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杰

读到哈里克的新闻报道，是在一个忙碌的早晨。那是个被拐的新疆少年，七岁时，被卖到东莞偷盗。记者问他，你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他回答说，一次过生日，还有十四岁时，我偷了一个姑娘的手机，她打电话跟我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手机还给了她，后来她成了我的初恋。

报道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曾经想要尝试联系那个少年，但终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作罢。那些尘屑般的念头，随着那个忙碌的早晨的逝去，便也逝去了。下班了，我疲倦地走进地铁。车厢那头又响起了乞丐讨钱时播放的歌曲声。我准备好零钱，等着。

乞丐爬行过人群停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剖开自己，看看自己心中隐藏的，是怎样的情感。

是怜悯吗？不知道，更多的是慌乱——曾有一个乞丐用断臂轻轻敲打我的手。是同情吗？也很难说，我知道这座城市里有很多假乞丐。

大概是害怕吧。我后来想。

害怕他们再次用断臂敲打我，害怕他们的眼睛。

为什么我没有去联系哈里克呢？在众多借口中，也有一份害怕吧。生存的原初状貌，在探寻时多少需要勇气。我害怕真相，也害怕当事人的眼睛。我害怕那本来的生存状貌里，竟集合了拙劣如文学小说般的高潮和巧合；我害怕那原初的日常生活中，果真平淡自然并无新事。

正是这份害怕，将我引向了故事的另一个入口。我尝试写作了《近于枯黄的下午》。

小说对情节的努力讲述，都在试图将情节之下的暗涌引向结局：那一座男孩建造的枯黄的小屋。我希望小说的内在结构能够将这两个空间相连。它们对于我来说，都是同样真实的。

这毕竟是一个悲哀的故事。男孩被拐卖了七年，被强迫去偷盗。与女孩的相遇，是他生命中闪光的瞬间，然而未曾开始便如流星般坠落。行文至结局，我觉得我也蹲坐在那个枯黄小屋的墙角里，看着男孩掉落进来，看着他慢慢回到小时候的样子，直到女孩敲响那扇沉默的门。男孩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才放心地从那座小屋悄悄离开——好了，一切都好了。他们会重新开始一个新的故事的。

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忍心从开头动笔。

我已说不清，究竟是男孩遭遇的这场悲剧将他带回了小时候的那座枯黄小屋，还是那座枯黄的小屋早在多少年以前，就已冥冥注定了这场悲剧？无论如何，在男孩的命运面前，我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卑怜。

生存仿似一个在危险边缘静静旋转的瓷瓶，釉质蛋青及白，隐现着无数细微的裂痕。我们或是一群低头饮水的鹿群，此岸便是我们性命的依傍所在。某一日瓶中一条裂痕訇然巨响，碎裂在此岸，但竟于那渺茫浮荡的彼岸闪动亮光。若我是其中一只小鹿，一定会不顾一切奔向彼岸看一看。是的，真是那样，碎片落到那偏移现实的世界之后，慢慢地，生长出枝桠、叶子，生长出了故事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