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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于枯黄的下午

2014-10-11吴俊杰

辽河 2014年9期
关键词:钱包摩托车男孩

作者简介

吴俊杰 吴俊杰,笔名:星子,出生年月:1991年6月3日,毕业院校:中国政法大学,汉语言文学学士,法学理论硕士。工作单位:《环球人物》杂志。发表作品:诗歌《一个人坐在树上》;散文《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绿草地上的白鞋子》;词《忆江南》;古体诗词《临江仙》,《玉蝴蝶》《咏于学术》;散文诗《延伸》,《小抽屉》;诗歌《剥毛豆的时光》,《风动》,《深海鱼》,《凉风》,《形象工程》;论文《道对诗之影响的省思》;组诗《古溪水》;小说《青色小镇》。

那孩子的皮肤是黄色的,眼睛很黑。他站在那里,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你今天怎么搞的?”一个男人从不远处的摩托车上跳下来,走过他身边,低低地说,“你都十四岁了,要我教你吗?”

男人说得非常快,就往前走去了。但是男孩听出来那简短的话里蕴涵着一顿鞭子。街上翻涌着灰尘,人群中蒸腾着水沟深处的潮霉气息。他晃晃脑袋,来往人潮在他的瞳孔中快速闪过、瞬时分流,“啪!”最终焦点定格在一个女孩身上。

那女孩穿着黑白格子的连衣裙。背着书包,走得有些迟疑,有时停下来看看路边。

男孩没有犹豫,就跟了上去。

他尽可能不去看女孩的脸。做这一行七年了,他已经形成自己的事业观。先在人群中锁定一个人,那个目标的形体轮廓和衣服色彩便在眼前放大,跟上去,如鱼在树林里穿梭一般,那人身上的某处缝隙便会在他眼前自然地打开。至于开始是如何锁定的,我们不得而知。

他只是感觉自己想要靠近。他才十四岁,却很厉害:当他想要靠近某个人,下一个动作便是自然而然的偷窃。仿佛当你爱上某个人,下一个动作便是自然而然的希求。

紧紧跟着那件悬于地面忽左忽右移动的黑白连衣裙。

在他身后,有人监视着。那个男人被称为他的“老板”,七年前将他拐上了火车。另外还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小老板”。“老板”一天中要骑着摩托车往返几个街区视察这些人。

那便是个“集体”,他偶尔甚至亦有安全感,即便是挨老板鞭子,挨从热水里蘸过的鞭子,即便是被逼从滚油里取硬币,或是在嘴里含着刀片吓唬警察。如今,七年过去,他已不知道能去哪儿。有时望望他的同事们,十几岁的脸上带着伤痕,如城市里游梭的黑乌鱼儿一般,他也就明白了自己是谁。

昨晚他刚过十四岁的生日,他从十三岁走到十四岁了,这是个靠年纪小才能吃饭的活计,因为小孩偷东西,警察局进去就能放出来,回去打一顿也好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十四岁已经很老了,可以退役带新手了。

他默默地在步子中加了具有纪念意义的重量。

在离他不远处的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小老板也在跟着他们,方便搭手。得手的话,都先要去把货交给小老板。

女孩走过了一家女装店,步子慢下来,望望里头的衣服,又向前走去了。他也伸头向店里望了望,望到的是一面挂钟。

在这时候,一位老太太从女装店里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年轻的女装店里怎么会有老太太呢?他想。但是老太太出来得很自然,拄着拐杖,正好隔在他和女孩之间。他被迫停下来,等着老太太走过去。老太太弯着腰,挪动步子,走得非常缓慢、非常小心。他不耐烦地等着。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三点钟。

他猛然想起,下午三点二十分,他要去西街梧桐巷。

但是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个,要先把这趟活干完。男孩的眼睛迅速从挂钟移回到前面的女孩身上。他的皮肤仿佛涂上了均匀的黄颜料,显得五官格外清晰。

他凭借着训练多年的熟练感觉往前赶。“别跟丢了!”记得第一次偷东西时,老板就是这么教训他的。现在,他有经验了,只要盯准,十有八九会得手。

女孩细瘦的腿在地上移动着,天上的太阳很淡,卖烧饼的摊位垂直冒着烟。说不清下午会不会下雨。

他们穿过了北街。一条小巷的巷口,巷口没有名字。女孩停下来。她朝里面望了望,然后又试探般地去向前一个巷口,又朝里头望了望……她穿着一双凉鞋,样式很平常,有点脏。巷口有一家卖早点的小店,门是关着的。店面门前竖立着一根歪斜的电线杆,很粗——是灰色的,遮住了店面。这时,男孩已经偷到了钱包。淡淡的太阳之下,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男孩正按住裤兜,转身往马路的另一边走去。

穿过马路时,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很多人都和他站在同一侧,等待红灯变成绿灯。他很无聊,便将双臂伸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他的十个手指尖全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地颤动。

绿灯亮了,人们齐刷刷地迈动脚步。男孩扭过头看了看四周,他好像听到有人叫他。是小老板吗?是老大吗?——他刚刚已经甩开了小老板。大老板去另一个街区“视察”了,暂时不会回来。汽车们像一群黑乌鸦突然齐齐大叫起来飞过路面,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和他并排站着的人都已经走光了。

他撒开腿就跑。

一片按喇叭、刹车的响声。一扇黑窗户摇下来,涂着红唇的女人伸出头,优雅地用眼神骂他。他埋头猛跑,不自觉地咧嘴偷笑。

跑到对面,弯下腰喘着气,摸摸怀里的钱包,还在。他放慢脚步,往回走,拐进斜刺里的一条小巷。

打开钱包看看,钱包里没有多少钱。

夹层里有一张女孩的照片。

男孩咽了一口唾沫,将它塞回夹层里。钱不多,他也不想都交给小老板。现在已经晓得,冒险留点钱给自己,有好多的用处。他小心翼翼地夹出了两张一元的纸币,走到卖烧饼的窗口前。

“要几个?”店主问。

男孩想发出声音,但是喉咙太干。只好伸出两个手指。

“小心,烫。”店主将烧饼递给他。男孩一把抓住烧饼,并不感觉烫。那从热油里取硬币的法术,他一开始不会,后来不也会了么?

“几点了?”男孩问。他努力动着喉咙,好不容易才发出这几个字,砂锅般的声音,喉结处“咯噔”一声响。这大概是他今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三点十分。”里面的人回答。老板娘出来泼水,红色的塑料盆在空中一闪,是一道白光,“哗”地一声。

“起风啦!”老板娘说,“今天要下大雨。”

男孩点点头,把钱包塞到怀里,飞快地往回走。

他出了一身的汗,现在被那种行人稀少的风吹着,皮肤有了凉意。把钱包塞回怀里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昨天偷到的一部手机。他没上交,塞在内衣里头。

男孩把嘴里含着的小刀片取出来,小心地放进裤袋,吃起了烧饼。那透明的塑料袋被吹到了马路中央,半空中凝固般地漂着。

吃完烧饼,他把手机掏出来,不甚怜惜地用手背揩了揩,然后打开手机的翻盖。

有点旧,但是能用,不坏。手机上留着上一个主人的汗迹,女子气息和金属气味混合的气息,很腥。手指滑行解锁,打开密码。

他找到通话记录,愉快地上下滑行着,他看到了最上面的一条记录,那是昨天夜里十一点四十分。

男孩盯着那条记录,盯了一会儿,然后跑起来。

“三点二十分。”他的耳朵里响起了女孩昨晚在电话里的声音,“下午三点多钟,客人少,我跟领班说说,那会儿能出来。三点二十分,我在西街梧桐巷口等你,求求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求求你了。”

三点十五分,男孩坐在西街梧桐巷的巷口。

风大起来,吹起马路上的灰尘,树叶在空中不断地变幻裂缝,像是在生出一些惨白的月亮。灰尘是淡黄的。

偶尔路过几个行人,都纷纷掩着口鼻,匆匆地向前赶。男孩的职业敏感又上来了。他盯住了一个挎着包的中年妇女,刚想跟上去,但是走几步就停下来了。他对自己说:嘿,这一次,别被你的职业感觉给带跑了。

他有点讨厌自己的这种感觉了。说是讨厌……不如说是恐惧。就是这种感觉,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机器人一般,有谁按下按钮便能在无法预知的时间里操控他——就是这种感觉让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刚才那个穿黑白格子衣服的女孩,情不自禁地偷了她的钱包。事实上,要不是昨天在电话里听到“黑白格子”这四个字,今天他压根没想要偷她的。那女孩真是倒霉。她如果没穿那身衣服,根本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他仰起头苦笑了笑。或是条件反射?偷她的时候他毫无感觉。只是去接近,去偷而已。他无法控制自己,无法阻挡自己。

去接近!去偷!

他在集体里呆得太久了。毕竟,七年了。

三点二十分,约好的人还没到,男孩紧皱眉头。他坐在这里太危险了。小老板正在找他,他知道。在这么耽搁下去,今晚免不了一顿好打。大老板也该回来了,他开着摩托车,每天都冒着黑烟在这城市四通八达的大路小路里各个街区来回乱窜。男孩站起身来,他想寻找一个目标,然后装作正在跟踪某个人的样子。这样,万一被小老板看见,也好解释。

但是,现在没有“目标”。天色灰黄暗淡,一个人都没有。

男孩攥紧了手机。“嗵、嗵、嗵!”什么地方响着这样的声音?他四处看看,没有,或许是大老板的摩托车在另一个街区正在驱动:“嗵、嗵、嗵!”

他可以走。现在走,去找小老板,把钱包交给他,就说自己跟丢了一个什么人,跑远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上次,他偷了一笔大的,准备逃。被抓了回去,他们用针刺他的指甲缝,用皮鞭抽他,甚至拿刀子砍他。他的膝盖上至今还有一道那么长的伤疤。每次摸到那条伤疤,他就决定死心塌地地在这个“集体”里混下去。

但,不能走。

得等那个电话里的女孩。

他狠狠地咬着牙。嘴唇咧开的时候,他闻到自己里面的牙齿缝间泄出难闻的气味。喉咙里也泄出一阵昨夜的气味。这气味打破了他刚才的胡思乱想。“嗵、嗵、嗵!”他方才明白,这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声。

要等她。他想了许久,确实有其他的路可走,只是不想选择。于是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靠在墙上。生平第一次,他感觉这个姿势很好。穿着破旧衣服的十四岁少年,如他,背靠着墙,膝盖微微地弯着,侧脸对着空无一人的大街。风吹过头发、凉凉的鼻尖,墙里有蝼蛄在爬。

几秒钟,感觉像是过去了很多年。

他的眼角有些湿了。

那是他七年来最快乐的一个夜晚。昨天刚好偷了一大笔钱,总共有一万多。他都交给了老板,还有一部手机,他藏起来了,没有上交。

老板数着钱,倒是很高兴。

“今天晚上你有肉吃。”老板咧开嘴,笑,“你多大啦?”

“十四。”他本想说“十三”,但想到今晚十二点就十四岁了,又不甘心。

“再干一年,给我学着点,带带新来的小孩。”

他捧着碗,走到一边,蹲在自己的床上吃肉去了。床铺上上下下,有几个一同做事的,也都回来了。大多数孩子都比他小。一个新来的,被打了,正在哭。

“不要哭。”他听了一会儿那孩子的哭声,悠悠地说,“不要哭,刚来的时候我浑身上下都是伤,比你惨多了。”

吃完肉,他斜躺在床上,面向着墙,用指甲抠着墙上的石灰,划上一条竖杠。前面还有六条竖杠,一年一条。他反复数了几遍,离开家七年了。

老板走进来,给了那个正在哭的孩子一巴掌,带走了。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之后变成了暗哑的、压抑的啜泣。

过了一会儿,他朝着孩子被带走的方向说了一句:“好好干!”

夜里,其他人都睡着了,他悄悄地起身,怀里掖着手机,推了推门。门锁上了。他去床底下摸来一条什么东西,把锁打开。掩上门。

很凉快,但有蚊子。他蹲在路边。桥底下的几个乞丐正准备收摊回家,去路边还没打烊的小酒馆里喝一杯。

他蹲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打开手机,滑动屏幕,居然有解锁密码?试了好多次,终于打开,牢牢地把那个手势记在心里。接着便是“短信”“通话”“日历”“闹钟”……他饶有兴致地翻着。有七个未接电话,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十一点四十分,正在玩“闹钟”,那个电话打来了。

他有些吃惊,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在他此前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接到过电话。盯着闪烁的屏幕愣了半晌,那电话断了,屏幕上空余一个亮亮的红图标。

他松了一口气,还没等细想,那个电话又打来了。

他最终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喂,您好。”女孩说。他沉默着,准备随时挂掉。

“请问……请问是您捡到了我的手机吗?”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您捡到了吧?”

鬼使神差地,他回答了一声“嗯”。

女孩像无限感激似地说,真的吗,太好了,很感谢您捡到我的手机。我打了好多遍,都没有人接。我快急疯了,您是在哪里捡到的?您什么时候方便,我可以过去拿手机?

听着那女孩开心的声音,觉得好笑。但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的,这手机对我来说很重要。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爸爸?他从耳边拿下手机,掂了掂。这过时货,不到五百块钱吧?

您从哪里捡到的呢。她问。

“路边。”他干脆地说。

您什么时候方便。女孩继续哀求似的说,她说“捡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很迟疑。但她依然坚持着。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您那里拿……

“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想。听筒里传来女孩急促的呼吸声。

“求您了。”她说,“这手机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可以给您钱……”

“为什么?”

他不解地问。

“上面有我爸爸的短信……”

“我手机上也有我爸爸的短信。”他说。尽管他没有手机。

听筒里传来了女孩忍不住的抽噎的断续声。我可以把短信背给您听。她说。

这倒是个消磨时间的新鲜方式。路上驶过一辆大卡车,涌起夹带灰尘的热浪。他决定给她一次机会。“你背吧。”他说。

女孩一条一条地背了下去。短信内容很简单,无非是吃饭、睡觉,什么电视节目。女孩背着,花了很长时间,她说得很慢。

最后一条短信时间是两年前的7月21日,上午十点三十七分。

他一边听,一边拔路边夹缝里长出的草。

夜在平原上发出独特的声音,他知道那些桥底下的乞丐们已经吃喝完回去了。明天早上他们还要来上班呢。

“怎么给你?”他问。

“明天……明天下午可以吗?三点二十分。下午三点多钟,客人少,我跟领班说说,那会儿能出来。三点二十分,我在西街梧桐巷口等你,求求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求求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知道是哪来的冲动,对着听筒说:

“喂,明天是我的生日。”

“什……什么?”

“过了今晚十二点,就是我的生日。”他一本正经地、一字一句地对着电话说。

出乎意料,那边竟然笑了,是听得出呼吸声的那种微笑。

“你笑什么?”

“没……没有。”

“你唱一首生日歌给我听,我就把手机还给你。”

或许是过于吃惊了,她在那边愣了许久,或许是不相信,或是怀疑他对她的相信。但,最终她竟然真的唱了歌。而且唱了两遍,轻轻地。

你多大了。她后来问。

十四了。

比我小一岁。

你十五?

嗯。

他抬起头,望望那个“集体”的家。在深黑的夜影里,那是一栋隐约的房子,蹲在不远处如同一只血被抽干的蟾蜍。默默地矗立在夜里。他望着那栋房子,感觉它慢慢向后退去,变得很遥远。

浓稠的流云纠缠叠绕,如巨大的手指。没有一颗星星。

她还在说着什么。上个月,打碎了三个盘子……明天请他吃饭?不用了不用了,他慌忙回答。可是我正好发工钱了,打碎的盘子从工钱里扣……他突然问道:

“明天,我怎么知道那是你?”

“嗯,我穿黑白格子的衣服。背一个书包。”

“你还有一个手机?”

“没有。这是我姐妹的。我尽量明天带着。”

好。他回答。冲着无人的前方点点头。

他坐在巷口,等着。

电话铃响了。在油画般的风中,铃声格外地大。吓了他一跳,怕被别人听见。

“喂,”女孩的声音,“是你吗?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在西街梧桐巷这里。你在哪里?”

“我好像走错了。”

声音弱下去了,话筒里有风声。他将手机紧紧地贴着耳朵。女孩的声音忽大忽小地传出来:“我走到北边去了……我忘记了路,以为是在北街。结果到那里一看,巷子都没有名字。一问才知道,梧桐巷是在西街……你别着急,我怕你着急,我正在赶过来,马上就到了。”

“你……你没事吧?”

他心虚地问。

“没事。我,我没事……”她在那头笑了笑,“我的钱包不见了。本来想带几十块钱来谢你的,请你吃饭什么的。身份证也丢了。”

她装作没事似的。

他一脸茫然地握着手机。

在那肆虐的卷着黄沙的风里,他听到了某种格外熟悉的声音。他听见了大老板在另一个街区里驱动摩托车发出巨大的轰隆轰隆突突突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小老板的摩托车声。他还具有敏锐的职业感觉和组织感觉。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他平静地对着电话说。

“我快到了。”

“我们老板要来了。”

“啊?”

“没事,要是你来了,发现我不在了,你就到巷口来,我把手机放在……”

声音戛然而止。他微张着嘴巴,站在那里。女孩从钱包夹层里的照片上走下来,出现在街角。

是那个刚刚被他偷了钱包的女孩。穿着黑白裙子,背着棉布书包,站在那里。她向他走过来,手机依然靠在耳朵边,“喂?喂?你在哪里?我快到了。”声音里带着微笑。

那不再是黑白格子的背影,而是一张真实的脸。

就在这个时候,真真切切的摩托车声在拐弯处响起,越来越近了。越来越大了。

他本来想冲她招一招手。但是手已经不听使唤。他所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去探怀里的钱包看是不是还在。摩托车声像一声声警笛,在他空空的脑袋里持续鸣响。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仿佛那不是女孩,而是大老板站在他面前,微笑着,用牙签剔着牙齿,指着他。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黑白格子。”

他的嘴唇扇动了两下。

苦笑。“我竟然……”

“我被他们害了。我被害了。我想回家。我好想家。”

这几句话,都是对着手机说的。

黑白衣裙里的女孩,歪着头,一边听着手机里的声音,一边向他走过来。她看见了他。同时,在另一个街角,两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出现了。

就在那一刻,男孩将手中的钱包和手机猛地扔在地上,转身就跑。含在口里的刀片割破了他的嘴。整个天空一片灰黄,两辆摩托车从夹角“呜呜呜”地包抄过来。他拼命地跑啊,跑,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跑向哪个方向。在男孩的身后,摩托车猛烈地响着。

他停下来,转过头,望了女孩一眼。

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她凝固成了一片黑白的、无名的肖像。

摩托车轮贴近他身体的那一刹那,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天。

那天,他去找小朋友玩,可是所有的小朋友都不和他玩,他们都说,人已经够了,你去找别人吧。

他在街上游荡了一个下午,回家后,被母亲数落了一顿。母亲说:一下午都在瞎晃荡,教你去买什么,你也不去。你能做什么呢?

男孩听着,走到了后院,蹲了下来。

后院的地上,堆着一堆砖头。男孩拨弄着它们。你能做什么呢?他想起了母亲的话,决定用这些砖头建造一个什么东西。于是他先建造基底,再一块一块地搭起来,围成四面墙。他全神贯注地干着,干得大汗淋漓。汗水滴下来的时候,他发现它们是枯黄、枯黄的,那些砖头也被汗水染得枯黄了。在他建造的那座没有屋顶的东西里,四面墙慢慢地发出枯黄的光。

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也是枯黄的。好了。他突然觉得很安全,呆在自己建造的小天地里,哪里也不愿意去,也不愿意说话、叫喊。他只是坐在墙角里,任凭自己的皮肤被慢慢地、均匀地染成枯黄色。

然后,过去了很久、很久。

男孩被摩托车撞飞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空。风静止在半空中,四周一片静寂。他觉得自己好像那个被他扔掉的透明的塑料袋,在空中静静地悬浮,突然,一下子失去重力,他重重地跌落在那座枯黄的、没有屋顶的房子里面。

“咚、咚、咚。”

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呢?他诧异地站起身来,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小女孩,紧张地攥着衣角。她穿着黑白格子的连衣裙,背着一个书包。他像是从什么地方见过她。

“你好,打扰了。我想问一件事……”她轻声说。

他点点头。

“为什么,别的地方都已经是夜晚了,唯独你这里依然是黄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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