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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越来越传奇

2014-10-11陈家麦

辽河 2014年9期

作者简介

陈家麦 真名陈剑,浙江人,供职于台州晚报。小说发于《十月》《人民文学》《山花》《朔方》《作品》《文学界》《延河》《山东文学》《福建文学》《芳草·小说月刊》等。中篇小说《妈妈,我爱你》入选《后王小波时代——中国非主流小说精选》一书,中篇小说《凤凰桥》刊于澳大利亚《国际汉语文坛》,有小说入漓江版年选。

1

又是个梅雨天,黄包车两只轮子吱呀呀地辗压在水井巷狭长的青石板路上,转轴响动不一,表明车子所经过路段积水的深深浅浅。

这月的15号晚7点半,是陈伯瑞跟赵老板约定的秘密接头。两人是同乡,有时会用瓯越方言交谈,不是这地方出来的人会感到像听洋人讲话一样;有时会讲些“切口”;故意让旁人懵懵懂懂。两人衣着鲜亮,叼着雪茄烟,在省城最高档的大世界舞厅消遣,身边各有一位曼妙佳人陪伴,依翠偎红之余,悄悄完成一桩“富贵”生意。等舞会近了尾声,叫上舞女出局宵夜,下塌豪华饭店,享受一夜鱼水之欢。在省城,两个“白相人”因此浪得出名,倒也符合社交界潜规则。

然而,这晚大世界舞厅里没有出现赵老板,第二晚也是如此,陈伯瑞心头忐忑起来,不光是为他,也为自己。

不管如何,陈伯瑞决定第三晚如约而至。按照惯例,这也是最后一次接头机会,若是赵老板仍不来赴约,则意味着他凶多吉少,陈伯瑞也随时可能会招致被逮捕乃至被灭口的危险。

城里水气弥漫,空气闷热而湿润,连呼入肺腔里的空气也带有水分,有点黏。

出巷口,到了花牌路上,灯光渐次亮了起来。过了卖鱼桥,临近丁字街口,这里灯火一片通明,车水马龙,霓虹灯变幻闪烁。

车夫阿四将黄包车泊在舞厅对面的小广场上,一手掀了门帘,一手撑了油纸伞,连声招呼:“陈先生,小心,走好!”

一幢白色圆廊式大楼,哥特式尖顶,墙面分布着古罗马浮雕,台阶上分列着竖条纹的石柱,一扇高大明亮的迎宾门,前厅华灯璀璨,大理石铺砌的地面光洁如镜,倒映出众舞女飘逸的裙裾。领班阿咪宛如站在两行争香斗艳的花树中间,猫步轻移,朱唇微启招手示意,一手揽了陈伯瑞臂弯,似睡非醒的眯眼,“陈先生,今夜,勿晓得哪位姑娘有福?”他摆了摆手,径直走向要去的包厢。阿咪怔了怔,来个华丽转身,很快“嗨——”的一声清亮,以同样的姿态迎接拾级而上下一个衣冠楚楚的舞客。

这间半开放式的包厢叫荷雨轩,也是陈伯瑞与赵老板几乎每次固定的座位。从窗格中,映出圆舞池以及周边座位上舞男舞女身影,烟雾袅袅。

乐队奏起一支舞曲,灯光下歌女莎莎对着麦克风仿唱金嗓子周旋的《夜上海》。

男侍者阿宝端上茶点,向陈伯瑞耳语,头朝对面座位上一位头戴鸭舌帽穿西式便服的年轻英气男士呶了呶嘴,说是他想见陈先生。“鸭舌帽”投来友好又似乎带有急促的目光,陈伯瑞一时踌躇。

赵老板向来守信如节,但这次两晚爽约,而眼前却有一位陌生男子不请自来,这件事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莫非来者不善?以往在大世界,他与赵老板之间的交往,像一对密友,不喜欢旁人插入,出于礼节,与其他舞客寒暄一下作罢,外人也许会感到这二人高深莫测,但对他俩来说这样至少图个清净。大多舞女知道这两位老板脾性,每次来了换一个舞女,对此也见惯不怪了。由于前两晚赵老板的不在,陈伯瑞没了叫舞女的兴致,光顾了一人抽烟喝酒。

陈伯瑞掏出怀表一看,已超过半小时了,他想快速付账之后撤离。这当儿阿宝已引了“鸭舌帽”走向荷雨轩,陈伯瑞虽有点不悦,但面子还是要给阿宝的。在大世界阿宝对陈伯瑞的服侍细致入微,当然他每回也不忘给不菲的小费。阿宝轻敲了包厢门,那“鸭舌帽”自顾进来了,阿宝随手掩上门,走了。

“先生,可认得它?”“鸭舌帽”轻了声。

“怎么在你手上?赵老板人呢?” 陈伯瑞很惊诧。“鸭舌帽”手里拿着一方刺绣手帕,上面绣有红梅傲雪图。

陈伯瑞示意“请坐”。

“鸭舌帽”用方帕对角叠放在桌边,这曾是陈伯瑞跟赵老板约好的一种联络暗号,表示平安无事;如果是对折,则表示怀疑有人跟踪,当然还有其他暗语。

“赵老板他……”

“我先生,他——出事了,我来迟了,为他丧事……”那人摘下帽子露出一绺青丝旋即戴上,哽了声,赤红了眼,用手帕轻拭眼角。

“原来是——赵太太?怪不得刚才嗓音有点女……”陈伯端压低了声,环顾左右。

2

陈伯瑞决定走一趟赵宅,地址是乌衣巷支弄32号。他跟赵老板联络以来,对方从未公开他的住址,当然陈伯瑞对他亦然。家有家法,行有行规,不该问的绝不多半句嘴。

阿四骑着黄包车送陈伯瑞,快寻到了巷尾,见一座石拱小桥,过了桥是三岔路口,其中一条弄堂环河。黄包车沿河边兜转了一圈,确定无人监视之后,陈伯瑞这才下车,朝临河一栋黑瓦白墙的院落走去,看了看门牌号,轻叩铁门环“笃笃笃”。

开门的不是“鸭舌帽”,而是换回女人妆的赵太太。这回陈伯瑞细细端详,她年轻貌美,头绾一条鹅黄色发带,乌发齐肩,刘海垂眉,一双滴溜溜转的丹凤眼,似乎颇解风情。这一幕让他想起梁山伯初见女儿妆的祝英台。

进入台门,走向斜雨中的影壁。两人合用一把杭州绸伞,肩并了肩,她让他不用叫她赵太太,贱名张素兰。她说跟死鬼——赵志明过的生活不像是夫妻,倒像是露水姘头。

陈伯端心头“咯噔”了下,很快点点头,作为同道人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头一回听说跟他打了两年多交道的赵老板名字叫赵志明,他曾说过叫赵子汉。说不定全是化名。

赵宅是独门独院,从台门到过影壁再到内宅,瓦檐重重,庭院深深。陈伯瑞双脚踩踏在从甬道拼砖缝上探出的柔软青草上,险些滑倒,被她一把扶了,两人相视一笑。

对陈伯瑞来说,此番前来是想探到赵老板生前是否留下重要线索,特别是这批“富贵”的下落,以及接下来的生意怎么做,等等。

陈伯瑞要先去灵堂。他给赵老板遗像上香跪拜,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赵大哥你在九泉之下安生,保佑我们未竞的‘富贵事业后继有人,财源滚滚,保佑你太太及家人平安!”

完成祭奠之后,陈伯瑞想:赵老板尸骨未寒,刚才赵太太对生活已有所抱怨,虽然不妥,但站在赵太太这个角度去想,也能理解。当然,他也明白,做“富贵”生意的人,其内人成为怨妇旷妇也在情理之中。

进入内宅坐起间,张素兰递了一盏盖碗茶,陈伯瑞接了,吹了吹气,呷了一口,是人参茶。他直奔主题,提到赵老板的那批货,张素兰说不明白。

陈伯瑞只好点破题,“我们说的‘富贵,很值钱的,是我跟赵老板的长期合作。”

“什么富呀贵也,难不成是黄金白银,烟土,军火?”莫非张素兰的脑壳似榆木,真的一点也不开窍?

“是非常时期的重要药品,减少前线将士流血和疼痛的。”陈伯瑞这才显山露水,其实他们之间的“买卖”不仅于此。

张素兰摇摇头。看来赵老板与她同床异梦,纵然是夫妻也不吐露与此有关的半个字。

不知道或者说知道得越多反而会越不安全,这个道理对道上人乃至家眷、沾亲带故者也一样。陈伯瑞觉得赵老板是对的,换作他也会这样。

她说自己只知一个秘密,书房里倒有一道暗壁,正是它才让她躲过了这一劫。这让陈伯瑞浑身一激灵,差点喷茶,他霍地站起。

走过窄窄的走廊,临小花园,书房靠北围墙,书橱三面靠壁,张素兰指了指临门近墙的第二格书橱,“它可是机关重重哟。”

在陈伯瑞看来,这样的设计应验了一句“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的江湖行话。

书橱的结构分上下两部分,就像一个人分为上下半身。上部的三个格子堆放着线装书。张素兰打开下部的橱门,底部堆放着三五把蒙尘的破纸扇,一把断弦的月琴,一支系了卷曲红布条的长箫,陈伯瑞知道这些过时的物品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如果里面空空荡荡,反倒让人猜疑。

她翘起滚圆的后臀,茶绿色旗袍开叉处豁然开朗,露出一节粉藕似的腿儿……一时,陈伯瑞心旌飘摇,强作淡定。她两只素素纤手各在内壁一端用力向上一顶,“笃”的一声似乎是插销断开,接着推移开一扇暗门。再往里三寸许就是墙面的木板壁,用同样的手法推开第二道暗门,这就是暗壁,光线黯淡。

张素兰掌了灯,由她先进入暗壁,听到她的招呼,陈伯瑞跟进,然后将所有暗门关上。暗壁里有点逼仄,仅容纳两人,好在壁柱边凿有几个小小出气孔。两人并了肩,他的右臂贴了她的左臂,有滑腻之感。一阵缄默不语,她脸面赤潮,低了头半闭了眼,神情似闭花羞月。两人听到各自的呼吸声。陈伯瑞的一只手轻捏了她的一只手,那只妇人的手似乎酥软成泥,好大一晌,两手分开。之后两人出来,重回起坐间落座,气儿顺畅起来。

“刚才……我。”陈伯瑞望她一眼。

“你……没事吧……”她避开他的眼中锋芒。

“我说……可是为什么赵老板被追杀那晚不与你,太太——噢不,张素兰,一起躲进暗壁?”陈伯瑞提出疑问。

张素兰吹灭美孚灯,开始回忆——

赵老板进门后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神色慌张,第一句话是“该来的还是来了——”他不知被哪路人追杀,她更是说不清。

当时,省城驻扎着日军、汪伪军,活动着国民党特务,新四军地下党,还有尚未归属于哪一方的民间勇士。

赵老板趴在门缝向外望,让她赶紧躲到暗壁里,并交待若是他死了,让她按他嘱咐过的去做。

这是他生前跟太太交待最多的话,也就是如果他遇难时,当月的几号,最迟推迟两晚,7点半,到大世界找一位名叫陈伯瑞先生,求他帮忙也罢,投奔他也罢,当中还有联络方式……张素兰虽熟记于心,但她硬是闹不明白,这人活得好好的,怎么尽说断气话?两人一起生活很少有话,特别是有关他的生意。有一次,两人云雨之后,都有点兴奋,她就问了,他正想说,“啪”的打了自己嘴巴,“这要掉脑袋的,是绝密,不可告诉外人,你也是……”随后,换了软和口气:“你不懂不怪你,别哭了啊!再说了,你知道得越多会对你越不利……老话讲,夜路走多了,总会碰见鬼的!”张素兰先是为把她说成“外人”一愣,继而含泪劝道,“既然这么冒险,不如远走高飞,到乡下图个逍遥自在,哪怕是男耕女织……”

等到张素兰钻进暗壁,传来“砰”的一声闷响,随后“哒哒哒”枪声大作,一阵骚动和响声,很快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似乎更多人马来集结。随后,人员似乎全散了,一片空寂。张素兰出来,看到影壁后面一具尸体,是她先生,衣裤上的口袋全给翻了出来,地上凝结了一滩血……

陈伯瑞分析道:“这是赵老板声东击西,为引开追杀者,以保自己太太的安全。”

张素兰“唉——”的一声,欲言却无语,黯然神伤,心头似古井激起涟漪,胸头如两只热水袋左晃右动。

然而,暗壁里除了一些糕饼和水瓮,连一点钱财都没有。

陈伯瑞嘀咕,光是他跟赵老板的“富贵”生意做了两年有余……

上级让他到了省城先跟拉黄包车的阿四接上头,又通过阿宝的搭桥,他跟赵老板在大世界连上了线,开始做“富贵”生意。至于赵老板是干什么的,只知他开了一家有名的药材货行……

张素兰不语。

3

夜渐深,天空星光点点。

陈伯瑞再访赵宅。这次一人前往,换上带帽的黑风衣。

赵老板一死,“富贵”生意供应链一下子断了一个关键部位。此前,他俩虽过从甚密,然而也从未探讨过两人当中一人若有不测后的后续计划,可能也不好意思挑起这个话题,对于死毕竟是人所忌讳的。

此前,陈伯瑞问了,张素兰也不知她先生是从哪儿搞到的“富贵”。接连几天,上家也没有给陈伯瑞明确的指示,只是让他重接线头,这要从哪儿接呢?以往,赵老板给交货地址及联络暗号,陈伯瑞带阿四去提货,接上了头下面的事由阿四办了。他只负责下次与赵老板的联络,两人每次见面会安排下一次的接头,而地点多半仍是大世界舞厅,包括荷雨轩包厢。陈伯瑞趁舞女不在时,把装在包内的现款交给赵老板,算是将上批的货款清了。这时拿到了这一批“富贵”的提取方法及地址,如此循环往复。问题是这线头到了这给掐断了,而原有的提货点自从赵老板牺牲后,一夜之间,不是关门大吉,人间蒸发了,就是改换了门庭,新东家是一问三不知。让一一回访的陈伯瑞神情沮丧,几近绝望,尽管他好想掘地三尺。

赵老板到底是被哪一方组织追杀的,尚不清楚,但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还出于保护自己女人,这让张素兰很感动。对他的安葬方式只能尽量不张扬,再说张素兰在省城举目无亲。她只好出钱,请附近一家卖丧事用品的老板出面,另由经纪人在郊外买了一块墓地,再叫了和尚做了水陆道场,就草草地将他安葬了。

“我好想将他的尸骨迁回他老家,”张素兰叹了口气,字正腔圆,如昆曲念白:“可他却从未带我见过公婆——”

张素兰带有软绵绵的苏南口音,说自己是苏州乡下人,年少时死了双亲,被人拐卖到省城“东洋姑娘堂”,先是学琵琶弹唱,等到出落成人,赵志明起怜香惜玉之情,将她开苞赎身,她跟了这位恩公。自此恪守妇道,深居简出,除了出去买点卤杂小菜针头线脑,成天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我来给你弹一曲吧,”没等陈伯瑞答应,她噌噌噌地走向卧室,出来时怀抱琵琶,步子娉婷婀娜,“许久未摸过它啦,怕是技艺生疏了,请包涵!陈先生,爱听啥曲子?”

“请便。”

“那就苏东坡填的词《昭君怨》。”

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

陈伯瑞联想到自己的入道也是恍恍惚惚的——

他老家活动着一批“绿壳”(当地土话,指流寇兵勇或海盗土匪),常来海岛抢劫,有钱的乡绅筑了碉楼,买枪雇人来防守。他在一家大鱼行做账房,老板也分给他一支火药枪,参与防卫。

一天早上,起了大雾,海边突地来了一艘小汽艇。不好,日本鬼子进村抢劫了。他跟村人边抵抗边撤,不想他来不及给土枪装火药,身上却中了一枪昏死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他在一个陌生的小岛上,水边停了几条舢板。一批衣装杂乱的人,每人一顶箬帽,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枪,还有装铳的火药枪,大刀长矛。他以为自己被“绿壳”绑了票。

一位大胡子长官,满脸横肉,“吧嗒吧嗒”地抽着竹筒烟,嗓门大,说是他们把那些鬼子赶走了,把他也救了。还好,子弹只中左肩胛一侧的肉里。等他伤好后,大胡子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干点大事?等把小日本赶回老家了你再回家?

于是,他随了大胡子。见他有文化,大胡子派人把他送给他的上级,接受教官的短期训练,之后派往省城。

他虽孤身一人,但做完“生意”,每月还有不错的津贴费,把余钱汇给老家,报了平安信,只说自己在省城做职员,忙得连过年都难回家……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琴弦戛然而止,弹唱者潸然泪下,陈伯瑞的思维回到眼前。张素兰自言自语起来“我命苦哉,成了寡妇不算,还勿晓得以后的日脚(日子)哪能过?”

见问不出有用的信息,知道她跟赵老板的生活真的很枯燥,而下一步他的工作又无从下手。眼下,还有一件事要做,必须将赵宅卖了变现,重找宅子安顿她,以防追杀者卷土重来,斩草除根。这话他闷在自家肚里,欲言又止。

倒是张素兰吞吞吐吐起来。原来,她请大夫诊过脉,现在算起来有了两个月左右的身孕,正在反应期,吐得翻江倒海。她说原以为自己此生不能生育的了,没想到偏偏到了这节骨眼上,总算给赵家留下种。她把目光停格在他那儿,“我在想,要不要留下这孩儿?可他(她)一落地就没了亲爹爹?”

陈伯瑞见她眼里似乎是一池被风吹皱了的秋水。他油然生情,好想抚平这哀伤,又不知如何,隐隐觉得自己出入赵宅过于频繁不好,会引人注目,可又信马由僵,不由自主。

“我看……不如快快变卖了房产哉,贱卖也罢,换个地方隐居起来笃定牢靠些,跟伊介许多年,成天提心吊胆过日脚,哧死人哉!”张素兰的一声声“哉”字颇有韵味。

“这样好啊,生孩子也踏实些。” 陈伯瑞脱口而出。

“是啊!”张素兰的神情柳暗花明中。

两人越说越拢,话也多了。

4

天热了起来,张素兰的肚皮渐已隆起。

自从跟张素兰一起后,陈伯瑞感觉自己陷入安乐窝里,简直是乐不思蜀,开始厌倦冒险的生涯。他知道,如果把这些想法跟“家人”交底必定会遭到反对并追究。

阿四到底是他的上家还是下家,陈伯瑞也不得而知,私买“富贵”的经费是阿四给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还充当保卫、单线联络等使命。

陈伯瑞悄悄找了一家房产经纪人,将赵宅卖了变现,钱归张素兰。此前,陈伯瑞到三十里外的城郊小镇塘堰,买下一座六间连屋小院。

两人在此落脚或者说隐居。

陈伯瑞蓄起了山羊胡子,自称半仙,找些养生之道的书看,修练,倒也打发时光。

张素兰几乎宅在家中,连跟邻居也懒得搭理,有回买菜碰到好管闲事的邻家阿婆,东问西问。她这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老公贪图安逸,是因家有祖业在省城,一年回去一两趟收收款而已。那阿婆羡慕不已,连夸她嫁了个阔佬,好福气。

张素兰成了陈伯瑞的太太,最初两人之间不免有愧疚之感,随后如鱼得水起来。正如佛说,一切皆有定数。陈伯瑞要把赵老板的遗腹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子来待,不管是生出来的是男是女,无论以后两人有了孩子。这么一说,让张素兰去了一桩心病。

张素兰对眼下的生活十分满意,惟恐失去,有如害怕自己稍不小心会打碎一只珍贵的花瓶。对陈伯瑞来说,在享受这份安宁的同时仍有一些担心。首先采办药品的这笔钱也就是最后一笔经费被他卷走了,这是他出于担心日后的开支,虽然张素兰让他不必顾虑,但她的底子到底有多厚,他也不好过问,再说吃软饭可不是他的德性。陈伯瑞觉得自己为组织做了这么多贡献,仅仅最后挪用一笔经费也不算什么,只当给他一笔安家费罢了。

张素兰——陈太太在院子里三步一歇,一手抚摸自己的腹侧,喃喃自语,像似用手在跟顽皮的胎儿交谈。这样的情景很温馨,连上前搀扶太太的陈伯瑞也不禁涌起一股父爱之情。

一天,日上三竿,陈伯瑞去买点时令蔬菜,远远看到巷口阿四在晃头晃脑,东张西望。幸好他躲在肉铺后面,再拐进鱼店装作俯看桶里水中挣扎的鲢鱼。

躲过这一劫,陈伯瑞提出搬家,说此地河道淤塞,水质浑浊,他水土不服,三日两头拉稀,烦躁不安,再呆下去会……他的赌咒被一只软软的手堵了嘴,回过头见到张素兰从脸颊滑落而下的一行泪滴。

于是,由他再次探路,选择了离此地百余里临山的琴湖,两人安心住下。

第二年春天,张素兰产下一个女婴,陈伯瑞给她取名安子。

等到安子满月那天,陈伯瑞想去集市上多购点酒菜,打副银镯子作为安子的满月礼,营造一下庆贺的气氛。这天上午,他发现阿四也在这个集市上出现,换上了一顶毡帽。

凭着多年道上行走的直觉,陈伯瑞大气也不敢出,躲闪之后,迅急赶回家,路上不时回望自己身后,确定没有“尾巴”,这才急急进门连忙关上。

张素兰见到篮子空空,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脸色不好!”

陈伯瑞这才说出实情,但他隐瞒了卷走公款一事,只说可能上头派人让他回去。

“我宁可脱离组织也不愿离开你半步!”陈伯瑞的一番表白让张素兰很陶醉。

于是,两人决定再次搬迁。这回她听他的,回陈伯瑞的老家。

5

这水桶形的海岸叫陈家湾,当地民居全是石头屋,就是墙基也是大石块垒的,屋顶上也给压了几排粗石头,为的是瓦片不被大风刮走。

是个海岛渔村,偏于浙江东南一隅,村民全姓陈,祖先来自闽南,当地人会说三种方言,一是母语闽南话,二是当地原住民的太平方言,三是因近乐清湾,会说温州话。

迎接他三人的是正房王彩凤和已满五岁的女儿陈诗筠。此前,陈伯瑞跟张素兰作过交代,说老家有妻女。张素兰不在乎做小,就像陈伯瑞不在乎安子非他亲生女,当然已给安子改了姓,随了陈姓。

张素兰向大太太磕头行礼,先是递了自绣的鞋和手帕,继而是一对金手镯,亲热地叫了声“大姐姐”,见面礼出手宽绰,让大太太倍感有面子。礼毕,妻妾分主次坐,有一搭没一搭地亲切叙话中。

一家人围坐在大圆桌上,吃热乎乎的团圆饭。儿子落叶归根,有妻有妾,再添一孙女,让陈伯瑞的爹娘乐开了怀,爹娘仍叫陈伯瑞的小名阿海。他没被派往省城前,一直用此名。

几天后,陈伯瑞看好背风的水桶岙一块可以盖十间房的地,准备新修一座四合院,让全家人住得舒坦些。老宅有点破旧了,最怕的是农历六七月的台风季,处于巨大的风口,像一棵种在浅地表的树随时会被台风连根拔走。这觅地造新宅的事,他其实暗中是受张素兰指派的,但当着家人的面由他来说,这笔钱她来出,让他很风光。

这款子其实是张素兰出的,她心甘情愿,为了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包括她和安子。当她跟他私下一提,连陈伯瑞也为她的豪气惊呆了。同时,他暗自揣测,她的私房钱怕是远远不止这些。早知如此,他何必贪那公款。

秋去冬来,又是春暖花开。

安子尚在蹒跚学步时,张素兰挺起了大肚子。

见了她走路时屁股后坠的样子,婆婆笑呵呵地说,肚中娃儿准是个“小细佬”。这是当地话,指小子。

陈伯瑞肚子也发福。做衣裳时,裁缝师傅量了他的腰围,说比上次量的尺码大了一寸半。回到陈家湾,他仍无所事事,闷时到处转转,想找点事做做,包括做水产生意,或办私立学校……想法很多,却又一次次自我幻灭。

明天是农历七月初七,既是七夕,又是此地的“小人节”,家家都要为未成年的孩子摆供品祈愿。

这一天,阳光金黄,天空白云朵朵,如吹大的棉花糖,一团团飘移。

陈伯瑞到街头转悠,顺便给孩子们买点糖人儿。张素兰生了个胖小子,还在坐月子。近来家中喜事连连。

他走到十字路口,一位车夫拉了黄包车惊马似奔来,他避让不及,身子被擦刮了一下,弄得他的学士帽也歪了,墨镜也掉了。车内坐着的是陈郎中,背了药箱,起身向他拱手行礼“得罪行罪,救命如救火,乞谅乞谅,回头上老夫诊所弄点云南白药伤湿止痛膏不用钱……”黄包车很快被淹没在赶集的人流中。

陈伯瑞身上有点痛,还好没什么大碍,他“哎——”了一声,一念倏起,如烟花照亮夜空:哎呀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地只有中医郎中,何不开间西医诊所外加西药房?没有医生何不到大地方高薪聘请?如此一来,既不再坐吃山空,还能治病救人,造福桑梓,功德无量。他不由喝彩起来:“妙也,善哉善哉!”便把那重新戴上的学士帽抛向街两边屋檐留出的一线天空,也不顾旁人当他是老秀才中举人一般,跑着跑着,连那半尺长的胡子都随风飞扬起来。

“陈先生,陈伯瑞!”有人叫他,声音好耳熟,头戴一顶箬帽。

陈伯瑞停步,身子一趔趄。此地乡亲除了叫他陈先生,只叫本名阿海。

糟啦,他先是瞥见乔装打扮了一个熟面孔——阿四,再是从弄堂的鱼圆店出来的另一个熟人阿宝。两人先后发现了他,陈伯瑞熟悉地形,从巷道三岔口拐进里弄,进入石屋的角角落落,七拐八弯,之后往马鞍山顶奔逃。山顶上留有明代抗倭的残墙断壁。他发现自己的后面有两人一前一后追来,等快到了半山腰,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就像孙悟空拔毛变出的猢狲。一路人穿对襟衫,另一路人戴箬帽。

关于他老家的情况,陈伯瑞向来只字不提,但这些曾跟他有过渊源的人还是一路追来了,即便他到了海角天涯。

陈伯瑞只是躲,追杀者可能怕他手上有枪,追追停停。等了一晌,见没动静,他们这才猫腰向前。

风越来越大,带有浓浓的咸腥味。

陈伯瑞刚从一块岩石背上翻越而过,感觉有人比他跳得更快,已站在城墙垛口,早把一柄乌黑的枪管朝向他额头,“不许动,识相点,放枪吧!”那人阴森森地笑。

“答应我,放过我家人……”陈伯瑞哀求着,双手慢慢举起,一高一低,拿手枪的右手忽地转向自己。

“砰——”的一声,先是陈伯瑞对面的阿宝头上绽开了血花,“砰——”岩石冒出一粒火星,阿宝枪口朝下手枪随人一起掉落,身子栽葱似的向前扑倒骨碌碌翻滚几下被岩石抵住,血流如注。

陈伯瑞身后依稀传来阿四的追叫:“别…别…我们来迟——”还有一副大嗓门喊得山响,声音恍似“大胡子”:“兄弟,不要——”

“该来的还是……”这两人声音似乎都追不上那比音速还快的枪声——“砰”的一响,他感到一粒子弹从自己口腔穿过后颈,一股热辣辣的液体喷涌而出,甜腥腥的;周遭世界声音全是静音,万籁俱寂;山上所有的树、草、石头、茅草屋齐刷刷地从泥地中离开,轻如羽毛飘向空中……

6

……我气喘如牛,心头突突突地跳。口腔内似乎像被一把利器重重一刺,如水管轰然爆裂,红色液体喷发……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汗水淋漓。没有吞枪自尽,脖子脑袋安插在两肩上完好无损,妻子与女儿安睡在我各一侧,鼾声此起彼伏。

我和太太各吃公家饭,旱涝保收,有房有车,衣食无忧。虽说生活按部就班,平静如水,可好端端地,我为什么做起这吊诡之梦?

我起床上卫生间撒了泡尿,回卧室,轻掀窗帘一角,一轮圆月西移,高过阳台的桂花树叶子簌簌摇动银光闪闪……清风明月之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