对装修公司说,你知道搭这个电影棚干什么吗?装修公司说,不就是拍电影或者放电影吗?秀花说,你知道给什么人用吗?装修公司说,难道给巩俐拍红高粱?又不是给巩俐铺床,我们是不感兴趣的。秀花说,巩俐是谁?巩俐算什么东西?我给你说吧,我们这是福利院,全是八九十岁的人,都是巩俐的爷爷奶奶,他们过了今天没有明天,你就想想自己的父母吧!这可是积德行善的事情呢。

秀花一番话说服了对方,装修公司就派了几个工人,拉来了几块帆布和几根钢管,在福利院的院墙边上开始施工了。

晒太阳的老人晒着太阳睡着了,看到有人在不远处施工,把自己的太阳遮挡住了一块,就很不高兴地说,你们想干什么呢?这太阳是我的,你们把它给遮挡住了,我怎么办呢?

工人说,你搞反掉了,只能说你可以晒太阳,不能说太阳就是你的,如果太阳是你的,这些靠太阳生长的小草呀小树呀,是不是就要给你交税了?

晒太阳的老人说,太阳又不是只有一个,你们遮挡住的这个正好就是我的。

秀花又拾了一个青皮柿子,递到了晒太阳老人的手中,笑着对晒太阳的老人说,请大爷让一让吧,你早上说太阳是一个灯,我觉得太阳其实是一条狗,你让到那里狗就跟到那里,而且我这是给大家搭电影棚,以后大家晚上白天都可以在这里看电影了。

晒太阳的老人呵呵一笑,像个听话的孩子,让出了几十米地方,把那个柿子再一次捂在了胸口。

施工队施工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间了,秀花去食堂打了一份饭,回到了叶老太太的身边。自从叶老太太黑白颠倒之后,她的一日三餐也改到晚上吃了。福利院晚上食堂是不开伙的,所以秀花只能白天帮她打好饭,保存在冰箱里,晚上叶老太太饿了,再用微波炉热一热。秀花曾经在白天把叶老太太叫醒,让她起来吃饭,叶老太太醒倒是醒了,却双目呆滞,似乎稍微不注意,就要永远阖上似的,秀花就再也不敢打扰了。

叶老太太睡得很沉,除了呼噜声之外,根本感觉不到这是一个入睡的人。有一次叶老太太入睡后没有打呼噜,这可吓坏了秀花,因为根本感觉不到她的鼻息,也看不出胸口的起伏,整个身体僵在那里,说得不好听一点,感觉像是一具被榨干的木乃伊。这就是老人,就是一个走到天堂口的老人,让秀花既不敢验证她是否还活着,又不敢让她放心地沉睡。

秀花把被子朝叶老太太掖了掖,然后找来几张旧挂历,把门上的缝隙一条条糊住,但是光线是个狡猾的家伙,它总能找到一丝一毫的漏洞。像人的生命,看似完美无缺,但是光线还是穿过了毛孔,穿过了肌肤,穿过了骨肉,把人们的时间一点点给偷走了,皱纹就是它们作案时留下的痕迹。所以秀花无论怎么糊,外面的光还是透了进来。秀花没有办法,给水电维修工打了电话,让他把那条隔离冷气的门帘子拿来,挂在了叶老太太的门外。

按照秀花的计划,施工队顺着围墙,用帆布很快就搭好了一个大棚,这个大棚比房檐还要高出一截,完完全全地把叶老太太窗外的那片天空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秀花坐在叶老太太的床边,是看不到外边的棚子的,她只能凭着突然暗淡下来的光线,明白叶老太太的世界正在被一点点地改变。

外边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黄昏时候的太阳更加鲜红。秀花从叶老太太的窗户,直接跳到了外边的大棚里,和早上自己进入电影院,确实是没有什么差别的。里边黑漆漆的,除了能够听到工人敲打的声音之外,让人真以为自己穿越了时光隧道,进入了一个漆黑漆黑的夜晚。

秀花说,这是黑夜,那白天呢?你让我看看白天吧。

工人说,白天在棚子外边呀。

秀花说,那不行,你得把白天放进来。

工人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我又不是老天爷。

秀花说,不是说好了吗?把围墙上边绘成蓝天白云的样子,在大棚顶上安装一个与太阳大小一样、形状一样、光线一样的顶灯吗?

工人说,这个我已经准备好了,蓝天白云问题不大,但是太阳就是太阳,灯就是灯,在明眼人面前,是做不了假的。

工人说着,一拉开关,大棚一下子亮起来了,感觉是亮如白昼的。那道围墙与白天没有什么差别,依然雪白雪白的,围墙上边的那片天空,因为幕后安装了射灯,果然是天蓝色的,上边有几朵白云,风和日丽地飘浮,一轮鲜红的太阳,正在冉冉地升起。

工人说,你不满意吗?我们已经尽力了,只能弄成这样子了,跑了三家灯具市场才找到这个“太阳”,还有那个背景幕布,是我们前几天拍戏时用的,不然光请人画这个背景,至少需要一个星期。

秀花没有不满意,这已经超出了她的意外,当她突然身置其中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确实是在白天,起码是在一个白天的环境下演戏。她不知道这个伪装而成的天空,能不能骗得了叶老太太,只要叶老太太被骗了,哪怕骗她三天五天,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真实的世界彻底黑了。

秀花打发走了施工队的工人,从大棚里出来之后,发现晒太阳的老人坐在那里睡着了。秀花上前扶他说,太阳已经走了,回去睡吧。老人睁开眼睛迷茫地问,走了吗?太阳已经走了吗?我怎么不知道他走了呢?秀花说,刚走的。

秀花把晒太阳的老人扶回房间,回到叶老太太身边的时候,叶老太太已经在翻身了,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6

秀花惶恐地坐在叶老太太床边。叶老太太彻底醒了,开始挣扎着要起床了。秀花说,再睡会吧。叶老太太说,天已经黑了吧?我是不是睡过头了?秀花哗地一下,把窗帘子拉开了,指了指窗外说,这怎么会?你刚刚躺下呢,你看看天才刚刚亮呢。

说到这里,秀花才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错漏百出的。首先,窗外虽然布置好了,似乎有点像模像样了,起码像是一个演出时的舞台,但是房间里没有布置,那个顶灯如果不拉开,房间里就黑漆漆的了,分明就是夜晚的情景;第二,现在正是七月的夏天,每次天亮前,都会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但是现在呢?现在天黑了,麻雀已经吃饱了,或者它们知道根本没有摸黑出动的虫了供它们来吃,所以已经入巢休息了。

秀花说,今天是个晴天呢。她说着,又把窗帘给拉上了一大半,拉上窗帘后隔着一层布,有一道道金黄色的光似有似无地透着,就更接近天亮的样子了。叶老太太并没有爬起来,检验窗外是不是还真亮着,那透进来的光线是不是阳光。

叶老太太说,刚刚天亮吗?我怎么觉得已经睡够了,而且麻雀有叫吗?怎么没有听到麻雀叫呢?

秀花说,大妈年纪大了,对时间长短没有概念了,而且你说过的,你从来就没有听到麻雀的叫声。

叶老太太说,是这样的,有时候觉得一天就像一年,有时候又觉得一年就像一天,刚才我到底睡了多久不重要,关键是我做的梦有几年那么长呢。

秀花问,什么梦呀,讲给我听听吧。

叶老太太躺在床上,开始给秀花讲梦,讲刚刚做过的梦。叶老太太说,梦见自己怀孕了。

秀花说,你可能想起年轻时候了。

叶老太太说,不是少女时候怀孕了,而是梦见我九十岁了还怀孕了。

秀花笑了说,大妈呀,你是不是想哪个人了?怀孕没有人配合怎么行呢?

叶老太太说,你是我闺女呢,不知道害臊吗?这个年纪只想棺材板,哪有这个心气呀,秀花你说说,梦见九十岁怀孕,会不会兆头不好,再过几个月我就九十岁了,说明我马上要走了?

秀花说,大妈别乱想,九十岁的人怀孕又不稀奇,前几天新闻里说,有个九十多岁的大妈生了双胞胎,照着大妈现在的身子骨,活到一百多岁哪有什么问题呀。

叶老太太不再反驳,拉着秀花的手,又给秀花讲了好多的梦,有的是自己少女时候的梦,有的是前不久做过的梦,叶老太太讲这些梦的时候,没有表明这是她做过的梦,也没有说明是什么时候做的梦,所以秀花听着听着,就感觉她讲的不是梦,而是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要么是一根草,明明看到顶着一颗露水,她上前一碰的时候,落到地上就变成了一个孩子;要么是一个人,明明掉进一个水潭子淹死了,后来发现他竟然躺在床上,成了一块奇大无比的石头,而且这块石头还吃饭打呼噜。这些梦,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变成一个人,任何人也可能变成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总之他们不受任何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叶老太太讲完了,讲累了,再也想不起任何梦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晚上几点了。福利院外边的田野里,偶尔还有几声蛙鸣传来,像是一阵梦呓;而在福利院里边,不时能够听到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吼声,这是病患者疼痛的呻吟。还有人实在忍受不住,就苦苦央求说,你给我再打一针吧。秀花明白,他们要的是哌替啶,一种可以上瘾的药剂,打上一针后病人就可以在幻觉中忘记痛苦。这些药,只有看到那些即将离开的老人因为痛苦呼天抢地的时候,秀花他们才会流着眼泪,给他们用上一支。

叶老太太迷迷糊糊地说,我怎么饿了?天还亮着我怎么就饿了呢?

秀花拿出白天预留下来的盒饭,用微波炉热了热,给叶老太太喂了。吃完了饭,叶老太太又说,我怎么想唱了,天还没有黑呀,我怎么就想唱《玉蜻蜓》了呢?叶老太太说着,就挣扎着起床,想去更衣,要去打开她的小三弦,要唱她千回百转的《玉蜻蜓》。

秀花按下了叶老太太说,天还没有黑呢,等天黑了你再唱吧。

叶老太太说,不唱心慌呀,好像有人在自己肚子里似的。

秀花说,那你睡觉吧,白天是你睡觉的时间呢。

叶老太太说,我睡不着呀,我怎么就睡不着了呢?你是不是骗我的,是不是天已经黑了?天不黑哪有这么安静呢?

秀花说,不安静,一点都不安静,只不过你耳朵背,听不到罢了,你听听还有人在外边叫着收破烂呢。叶老太太听了听,然后说,果然耳朵背了,我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到起风了。

叶老太太说,那你给我讲讲你的梦吧?

秀花是没有梦的,严格意义上说,秀花原来做绣花女的时候,她是天天都有梦的,在梦里她绣过的喜鹊突然飞起来了,她绣过的玉兰花突然就开了,她绣过的杨贵妃突然就活过来了。自从进入福利院后,秀花就没有梦了,因为照顾老人实在太忙了,太琐碎了,每次倒床就睡,还没有睡好就醒。或者自己也会做梦,只是醒得比较急,就把梦给忘记了。但是秀花还是给叶老太太讲了很多很多的梦,有些是自己当绣花女时的梦,有些是自己在福利院的经历,反正不管是什么事情,她都讲给了叶老太太,包括那个晒太阳的老人要抱一抱她,另一个老人把尿撒在她的脸上。

不管讲什么,秀花与叶老太太不一样,她把所有的委曲和心酸,都当成了自己做过的梦。

秀花最后讲的一个梦,是前几个月发生的,那时叶老太太还没有入住福利院。有一位八十二岁的老人大便干结,医生又查不出什么具体的病症,开了一些药吃着也不见效。秀花给他喝蜂蜜水,给他榨水果泥,什么办法都想了,整整七天老人只进不出,再这样下去会被活活憋死的。有一天午饭后,实在没有办法的秀花,带着一个盆子,一卷纸巾,来到老人房间。秀花对老人说,你把裤子脱掉吧。老人说,干什么?你要和我那个?秀花说,活人快被屎给憋死了,你还好意思想这想那的?来吧,把裤子脱掉,扒到床上,我给你做个手术吧。秀花其实不会手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她吃过玉米芯子,就和老人一样不能大便了,那时候都是自己母亲给她抠出来的。

正当秀花一边呕吐着,一边给老人抠屎的时候,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这个推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老人的儿子,儿子看到老人爬在床上,使劲地尖叫着,而且还在不停地流血。看到那鲜红的血一滴滴朝下流着,儿子不明白秀花在干什么,拉过秀花狠狠地就是一耳光。这一耳光,让秀花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正好坐在了屎盆子里。

儿子指着秀花说,我把老人交给你们,你们就这样对他吗?你这是干什么呢?老人说,她这是给我做手术呀。儿子又揪住了秀花,像提小鸡一样提了起来,然后又扔出去说,你做什么手术?你是医生吗?你一个小护工就可以做手术了?秀花再也忍不住了,她哭了,坐在地上哭了。

老人说,你疯什么呀,又不痛怕什么?儿子说,都流血了,你知道吗?她的手术刀是不是把你哪里给割破了?我要让她赔偿的。老人上前拉起秀花说,人家这在给我抠屁眼呢,你要是真孝顺的话,我七天拉不出来了,你来给我抠一次?说实话,养了你们这帮儿子有什么用,关键时候人影都没有一个。

儿子这时才看到地上的盆子,和盆子里的几个屎蛋蛋,他一下子呕吐了,他一边呕吐一边捂住鼻子冲出了房间。儿子离开的时候,再没有进老人的房间,把几斤苹果和几百块钱放在门口,然后隔着门说,有空我再来看你啊。

秀花讲完这个梦,她才发现自己流泪了。不知道是她的泪水落在了叶老太太的脸上,还是叶老太太听到这个梦也哭了。反正叶老太太的脸上,同样挂着一行泪水。叶老太太睡着了,终于睡着了,秀花判断,外边的世界还沉浸在梦乡中,天还是黑的,依然是一个十足的夜晚。

秀花太困了,她趴在叶老太太的床边,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奇怪的是这个晚上她在福利院里做了第一个梦,这个梦是叶老太太开始讲给她的,在这个梦里她清楚地记得,她已经九十岁了,在给叶老太太洗澡的时候,竟然无意中怀孕了。

7

天真要亮了。

秀花趁着叶老太太还没有醒来,从窗口跳进了大棚里,把那个虚假的太阳给关掉了,把幕布后的所有射灯也关掉了,蓝色白云与冉冉升起的红日就没有了,这里一下子漆黑一片,黑暗开始漫延开来。比起白天来说,即使是伪装的黑夜,也要真实得多,几乎看不到与真实的黑夜有什么差别。但现实是,天真的要亮了,麻雀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了。

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叶老太太就苏醒了。叶老太太说,现在天黑了吗?秀花说,是呀,终于黑了,你看看伸手不见五指了。叶老太太说,总感觉这一天好长。秀花说,恐怕夏季的天本来就长了吧?秀花把房间的灯拉开了。叶老太太想起床,这一次秀花没有拦她。叶老太太爬起床后,并没有出门的打算。叶老太太一般是不出门的,吃喝拉撒基本都在自己房间里了,只要她不出门她就无法识破秀花的骗局。

叶老太太进了厕所,与往常一样,坐在没有镜子的梳妆台前,开始梳头,刷牙,洗脸。虽然她的头发已经脱落了大半,剩下的也全部花白,她的牙齿早就一颗不剩,全是一口假牙,她的脸已经像一团揉皱的画纸,但是她仍然一丝不苟。最后她要化妆,涂一点胭脂红粉,要戴上自己的耳环与珍珠项链,最后她要穿上自己的灰袍子,只有专业戏子才有的灰袍子。

叶老太太穿戴整齐,小心翼翼地拿出小三弦,把外面包着的三层红锦一层层打开,然后抱着它,像抱着自己的婴儿,正襟危坐在一把椅子上,轻轻地拨了拨。当她开始唱了一句,她似乎感觉到什么,望了望漆黑的窗外,便停下了说,天阴了吗?今天怎么没有一颗星星呢?秀花说,是天阴了,在下小雨了呀。其实外边真是一个阴天,而且真有零零星星的小雨飘下。

叶老太太没有太计较,还是弹开了小三弦,开口唱了起来。

姑苏美景在山塘,

桃花坞里桃花放。

游人只识桃花艳,

露沾花容花含泪,

有谁惜春光。

旁人是听不清这词曲的,秀花是松江本土人,过去是听过的,而且过去绣花时,边飞针走线边哼上那么一曲半曲,所以隐隐还能记得这些词儿。刚刚唱了头一曲,叶老太太就不再唱第二曲了,说总觉得有些头昏眼花,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便又扭过头问秀花,真的天黑了吗?以往天黑后就更清醒了,难道黑白又给颠倒了回来?

秀花说,你看看窗外吧,不是晚上,能有这么黑吗?

这时窗外的大棚里传来了一个声音,一听就是晒太阳的老人。晒太阳的老人说,叶老太太呀,真的天黑了。

秀花吃了一惊,不知道他从哪里钻进去的,为了防止走光,所以大棚并没有留门。

秀花说,天黑了你还在外边干什么?

晒太阳的老人说,在晒太阳呀,晚上也有太阳的。

秀花说,尽说胡话了,还不赶紧出来?

晒太阳的老人说,还想听叶老太太唱戏呢,她唱的别人不爱听,但是我爱听,别人听不懂,但是我能听得懂,她唱的评弹《玉蜻蜓》,而且是蒋调的对不对?

这话被叶老太太隐约地听到了,一下子精神了。自己在福利院唱了这么久,几乎每天天一黑就唱,还真没有一个人明白她唱的是什么。

叶老太太并不看窗外,只是示意秀花把窗帘拉上。秀花去拉窗帘的时候,晒太阳的老人正扒在窗台上,他神秘兮兮地附着秀花的耳朵说,你让我抱一下吧,抱一下我就不揭穿你了。秀花笑了笑,也附到老人的耳朵上说,如果你让她一直唱下去,唱到天真地黑了,我就答应你。

秀花说完,把窗帘子给拉上了,像是拉上了戏台上的一道幕布。叶老太太接着又开始唱了第二曲、第三曲,每一曲唱到关键处,晒太阳的老人就会喝彩,有时候也会帮腔,拉完一曲后他还会使劲地鼓掌。

每唱完一曲,秀花就把窗帘子拉上,然后给叶老太太倒水;开唱下一曲的时候,再把窗帘子拉开,便像一场演出一样,只不过这场演出只有一个观众,因为有了观众,这一天过得比任何一天都要快,叶老太太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拉了歇,歇了拉,加上喝水吃饭,终于熬到了散场的时候。而且这一天,竟然没有一个人砸门,时常会有几个人从叶老太太门外经过的时候,还侧耳听上那么一句半句,所以叶老太太感觉比平时好多了。

叶老太太累了,困了,于是放下小三弦,脱下袍子,卸了妆,安然地躺在床上,也进入了平常人的梦乡。现实的天空正好是落日燃尽、夜幕降临的时候,也是大多数老人就寝的时候。

但是秀花待在叶老太太的房间里太久了,以至于让她接受了这样的环境,迟钝地认为外边的天空还亮着呢。

叶老太太正常入睡后,秀花便从窗口跳了出去,把大棚里的灯打开了,把那个假太阳升起来了。

那个晒太阳的老人,看到秀花跳到了面前,于是说,你说话算数吧?秀花说,当然算数了。老人说,那你过来让我抱一下。当晒太阳的老人把手伸向秀花时,秀花没有躲开,而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老人的手心。晒太阳的老人拍了拍秀花的手背说,难为你了闺女,赶紧睡去吧。

然后拄起拐杖,掀开了帆布的一角,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秀花有一点点感动,于是对着晒太阳的老人说,大爷,你也赶紧睡吧。

秀花仍然趴在叶老太太的床边过了一夜,这一夜她与叶老太太一样,睡得十分踏实,大多数老人也睡得十分踏实。等秀花醒过来的时候,麻雀又在叽叽喳喳地叫,说明现实的天又亮了。虽然她所处的地方,又被伪装成了一个黑夜,一个不见一丝光亮的黑夜,但是在秀花醒过来之后,紧接着叶老太太也醒了。

叶老太太揉了揉眼睛说,天又黑了吗?

秀花说,是呀,又黑了,大妈你睡得香吗?

叶老太太说,真是太香了,仅仅做了一个梦,一天就过去了。叶老太太一边起床,一边梳妆,一边给秀花讲刚刚做过的梦。叶老太太说,奇怪了,我梦见太阳在地底下跑,而树木与庄稼全长在天上,是不是我真的要走了?只有死人的太阳才会被埋在地下的吧?

秀花笑了笑说,这不是都颠倒了吗,梦也是颠倒的。

叶老太太梳洗完了,虽然还是穿上了那件灰色的袍子,依然戴着那条耳环与珍珠项链,但是她并没有打开小三弦,而是空着手,正襟危坐着。秀花说,大妈,你今天不唱了吗?叶老太太说,唱了半辈子了,累了。秀花说,不会吧,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呀?叶老太太说,等谁?我一个被埋在土里的人能等谁?

正说着,窗外突然冒出一个人,是晒太阳的老人,他应声说,是不是在等我呀,我睡过头了,天都亮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揭开帆布的一角,钻进了大棚里。

大棚被揭开的那一瞬间,有一道强烈的光线照了进来,像是一把锋利的剑,把秀花精心设置的世界给切开了。不过,被切开的那道口子很快又俞合了。秀花惊慌地说,大爷,你说错了吧?怎么是天亮了呢?明明是天黑了嘛。

晒太阳的老人赶紧说,是啊,我也黑白颠倒了,不知道黑白了。

这些话都是说给叶老太太的,但是叶老太太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仍然呆呆地看着窗外说,还是阴天吗?秀花说,是呀,是阴天,不过没有下雨。叶老太太说,难怪了,不然今天应该有月亮的。

秀花就这样守了三天,叶老太太似乎适应了秀花给她设置的天空,但是她的白天与夜晚彻底被掰过来了,她的生命与其他老人一样,与现实的世界保持一致了。她天黑就入睡了,天亮就醒来了。

三天后,院长把秀花叫到了办公室,正要表扬秀花一番的时候,秀花一进院长办公室的门,在一道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或许她同样适应了那种伪装的天空,那种虚假的黑夜与白天,所以她两眼一黑,就晕过去了。

当秀花从病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坐在她床前的不是别人,而是叶老太太,病房外边的阳光射了进来,正好落在了叶老太太的面前。秀花说,大妈,天亮了吗?叶老太太握着秀花的手说,是呀,那么大的太阳,天能不亮吗?

8

自从秀花的大棚被叶老太太识破之后,院长就建议把大棚给拆掉,不然的话这间房子不能透气,也不能晒到一点阳光,何况叶老太太现在已经完全顺过来了,也没有必要再活得这么虚假了,感觉天天都在演戏似的。但是叶老太太反对,说是这样子好,房间里明显比其他房间凉快。所以叶老太太建议,既然当时秀花设置这个大棚时,说是要建一个露天电影院,那就干脆把大棚改造成电影院算了,有电影可以放放电影,没有电影放了,可以在外边请个戏班子,真来唱上几曲,也可以丰富老年人的生活。

这个建议得到了采纳,电影倒是没放一场,实在是找不到适合老人的片子,而是请了松江区文化馆的剧团,在这里给大家唱了几出。有天中午,剧团利用空闲,给大家演评弹《玉蜻蜓》,等老人们搬了椅子坐下,已经开场一大半的时候,晒太阳的老人问秀花,叶老太太呢?是不是病了?

秀花说,早上就有点拉肚子,也没有什么大事呀。

但是等了半天,还没有看到叶老太太的影子。《玉蜻蜓》这出戏叶老太太自己唱了半辈子,念叨过好几天了。秀花赶回房间里去找,赶到房间的时候,叶老太太躺在床上,大热天浑身蒙着被子,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秀花心想,会不会又黑白颠倒了,大白天开始睡觉了。于是坐在床边轻唤着说,大妈呀,正唱《玉蜻蜓》呢,你怎么舍得睡觉呢。秀花唤了几遍,叶老太太丝毫不动,就伸手去摸叶老太太的额头,额头有些冰,再往被窝里一摸,湿漉漉一片。秀花说,大妈呀,这么热,怎么还焐着被子呢?当秀花揭开被子一角,立即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看样子不像是睡着了,而是出事了。

秀花顾不了许多,赶紧摇了摇叶老太太,但是叶老太太丝毫没有反应,依然阖着一双眼睛。窗外的大棚里传来了《玉蜻蜓》悠长的唱腔:

草木一岁一枯荣,

悄悄欢乐悄悄逝。

夜来风雪早来霜,

冰雪折断桃李枝,

最是伤心时。

秀花隔着窗帘想喊叫,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她不想打扰了这么多人,于是赶紧拨打了120,又拨打了福利院李医生的电话说,李医生你在哪里呢?李医生说,我在露天电影院里看戏呀。秀花说,你别太吱声,叶老太太可能出事了,你赶紧来一趟吧。李医生是个女的,她是福利院配备的专职医生,福利院比不得其他地方,这些老人早上看着还是笑呵呵,晚上有的一下子就卧床不起了;有的昨天还是清醒着呢,到今天就失语了。连叫救护车都是来不及的,所以就配了个专职的医生。

李医生提着医疗设备,几分钟后就赶到了叶老太太身边,她摸了摸叶老太太的鼻子,翻了翻叶老太太的眼睛,然后对秀花说,昏迷了,老太太昏迷了,而且大小便失禁了。

秀花冲出大门的时候,救护车已经赶到大门外的十字路口了。秀花对救护车说,请你们把警报与顶灯都关掉吧。救护车说,为什么呢?秀花说,能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吗?这里都是老人,这样会吓着他们的。于是救护车就悄没声息地开进了院子,停了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

当救护人员抬出担架的时候,晒太阳的老人跟了过来。

秀花压低声音说,不看戏了?晒太阳的老人说,那有什么看头?比起叶老太太唱的,那简直是差多了。秀花真想问,差在什么地方,是坐姿?是灰色的袍子?是那把小三弦?还是叶老太太有些浑浊而尤为沧桑的声音?当救护人员架起叶老太太,刚刚走到院子里,叶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睛。

叶老太太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把我往哪里抬呢?救护人员说,你昏迷了,我们得去医院呀。叶老太太竟然一下子坐了起来说,你们尽瞎说,我哪里昏迷了?我只是睡觉了,这辈子还没有睡得这么死过,是不是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李医生说,你真昏迷了,这里没有设备,所以必须去医院。叶老太太说,秀花呢?秀花在哪里?快把我放下来,你们这些强盗,光天化日之下想干什么呢?秀花走上前说,大妈,你真不是睡着了,你不去医院怕就没了。秀花说着,就嘤嘤地哭了。

叶老太太说,秀花呀,你是我闺女呢,你还不信我?快点把我放回去,我有话要对你说呢。

李医生把秀花拉到一边说,她会不会是那个了?李医生说着,就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正是中午,太阳在窗户玻璃上的反光,就更加刺眼了。晒太阳的老人有点生气地说,李医生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她不行了吗?叶老太太一边呼唤着秀花,一边双手拍打着担架,死活要回房间去。

救护人员对秀花说,看她这样子,去不去医院都是一样的,你是她的家属对吗?恐怕只有你能做主了。叶老太太双眼痴痴地看着秀花,一口一个秀花呀秀花呀地叫着说,你要救我啊,你一定要救我啊。

秀花是见过很多死人的,她在福利院起码就送过不下六个老人,所以她心里明白救护人员的意思,于是又哭着说,回房间吧!

叶老太太就又被抬回了房间。叶老太太回到房间的时候,整个人好像被阳光晒蔫了似的,说话的声音已经十分低沉了,她抬头指了指门外,有气无力地说,其他人都出去吧。

晒太阳的老人说,我呢?我能留下来吗?叶老太太似乎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她说,你是谁?晒太阳的老人说,我是晒太阳的呀,你不认识我了?叶老太太说,你是我什么人?晒太阳的老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秀花说,他是你的听众,他刚才还夸你,唱得比外边的戏班子还好呢,你听听外边正唱着《玉蜻蜓》呀。叶老太太说,外边在唱《玉蜻蜓》?我怎么没有听到?叶老太太闭了眼睛,还是指了指门外说,出去,把门关上。晒太阳的老人一边回头,一边抹着眼泪,无奈地走了。

秀花说,大妈,你有什么瞒着我们吗?叶老太太说,我恐怕要走了。秀花说,大妈呀,那得去医院啊,你能挺过来的,我还想看到你活到一百岁的样子呢。秀花说着,又想拨打急救电话,被叶老太太给抓住了。

叶老太太说,九十与一百,也差不了多少了,我有事情求你呢。

秀花说,大妈,你就说吧,我全都答应你。

有一次,有个老人突然去世,在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儿子孙子一个都不在身边,老人把秀花叫到身边托付了一件事,是一张银行存折,有三十万元的积蓄。秀花说,你放心,我一定会交到他们手中的。老人却说,给他们干什么?他们五个人,还不为这点钱争得死去活来?老人去世后,秀花并没有贪图这些钱,而是买了五个信封,把三十万元平均分成了五份,封在了里边。

秀花心想,叶老太太儿子亲人都不在身边,恐怕是要托付后事了。秀花再一次拨打了叶老太太儿子叶志安的手机,但是还是不在服务区。叶志安后来回忆说,他接到秀花电话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西昌卫星发射的任务,正在赶往回家的火车上。当时叶志安问,我母亲还好吗?秀花说,还好,但是你还是尽快赶回来吧。

叶老太太对秀花说,我托付你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秀花当然明白叶老太太托付的是什么了,就是叶老太太不托付这些,她照样会这么做的。有一次,有个老太太去世前大小便失禁了,一儿一女涌到老太太面前,还没有听到老太太临终遗言的时候,就哇的一声呕吐了,两个人干脆捂着鼻子跑开了,连连说,真是太脏了太臭了,你们赶紧给她洗个澡吧。等秀花打来温水,给老太太擦了身子,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这对儿女再返回老太太身边时,老太太早就断气了。

秀花觉得,叶老太太托付的,不应该是钱这样的事情,她托付的应该是小三弦,或者是在她的葬礼上,要放一段《玉蜻蜓》。原来与叶老太太聊天的时候,叶老太太听到那个老太太的故事,也曾经对秀花说,我如果突然死了,你得帮我一个忙。秀花说,什么忙?是不是有一笔钱,要让我交给你儿子?叶老太太说,我哪有什么钱?我要求你的不是一般的事情。秀花笑着说,是不是给哪个老相好的报个信?叶老太太说,这丫头尽瞎说,别说一辈子没有那个花头,若真是有了,哪个能活到今天?我托你的事情啊,就是我死了,你也得替我洗个澡,然后化个妆,替我把那件灰袍子换上,才能让我儿子孙子来见我。秀花说,为啥呀?叶老太太说,我是他们的母亲和奶奶,我得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呀,何况这是去见阎王爷呢,不能马虎了。

秀花觉得不能再等了,她必须立即给叶老太太洗澡,给叶老太太换衣服,她不能让叶老太太等到死后,才美丽而体面地见到她的儿孙。

晒太阳的老人还在门外守着,他不知道叶老太太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清楚这肯定是一次告别。秀花把门打开,对晒太阳的老人说,你进去,帮我守一会儿吧。老人说,她叫我了?秀花说,是啊。秀花赶紧去找一种香皂,因为叶太太平时只用这个牌子,如今正好用光了,她必须重新去买一块回来。

当秀花从外面买了一块香皂回来的时候,在大门外正好碰到了叶老太太的儿子叶志安。叶志安手中提着行李说,我母亲还好吧?

秀花说,还好,她正在洗澡呢。

叶志安说,我连家都没有回,总担心她出事情,心里慌得很啊。

秀花说,卫星上天了?

叶志安说,是神舟飞船,已经上天了,正在太空飞呢。

两个说着,就到了叶老太太的门外,秀花拦住叶志安说,你在外边等吧,你这样会打扰她的。秀花一进门,就把门给反锁了,隔着门对叶志安说,你还是通知一下家人吧,大妈说等她洗完澡后,有事情找你们全家人商量商量。

叶志安说,她有什么事情要商量的,怕是想一家人聚聚了吧?

于是,叶志安就在门外,一个一个拨打电话,叶志安说,赶紧回来吧,奶奶说想你们了。

晒太阳的老人也被赶到了门外。他不认识叶志安,叶志安也不认识老人,所以叶志安与他搭话的时候,他懒得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房间里响起了撩水的声音,那声音极轻极纯,像是里边有一眼仙泉,在汩汩地流动着。还有窗外正在上演的《玉蜻蜓》,像是配着的阵阵仙乐一般,把这个夏天的中午装点得有些神圣而肃穆。

人生在世若浮云,

来无影来去无踪,

南无佛南无阿弥陀佛。

天空地空万物空,

昭昭日月在心中,

南无佛南无阿弥陀佛。

半小时,一个小时,叶志安等得有些着急,就不时上前敲门,说怎么洗这么久呀。晒太阳的老人自言自语地说,她走了。叶志安说,你说什么?你到底说什么?晒太阳的老人说,她走了。叶志安说,走了是什么意思?她离开福利院了吗?晒太阳的老人有些生气地说,走了就是走了,还能有什么意思,一个老人走了还能有什么意思?

叶志安一边敲门一边喊叫,妈呀,娘啊。这时门开了,开门的是秀花。秀花说,现在可以进来了。叶志安进了门,看到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头卷曲的银发,脸上分明化了妆,抹了淡淡的腮红,涂了淡淡的口红,耳朵上戴一副耳环,脖子上戴着一根珍珠项链,穿着那件灰色的斜襟的袍子,双手垂在两边,脚穿一双圆口布鞋,那把小三弦摆放在身边。与以往不同,以往叶老太太在洗澡时,会用上海牌香皂,是不用香水的,所以身上只有香皂的味道,却没有香水的味道,特别是到了晚年,这种香皂再也遮不住身上的气味了,叶老太太自己闻不到身上的味道,所以叶志安从来也没有说破过。但是今天,她用香水了,肯定是用香水了,所以身上的那种有些炝人的味道没有了,而是散发出了一阵阵的清香,有点野菊花的清香。

叶志安明白母亲一辈子喜欢打扮,一直到老年时期也从来没有马虎过,但是作为儿子,他从来没有看到母亲如此漂亮过,他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就笑了,说,妈呀,你知道我要回来了,所以是打扮给我看的吗?

叶老太太闭着眼睛,没有吱声。秀花代她回答,是呀,为迎接你们呀。

叶志安说,妈呀,你化妆的手艺又提高了,是人家教你的,还是换化妆品了?

叶老太太还是不吱声,秀花再替叶老太太回答,化妆品倒是没有换,只是花了不少时间,一个小时呢。

叶志安说着说着,开始是笑着,笑着笑着,又开始哭了,趴在母亲的身体上哭了。叶志安说,妈呀,我知道你走了,你为什么不等我呀,为什么不等儿子回来呀。

秀花回答说,大妈知道你们忙。

叶志安说,妈呀,你有什么要对儿子说的吗?

秀花回答说,大妈临走前,对我说过,她什么要求也没有,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不过她要说的,都在她的穿戴里了。

外面的《玉蜻蜓》终于散场了,有几个老人边走边哼哼着里边的词儿,太阳也正式倾斜了。有一位老人看到叶老太太的房间开着,就把头伸进来看了看。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叶老太太,于是说,这个打扮,分明是要再唱一场《玉蜻蜓》了。叶老太太自从把白天与晚上顺过来后,再没有好好给大家唱过呢。

秀花说,马上唱。于是拿来一个录放机,放入一个光碟,放出来的正是叶老太太的声音,那唱调有些含糊不清,小三弦有些发抖,像是来自天国的靡靡之音。

不知道是谁,把窗外大棚里的灯全部打开了。晒太阳的老人指了指窗外说,你们看,太阳升起来了。晚上是不可能有太阳的,但是大家一齐抬头时,发现那冉冉升起的,确实是一轮鲜红鲜红的太阳,只不过虚假的太阳是没有任何光芒的。

9

听完了这段讲述,我很想见见秀花。但是院长告诉我说,秀花身体不舒服,进城检查身体去了,三五天才能回来。我再问有没有给叶老太太拍照,叶志安摇了摇头说,那功夫谁敢拍照呢,那似乎有些不敬吧?我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一个老人在人世间的最后时刻,是神圣的,是容不得侵犯的,它只适合留在活人的心中。

于是我刻意想去叶老太太的墓前看看,当我离开松江福利院,前往墓园的时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雨已经换成了阳光,空中好像换成了一道用阳光绣好的帘子。我穿过福利院一扇扇房门的时候,每一间房子的门都开着,房子里的老人个个年事已高,我相信肯定有超过一百岁的,当然也有七十多岁这样年轻的。有的静静地躺在床上,鼻孔里插着胶管,目光直直地盯着白色的房顶,并不会因为门外的响动而好奇;有的则坐在轮椅上,朝着窗外看着,窗外很一般,除了几棵树木之外,并无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是他们还是很认真地看着。

他们都在等待着什么的,我相信不全是在等待着死神。

不知道为何,我突然有了照镜子的欲望,不知道是想看看自己脸上,有什么异物没有呢?还是想看看自己的容貌有没有被岁月扭曲。有人附在我耳边说,镜子?你说镜子对吗?在我们这里尽量要少装镜子。我没有问为什么,只明白一个道理,福利院是什么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博物馆,展示的不是什么艺术品,而是一个个时间的镜子而已,一个个老人本身就是一面镜子,对于镜子而言,他们还需要镜子吗?他们有多少人像叶老太太那样,还有面对镜子的勇气吗?

走出松江福利院大门,在大门对面的十字路口,有一潭子积水,水不深,因有几块乌云垫在水底,就形成了一面镜子,我在潭子边有意放慢了脚步,趁机看了看自己的面貌,显得更加模糊而暗淡了,像是一张褪色了的照片,或者是几十年后的自己。

我一脚踩在了潭子中间,把潭子里的自己踩得粉碎,宛如打碎了一面镜子。回头望了望福利院的一扇扇窗户,还是忍不住哭了。

责任编辑: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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