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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9-23钟法权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4年9期
关键词:副教授黎明手术

郭兴是知名的整形专家,在一家很有名气的大医院任整形科主任。

当医生的都知道,每一天早晨的交班会很重要。郭兴作为主任要对科室一天的工作进行安排,对重要手术和病人进行讨论。当阳光洒满半个桌面的时候,科室几名教授陆续走了进来。郭兴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开始了调侃式讲话:“人怕出名,猪怕壮,自黎明珠整形换脸成功,各路媒体记者是追着采访,前来看稀奇的也是络绎不绝,国内国外学术杂志纷纷打电话约稿,美国的《整形》杂志主编老约翰昨天夜里十一点多钟了还打电话给我,让我写一篇综述,介绍整形换脸经验,老约翰这次不端架子了,在电话里给我唠叨了半天,要不是怕影响中美关系,我都想把电话给挂了。”

王娇笑盈盈地插话说:“主任,多好的事儿啊!那可是世界整形界的顶级杂志啊,发一篇文章是很不容易的。”大家正七嘴八舌,郭兴马上转入正题说:“下面开会,请各位讲一讲各自小组今天要做的工作。”

侯副主任习惯性地推了一下眼镜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没钱还要漂亮,说卖血也要垫鼻梁,一个劲儿地缠着我,要求给减免费用。孙副教授用浓烈的陕西话说,侯副啊,我是有话直说,那女的一看就骚情得很,你可别心软,被她给粘上了就没你好。侯副主任在整形科主攻鼻梁修复美容,他在美国留学期间,学的就是鼻梁填充修复美容专业,通过十多年的理论学习与实践操练,他在鼻梁美容方面可以说独树一帜。他听了孙副教授的话并不急,慢悠悠地回答说,其实吧,那女的也不容易,一心想当明星,可导演嫌她鼻梁不够挺拔,还说像蒜头。孙副教授继续开心地说,那女子也有优点啊,眼睛大,脸蛋白,胸脯挺拔,还是很勾人的。

郭兴马上打断孙副教授的话说,现在是开会,少说一些没用的。孙副教授便一本正经地说,我手头上也有个难甩的主,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叫李倩,这几天老是缠着我,非要把她太阳穴旁的痣给取了。他的话还没说完,方老教授便接过话说,小孙你可得慎重,那女子开始找的是我,我劝她不要做,人身上的痣都有说法的,尤其是脸上的痣,她那颗痣不仅大,而且色素沉重,又紧靠太阳穴,部位很敏感,你可别把地雷给踩响了,到时候麻烦就大了。方老教授说的“地雷”是指长在人身上某个关键部位的痣,他认为看似一个并不重要的痣,其实与人的生命相关,不动它什么事也没有,甚至还是福痣,但只要轻轻一动,就有可能成为引发癌症扩散的诱因。美容取痣是孙副教授的主攻方向,而且是他的拿手好戏。听了方老教授的话,他心有不甘,还想再发表自己的高见,却被郭兴给拦住了。他一脸严肃地说,你们今天是怎么了,那么多人要做手术不讲,净讲一些不上台面的事情。

王娇马上说,主任,昆明人民医院的朋友打来电话,说他们碰到了一个难做的手术,问我们能不能帮个忙把病人接收了。郭兴一听两眼放光,当即表态说,我们脸都能换,还有什么做不了的,会后你马上与他们联系,让他们尽快将患者送过来。王娇当即表示,开完会就联系。这一天要做的手术很多,郭兴有针对性地提了要求。早会结束后,八点十分开始查房,九点开始一天的手术。

孙副教授随大家一起走出办公室后又折了回来,很是神秘地对郭兴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郭兴见孙副教授神秘兮兮的样子,心里很不爽地说:“有话快讲,啥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孙副教授咳嗽了两声说:“昨天科里来了两个人,是省公安厅的,去年有个朋友请客,我们同桌吃过饭,他们来医院表面是看黎明珠,可我通过他们的问话,感到他们有什么秘密。”

郭兴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很是担心地问:”说细点,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孙副教授习惯性地朝门口看了看说:

“他们问黎明珠是哪天上的山,上山都做了些什么,怎么遇到了熊,为什么熊只抓伤了脸,而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郭兴又问:“他们问了你什么没有?”

孙副教授想了想说:“他们说,你们换脸的技术真高,一张脸换了一大半,根本就不再是过去的黎明珠。还说,为什么那么巧,熊只抓他的脸。”

郭兴听了有点恼火,说:“搞公安的就是多疑,你让他们去问熊,为什么只抓脸,而不抓其他地方。”

孙副教授笑着说:“主任说得对,下次他们再来,我让他们去问熊。”

郭兴却严肃地说:“以后没我的批准,不允许再有人去探视黎明珠,就说病人需要静心休养。另外,公安来访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那样容易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昨晚,黎明珠睡眠好不好?”

孙副教授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回答说:“黎明珠正处在排斥反应期,昨天那两个穿便衣的公安人员问过话后,脾气变得暴躁,护士说他昨天晚上还摔了杯子。”

黎明珠是郭兴做整形以来遇上的一个让他一生都难以碰上的特殊病人。当他信心满满为黎明珠做完整形换脸手术后,却产生了一种预感,要么一举成名,要么惹事上身。这种预感并不是空穴来风,他是基于换脸者本人的综合情况做出的判断。

郭兴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脸谱说:“走吧,我们先去看黎明珠。给侯副主任讲,让他带着人先查房。”

黎明珠换脸手术后被安排在四号病房里,那是一个单间,房子比一般病房要大,过去是医生集体办公用房,黎明珠入住后专门腾出来给他住的。郭兴走进病房时,黎明珠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因为用药多,还排斥,他的脸也就肿胀着,像发酵了的面包,眼睛只露出一条窄小的细缝。黎明珠的脸是被熊爪撕下来的,鼻子、嘴唇、眼皮、眼眶都没有了,头皮也被撕下大半,能活下来就是奇迹。那大半张脸,可以说是他的,也可以说不是他的,因为他现在的脸,是一个自愿供体的脸。黎明珠的脸虽然肿着,但他的脸色一天天在向正常人的肤色转变。郭兴用聚光灯十分仔细地给黎明珠做了检查,尤其对缝合部位进行了细致观察,而后嘱咐黎明珠静心养伤,不要东想西想,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放松身心,促进康复。

那是一个雨天的午后,彩虹像一支彩笔,将后院里粗细不同高低不等的梅树、桃树和各类风景树映衬得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时值午睡时间,住院部的走廊里一片寂静,两名警察轻车熟路地直接找到了当班的孙副教授,他们就像提前侦察好了似的,将孙副教授堵了个正着。

孙副教授笑着对他们说,黎明珠换脸之后成了名人,来看望的人太多,影响了他的康复,为此科里提高了批准权限,所有探视人员,都必须经过主任批准。高个儿警察说,那就带我们去见见你们的主任。孙副教授深知来者不是一般普通的探视者,他们不仅有身份,而且公务在身,他们要想见病人,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他很难拒绝。只好采取缓兵之计,让他们在这里稍等,他即刻去找主任。胖警察不容商量要随孙副教授一块儿去。孙副教授与警察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们霸道,不好说话,还十分难缠。只好走在前面,一高一胖的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寸步不离跟在他的身后。

主任办公室在会议室的里面,孙副教授对跟进会议室的两个警察说:“你们稍稍等候一会儿,我进屋通报一声。”两个警察点了一下头。孙副教授敲开主任的门,见郭主任正与侯副主任和方老教授研究黎明珠的治疗方案,郭兴见孙副教授不说话,便知有不便公开说的事,宣布今天讨论就到这里。孙副教授见侯副教授与方老教授出了门,赶忙说明,那两个警察就在门外,又要看望黎明珠。郭兴很生气地说,他们怎么像苍蝇一样,盯住了就不放?孙副教授压低声音说,职业特点,没办法。郭兴果断地说:“管他什么警察,医生有保护病人生命的权力,你出去,要理直气壮地拒绝他们来访。”

孙副教授想了想,还是建议说,虽说他们像苍蝇,可他们也是因公而来,现在就站在门外,一副不见黎明珠不走的架势,硬是拒绝恐怕不好。据他观察,黎明珠也不是什么好人,伤口还没完全好,就对女护士有非分之想,如果他真的是罪犯,那医院为他整形换脸的意义就将大打折扣。

郭兴不予认同,说这种认识太浅显,整形换脸的标准在于成功,而不在于为谁换脸,退一步讲,犯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何况现在还不能确定他就是罪犯。

孙副教授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说:“万一黎明珠就是一个罪犯,还是一个杀人犯怎么办?”郭兴一时语塞,想了想说:“既然他们非要见黎明珠,就把他们请进来,我来给他们讲。”

孙副教授走出郭兴的办公室,嘱咐会议桌旁的两个警察说,可以见主任,可时间不能长了。高个儿警察点了一下头,起身几大步就走了进去,两名警察自报姓名后,说明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到医院来是为了见那个换脸的病人。情况有点复杂,最近云南警方发来协查通知,省公安厅委托他们帮助了解黎明珠的相关情况。郭兴故作惊讶:“原来你们是要问这个啊!这好说,我略知一二,在为黎明珠做换脸手术前,我还专程到过他的家。”

高个儿警察点燃一根烟说:“那就好,请你讲讲,最好毫无保留。”

郭兴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地说:“我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他只是我的病人。”

胖警察赶忙打圆场说:“你别介意,我们当警察的说话是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

郭兴扫了一眼两个警察,然后才说:“黎明珠是僳族人,刚结婚不到一年时间。他家兄妹四人,他在家排行老大,一家人全靠他。去年深秋,他像以前一样到后山采药。后山离他所住的村子还有二十多公里,靠近中甸边境,那里森林茂密,常有野猪、黑熊等野生动物出没,因为是原始森林,生长着各种天然名贵药材,附近村子里没有胆量的人根本不敢到后山采药。村里人讲,黎明珠胆量特大,不害怕野兽,他常孤身一人到后山采药,因此他家就比村子里多数人过得好。十一月二十日那天,他像往常一样,一人背了采药的筐子,背上一天吃的干粮,拿上采药的锄头,天没亮就从家里出发,到离中甸边境很近的后山森林里去采药。那天天气晴朗,大约中午前到达后山,不到两个小时他就采了大半筐的中药,就在他准备下山的时候,一头黑熊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此近距离地与黑熊对峙还是头一次,他一下子就傻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当黑熊并没有对他进行攻击时,急着逃命的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提着锄头转身就跑,黑熊像是受到了鼓励或者是羞辱,恼怒地一声吼叫,便追了上去,一掌打在黎明珠的背篓上,背篓被打穿,黎明珠被打翻在地,接着又一掌抓到了他的脸上,当时他只觉得眼前血光四溅,人便昏倒在地。万幸,黑熊没有再攻击昏迷过去的黎明珠,丢下眼前的冒犯者,独自悠然自得地离开了。”

高个儿警察听了问:“你不觉得奇怪吗?黑熊为什么不再打第三掌?”

郭兴非常反感地说:“有什么奇怪的呢?黑熊为什么不再打,你去问黑熊。”

胖警察点了一下头说:“郭主任,请您接着往下讲。”

郭兴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万籁俱寂之中,处于昏厥之中的黎明珠被剧烈的疼痛给疼醒了,为了活命,他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跌跌撞撞地朝山下逃命。”

高个儿警察不解地问:“听你这一讲,黎明珠可谓死里逃生。”

郭兴接着说:“从熊爪下活过来,本身就是奇迹。熊爪抓得面积太大了,黎明珠大半个脸抓没了,鼻子、嘴唇、眼皮、眼眶都没了。面对如此伤情,当地医院无法医治他的伤,黎明珠只好在家人的陪同下转至昆明人民医院。昆明人民医院面对如此伤情,只能给他做保命处置,而无法整形。在那段时间里,黎明珠一时成为人见人怕的怪物,就连他老婆也害怕他那惨不忍睹的面孔而躲回娘家。”

胖警察继续问:“你既然到过黎明珠的老家,你见过黎明珠被熊抓坏了的背篓吗?”

郭兴毫不客气地反问说:“我又不是警察,我见病人就可以了,见背篓干什么?黎明珠为了活命,他还会要那背篓吗?除非背篓里装的是金子。”

高个儿警察因势利导地说:“精妙与悬念之处就在这里啊!”

郭兴很是警觉又十分反感地说:“你们什么意思?我们当医生的可没有你们想得多,只管救死扶伤。”

高个儿警察接着问:“那他怎么找到你的?”

郭兴直截了当地回答说:“黎明珠当然无法与我们联系,昆明人民医院整形科的赵医生与我是同行,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我们为猴子进行换脸实验的学术文章被国外顶级整形杂志刊登了出来,这篇论文正好被赵医生看到了,他便主动给我打了求援电话。”

胖警察疑惑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专程跑到他的老家,有那个必要吗?”

郭兴对胖警察的问话很是不满,于是不屑地说:“没有必要我费那个劲干什么?我不去怎么知道黎明珠的伤到底有多重,重到什么程度,我只有亲眼相见,才能做出决断。”

两个警察还想说点什么,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郭兴随手拿起话筒,电话是院长打来的,让他马上过去有事要说。一高一胖两个警察心有不甘,他们还想到病房找黎明珠讯问,被郭兴坚决拒绝了。郭兴说,现在病人还处在排斥期,任何不利因素都有可能对他的恢复造成不良影响,从而影响换脸后的面部血管、神经和肌肉的生长,最终导致手术失败,并危及患者的生命。如果是那样,造成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胖警察满脸怀疑地说:“你别吓唬我们,哪有那么严重?”

郭兴十分严肃地说:“这可是中国首例,世界第二例换脸手术,如果你认为只是一个小手术,你不妨试一试,只换个耳朵怎么样?”

胖警察正色说:“我耳朵好好的干吗要换,我又不是学医的,哪知道你们是世界性创举。”

郭兴放缓了语气说:“人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哪怕只是一个阑尾,只要出现毛病,都有可能危及生命。何况是面积很大的换脸手术,更不能掉以轻心。再说了,如果一个患者在换脸后只能存活很短的时间,那么这个换脸手术就谈不上成功,那样岂不让外国人笑话,何况人命关天。”

高个儿警察见郭兴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深知再说都是多余的,于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说:“算了,他又跑不了,等一等再说,是李逵还是张飞,到时候总会弄个水落石出。”

郭兴不再开口说话,两个警察礼仪性地与他打了招呼,提着包转身走出了办公室。综合警察的问话,他在想,黎明珠难道真是罪犯吗?他是因为什么而引起了警察的追踪,是走私毒品了?杀人了?还是抢劫、强奸?如果真是罪犯,那换脸还有意义吗?一连串的问号,搅得他脑子里像一锅粥,不免心烦意乱。

近年来,古城的雨水似乎比过去多了起来,春天的雨水不再像过去那样金贵,隔上十天半月,就会下一场春雨。今天淅淅沥沥的雨又来了,受到了滋润的花草树木竞相展示自己的青春,草绿得耀眼,花开得艳丽,就连鸟也抖动着翅膀发出欢快的鸣叫。郭兴深情地望着窗外的春色,心里就像有雨水在草尖上下滑的快感,正当他望着春雨出神的时候,门被敲响了,还没待他回应,一高一胖的两个警察推开门走了进来。两个人因为没有打雨伞,身上的衣服都被淋湿了,脚上还沾着泥。郭兴笑着问他们,跑了不下五趟,有结论了吗?高个儿警察说,换脸的水平太高了,现在大半个脸都不是黎明珠自己的了,一般人是认不出来的。他们今天来,就想听听如何做换脸手术的。郭兴调侃地说,自从做了换脸手术后,有两类人特别感兴趣。一类是报社的记者,他们是不厌其烦地采访;还有就是你们警方,你们不仅刨根问底,而且穷追不舍。

郭兴只要谈起黎明珠,便滔滔不绝,两个警察也听得津津有味。郭兴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从云南回医院后,立即向院领导汇报了黎明珠脸部受伤的情况,提出了为患者换脸的设想。不少专家为之惊诧,以怀疑的口气问,能行吗?重建鼻子、眼眶、嘴唇,这可是前无古人的事情啊!他们建议我不要冒这个风险。对于专家们的意见,我有我的思考,我对他们说,我们所要实施的换脸肯定比法国那例换脸难度要大得多。正因为风险大,一旦手术成功,它会成为中国第一例、世界第二例换脸手术;正因为风险大、难度大,才能产生很高的学术价值、社会价值和新闻价值。医院领导经过一番权衡,最终做出了全力支持整形科为黎明珠实施换脸手术的请示。”

胖警察依然疑惑地问:“既然手术难度大,失败的概率高,为什么黎明珠既不怕疼还不怕死呢?”

郭兴半是讥讽半是调侃地说:“你可能不知道,如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做整形美容。”

高个儿警察抢着回答说:“钱多了烧的,臭美呗。”

郭兴正了正斜着的身子说:“你说的只沾了一点边。我告诉你吧,来花钱整容的,总体上一个目的,那就是为悦己者容。俗话说,人活一张脸,只要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都会把自己的脸看得特别重,尤其是爱脸面的中国人,有的人把脸看得比命还重。在他们中间,确实有一些人因为脸部的缺陷不能找到如意工作,通过整形修正,而改变自己的人生。那些中年女性,生活宽裕,可容颜已逝,为了保住自己的优势,花钱整容她们在所不惜。那些在职场上打拼的女性,为的是多一些战胜他人的筹码。美是人的天性,从古至今,关于追求美的故事不胜枚举。黎明珠被熊抓伤破了相,人见人怕的,成了一个像鬼一样的夜游者。为了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他做出换脸的决定在情理之中,根本就不用大惊小怪。”

胖警察深知只要谈到换脸,郭兴就会兴奋,于是赶忙刹车说:“算了,我们不讨论人为什么要整形美容了,言归正传,你能否讲讲黎明珠换脸后的异常情况。”

对于警察的问话,郭兴从内心里感到好笑,说:“黎明珠手术后一直待在病房里,基本上是除了吃睡就是看看电视,能有什么异常情况呢?”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下得紧密了,雨点打在树叶上哗哗地响个不停,屋檐的流水声从上至下连成一线。因为雨大,屋子里就显得昏暗,映在人的脸上的光线,就有了一层鸭蛋黄的色彩。

高个儿警察咳嗽了两声,说:“今天我实话告诉你,从昆明警方传来信息,黎明珠很可能是一个毒品走私贩运者,证据表明,在他的背篓里,不仅有草药,而且发现了毒品;尤其是他挖药材的锄头,还沾有另外一个人的血液。据云南警方推断,黎明珠在与国外的毒品走私贩子完成毒品交易后,他趁人不备,心狠手辣地用锄头将另外一个贩毒者打死,不承想他自己又意外地被黑熊抓伤。我们推断,他做换脸手术,主要是为了遮人眼目,逃避追踪。”

郭兴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刚才所说,我听了倒像一部刑事犯罪推理小说。我认为,仅凭黎明珠背篓里的毒品和他那带血的锄头,很难证明他就是罪犯,因为中国有句成语,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胖警察有点失去耐心地打断他的话:“你们知识分子怎么是这样一根筋,认死理。”郭兴很不客气地说:“我们只相信科学、相信真理,你们要想让我信服,就得拿出真凭实据,人证、物证都得齐全了。”

在沉默僵持的时候,高个儿警察突然发现,在郭兴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一组组肖像,那是郭兴收集的脸谱,也是他半生的杰作,其中一组就是黎明珠。术前他的大半个脸血肉模糊,失去了右耳、塌陷的鼻尖、暴露的牙齿,活脱脱一副青面獠牙,让人毛骨悚然;术后的肖像,虽说脸部肿胀着,但是五官齐整,不再让人心生惧怕。脸谱中的人,女人居多,有的是烧伤整形,有的是车祸整形,有的是遭人毁容而整形,有的是先天性疾病而整形。每一个整形者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一个女孩因恋爱谈崩,被拒绝的男朋友一时丧失理智,用锋利的刀刃在她的脸上残忍至极地划了一刀,这一条刀痕,贯穿了女孩整个右脸颊。经郭兴精雕细琢之后,那明显的刀痕消失了,从照片上根本看不出她脸上受过的伤害,除非见到本人近距离地观看,才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整形后的痕迹。那近乎半个墙面的脸谱五花八门,整形部位有的是鼻子,有的是嘴唇,有的是耳朵。那人造的耳朵,近乎巧夺天工,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就在郭兴兴致勃勃向两个警察介绍墙上的一组组脸谱的时候,护士杨小娜哭哭啼啼一头冲了进来,只见小娜秀发散乱,白大褂扣子也掉了两颗,小娜见主任的办公室里有人,羞涩地用手蒙着脸哭泣。郭兴一看小娜的模样,便心知肚明,猛地一拍桌子说:“这王八蛋越来越胆大,走,我去收拾他。”

人都有失去理智的时候,温文尔雅的郭兴也不例外,当他气冲冲快要走出办公室时,发现身后跟着一高一胖两个警察,他回转身压住火气说,你们有必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吗?请你们在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待我把事情处理完回来再谈。高个儿警察像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说:“你要是镇不住那小子,我们去帮你。”郭兴坚决地说:“行了,你们就不要给我添乱了。”两个警察止住脚步,郭兴担心留下杨小娜,被警察不失时机地问这问那,一旦问出毛病就被动了,于是拉着杨小娜一起走了。路过护士站时,郭兴对米护士长使了个眼色,机灵的米护士长便将小娜拉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黎明珠动手调戏女护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他换脸手术由危险期转入恢复期后,他就对女人有了非分之想。刚开始,当护士弯腰为他打针时,他就会用手去摸护士的脸,因为护士两手正忙着为她打针,腾不出手来躲避,因此他常常得手,得手后他那肿胀的眼睛就会笑得合在一起。再后来,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常趁护士为他打点滴时,突袭护士的前胸;再到后来,他更胆大地去摸女护士的屁股,有时连当班女医生他都敢摸。郭兴每次训斥他,他都是眼睛一闭作痛苦状,郭兴的话他是左耳进右耳出。而护士们也只能忍气吞声,谁又能把一个换脸的明星病人怎样?如果吵闹出去,非但不能让黎明珠损失半根毫毛,反而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郭兴也想了很多办法,还专门从其他科室要来了一个男护士值夜班,以防黎明珠闹出更下流的事情。对于男护士,黎明珠有办法抵触,他有意让男护士将液体打漏,一次两次之后,他就以男护士技术不好为由拒绝男护士打针。这一招非常的灵验,郭兴只好让男护士做陪同,打针的活儿还是女护士来做。可黎明珠好色成性,即使有男护士在场,他对女护士也是照样动手动脚。

郭兴绷着脸推门走进黎明珠的病房时,躺在床上的黎明珠像往常一样,脸上盖着白色的纱布,他两眼闭着,像是睡着了,根本不管进房间里来的人是谁。郭兴见黎明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生气地提高了嗓门训斥他。好一会儿黎明珠才拿下盖在脸上的纱布,说他年轻力壮又不是太监,身体有需要。郭兴一听火冒三丈,气愤地说:“你这人还有没有点良心,我们免费给你治病,难道还负责给你找女人吗?找你老婆!”黎明珠听了重新把纱布盖在脸上,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

郭兴训完黎明珠,气冲冲地走出房间,从护士站走进护士长的办公室,坐在那里的杨小娜虽然停止了哭泣,但眼睛红肿得像个灯泡。她见郭兴走进屋,也没像往常那样礼节性地站起来,而是低着头,弯着腰,长长的头发遮蔽了半个脸。她是去年秋天才招进来的,当护士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延安医学院护理专业毕业,家在陕北,人长得比王二妮好看,因为她陕北民歌唱得好,下科前就被医院业余演出队选为歌手,在舞台上看她疯疯癫癫的,实际生活中却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孩子。米护士长说,这个黎明珠越来越不像话。米护士长说这话,小娜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是那样伤心。

郭兴有点恼火地对米护士长说,刚才已狠狠地训了黎明珠,他是一个特殊的病人,他做了这样的事,但我们又不能把他赶走,如果我们强行让他出院,过不上三天,他就会命丧黄泉。他现在处于特殊时期,不要与他较真。再说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全靠他能平平安安地活着,他要是死了,我们所付出的还有什么意义呢?米护士长在一旁也连声应和说,别哭了,就只当你家养的小狗在你胸前抓了一把,再想不通就当在公共汽车上被人挤了。郭兴忍不住笑了。忽然想到那两个便衣还在办公室等着,他就走了出去。

郭兴回到办公室,两个警察还坐在那里抽烟聊天。高个儿警察待郭兴坐定,有意套近乎说,没想到这个整形大专家爱集人的脸谱,不过这脸谱不一般,就像一张张功德表,看了就让人觉得这个主任当得有业绩。胖警察也连声称赞,问黎明珠什么时候才能过排斥期。郭兴稳稳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说,他那换上去的脸,一是不能发炎,确保不引发并发症;二是要能排汗,肌肉能很好地透气;三是血液循环良好,大脑与面部神经能够同频共振。高个儿警察说,他们来的次数不少了,老是打扰医生也很不好意思,但领导催促他们加快进度,尽快了结。

郭兴听了也不客气地说,你们当警察的,能不能把人的生命当回事,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创造了一个世界奇迹,你们却像催命鬼似的,一趟一趟地往医院跑,还私下接触黎明珠,别看黎明珠长得五大三粗,可心眼小,经不住事。胖警察说,他们不直接去找那个黎明珠也可以,但得帮助他们问清几个问题。第一,他当天都采了一些什么药,采了多少?第二,他在山上还见到了什么人?第三,锄头上为什么有血?

郭兴一听觉得所问之事并不复杂,便答应了下来,说,问完了发短信给他们。请他们就不要来了,黎明珠现在见了生人,情绪就不稳,排斥反应就增大。下个月,世界整形学会主席汉贝先生要来中国访问,日程都安排好了,首站就到这里见黎明珠。高个儿警察很爽快地说,可以。不过他提醒说,得把他们的事也当个事情,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那小子很可能就是贩毒加杀人的罪犯,到时候医生你可得有心理准备。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下得更大了,急促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铁皮屋顶,敲打着水泥地面,敲打在窗前那十分脆嫩的芭蕉叶上。因为雨大,形成了一道灰暗的天幕,才下午五点多钟,天就像要黑了。

因为时间的错觉,一高一胖两个警察很知趣地走出了郭兴的办公室,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时间对郭兴来说是宝贵的,每天早晨他要带领专家们查房,然后要进手术室为病人们做手术,因为整形美容的人太多,不少人非要他亲自给自己做手术,有时一天他得做七八例整形手术,一般性的小手术,他就做得更多,那样从早晨进手术室到下午三四点才能出手术室的门,到了晚上他才有时间坐在书桌前,研究学术问题,撰写学术文章。除了看病、手术,他还带研究生,还给本科生讲课,还要参加医院、大学和整形界的各种学术会议,他的生命历程就像一列高速的列车,向前不停地飞奔。

所以他最害怕那些来者不善的造访者,他们会以无所顾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在办公室里死磨硬泡,有的患者就是认准了他的名气,无论手术大小都要求他做,哪怕是修整一个小小疤痕。有的患者则是以手术不如意为借口,反复找上门。也有医疗器械和药品商,为推销商品,一次次到办公室外蹲候。

滴滴答答的雨声,如一曲舒缓的乐曲,让他很快抛却了烦恼,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打开一周的病历,进行必要技术把关和程序审查,不知不觉看到了那个叫李倩的病人,本来取个痣是不需要住院的,因为出血等症状,当天李倩被留在了医院住院观察,第二天查房还专门让护士换药检查了伤口。郭兴对李倩表示说,待结痂愈合后,亲自操作为她做打磨。李倩也通情达理,并没有纠缠孙副教授,第三天下午就出了院。过了几天,她来医院找孙副教授和郭兴两次,说头痛,头顶神经老是跳。郭兴给他作了解释,说取痣时药剂触动了神经,因而引发头痛和头皮跳动是正常的,待伤口痊愈了,不良反应就会消失。

忙完几十个人的病历审查,他才抬起头望一眼窗外,发现天已黑透了,大雨的作用,天黑得像柴火熏了多年的锅底。他站起来伸伸腰,夹起公文包准备回家。长长的走廊,有十几个病人正来回走动,一个头上缠绕纱布的少年叫布朗,与小朋友游戏时掉下石崖,命大,只剐掉了一只右耳,前两天入院,装了人造耳朵,见了郭兴,亲切地叫了一声郭大夫,转身就和另外一个小朋友去玩手枪打仗去了。另外一个只有六岁的小男孩,孤独地坐在病房门前的小椅子上,小男孩是因为在老家清涧县做兔唇手术感染,引发高烧,转院到整形科,住院三天炎症才彻底消退,郭兴带着专攻兔唇整形的杜月,为小男孩做了兔唇修补手术,手术才做了两天,小男孩只能坐在那里看小朋友们玩耍。郭兴走到护士站,当班医生是杜月,见他走了过来,马上说:“今天我值夜班,在楼下见你办公室灯还亮着,到护士站一问,你果然没有下班,知道你爱人又出国进修了,我让人到小杨餐馆给你端饺子去了。”

“那好,我就不用回家煮面了。黎明珠怎么样?”

“他呀,一见小秦值班他就不高兴,板着脸在看电视。”

“你晚上少到他病房,这头公牛发情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交代小秦了,一有事就按铃。”

“这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没办法啊!请神容易,送神难。再等几天,世界整形学会主席汉贝来看过后,他要是旧习不改,我们就把他送回老家。”

王娇说,黎明珠虽然有点让人讨嫌,但他是我们医院换脸成功的第一人,他存在一天,我们在整形界的影响就增加一分,可以说他就是我们的活广告。郭兴说,你说得很在理,只是这人胆子越来越大,他摸透了我们的心思,所以有恃无恐。他们正说着话,护士提着饭盒走了进来,小姑娘很会办事,还买了郭兴爱吃的猪耳朵和凉拌土豆丝,饺子是素馅的。郭兴真的饿了,风卷残云般地将半斤饺子和两碟小菜吃了个精光。

吃完饺子,正准备重回办公室加班,孙副教授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一见郭兴坐在里面正想回避,却被郭兴叫住了。郭兴说,我又不是索命的阎王,你这两天怎么老是躲着我。孙副教授倒是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说,您工作太忙,不好意思打扰。郭兴说,得了,你那点心事,我还不知道,你来得正好,走,跟我到办公室去。孙副教授也不说话,自个儿跟在了主任的后头。进了办公室,郭兴给自己茶杯加水的同时,也给孙副教授倒了一杯水,说,你也太不像话了,没有我的签字,你怎么就敢给人家做手术?孙副教授一脸无奈地说,她成天缠着我,一天打好几个电话,我被她缠得实在没办法,才下决心给她做了。郭兴叹了一口气,说,你胆也太大了,好在那天你还算谨慎,手术出了问题,让我去了,你要是继续蛮干,那是很危险的,那是神经敏感区,也是血管交织区,你没有把握,你给人家做什么手术?她那痣太敏感,你不动它,它就是一颗痣;你动了它,它要么消失,要么引发癌细胞扩散,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不是帮了她,而是害了她。

对于郭兴的批评,孙副教授只是默默点头,他额头开始冒汗,主任的批评针针见血,可谓语重如山,他恨自己心太软了,恨自己没有原则性。郭兴是一个善于把握时度的人,他见孙副教授诚恳地认了错,又做了保证,就没有再往下说,而是调转话题说再过几天汉贝先生将来访的事,主要就黎明珠换脸手术进行学术交流,要孙副教授做一个多媒体短片,时长二十分钟,不要花哨。孙副教授将功赎罪地保证两天内完成,拿上郭兴交给的资料离开了主任办公室。

郭兴待孙副教授离开后,便打开电脑,开始修改整形换脸的论文。一个多小时,四千多字的论文就修改完毕。关上电脑,站起来往窗外一看,雨已经停了,黑压压的乌云没了踪影,雨后的天空是那样的洁净,皓月当空,每个星星都闪着迷人的微笑。

他离开办公室时,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病房走廊上十分安静,他有意放轻了脚步,快走出病房大楼时,孙副教授从后面追上来说,刚才查房,黎明珠说睡不着觉,要吃安眠药,给不给用?郭兴说,正好要找他谈谈。郭兴推开门时,房子里灯还亮着,黎明珠半躺在床上看电视,他见郭兴走进来,身子往上挺了挺,算是与郭兴打了招呼。郭兴让护士小秦把电视关了,然后才对黎明珠说:“听说你又睡不着觉,我们聊聊如何?”黎明珠盯着关了的电视说:“那就聊吧!你想让我讲什么?” “就讲讲你被大黑熊攻击之前的事吧!”黎明珠说:“你为什么老问我采药的事情?”郭兴早就想好了对策,说:“过两天有几个外国朋友要来医院观摩,外国人最爱刨根问底,所以他们一定会问你受伤前后的经过,我如果一问三不知,外国朋友一定会笑话我,说我与病人沟通不够。”

黎明珠慢吞吞地说:“如果是这样我就讲给你听。那天我是早晨六点出的门,上午十点多钟才到达阴山,那里森林茂密,古树参天,是黑熊、狼等野兽盘踞的地方,我之所以到阴山,就是因为那里野兽多,一般人不敢涉足,能采到很多名贵的中药。那天我的运气好极了,不仅采到了天麻、五加、佛掌参、贝母,还采到虫草和雪莲,一个多小时我的背篓就装满了。在我准备下山时,在老鹰口,我看到了两个人,一个人从国境线那儿偷渡入境,一个人好像早就蹲候在那里,戴着遮阳帽的男人来到老鹰口山下的时候,另外蹲守在树丛中的人走了出来,他们都背着小背篓,在鹰石岩的岩石下,将背篓放到了一起,很神秘地伸着手指比画了一番,然后各自站起来,弯着腰查看背篓里的东西,接下来他们站起身,相互亮出右手心,用力击了一下,然后各自背上背篓朝不同方向走去。等那俩人走远了,我才沿着另一条小道往山下走,在老鹰山腰我遇上了大黑熊。”

郭兴问:“看清他们的长相了没有?”黎明珠说,他们都戴着像美军作战那样的遮阳帽,帽檐软塌塌的,根本看不清。郭兴还想继续问下去,话到嘴边他犹豫了,担心问多了,给黎明珠造成内心的恐慌和精神紧张,从而影响他面部康复,一个换脸的患者,不能活上一年,整形的价值和意义就将大打折扣,那么医院和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将付诸东流。

郭兴决定到此为止,出门前,让护士小秦关了灯,并叮嘱小秦,晚上值班不能贪睡,一个小时要到房间里看一次。小秦干脆地说,保证不出任何差错。

雨后的月光是那样的清朗明净,将花园式庭院映照得更加朦胧,那假山变得虚幻;那些梅树、桃树和竹林,像多情少女的裙裾随风摇曳。水泥地上也没有雨前呛人的土腥味。郭兴踩着皎洁的月光,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情舒畅地往家里走去。

月光越来越淡了,那是下弦的钩月,晶亮得无一点杂色,看了让人怦怦心跳,在多情的月色下,眼前的景致变得虚幻。

住院病房里的灯光只有那些可控的灯亮着,造型漂亮的大楼在月光之下将倒影投在那树木花草丛中。此时,一个身体微胖的中年女人,穿过园林,径直走进了整形病房大楼,轻车熟路地推开了病房虚掩的门,侧身进屋后随手将门关上。女人进屋后没有说话,走到病床前拉了拉床上男人的手,男人用力握了握,算是俩人交流说了话。那女人心照不宣地开始脱衣服,她向黎明珠走了过来……女人是医院的陪床工,就是专门替病人家属照看病人的,她们与医院没有任何的关系,为了多挣钱,她们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四处张贴。黎明珠是医院里病人中的名人,有一天女人找上门来,与黎明珠讲好了价钱。那女人四十来岁,在医院里做地下陪护已经好几年了,什么样的陪护她都干过,什么样的病人她都陪过。前些日子,每天晚上都有两名护士值班,黎明珠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床上的黎明珠像发情的公猪一样快活。

雨后天晴,天蓝得让人心动,站在高高的屋顶上,一眼就能看到终南山,能看到太白山顶,那秦岭是一派无限的春光。世界整形学会主席汉贝先生带领六名专家,在星期一上午十点乘国际航班来到了机场。汉贝先生年龄还不到六十,他办事讲效率,十一点十分抵达宾馆放下行李,他立刻提出要到整形科病房去参观,见见整形换脸成功的黎明珠。黎明珠住的四号病房,今天一早经过了特殊布置,窗台上摆放着两盆鲜花,一盆是君子兰,一盆是兰花,为洁白的病房平添了许多生机。郭兴与汉贝先生并排走着,后面跟着七八个人,都是黄头发、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整形专家,他们大都与郭兴相识,有两个还是郭兴留美时的同学。

郭兴将汉贝一行人径直带进了病房,因为是上午,黎明珠正看电视,郭兴用英文做了介绍后,汉贝先生走过去与黎明珠握了手,然后开始向黎明珠提问。诸如,皮肤是否痒过,用药之后是否有过恶心和失眠;吃饭怎样,一次能吃多少,大小便如何。这些问题,郭兴早在一天前,就教他怎样应答。黎明珠自当上明星病人后,常有记者来采访,见得多了,他也就应答自如。当然,汉贝先生是专家,问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件件事关黎明珠换脸后的康复。问得差不多了,他们开始让黎明珠做微笑动作,做脸部造型,也就是挤眉歪嘴。黎明珠虽然脸上有些浮肿,笑时比哭还难看,但他的微笑还是赢得了专家们的掌声。最后,黎明珠下了床,兴致高昂地与外国专家们合影。

下午整形学术交流在医院教学大楼学术厅举行,一百多人的学术大厅座无虚席。会议开始前,先放了介绍脸部重建与实践探索的多媒体短片,短片做得非常精致,一目了然,通过短片清晰地对整个手术过程和患者康复过程有了一个完整的了解。看完短片进入交流阶段,郭兴迈着从容自信的步伐走上主席台。接下来,郭兴重点介绍了手术中遇到的困难,他说,手术之前尽管计划详尽,但在手术过程中还是出现了让人预料不到的事情。郭兴用舒缓的语调介绍说,换脸手术每往前走一步都异常的艰难,每攻克一个难关新的难关也随之产生……

郭兴讲完,汉贝先生带头鼓掌,会议室一时掌声如雷。

送汉贝先生一行从机场返回医院已是晚上,郭兴决定今晚不加班了,回家好好睡上一觉,消除连续几天的疲惫。当他走进家门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护士小秦在电话里说:“主任,不得了了,黎明珠竟然在病房里与一个女人干那事。”

小秦是陕北人,说话一向粗鲁生硬,郭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有话慢慢说。”

小秦一急说话就结巴,好半天才想到一个词,说:“就是,就是日女人了。”

郭兴听了脑子嗡的一下,只觉得一片空白,片刻之后,他很快明白过来,没想到黎明珠敢在医院的病房里做出这种事来,好在夜深了,接电话时没人听着,他马上对小秦说:“你在科里等着,我马上就来。”

郭兴急匆匆地赶往住院部,因为心急,他没坐电梯,一口气走到了三楼,推开四号病房,黎明珠像没事一样,那张脸依然用纱布蒙着。郭兴压住心里的火气,很不高兴地说,又装死,阎罗王又不收你。黎明珠还是像往常一样,根本不予理睬,也不拿去盖在脸上的纱布。郭兴扫了一眼零乱的床铺,很快发现在床头的被子下露了半截丝光袜。郭兴朝小秦努努嘴,小秦机灵地朝那方向看去,很快发现了那露出半截的丝光袜,然后走过去一把扯了出来,表功似的想递给郭兴,郭兴没有理会,继续板着脸说,你听好了,你现在还没进入稳定期,你要是过分的激动,轻则引发血管爆裂,重则把脸皮给撑开了,到那时你追悔莫及,神仙也救不了你。黎明珠瓮声瓮气地说,活过了今天,还不知有没有明天,日个女人算个球。说完又重新将纱布盖在了自己的脸上。郭兴没有再接话,他知道此时与这样一个病人讲道理,那是瞎子点灯。

就在郭兴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股风从窗子吹了进来,盖在黎明珠脸上的白纱布被卷了起来,急骤地向上升起,在即将接近天花板时,那块白色的纱布稍作停顿之后,像幽灵绕着墙根朝门外飞去。小秦丢下手中的丝光袜,朝门口去追那随风飘荡的纱布。郭兴转过脸,看躺在床上的黎明珠,他惊奇地发现,在白亮的灯光下,黎明珠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红,赤红得如鸡血石一般,那张脸比任何时候都要肿大,他赶忙走到黎明珠的跟前,再仔细看,那脸就像有火焰在燃烧,他正准备将手伸到黎明珠的额头测试一下体温,却被闭着眼睛的黎明珠猛然用手挡了回去。郭兴担心地问:“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黎明珠闷声闷气地回答说:“我下面不舒服。”

黎明珠闭着眼又不说话了,郭兴压住内心的火气问:“你讲出来,那个女人是谁?”

黎明珠那双绿豆眼露出贪婪的光,说:“医院里做陪护的,姓马,叫什么,我不知道。”

郭兴马上追问:“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

黎明珠回答说:“她来看我这个稀奇,这就认识了。有一天,她又来病房,问我要不要陪护,我说不要,下面要,没想那女人就答应了。”

郭兴心里想,现在的男女之事怎么这么简单,于是问:“你们是怎么联系的呢?”

黎明珠不屑地说:“电话呀!”

郭兴马上顺着说:“那好,你把那女人的电话告诉我。”

黎明珠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调出电话号码,报给了郭兴。郭兴正准备关灯离开房间,小秦兴冲冲地跑了回来,说:“太神奇了,这块纱布一直飞到了走廊的大门口,要不是有门挡着,它一定会飞出去。”

郭兴很不耐烦地说:“行了,没掉地上吧,把它盖在他的脸上。”

黎明珠从重症病房回到普通病房后,每当他休息时,值班护士便将一块白纱布盖在他脸上,为的是防止蚊子叮咬,这一盖,就盖成了习惯,要是不盖,黎明珠就睡不着觉。后来到了夜晚查房,护士们进屋就得开灯,要不然就害怕,说是像见了死人一样。

第二天,米护士长依据郭兴提供的电话轻易找到了那个姓马的护工,那护工还以为有活儿干,三步两步便赶到了整形科。马护工人长得很丰满,用米护士长的话说,是脸大、胸大、屁股大,说话嗓门也大,像打机关枪,见面就问米护士长找她有什么活儿要干。米护士长将马护工拉进办公室后关上门说:“没想到你还干第二职业。”

马护工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很坦然地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男人当建筑工摔成半瘫,我不挣钱,一家人就会饿死。”

米护士长一时不知怎样对付眼前这个直来直去的女人,想了想说:“我不反对你挣钱,可你不能到病房里做皮肉生意。”

马护工一听,马上倒豆子一般地说开了:“什么叫皮肉生意,别给我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下层人,不像你们城里人,男的和女的对上眼了,叫什么情人,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给男的当什么小三小四,说白了,还不都是为了钱。”

米护士长听了很生气,心想真是一个难缠的泼妇,于是也不给她好脸地说:“你爱和谁睡我管不着,但不许你到我管的病房来,更不许与黎明珠干那事。你要是不听劝告,别怪我们做得无情。”

那马护工也是吃硬不吃软的货,她见米护士长拉下脸说了狠话,马上挤出一脸的笑说:“你放心,我下次再也不敢到整形科做那事了,那换脸的黎明珠给再多的钱我也不服侍他。”

米护士长赶忙说:“我还有事,你走吧。”

马护工离开后,米护士长就到了郭兴的办公室,将与马护工的见面结果一五一十做了汇报。郭兴很忧虑地说,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这事以后不能在我们科里发生,说出去太丢人了。米护士长说,为什么不让保卫科把她们清理一下?郭兴说,这事毕竟是个案,说出去不好,我们不管这些了,把自己一亩三分地管好就行了。两人正商量季度奖的事,那一高一胖两个警察又站在了门外,当当地敲着门。郭兴朝门口看了一眼,说:“别敲了,进来吧!”

两个警察进来后直接坐到了墙角的沙发上,因为他们来得多,米护士长也认识他们,为他们倒上水后就走出了办公室。高个儿警察说:“我们还是为黎明珠而来,我们委托主任办的事不知怎样了?如今又是一个多星期过去了。”

郭兴没有马上回话,看了看两个警察后才说:“我问了,他说他在挖药时,见到两个人交换背篓,然后就分开了,过不多久,他就被熊抓伤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高个子说:“这小子太狡猾,让我分析,他是一个典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郭兴听了很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当警察的破案,是讲事实,还是靠想象推理。黎明珠是不是罪犯,一切与我没有关系,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一个病人,我的责任就是把他的病治好。目前,他还没有度过生命的危险期,再过些日子,黎明珠的病情稳定了,你们或进病房讯问他或把他带走都行,我绝不阻拦。”

胖警察很不满意地说:“我们每次来你都让我们下次再来,一个春天就这样过去了,可破案也是有时限的,也是不等人的。”

就在他们争论的时候,一个满脸病态的女人走了进来,刚开始郭兴只觉得似曾相识,可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人的姓名来,待那女子走近,那太阳穴旁还没有完全恢复如初的手术痕,让他骤然想起是那个叫李倩的女人。他一时不知该怎样面对眼前的女人,倒是那女人自己讲开了,她说她千不该万不该一意孤行,非要做取痣手术,结果引发了癌症,现在住进了皮肤科,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只能再活两个月了。李倩讲到这里,眼睛里泪光闪闪。郭兴听了心如刀割,也不知怎样去开导,只好木讷地说,不要过于悲观,也许能绝处逢生。

两个警察倒是很知趣,见进来的女子哭哭啼啼,站起来与郭兴招了招手,便自动退了出去。郭兴进一步安慰李倩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医院会尽力提供帮助。李倩强装笑脸说,人的命天注定,她今天来,主要是告个别,担心再过几天病情加重,就根本来不了了。随后,郭兴给李倩倒上一杯水。

李倩十分勉强地笑了笑站起来,表示了谢意,有气无力地走了出去。送走李倩,郭兴心里一片混乱,一种内疚、一种负罪、一种自责、一种对生命的忧虑,像一群群蚂蚁在啃他的骨头、啃他的心。他想,一个医生,如果不能治好病人的病,因医生水平低下,或者出于其他因素,治好了这种病而引发原发病,那相当于对生命的谋杀。如果往下推,李倩是这样,黎明珠会不会也走李倩的路。黎明珠不做整形换脸手术,最多奇丑无比,难以见人,可是换脸后一旦停止用药,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那手术的价值和意义何在?

为治疗李倩的皮肤癌,郭兴专门给皮肤科倪主任打过几次电话。李倩离开后,他再一次拨通了倪主任的手机,倪主任说,几种关键性的化疗药都用上了,依然挡不住癌细胞的扩散,如果再用药一个星期还不见好转,情况就会变得非常糟糕。郭兴听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希望倪主任尽最大努力挽救。

与病人集体约谈,是郭兴的一大发明。每次集体约谈,郭兴先讲共同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及患者所要承担的义务,然后分别就每个人的不同情况进行术前沟通。坐在会议室里的六个女人,有两个是垫鼻子的少妇,一个是割双眼皮的,还有两个中年妇女是要做眼袋手术的,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由父母陪着,是来做额头消除疤痕手术的。郭兴还是像往常一样,先讲共性的美容知识和潜在的风险,然后分门别类讲鼻子、眼袋等术前术后所要注意的事项。

无论是中年女人,还是少妇和小孩,她们无不怀着崇敬之心,倾听郭兴充满哲理、严肃而幽默的谈话,她们对他的技术深信不疑。谈话结束,她们一般不再提问,她们唯一的希望是郭兴能够亲自操作,那样她们就彻底放心了。每次谈话结束,郭兴都会给她们一个满意的表态,让她们尽管放心,手术就是由他来做。

黎明珠安静几天之后,又开始脾气暴躁起来,他经常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说话变得更加粗野,又开始对打针的护士动手动脚,姑娘们为防他的偷袭,常常结伴出现在他的病房。这种招数,对黎明珠来说根本没用,原因在于他没了羞耻之心,只要有机会,他都要伸手。

五月的风,柔和得像女人纤细的手;五月的风,是夏日的前奏,烈性得像西北少妇。那是五月中旬的深夜,月上中梢之后,整形科病房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在幽暗的灯光下,一个女人,轻手轻脚、左顾右盼地径直走到了四号病房,悄悄地将手搭在门上,轻轻一推,门开一条窄缝,肥胖的身子缩了缩,像一条大胖头鱼钻进了水塘。

这一次,黎明珠疯狂到了极点。

躺在下面的女人,起初她以为是男人挥洒的汗水,用手一摸,觉得是一股黏糊糊的东西喷洒在了自己的脸上,那女人顿感事情不妙,赶紧翻身下床,草草地穿了衣服,钱也不要,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喘息未定,黎明珠先是感到脸上湿乎乎的,接下来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只觉得自己的手摸的不是脸,好像是一张在火炉上烤起了壳的饼。他想起了郭兴对他的警告,他恐惧到了极点,在慌乱之中他还是准确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救按钮。

当晚值班的医生正好是孙副教授,一阵急促的铃声,让孙副教授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定了定神,发现紧急呼救来自四号病房,于是飞奔一般赶了过去。打开灯,只见黎明珠的脸上血染一片,尤其右脸部的面颊像鼓起来的鱼泡。孙副教授心想大事不好,稍作镇定之后,他对黎明珠厉声吼道,躺着别动!然后转身向值班室跑去,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郭兴的电话,言不达意地报告了黎明珠出现的紧急情况。

不到十分钟,郭兴以最快速度奔进了四号病房,一看黎明珠的脸,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彻底完了。但他还是展开了应急抢救,孙副教授和小秦快速推来了应急手术车,那里面除了没有高倍显微镜,处置外伤的一切物品一样不少。先是清理脸部的鲜血,找到了崩裂的伤口,他们试图用纱布去按住那流血的伤口,可是只要稍微一松手,血还是快速涌出。他们只好用手去按那流血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黎明珠发出杀猪一般的号叫。

那一夜是短暂的,又是漫长的。孙副教授、秦护士配合郭兴在黎明珠的病房忙了一个通宵。

天蒙蒙亮,手术室的门被提前打开,所有参加整形换脸的专家都以最快速度赶到了手术室。黎明珠脸上裂开的伤口有三寸多长,血擦干了,又流湿了,那鼓起来的包比鸡蛋还大,如果不能有效阻止流血,轻则破坏换上的脸皮,重则失血过多,最终引发并发症而危及生命。可是,要想找到破损的血管,就得把换上去的脸揭开,一旦揭开那层脸皮,再把那脸换上去,那将是第二次整形换脸。彩超检查的结果更让人担惊受怕。在黎明珠浮肿的脸皮下,有好几条主动脉血管和一些毛细血管在向外渗血,那渗出的血汇集到一起,从那裂开的口子向外奔涌。

血液科专家经过一番掂量之后,向专家小组提出了定点按压止血施救策略,采取纱带捆绑的方法,止住向外奔涌的鲜血。很快止血的纱包送了进来,郭兴与外科专家一齐上手,以极其娴熟的手法在黎明珠的脸上和鼻梁的两边垫上了高于鼻梁的纱包,包扎之后的黎明珠,除了眼睛、鼻孔和嘴,都被纱带捆了个严严实实。被注射了麻药的黎明珠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专家们则静坐在四周,焦急地等待一个小时后的结果。

太阳从东边照常升起,以特有的羞涩拥抱大地,那粉红的色彩,将手术室外用于医生休息的房间映衬得春光无限。郭兴焦灼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不知道止血后的黎明珠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那张换上去的脸还能不能还原如初,如果那张脸不能在他的脸上正常生长,就将产生一系列生理反应,黎明珠的生命就成了问题,那样这个换脸明星将像流星一样,在人间一闪而过。想到这里,他感到了心脏跳动的沉重,他停下脚步,倚靠在窗旁,透过窗子,看到楼下园林里的植物是那样的生机盎然,高大的梧桐经过一个冬天的沉默后又长出了巴掌大的新叶。而人的生命却是如此脆弱,一个小小的灾难,哪怕是一次感冒,都可能引起生命的终结。

因为内心的沉重,再加上一夜的紧张抢救,郭兴的脸色发灰,嘴唇发乌,大脑里一片混沌。三个月前,整形换脸成功后的喜悦在他的脸上荡然无存。他太困乏了,他暂时进入了梦乡。梦里全是黎明珠的身影,黎明珠像幽灵一样贴在墙壁上对他说,我实在受不了你们的折磨了,我先走了,天堂在向我招手呢。我走了,你不要拉我,让我爽快地走吧!黎明珠说完,那墙壁上的人影,便从那扇窗口飞了出去。他惊慌失措地大喊一声,你回来,你不能说走就走……他一身冷汗地从噩梦中醒来。

时光在流逝,手术室里寂静无声,身穿白大褂的专家们像守灵者围坐在黎明珠的四周,屋子里寂静得只有监护仪发出的微弱声音。一个小时的时间到了,黎明珠没有醒来,首先是麻醉专家的神经绷紧了,他一会儿看挂在墙上的时钟,一会儿抬起左手腕看一眼手表。时间是那样的一致,病人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没有醒来。因为术后不能醒过来的病人,一般都是心脑病患者,像黎明珠这样整形的患者几乎为零。

又过了十几分钟,黎明珠还是没有醒过来,他像一个贪睡者一动不动。麻醉专家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到黎明珠跟前,黎明珠的脸被蒙住了,看不到任何表情,眼睛也闭着,看不到任何反应,就连那张嘴也是闭着的,能够看到的只有那台集心跳、血压、脉搏等于一体的监护仪,数字和图线显示正常,没有让人揪心的反应。时间在一秒一秒过去,专家们都站了起来,都近距离地靠近黎明珠的身旁站了一圈,一个个前倾着身子,弯着腰,面色凝重而严肃,像为亡者吊唁的鞠躬。就在专家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心脏监视仪发出了急促的尖叫,声音是那样的短暂,总计不到十秒,那跳动的曲线,一瞬间拉成了一条直线,最后从屏幕上消失了。

一向沉稳的郭兴,面对眼前瞬息万变的现实无法接受,他大惊失色地一声高叫,不好了,赶紧抢救!按照预案,郭兴拿起剪刀,极其利索地剪开了缠在黎明珠脸上的一层层绷带,垫在黎明珠脸上的纱包被鲜血浸透染红,当揭开最后一层的时候,黎明珠的脸是那样的恐惧吓人。有的部位出现了青肿,颜色像猪肝一样发紫;有的部位灰白得发暗,没有一丝血色;有的部位打起了皱褶,就像过了一个冬天的老梨树皮;鼻梁塌陷,鼻子歪向一旁,像一个小丑演员。眼前的一切就如一座顷刻倒塌瓦解的大厦。面对惨不忍睹的现实,郭兴经受不住如此打击,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在场的专家们,齐心协力对黎明珠实施了抢救,有的按压心脏,有的做人工呼吸,有的为他注射强心剂,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成了徒劳。其实,黎明珠在被熊抓伤做了整形换脸手术后,那种钻心的疼痛,多少次让他万念俱灰;他的无知与鲁莽,帮助他结束了自己生命的疼痛,结束了被追杀而难以入睡的恐惧。

郭兴有点恍惚,他望着那一张张生动的脸谱,那是他刀光之下的艺术杰作,那脸谱的变迁,就是他从一位普通医生成长为名医的见证,是黎明珠将他的整形事业推到了极致,那一闪而过的辉煌,毕竟是人生的拥有。此时,他那沮丧的心又被希望之光复活。

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郭兴刚刚踏进三楼整形科的大门,后脚就跟进两个人来,还是一高一胖的两个警察,高个儿警察挤着一脸皱纹笑着对他说:“按照约定我们来了。”

郭兴以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说:“来了好啊!来得正是时候。”

胖警察打着哈哈说:“郭主任爽快,我们今天来不仅要见人,还要把人带走。”

郭兴优雅地说:“你们也别急,待会儿,我带你们去见人。”

郭兴带着两位警察行走在充满了花香和尾气的人行道上,直入云天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地遮挡了阳光,路上只有斑驳的树影。影子很亮堂,就像一潭荡漾的湖水。叶片中间透出一条条光线,仿佛小女孩纤细的玉指。

他们三人,一路上没有说话,一直向西,其间穿过了几个花园,经过了住院大楼、教学楼和解剖楼,在西北角一个绿树掩映的灰色小楼前停了下来。只见那停尸房的大门外有七八个男女围着一架推车哭泣,高个儿警察似乎有所醒悟,惊讶地问:“郭主任,你没搞错吧,怎么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郭兴回头对高个儿警察说:“进去吧,一会儿什么都明白了。”

郭兴说完绕开那哭哭啼啼的一家人,正准备往里走,迎面与皮肤科的林护士长相遇。快人快语的林护士长告诉郭兴,刚死的病人叫李倩,不到三十岁,因患皮肤癌而病亡。郭兴听了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那推车上被白布盖着的死人,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如一支支利箭,直刺他的心房,他的脸色骤然凝重。

把门的看守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个子不高,充其量一米五八,还有点驼背,长得精瘦,嘴阔眼小鼻梁高,脸色红润,头顶光亮,郭兴叫他闫师傅。闫师傅对郭兴很热情,赶忙给郭兴开门引路。自从黎明珠从病房移到停尸房后,郭兴先后几次带学生来,探究黎明珠最后的死因。

死后的黎明珠依然享受他生前住单间的待遇,他被安排在地下一层最里头的尸体解剖房里。要到那间房子,必须走完地下一层的通道,在那宽大的房间里,放满了用白布掩盖的尸体,房间里温度很低。两个警察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不知是停尸房里太冷还是太寂静,虽没说话,郭兴却听到了他们上牙磕下牙的声音。

走到尽头,闫师傅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却被郭兴拦住了,说:“你们不是要带人吗?把手续拿来。”

胖警察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说:“这是省公安厅开出的逮捕证。”

郭兴扫了一眼说:“很好,闫师傅你开门,让他们见人。”

郭兴走进屋,打开灯,掀开白布床单,说:“你们有什么话就问吧,如果需要回避,我们到外头去等。”

胖警察上牙打着下牙说:“怎么、怎么死了?”

高个儿警察似乎胆子大一些,走近躺在床板上的黎明珠,看了一眼,结结巴巴地也说不成整句话。

郭兴从白色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说:“这是死亡证明。”

郭兴转身走在前面,出了停尸房,站定后说:“黎明珠是上个星期五早晨死的,没能抢救过来。他的死因我们正在研究,有一点与你们相关,自从你们私下讯问过他之后,他便常常失眠,靠服用安定入睡。”

高个儿警察感叹地说:“命中注定,他是躲不过一死的。云南警方给我们传来信息,有充分证据证明,黎明珠利用采药之机,常常走私毒品,警察找到了他的背篓,里面装的就是毒品。”

郭兴用手指了一下前面停放的一具尸体说:“前面第五个就是吸毒者,死前瘦得皮包骨。”

郭兴将那叠得整整齐齐的死亡证明递给胖警察,胖警察接过来看了一眼,原样叠好收进公文包里,说:“这倒也好,简单省事。”郭兴没有接话,在心里想,真是冷血动物。转念再想,死,对于黎明珠来说,也许就是病痛、烦恼和恐惧的终结。

原载《青年文学》2014年第8期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钟法权,男,1966年出生于湖北荆门,现任第四军医大学军事预防医学院政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情书撰写人》《行走的声音》,长篇报告文学《那一年,这一生》《废墟上的阳光》《陈独秀江津晚歌》。其中,《行走的声音》《大雪满天的日子》等作品连获总后勤部第三至十二届军事文学奖;《那一年,这一生》《陈独秀江津晚歌》荣获第十一、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文学类一等奖。

创作谈:自然人生

钟法权

我在一所医科大学工作,所属附属医院全国知名,因为工作的关系常与医生们打交道,谈论最多的莫过于人的生死。关于生,人们谈论的并不多,哪怕是哪个妇产科医生一天剖腹接生上百个婴儿、谁家的女人一胎生龙凤或者一胎生三个四个,都不能引起人们足够兴趣。当谈论某某人昨天还在大会上作报告、在手术台上给人治病、在酒场上豪饮一斤两斤不醉,第二天就查出了肝癌、胃癌、肺癌、膀胱癌、直肠癌等等,住院不久猝然离开人世时,人们无不为之扼腕,即便是整形科也难以摆脱死亡这个沉重的话题。

在《脸谱》中我所描写的是整形专家为患者换脸的典型故事,讲述的核心还是关于死亡,是对命运悲剧的透视,而不是表象中的“女为悦己者容”的畅快。郭兴作为知名整形专家将超凡的技术、奇妙的想象和绽放的业绩浓缩在他那近乎功德碑的一面墙上,是他的成就与内驱力,是他整形事业迈向巅峰的足迹,是他的光环,同样也是他的枷锁。黎明珠这个被熊抓伤了脸的患者,让久久渴望当名医的整形探险者郭兴抓住了一举成为整形业内名医的机会,换脸的成功,使黎明珠成为郭兴为之骄傲的众多脸谱中的一颗耀眼明星。在第一条引线中,公安人员对黎明珠这个不同寻常的换脸患者展开了无休止的追踪,黎明珠究竟是罪犯还是患者,《脸谱》从头到尾始终没有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原因在于当今社会多元,人不仅内心复杂难测难防,就连人的面部因整形如川剧变脸般让人眼花缭乱,这就是基于人性的复杂和社会多样的现实呈现。人必须面对死亡,无论医术多么发达都无法抗拒。即便郭兴能够把一个人的脸换到另一个人的脸上,他也无法解决免疫排斥的问题。而副线中的李倩因追求自我极限美取痣而引发癌症,郭兴及所在医院的专家们表现出来的无能为力,类似唯美主义的死亡代价是文学对生命凋谢的审视。《脸谱》是个众生相,揭示的是医者与患者的内心世界、不同人生以及功利需求,是对人过度追逐容貌美而引发的命运悲剧和如何顺应自然人生的深度思索及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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