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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来信

2014-09-23白勺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4年9期
关键词:刘奇飞天男孩儿

尘 埃

被拧开的灯光

照亮的只能是尘埃

哪怕物体封得密不透气

它也被照得富有光彩

——布洛茨基

有人说,城建局局长赵红兵是在他走出大门时,被两个人架着带走的。那时候,赵红兵正要掏出手机呼叫他的司机,结果,事先站在门口的两个人走上前来,各自抱着赵红兵的一只胳膊,往一辆轿车里送过去。车门已经打开了,似乎为这一切做好了准备。那两个人一个谢顶,一个肥胖,脸色都很严肃。这是五月的一天上午,只有一丝丝微风,阳光肆无忌惮地飘洒起来。赵红兵刚好作完一场报告,心情就像此刻的天气十分晴朗。他还沉醉在自己那些精彩的讲话中,所以,从开始到轿车前的这段路程,大家走得非常顺利。直到上车后,赵红兵才知道问题严重了。

“你们想要带我去哪儿,我还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呢。”赵红兵扭头望着胖的那个。胖子没有理他,目光专注地盯着窗外。透过窗玻璃,他看见一位身材苗条的女人擦着车子经过,在车窗前,女人停了下来,低头朝车内瞧了一眼。于是,胖子看清了那是一张相当漂亮的脸。他无缘无故地笑了。他笑得很开心,以致脸上的肉全都往上抬,把双眼挤成一条缝了。

胖子的怠慢,让赵红兵有些恼火。他挪动了一下身子,纠正着自己不舒服的坐姿,之后便朝另一侧望去。这一望,使赵红兵马上兴奋起来。这是一颗熟悉的头颅,但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一时又想不起来。他知道这人肯定不是他经常见到的那种人,由于工作关系,他见的人比较多,可是对这颗头颅他特别有印象。赵红兵便高兴地对谢顶的人说:“来时也不打声招呼,你们这种架势,好像在抓一个犯人。你们的玩笑开大了!”

谢顶的人靠在椅上,双手交叉贴在胸前,目视前方。

“一个上午好几个会,我都快忙死了。”赵红兵带着轻松的口吻说。

谢顶的人松开双手,伸了个懒腰,接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此刻,他显得疲惫不堪。

昨天晚上,局务会议开到深夜两点才散,而针对这件事足足讨论了三个多小时。最后局长吩咐,由黄晃和赖平两人去办。

黄晃用手指挠挠头上稀疏的头发问:“要是信上的内容是假的呢?”

“我们去哪里找‘余不平这个人?”赖平也奇怪地问。

局长指着手中的书信说:“上面说了,不管是真是假,对群众来信举报不能无动于衷,先请他来说说情况。”

“信上都指名道姓了,还会有假?”局长好像要证实“上面”的决定是对的。

黄晃暗暗发问:“讨论来讨论去,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一大早,黄晃和赖平就来到了城建局。这几年,正是幽城大改大建的时期,在幽城人眼里,城建局是最有油水的单位,办公楼也建得相当气派。在大家刚刚上班的时候,他们就急匆匆赶来了,但还是觉得来迟了,因为全局的人已经坐在七楼的会议室里,听赵红兵作报告了。扩音器的音量开得很大,又从七楼落下来,赵红兵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听起来十分虚假,而且时常伴着刺耳的尖鸣。站在院子里,黄晃和赖平有点犯难,是中断赵红兵的讲话呢,还是让他由着性子继续讲下去?黄晃习惯性地挠头,虽然头发不多了,然后抄起手机,请示局长。那头传来话,不要打断他,那么长时间都等了,还怕等眼前几个小时吗?于是,黄晃和赖平走进了值班室,和看门的老头聊起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老头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得异常热情,又是倒水又是递烟,因为他看到他们是从一辆轿车里出来的。在聊天的过程中,赖平还时不时地伸长脑袋,瞧瞧院子里的动静,尽管瓮声瓮气的声音还在响着。坐了十来分钟,赖平就坐不住了,他的重量让本就破旧的竹椅变得歪扭了,从那发出的“吱吱”声响,很能代表他此刻的心情。因此,赖平干脆回到院子里闲逛起来。

倒是黄晃还有点耐性,不紧不慢地和老头攀谈着什么。那老头戴副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和黄晃说话时,目光就离开报纸,从镜片上方越过去,并且总是落在黄晃的头上。那老花眼镜的一个镜腿坏了,用白胶布裹着,所以老头一说话,常常要腾出一只手护着。老头自始至终没有问黄晃他们来干什么,谈的只是国内外大事,这是他长期看报的缘故,虽然人物和时间要么忘记了,要么搞混了,但他说得津津有味,有时还带上几句评论,仿佛他是一个很不错的时事评论员。聊着聊着,突然楼上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黄晃立即起身,冲到大门口。

后来有人说,赵局长就在这里被他们带走的,这个人边说边指了指具体的位置。他还说:“当初他们还问我,那个人是不是赵红兵,我如果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不会那么爽快地告诉他们了。”赵局长上车不久,城建局院内就像炸了窝似的,因为好多同事把黄晃认出来了,看这种情形,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黄晃和赖平正要把赵红兵带回局里,带到一个专门的房间谈情况。当车子越过大门时,赵红兵一眼瞥见了单位的招牌,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后悔刚才没有想起这颗头颅在哪儿见过,不过,他马上又认为,即使是想到了,也将无济于事了。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赵红兵心虚地问。

“待会儿你就知道是对还是错的。”黄晃终于开口了。

“我还有一个会赶着去开,你们已经耽误了我的事情。”

黄晃轻声地说:“以后再开吧!”

“以后恐怕没机会开会了。”黄晃接着嘲笑地说。

“你们真是开玩笑的高手。”赵红兵说着,假装“扑哧”一声笑。

“玩笑?”黄晃说,“看来我们早就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的。”

这是一间相对封闭的房子。一张小桌,几把破旧的椅子,一扇窗户开在墙的上方,那位置与整个房间比较起来显得十分不协调,而且很小,外面阳光热烈,但进入房间的光线却非常有限。赵红兵坐下后,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表现得轻松而自然。可他心里明白,到了这种地方,肯定被人家告了。

“说说吧。”黄晃看了一眼赵红兵。

“说什么?”

“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赵红兵便停止了动作,开始思考起来。当然他此刻所思考的,主要不是他以前做了什么,而是那所做的一切有没有出漏子。渐渐地,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这种回忆是相当折磨人的,因为每个细节都得想,有的东西已经过去好多年了,要重新记起当初的情景,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有时,他想到了某个地方可能疏忽,眉毛就禁不住地抖动几下。

“想好了吧?”黄晃很不耐烦地问道。

赵红兵一惊,迅速地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他。

黄晃又重复了一次:“我问你是不是想好了?”

“我一直没想,我不知道要想什么,我觉得没什么好想的。”赵红兵说着双手一摊,以平息一下颠簸的心境。

“你就这样肯定?”黄晃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此刻,他好像提着一只关了猎物的笼子,而猎物却浑然不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跟我们玩。”他略略同情起赵红兵来。

“你是说昨天请客的事?这我倒想起来了,是有点铺张。”赵红兵看了看黄晃,又看了看赖平,见他们脸上都没有太大的反应,继续道,“上面的人来检查,当时气氛不错,就多喝了几瓶白酒。”

“这样做是不对,愿意接受你们的调查。”赵红兵有些愧疚地说。

“没工夫跟你磨叽。”赖平终于忍不住了。

“其实我们都忙,所以有什么事情最好直接一点。”赵红兵又观察了一下他们的动静。

黄晃从从椅子里站起来,由于突然起身,双脚移动时竟把椅子带倒了。“有人揭发你!”

赵红兵大吃一惊,随即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说:“这我知道,一上车我就知道了。”

黄晃和赖平相互使了一下眼色,并不吭声。

“从我做局长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个局长不好做,总是得罪人,有时好好的,却不知不觉地把人得罪了,为自己惹来麻烦。”赵红兵遗憾地说。

“你说你得罪了人,得罪谁了?”赖平对他的话似乎产生了一丝兴趣。

“我哪里清楚,我每天接触的人太多了,他们不会什么事都跟我说的,如果他们能告诉我,那就好了。”

黄晃这时问:“你认识陈飞天吗?”

“认识。”赵红兵脱口而出,但随后他又纠正道,“不认识。”

赖平禁不住哈哈大笑,肥胖的身体像灌了水的皮袋一样晃荡起来。为了平衡住自己的身体,他迅速找了把椅子坐下。在椅子上坐下后,他的笑声依然没有停止,因此,整个椅子跟着他抖动起来,那吱吱嘎嘎的声音也好像在笑。赵红兵也笑了,但他笑得有点勉强。后来,赵红兵极力辩解道:“我是说,这个人的名字我在哪儿听过。”

“就这么简单?”赖平听了他的解释,笑声戛然而止。

于是,赵红兵再一次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他依稀记得,这人是个房地产开发商,好像是一回饭局上,在人家引见之下认识了陈非天,确切地说陈非天认识了他,不过后来他们老叫他陈总了。陈非天的名字就有些模糊,他感觉读音是这样的,但他不知道,黄晃所提到的陈非天,是不是当初一起吃过饭的陈非天。无论是否,赵红兵此时的头脑非常清醒,那就是,那个揭发自己的人,纯属是在瞎扯淡。他和所谓的陈非天之间一丁点儿事都没有。赵红兵再使劲地想了一下,真的没什么。如此看来,有些东西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赵红兵便底气十足地回答道:“你们很无聊。”

“无聊?”黄晃走到赵红兵跟前,低头道,“陈给了你10万。”

“多少?”赵红兵惊讶地问。

“你就别管多少了,你先说这是怎么回事。”赖平心急如焚。

这回轮到赵红兵哈哈大笑了,而且笑得非常真实。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说,10万,玩笑,开大了点吧?我和他根本就没有单独见过,无稽之谈,吃回饭就吃出事了?”

“你们还一起吃过饭?”黄晃仿佛有了新的发现。

赵红兵十分不情愿地收住了笑声,摸了摸胸口,有气无力地说:“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们了吗?”黄晃和赖平像欣赏一件刚出土的文物一样,目光同时盯着他。

“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们?”赵红兵既像问他们,又像问自己。随后他又开启了记忆,这次是自己弄错了,他的确没抖搂吃饭这件事情,怎么一不小心便说出了口,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赵红兵还是后悔起来。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用请求的口气说道:“如果你们实在不相信的话,可以去调查陈非天。”

“这个你别操心,不过到时候,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赖平得意地说。

“好吧。”黄晃挥了挥手,意思是此页翻过,这件事暂且不提,“那你谈一谈温小娟。”

“这应该是个女的吧。”

黄晃点了点头,表示默认赵红兵的判断。

“女人就更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你们知道,除了妻子,我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赵红兵说着,双目淡然地看着别处,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势。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女人提着水壶走了进来。她把水壶放在门边后,对他们仨瞧都不瞧一眼,又迅速地出去了。从嘹亮的关门声来看,她并不乐意提供这样的服务。赵红兵想,他们是同事,至少她是这里的保洁员,可奇怪的是,黄晃和赖平对她竟然熟视无睹。

女人走后,赵红兵问黄晃:“前面我怎么说的来着?”

“你对女人不感兴趣。”

“对,红颜祸水,你若惹上了其他女人,这辈子就别想安生了。你看如今有多少人栽在女人身上……”

赵红兵正说得起劲,赖平及时地打断他:“她丈夫是个包工头,因为她对你的付出,他们没少得到好处,对吗?”

“付出?”赵红兵疑惑地望着赖平,“什么意思?”

“她丈夫实在是个软蛋!”赖平用一种哀其不幸的心态骂道。

“我要告你们!”赵红兵忽然跳起来,大声说。

黄晃和赖平同时目瞪口呆。

陈飞天住在著名的名仕花园。这是一个别墅区,位于羊水街东边尽头,据说能住进这里的,都是幽城有点身份的人。正是幽城午后安静时分,小区内显得更加安静,黄晃和赖平到达时,只有几个小孩在追逐,他们的嬉闹声仿佛也是安静的,也是一发出就被什么吸走了似的。黄晃来到他们中间,他们突然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四散逃去,阳光就在他们后面跳跃起来。唯独一个小女孩儿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黄晃大受感动,于是就蹲在她面前,小女孩儿睁大双眼,非常认真地看着他的头颅,渐渐地,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流了下来。黄晃觉得无趣,起身去找别人。拐过了几幢楼房后,他竟然发现了一位老太太在树底下打着太极拳。黄晃轻声问了一句,老太太闭着眼睛,头往左边撇了撇。

门铃长按了三次,而且相隔的时间还很长,门才打开。陈飞天提着衣服,睡意矇眬地说:“谁呀?挑这种时候来,真是晦气。”他的头发剃得很短,只留了脑门那丁点儿,脑袋四周都能见着皮肉。当他发现眼前两张陌生的脸孔时,生气道:“吃错药了!那么多扇门,怎么偏偏敲我的?”说着擦了擦眼屎,打了个哈欠,正要关门,黄晃介绍了自己,并说明来意。陈飞天睡意全消,赶紧让黄晃进去。

“要请你配合一下。”黄晃坐定后,严肃地说。

陈飞天把衣服搁在身边,点头诚恳答道:“一定配合,积极配合,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接着他挠挠头发,疑惑地问:“你让我配合什么?难道我犯法了?”

“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搞清楚了就不好说了。”黄晃自信地告诉他,“当然,你要相信我们最终会搞清楚的。”

“那你抓紧问,我正准备出去呢。”陈飞天变得有点烦躁。

“你和赵红兵关系不错吧?”

“哪里出问题了,怪不得这几天眼皮老是跳。”陈飞天自言自语,随后他关切地问,“你说赵红兵?”

“城建局的赵局长。”赖平提醒道。

陈飞天舒了口气:“一点儿关系……”

说话间,两个年轻、打扮入时的女人从楼上走了下来。两个女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看样子非常亲密。走到他们身边时,两个女人一会儿看看黄晃,一会儿看看赖平,对他们的到来明显不满。其中一个女人催促陈飞天说:“你快点,我们在金店等你。”说完,她们俩就扭着屁股走出了大门。

两个女人走后,陈飞天自豪地说:“一来就两个都来了,约好了似的。”

对于多少个女人,黄晃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她们竟然能够像姐妹一样和睦相处。这简直就是个奇迹,非一般男人所能为,黄晃的心思开始飘游起来。

“我知道赵红兵是局长,我早就想和他搞上关系,但他不给我机会。”陈飞天接上前面的话题。他希望尽早结束这样的谈话,因为两个女人还在等他。

黄晃问道:“你的意思,你和他没有一点儿瓜葛?”

陈飞天有些犹豫地说:“应该没有。”

“你们不是一起吃过饭吗?”黄晃的嘴角上挂着诡秘的笑意。

“是吗?”陈飞天回想了一下,然后一怔,紧接着埋怨道,“怎么这种事情都说出去呢,嘴巴也太不严实了,这种人不靠谱,没事都会整出事来。”

“有人说你曾经送过他10万元现金。”

“怎么这种事情都会说出去呢?”陈飞天实在是想不通,随即抬头愕然地望着黄晃,“10万?”

黄晃奇怪地问:“难道不是这个数?”

“哪个天杀的诬告我?”陈飞天从沙发上跳起来,气得脸通红。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做不礼貌,于是重新坐下来。他喝了口茶,然后开动脑筋,希望找个理由证实这是谎言。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结果高兴地问道:“人家说你黄主任送了我10万元现金,这可能吗?”

“不可能。”

“那不就得了。”陈飞天心里掠过一丝快感。

“现在的问题是,他是城建局局长,你是房地产开发商,而我好像没什么必要送你钱的。”黄晃微微一笑。

陈飞天立即沮丧起来,他喃喃地说:“要怎样你们才会相信我?是的,我是很愿意结识他,可是,努力了几次都未成功。我不知道如何做,你们才肯相信我。”

“我们需要证据,证明你和赵红兵确实没有关系。”黄晃严肃地说。

“那我和他有关系,你们的证据呢?”

“我们有群众的举报信,所以你还是谈谈事情的经过吧。”赖平用手抹了下唇边的茶末,显得十分自信地说。

因为没人写信告诉他们,他和赵红兵只是一面之缘,他上哪儿找证据呢?陈飞天陷入了绝望之中。

“说呀。”黄晃催促道。

“瞎编一下吗?”

黄晃说:“其实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这样对你不会有好处的。”

“没做的事你们如此逼我,做了的事你们倒不去调查。”陈飞天十分恼火地答道,随即他为自己的回答吓了一跳。

“我们只想了解这10万元的事,不要扯远了。”赖平也有些生气了。

黄晃的决定让陈飞天的内心稍许平静了一些。陈飞天两眼望着天花板,悲哀地说:“这回,我即使有飞天的本事,都说不清楚了。”说到这里,他开始兴奋起来,目光重新落到黄晃的身上,带着神秘的意味问道:“你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吗?”

“当初我父母生下我时,期望我日后有飞天的本事,所以取了个‘飞天的名字,真没想到应验了,你看我现在总算出人头地了。”说完,陈飞天非常惬意地往沙发一靠。幽城人一直把能力强叫作有飞天的本事。

“你是飞机的‘飞,不是非常的‘非?”黄晃吃惊地问。

“那是是非的‘非,我父母再没文化,也不至于让我一辈子惹是生非吧。”陈飞天说完冷笑了一声,对黄晃那样解释“非”字感到不满。

笑过之后,陈飞天立即清醒过来:“难道你们找的不是我?”

黄晃和赖平同时变得尴尬起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明白,你们找错人了。从你一进门,我就猜测,你们要找的人肯定不是我。我想我有什么值得你们好找的呢?现在看来,我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陈飞天又冷笑了一声。接着,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当着黄晃的面,慢悠悠地穿起衣服来。穿好衣服后,他欣赏了一会儿黄晃的头颅,最后带着几分讥讽的口气问:“你们怎么连名字都会搞错呀?”

从小区出来,赖平搭车先回了单位。而黄晃打算步行回去。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这是一条小巷,名叫灯芯巷,他以前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走过。太阳已经偏西,巷子就像一个人的影子那样躺在那里。幽城不算大,竟然有这么个地方自己没有来过,黄晃感到有点吃惊。于是,他十分投入地观察周围的一切。黄晃本来打算按原路返回,因为他的单位就在羊水街的中心地段,打个的士十来分钟便到了。可是,他从名仕花园出来,看见一个女人打着遮阳伞走进这条窄巷,她在巷口扭头望了黄晃一眼。所以,黄晃是由于好奇而一不小心跟过来的。那个女人早已无迹可寻。

其实,黄晃一进巷子,那个女人便隐去了。女人的突然消失,让他迷惑不解,因为在这长长的巷道上,两边并不见门。有那么一刻,黄晃停下了脚步,他觉得这样走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是往回走,还是继续走下去,他开始犹豫起来。他犹豫的时候回忆了一下女人的那张脸,伞是粉红色的,女人的脸便映衬为好看的桃红,可惜昙花一现。但他最终还是选择走下去,这里毕竟是他以前从未涉足的地方,作为生活在幽城的人来说,不熟悉本地的环境是说不过去的,退一步讲,按这样的方向行走,肯定能够和羊水街相连的。

刚开始,黄晃的步子有些缓慢,那种百无聊赖的样子,逐渐地,就急促了起来。巷道里连个人影都不见,他便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寂寞的脚步声,随着步伐加快,声音变得杂乱无章,并且在四周跳来跳去。

在巷道尽头,一阵嘈杂的声音把他的脚步声掩盖了。黄晃举头一望,眼前的几间房子破败不堪,有的夷为平地,有的拆了一半,残垣断壁的,显得有些凄凉。有一群人正站在空坪上拉拉扯扯。看那情形,他们似乎遇上大麻烦了,黄晃想。

在他们中间,有一个鼻子上长着颗黑痣的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走进走出,木棍随着他的情绪飞舞起来。“你们这样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气愤地说,“只要我不死,我会看到你们倒霉的那一天。”

“对,告他们去。”其中有部分人应和着。

“我们的目的是改善你们的居住环境,这错了吗?”这是对立的一方说的。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

鼻子长痣的人却大声说:“大错特错,我知道,你们想拆我们的房子挣钱,但门都没有。”

“告他们,直到告倒为止。”

“告状?我们怕了吗?从没听说做好事会被告倒的。”

“你们就要出事了。”鼻子长痣的人神秘地说。他好像在透露一个秘密,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居然开心地笑了。他笑得浑身颤抖,以至于手中的木棍都掉在地上了。他俯身捡起了木棍,看了看四周凌乱的房子,然后又悲哀地说:“都好几天了,怎么就没人理呢?”

对这些人的言行,黄晃不感兴趣,他们仿佛在为利益发生冲突,而这和他毫无关系。他正要离开,这时,一个人从人群中跑过来。这人认出了黄晃,但黄晃不认识他,他俩以前相互不认识,而是这人对黄晃的头颅特别有印象。这人来到黄晃身边,关切地问:“赵局长是不是出事了?”

“哪个赵局长?”黄晃的口气有点生硬。

“上午你们不是把他带走了吗?”他盯了一下黄晃的脑袋,再次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人。

黄晃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是城建局的,他们正在做拆迁户的思想工作。黄晃对他这样的提问非常反感,转身走了。

徒步回到局里,还没到下班时间。不过,黄晃心里清楚,即使到了下班时间,他也不可能立即回去,这几天够他们忙的了。一路走走停停,他感觉有些疲惫,一想到接下来要忙的事,黄晃马上又兴奋起来,仿佛迎来了一个值得庆祝的节日。兴奋起来的黄晃想先去审问室了解一下情况。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审得如何,究竟有什么收获。可是走到门口,他又停了下来,随即回转身朝走廊走去。

上了四楼,在拐角处,黄晃想喘口气,但一眼看见局长办公室门前,赖平刚从门缝闪了进去。他的动作轻盈而迅速。那么胖的身子,居然还能做出那样的举动,让黄晃惊讶不已。当黄晃一会儿也进了局长办公室时,就轮到赖平惊讶不已了。赖平想,每爬上一层楼,自己都会回头望一望,这一路怎么就没发现他呢。局长却不动声色地坐在高靠椅子上,埋头批阅着文件。局长的平静,使黄晃和赖平感到进退两难。

“他什么都没交代,硬扛着。”赖平低声说道。

局长拿了一支笔,在文件上画来画去。

“我们是不是搞错了?”这话本来是对局长说的,赖平却不敢正视局长,目光倒落在了黄晃身上。

“好的,你们辛苦了,干得不错,很好。”局长终于抬起头来连连表扬他们,接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急不可耐地问,“什么搞错了?”

赖平解释说:“一个下午,赵红兵既没有承认一件事,也没有主动交代一件事。”

“那陈非天呢?”局长充满期待地看着黄晃。

“不是那个陈非天。”黄晃说。

局长疑惑地问:“名仕花园有几个陈非天?”

“一个。”黄晃脱口而出,随后又对自己的回答感到不满意,赶忙辩解,“我们要找的是陈非天,但到那里,不是陈非天,而是陈飞天。”

“有意思。”局长微微一笑。局长的微笑,让黄晃心里不安。黄晃此刻知道,他已经找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于是,他绕过长长的办公桌,来到局长的身边,拿起刚才局长批阅文件的笔,在空白纸上写了“飞”和“非”。写好后,黄晃用手指指着“飞”字,很认真地告诉局长:“他是这样的飞。”

“我有那么笨吗?”局长仰起头,瞥了黄晃一眼,接着问,“那个女的呢?叫什么……”

“温小娟。”赖平抢答说。

“调查没有?”

赖平立即应道:“晚上去。”

“怎么会没事呢?不可能呀,城建局的局长怎么会没事?即使错,也不至于错在他身上的……”局长目光游离,自言自语。

墙上方的小窗一片通红,赵红兵心想,现在恐怕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了。每当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应酬,他都会邀一些朋友去那个叫醉心亭的地方,爬山闲聊,直到夜色淹没了城市,他们才兴尽回家。今天,他们肯定也在亭边等赵红兵,但他们再也等不到他了。人生的变故就在一刹那间。

赵红兵的面容有些憔悴。晚饭是红烧肉、炒鸡蛋、大白菜,外加一个猪肝汤,三菜一汤,算是很丰盛的了,但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午饭的时候,赵红兵的饭量还正常,而现在,他呆呆地看着那些饭菜,一直不愿下手。“饭要吃,不吃不行,不吃伤害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了本钱,你如何革命,对吧?”在他们的一番劝说下,赵红兵终于拿起了筷子。赵红兵不是因为他们说得在理,而是觉得真不吃饭,是个态度问题。态度不好,难免落下把柄。他正把饭送入口中时,突然闻到饭菜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这种味道很熟悉,但赵红兵一时又想不起来,总之,气味难闻,让他产生反胃的感觉。

每天在外吃晚饭,赵红兵先要向妻子汇报,告诉她自己的行踪,因何在外吃饭,和谁一起吃饭,一一解释清楚。今天他却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会忘记,他感到相当意外。于是,赵红兵放下筷子,在口袋里摸索起来。摸索了一阵,他断定手机不在身上,便朝四周看看,奇怪的是,手提包居然也不在了。“怎么会这样?”赵红兵细声问自己,显得茫然无助。

这时,赵红兵最不想看见的两个人——黄晃和赖平进来了。黄晃打着饱嗝,看来刚刚用完一顿满意的晚餐。他用指甲剔着牙缝。他小指的指甲留得特别长,似乎知道有这么个用途。赵红兵接着埋头吃起来。

“这就对了,有天大的事也要先填饱肚子。我听他们说,你不想吃,这样不好。心里藏着事,当然吃不下饭,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你尽早说了,心头没有负担了,饭自然吃得香。你看我,每餐都狼吞虎咽的。”

黄晃的话,又让赵红兵放下了筷子。赵红兵环顾着整个房间,夜色开始在房内流动起来,他无奈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想的。”

“你不是说要告我们吗?”赖平得意地问道。

赵红兵没有应答。黄晃用纸巾擦了一下嘴唇,接着赖平的话头说:“我们从来不怕人家告的。可是你要记住,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地找你,既然进来了,终究要说点什么。不仅仅是你,其他人也一样。”

“其他人?”赵红兵边问边想,还有人跟自己经历同样的遭遇,同样在这封闭的房间里,坐在这条木凳上,面对他们不太友好的发问,最后可能都没有挺住。这样一想,他内心竟然有了一丝宽慰。

黄晃目光狡黠地望着他:“那是当然,你以为就你一个吗?但他们不像你一样笨,三言两语地一问,他们就说清楚了,免得折磨自己。所以,你还是干脆一点。”

听他一说,赵红兵的心里又暗淡下去。

“一整天了,你总得告诉我们点什么。”黄晃很认真地对他说,“考虑你是局长,换其他人,我们可没有这种耐心。”

“我一直在说话,你们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我几时沉默过?”

“那些没问到的呢?”赖平提示说。

“哪些?”赵红兵装作思考的样子。

“你先说说和温小娟的事吧。”黄晃又绕回去了。

“她是找过我一次。”

“她曾经找过你?”黄晃十分古怪地笑了一声。

“但我当时不在家,这是我妻子后来告诉我的。这些不是跟你们说了吗?”赵红兵很不耐烦地说,然后朝黄晃望去,黄晃的脸虽然有些模糊,但他清楚那里藏着两道犀利的目光,并且正向自己射来。赵红兵因此心虚地问:“难道我没跟你们说?”

“你只说了你对女人不感兴趣。”

“再后来她就不找我了。”

赖平笑着问:“是吗?”

“谁知我妻子当时是怎么对待她的。”赵红兵无奈地说。

黄晃这时往门边走去,在门的一旁按下了开关,于是,一束灯光照在赵红兵身上。赵红兵惊悚了一下,之后举头望望,好像是放电影的光束一样,集中、热烈,而且有无数的尘埃在其中飘来飘去。看了一会儿,他感觉眼睛有些酸痛,便又重新低下头去。

“这些年,幽城变化确实很大,尤其是城市建设,面积扩大了,房子漂亮了。”黄晃来到他身边,似乎有意在改变谈话方式。

说到城市建设,赵红兵开始兴奋起来:“你也这么认为?”

黄晃点了点头。

“许多在外地工作的幽城人回来后,都说变化太大了。说实在的,我们为此花了不少心血,有时候晚上还在加班。”

黄晃又点了点头。

“能为群众办点事不容易。不过,群众也认可我们的工作,去年冬,一伙居民还给局里送了一面锦旗,这事你听说了吧?”

这次,黄晃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赵红兵表示很遗憾,但接着又安慰他说,“这不怪你,他们送过来的时候,只有我和一个副局长在。”说到这,赵红兵叹了口气,有点后悔地嘟囔道:“当时如果叫上电视台的记者就好了。”

“做了那么多事,群众找上门是正常的,我想,也还有别的什么人吧。”黄晃淡淡地说。

“那是自然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来找我,躲都躲不开,有一回……”赵红兵正说到兴头上,突然恍惚了一下,随即吃惊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走在街上,赖平感觉到了夏日的气息。虽然空气中带有一丝丝凉意,但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脱去了厚厚的外衣。姑娘们穿着裙子,在赖平的身边晃来晃去。撩人的香味,微露的胸脯,长长的秀腿,再加上娇柔的声音,让赖平的心情格外愉快,就像在欣赏一幅幅流动的油画。此刻,天空中的那轮圆月显得有些孤单,它的清辉被城市的灯光抹去了,人们专注于行走、购物、恋爱、交流、迷茫……无暇顾及天上的事情。

赖平要去一个叫下坎的村庄。它处在城乡接合部,虽然早几年就划归城区管了,但没有得到开发,那里还有不少的农田。温小娟就住在下坎。因为时间还早,赖平便打算先散散步。自从肚子鼓起来,赖平就养成了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不过他很少来这种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一般沿环城路走,而且是一个人。他的妻子迷上了打麻将,无论寒暑晴雨,每天晚上准时到场,从不缺席,比上班还积极。所以赖平从来就没指望过她能与自己一起享受那种浪漫,他妻子是缺少生活情趣的人。

有人同赖平打招呼,但赖平好像不认识他们。他只好点头微笑,并不止步交谈。他们走过去了,还不时回头看赖平一眼,似乎在证实他是不是记忆当中的那个人。就这样,赖平慢慢悠悠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在这条街的尽头,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他叫了一辆出租摩托。

一下车,赖平就看见一个女人蹲在村头,一边点着蜡烛香火,一边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女人的喊声拖得很长,而且显得有点凄凉,让人听来心里不好受。赖平绕过她,进了村子。村子内杂乱无章,房子东一幢西一幢的,垃圾满地。他在一幢漂亮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正想透过大门往里面张望,谁知后面一声问道:“这么早就来啦?”

赖平惊吓了一下,回转身一瞧,是个老太太。房内的一束灯光照出来,刚好照在她身上,赖平盯着那张核桃壳一般的脸细声应道:“不算早了。”刚一回答,他又吃惊地问,“你们知道我会来?”

“你来不来,我怎么会知道?”老太太眯起眼睛说着,迈步向大门走去。刚走两步,她好像记起了什么,便停下来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找温小娟。”

“她是我儿媳。”老太太骄傲地告诉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老太太一阵高兴后,马上又紧张起来,怀着敌意上下打量着赖平,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怎么啦,刚接到一个,现在又来一个。

赖平笑着说:“我找她因为工作上的事,是头一次找她。”

老太太看了他许久,似乎确定了某种事实后,才带他进了屋内。来到客厅,赖平发现黄晃已在沙发上安静地坐着。赖平刚一坐下,老太太就异常热情地为他倒茶,之后,她的头撇向楼梯的方向喊叫起来。老太太的舌头这时好像少了一截,他们听不清她呼喊谁,不一会儿,一位长发飘飘、身段窈窕的女人走了下来。黄晃和赖平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就是温小娟吧?”

“我不认识你。”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赖平觉得自己这样说比较风趣,便仰头对着她嘿嘿一笑,而温小娟面无表情,甩了一下头发,做出要走的样子来。赖平马上收敛笑容,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后,严肃地说:“我们有一些问题要问你,耽误你点儿时间。”

老太太发觉自己留下来似乎有些多余,便迈着碎步上楼去了。老太太消失后,温小娟面对着他们坐下来,喃喃道:“来得真不是时候。”

“又急着出去找人了?”黄晃还是听清楚了她的怨言,带着讽刺的意味说,“晚些去方便。”

温小娟先是一怔,接着心烦地问:“你需要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找过赵红兵?”黄晃见她若有所思,补充说,“城建局的赵局长。”

“没印象。”她摇摇头说。

“他承认你找过他。”赖平说。

“他说找过就找过,反正我想不起来了。我认识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一一记着。”温小娟说着站了起来,然后又奇怪地问了一句,“难道你今天来就为这个事?”

赖平用手指了指椅子,意思是请她重新坐下,随后说:“你和赵红兵的事情必须说清楚。”

“你们怎么老是提这个人呢?”温小娟开始烦躁不安了,继而责怪起赵红兵来,“这个人脑子进水了,这种事还有脸说出去。”

“好好想想,把整个过程说具体一些。”黄晃说道。

于是,温小娟一边思考,一边讲述。她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他们带着浓厚的兴趣,像小孩子听故事一般,一字不漏地倾听着。

“那天晚上,好像他妻子也在家,他妻子是个爱吃醋的人,我从来没碰过哪个女人的醋意有她那么足,我一进去,她就……”

“你刚才说是白天去的。”赖平打断她的话,微微一笑。

“我说的是白天吗?”温小娟望了一眼赖平,赖平没有什么表示,她便放心地说,“反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天没全黑,我估计他应该下班了。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过来。当时我看了看表,觉得他可能回去了。”说到这,她停下来做了个看表的动作,然后说,“我只好上前敲门,后来的事我跟你讲了。”

黄晃奇怪地问:“你真没见着赵红兵?”

“那天是没见着。”她肯定地回答。

“哪天见着了呢?”

经黄晃一问,温小娟急了,气愤愤地说:“我干吗要见他?”

“这正要问你呢。”赖平也生气了。

温小娟立刻就呆住了。见她低着头,赖平摸了一把圆溜溜的肚子,意味深长地问:“一个女人家为什么想着要见他呢?”

“我该走了。”说着,她起身找手提包……

头顶上的那束灯光慢慢地暗淡下去,赵红兵觉得天亮了。不过现在,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显得异常疲惫,连连打着哈欠,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而且针刺一样痛。很多时候,他都渴望能打个盹,但他们不给他机会。昨夜,他们分成了三组共六个人,轮番对他进行审问。他们所提的似乎全是老问题,有的还重复了十几次,后来他就张开嘴机械地回答“没有”,无论问什么,他都说“没有”,因为只有说“没有”才有可能不会答错。

天全亮了,这恐怕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赵红兵想,这样的好天气去郊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他突然记起去年和同学一起郊游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晴天,有的同学还多年不见,特别是他暗恋过的一位女同学也去了,那一天可以说是他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大家有说有笑,争先恐后聊起了多年前的一桩桩趣事。他还和那位女同学单独待了一会儿,想到这种开心事,赵红兵竟然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但笑容刚一出现,马上便消失了。天晴或下雨,又有什么意思呢?赵红兵长叹了口气。这时,又一组人进来了,是“老朋友”黄晃和赖平,从他们的脸色来看,昨晚睡得还比较踏实。

从温小娟家回来后,赖平将情况跟局长汇报了。局长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局长最后认为,关键要看明天上午了,明天上午一过就没办法了。所以,他吩咐赖平早点休息,养精蓄锐,争取明天有所斩获。天一亮,赖平就起床了。

进门的时候,黄晃顺手将探照灯一般明亮的灯关了。灯一灭,赵红兵哆嗦了一下,感觉有一阵凉风拂过。本来,赵红兵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但黄晃和赖平的到来,又使他烦躁不安了。赵红兵此刻的脑袋像正在充气的皮球一样,渐渐鼓起来,还伴着一阵阵剧烈的疼痛。

“这样死扛着不好。”黄晃在他的身边坐下了。

赵红兵看着黄晃,目光呆滞。

“谁给过你10万?”

“没有。”赵红兵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

“是陈非天吗?”黄晃问。

“是‘非常的‘非。”赖平在一旁补充道。

“我不认识他。”赵红兵觉得脑壳像要炸裂了。

“那陈飞天呢?”赖平接着告诉他,这次是“飞机”的“飞”。

赵红兵用手用力捶了一下脑袋,痛苦地说:“你们早就问过了。”

黄晃于是站起来,从裤袋里掏出一沓折好的纸,在赵红兵面前晃了晃,又迅速地将那沓纸放回裤袋里,然后神秘地说:“我们掌握了大量的证据,他们都承认了,还签了字,你就这样笨,以为是儿戏吗?”

一夜眼睁睁的,赵红兵的注意力很难集中起来了,他只感觉眼前确实闪过一个白色的东西,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是真是假,他无法去想象,也没有心思去想象。他的思维有些混沌了,所以经黄晃那样一说,赵红兵的心境变得很凄凉。

“你见过温小娟吗?”赖平问。

“我们吃过一餐饭。是在人家引见下与她见面的。她是个房地产开发商。我就只知道这些。”连续说了几句,赵红兵仿佛累了似的舒了口气,接着说,“这些我说过。”

黄晃和赖平相视一笑。

“问你和温小娟之间的事。”赖平说完,很奇怪地盯着赵红兵看,好像眼前是个从未碰过面的陌生人。

赵红兵苦笑了一下,随即悲哀地说:“怎么想到陈总身上去了呢?”

“你在城建局待了三年吧?”大家沉默了几分钟后,黄晃假装不着边际地问道。

“五年了。”赵红兵露出了一种骄傲的神色,接着又轻蔑地说,“怎么会认为我才做三年的局长呢?这么重要的岗位,你漠不关心,跟普通老百姓没两样。”

“那是,怪不得这么多人‘关心你。”说着,黄晃的手又插进了裤袋,像是要拿出那一沓纸。

“你们究竟要知道什么?”赵红兵突然吼叫起来,然后双手不断地擦着脑门。看他这种情形,一定是相当难受了。

赖平也大着嗓门说:“你的情况我们是了解的,就看你的态度了。”

“我就收过刘经理的钱。”话一出口,赵红兵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说得对,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黄晃指了一下赖平,表示赞同他的看法,“你迟早都得交代,迟说不如早说,没有必要这样折磨自己,事实上我们掌握了你的情况。”说着说着,他一下记起了赵红兵刚才的话,随即从椅子里跳起来,喜出望外地问,“收了多少?”

“我就收过刘经理的钱。”赵红兵又重复了一次,这次说完后,他的内心竟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因此长舒了一口气。他瞧了一眼黄晃,再瞧一眼赖平,他们俩的脸上都露出了非常亲切的微笑。

“哪个刘经理?”赖平和蔼可亲地问。

“刘奇经理,他以前在建筑公司上班。你问我他住哪里?”赵红兵的目光突然锁住黄晃。黄晃保持着刚才那种微笑,既不肯定问了,也不表示没问,但他心里清楚,这迟早都会知晓的。赵红兵挠了一下头,假装思索的样子,而后说:“他住在康辉大道东阳新村,我记得听他讲过一次,对,是住在那儿,不过有没有搬到其他地方,我就不知道了。”他喘了口气,好像累了似的,接着用征询的口吻说,“这件事我说出来也无关紧要,对吧?”黄晃使劲地点头,让他觉得这是明智的选择。赵红兵于是继续道:“说出来怕什么,又不光我才这样做,我还算比较节制的人,换了别人坐我的位置,恐怕早进来了……”“他给了你多少钱?”赖平打断他。

“哎呀,这倒忘了,是80万。”赵红兵有点责备自己的意思,但随后他又更正道,“是75万。”

“究竟多少?”

被黄晃一质问,赵红兵不得不认真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回答说:“应该是80万。”他瞥了一眼黄晃,又重新回想了一下,然后就十分肯定地说,“80万,没错。”

好像一个复杂的账务,经他一番努力理顺了,赵红兵确切地告诉他们是80万后,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成就感。他双手擦了一把脸,然后如释重负一般往椅子上一靠。

城建局长赵红兵被关起来的消息,在幽城不胫而走。住在灯芯巷的居民好像过年一样,兴奋不已,又忙碌不停。他们自觉地涌到那个空坪上,对这件事进行品头论足。五月的阳光照在他们幸福的脸上。

“这种人早就应该关进去,关他十回八回都错不了。”一位中年男人说。

“最好给他一粒枪子。”有人附和。

“这下看他们敢不敢来拆我们的房子了。”

中年男人的声音再次响亮着:“再要拆的话,不仅赵,我看一个个都得捉走。”

“一大串捉过去,那就有好戏看了。”刚才附和的人又说。说完后,他开始想象捉他们的情景,觉得那种情景一定非常有趣,就禁不住一个人嘻嘻窃笑。

一位妇女提着一桶洗好的衣服走了过来。因为这里阳光充足,她正要去断墙边晾晒,听到大家七嘴八舌在谈论什么,她便站住问道:“好戏?在哪儿?”

“赵红兵完蛋了,你不知道?”

大家以为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惊喜一阵,但他们想错了。她显得很平静,分析说:“这多半让人写信告了。你们想,这么多年好好的,为什么到现在才出事?没有人告他,这可能吗?”

经她一说,大家立即肃静下来。他们好像恍然大悟,刚才只顾高兴,这么重要的问题竟然忽略了。“这还用说吗?”见大家对她流露出一种佩服的表情,中年男人反问道,似乎他早就想到了,但随后他又满脸狐疑地问:“会是谁呢?”

“这么简单的事还用想吗?”鼻子长着一颗黑痣的人跳出来说。他把木棍夹在腋下,一副得意洋洋的形态。

“难道会是你呀?”

“当然是我了。”他边说边点头。

大家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所以没有正眼瞧他一下,继续讨论着谁在背后举报了赵红兵。他便有点生气了:“是我写的揭发信,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大家这才认真地看待他了,但大家听懂了他的话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他告发的。”中年男人指着他说。于是大家又一次哄堂大笑。

鼻子长痣的人感到很悲哀。他把木棍的一头拿在手中,另一头拖着地,就这样,他带着遗憾离开了人群。他进了那条小巷,后面的笑声一直没有停歇,并且笑声像影子一样一直追随着他。今天是星期天,巷道比平日多了几分生气,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追逐打闹着。他的心情很不好,因此拖在地上的木棍时不时地跳将起来。当几个小孩儿嬉笑着经过他身边,并礼貌地叫了他一声“叔叔”后,他的内心才云开雾散一般。他便昂首挺胸,向他们挥手致意。孩子们走远后,他立即后悔起来,怎么忘记了告诉他们呢?好在又有一群小孩过来了,于是,他蹲下来等着他们。孩子们围在他身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木棍夹到腿中可能弄疼了他,他就把它拿出来,孩子们于是躲闪着。他微微一笑,然后正要张口告诉他们,是他告发赵红兵的,不过,他马上又想到,即使对他们说,他们也不懂。因为他们是孩子。

他拖着木棍继续在小巷里走着。头顶上的阳光肯定十分明媚,但被两边的房子挡住了,没有阳光的巷道显得有些阴郁。他一边走着,目光一边搜寻倾吐的目标,他一定要让人知道是他告倒了赵红兵,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做的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如果得不到承认就实在可惜。他本来只想跟邻居们说说的,但他们不相信,甚至还嘲笑他,真是可气可恨。他们还在猜来猜去,愚蠢极了,他又开始同情起他们来。这时,一个男孩儿走了过来,年龄比刚才碰到的大许多,看上去是名高中生,因为他的衣服上印了某某中学的字样。于是,他把木棍靠在墙上,自己靠在木棍上,双手交叉搭在胸前。

“你停下,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向男孩儿招了招手。

男孩儿站住了,吃惊地望着他。男孩儿不是这个巷子里的人,碰巧路过的,所以他们彼此不熟悉。

“你听没听说赵红兵被捉了起来?”

男孩儿摇了摇脑袋。

“那你知不知道赵红兵是什么人呢?”他看着男孩儿忧郁的眼神问。见男孩儿不吭声,就有点责怪地说:“不知道?你怎么读书的,连他都不知道?”这话一出,他发觉责怪男孩儿是毫无道理的,接着道,“跟你说吧,他可是个大人物。”

“那你知不知道是谁告倒赵红兵的?哦——你是不知道。”他省悟过来,然后神气十足地说,“是我举报他的。”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男孩儿终于开口了。

“谁都不相信我。我打算去那地方报告的,后来我想,这样他们会认为我邀功请赏,也会不相信我。所以,这个事你去报告比较合适。”于是,他说出了赵红兵被关的地方。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男孩儿说着,转身离开了。当他走了一段路后,就听见后面有人说:“你一定要去,我可记住你的模样了。”

黄晃是在大门口见到这个男孩儿的。那时候,黄晃刚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他把赵红兵招供的事跟局长汇报了,局长的意思是找到那个刘奇核对一下,就可以下结论了。黄晃不敢迟疑,领命前往,走到大门口,被男孩儿叫住了。

男孩儿本来不想过来的,他正要去一位老师家补课,因为再过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他不能耽误了自己的事。可是,那个鼻子长痣的人说记住了他,他有点担心,便寻了过来。不过,男孩儿不清楚黄晃正在办这个案子,男孩儿只是想,在院子里找个人一说,就算完成任务了。

“有人告诉我,是他举报赵红兵的。”男孩儿拦住黄晃说。

“这地方小孩儿不能随便进来,赶紧走开。”黄晃在他肩上轻轻一拨,正要离去,刚迈两步,又回过身来吃惊地问,“有人举报谁?”

“有人举报赵红兵。”男孩儿不敢正视他,低头说。

“谁?”

“他住在灯芯巷。”

黄晃想,这地名好像在哪里看过。他沉思了一会儿,嘴角上便露出了那种找到答案后的轻松的微笑。

“其实我不想来的,他好像在逼我。”男孩儿见黄晃不说话,虚虚地说。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男孩儿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一时难住了。他开始后悔,怎么这样重要的问题忘记问了。男孩变得手足无措,但没过多久,他惊喜地说:“他的鼻子上长了一颗大大的黑痣。真的,这个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你做得对,是个好学生。”黄晃一边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一边回忆着这个鼻子长痣的人。

这个上午,刘奇依然在家里等待着。这让黄晃和赖平难以置信。他们一路想,刘奇或许已经躲起来了,就是不躲,也不可能一来就见上面的。他们还是想错了,仿佛刘奇在家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你们总算来了。”刘奇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们出门的时候,耽误了一点儿时间,要不然早就到了。”黄晃满怀歉意地说。他在刘奇的对面沙发上坐下,赖平便紧挨他而坐。刘奇打算去弄些水果什么的,但被赖平阻止了。

“这事怎么说才好呢?”刘奇又变得不安起来。

赖平说:“应该不用思考了吧?”

“你们来了就好。我早知道你们会找上门的,今天不来,最迟明天会来。我以为昨天就会来的,所以我哪里都不想去,就在家里候着。”说着,刘奇双手一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显示出一副轻松的神态。可没过几秒钟,他又把架好的腿放下,身子向前一倾,吃惊地问:“你们怎么昨天不来呢?”黄晃向他微微一笑,他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接着说:“我知道了,是赵红兵没承认,能够撑一整天真不错。”他对赵红兵流露出了敬佩之情,但随即又对赵红兵鄙视起来。“这样死扛也不好,进了那个地方,你不说行吗?你迟早都要说的,到头来还不是没扛住?”然后,刘奇长叹了一口气,“你们来了,我心就踏实了,不然时时挂着这件事,很不舒服。我清楚,这件事始终是拖不掉的。我也想好了,如果你们再不来,也许我会主动找上门。”

“谈正题吧。”黄晃提醒他。

“那是前年夏天,可能是春天。”刘奇想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夏天了,因为当时天气酷热,我好像穿着短袖找他,第一次没找着。你也知道,现在的季节不像季节,头天还凉快的,第二天便热了起来。有时候春天又相当漫长,雨或大或小地下着,没有尽头……”

“那后来呢?”赖平急切地问道。

“后来就找到他了。”刘奇说,“不过,他说要靠我的实力。”

这时,黄晃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确实有实力。”

得到黄晃的夸奖,刘奇会心一笑,但他马上省悟过来,连忙摆摆手,纠正道:“他的意思是,那个工程投资8000多万,公开招标,有好几个人在竞争,就看谁的实力强了。”

“那你没必要去找他呀。”黄晃觉得他有些愚蠢。

“开始我也这么想,可是回到家里,心里老是惴惴不安。事情没那么简单,以前我承包的工程哪个是轻易得来的?说是公开招标,谁晓得他们几个背后会做什么手脚?所以当天晚上,我便去了赵局长家。”

“结果80万他就收下了?”赖平问道。

“他一开始死活不肯接,我说反正公开招标的,不会出任何岔子,再说比他大的领导都收了,权当交个朋友。”说完,刘奇好像对自己做别人思想工作的能力感到满意,脸上呈现出得意的微笑。但他立即又止住笑容,惊愕地问赖平,“你刚才说80万?”

“他认定的数。”黄晃点头说。

“是75万,怎么可能是80万呢?”刘奇非常生气的样子,“赵局长真是糊涂了,人家只会往少了说,他怎么把别人的事往自己身上揽呢?”

黄晃还是不解:“这么一大笔钱难道他会记错?”

“我本来是带了80万,但赵局长这人讲人情,体贴部下,吩咐我给他的分管副局长5万,我觉得在理,有些东西还得依赖具体管事的领导。”

“他也没有拒绝?”赖平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刘奇。

“刚说几句便接了,我还头一次碰到这样爽快的人。”

“哪个副局长?”

于是,刘奇说出了这个副局长的名字。他一说出副局长的名字,自己也吃了一惊。黄晃和赖平相互看了一眼,满脸绽放出惊喜之色。

热闹了一上午的灯芯巷,此时已经寂静下来。黄晃处理完几项急事,就邀赖平过来了。黄晃非常轻易地就找着了巷子,不过,这次他是从另一头进去的,所以距离那个空坪相对远一些。从男孩儿口中得知举报人是谁后,他们本打算立即就过来的,但局长要求他们马上出发去东阳新村找刘奇。而从刘奇家里出来后,他们觉得找不找举报人似乎没什么意义了。事情处理完后,黄晃想,既然这个人出现了,就见识见识,说不定还有意外的收获呢。因此,他们怀着一种十分轻松的心情来到灯芯巷。

散淡的阳光照着寂寞的空坪,也照着那排五颜六色的衣服。在一条红色短裤下面,一个人坐在断砖块上,像玩困了的孩子,将头埋在了双腿间。黄晃远远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也没太多意思,准备离开,在别处找个人问问。就在黄晃举步的刹那,视线里出现了一根木棍。那根木棍就靠在断墙上,黄晃开始以为是某人晾晒衣服时落下的,但没过多久,昨天下午人群中木棍飞舞的情景在他脑海里浮现开来。黄晃有些激动,向赖平使了个眼色,他们便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黄晃在他身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可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黄晃只好推他一把,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然后他慢悠悠地抬起头,果然是他。于是,黄晃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你就是余不平?”

也许是惊扰了他的一场好梦,这个鼻子上长了颗黑痣的人恼火地说:“我不姓余,我也不可能取‘不平这样不吉利的名字。”

“那你怎么告诉人家,是你揭发赵红兵的?”黄晃大声问道。

他一愣,然后眼珠转动起来,好像在极力回忆着什么。

黄晃接着轻蔑地说:“我就知道,像你这种人,没那个能耐。”

“哦——真是我。我用的是化名。”他恍然大悟,随后他向黄晃解释,“这个名字表示我心中有不平,所以我把‘有字改成‘余字了,因为百家姓里没‘有这个姓,怕你们认为我在玩儿戏。既然告了,就不能马虎了事。”说完,他仿佛对自己的创意非常满意,脸都笑烂了。

“看来你跟陈非天比较熟悉。”站在一旁的赖平问道。

“也不是很熟悉,就是经常听到别人提起他,说他很会巴结领导。”他态度诚恳地说。

黄晃盯着他的鼻子看,好像那鼻子始终逃不出自己的视线,然后严肃地问:“你说他住在名仕花园?”

“对,这个我可以打赌。”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这样说。”

“可是,他名字是飞机的‘飞,你写成非常的‘非了。”黄晃气极了。

“是吗?起先我也是写成飞机的‘飞,后来我想了想,这字太简单了,一个那么厉害的开发商,名字怎么会用那么平常的字,起码复杂—些才说得过去,结果换成非常的‘非,又重新抄了一份。”说着,他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比画了几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紧接着,他安慰黄晃道:“你不要生气,反正我就是指他,弄错个把字有什么要紧的?”

这时,黄晃气得站了起来,来回走动着。走了一会儿,黄晃又不得不蹲在他面前。

“你们找他了吧?我想一定找了,不然赵红兵不会被捉进去的。”他自问自答,“这种人活该!”他骂了一句,“当初拆我们房子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他的手下,叫他们的局长当心,可是他们不听劝,我有什么办法?”说到这里,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看黄晃,又仰头看看赖平,随后他又沮丧起来,“可惜,这里的人谁都不相信是我举报的。”

“你信上说陈给赵红兵10万?”黄晃想证实什么。

“你们问过,是少了吗?”他有点疑惑,“我听一个工友说的,他说当初陈总开发锦绣庄园时,送了8万给赵红兵,我还加了两万。”

“扯淡!”

黄晃一声喝,让他颤抖了一下。黄晃咬牙问:“那温小娟又是怎么回事?”

“她是个狐狸精。”说到温小娟,他似乎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去年春天,我在她老公的工地上做工,做了不到一个月,就借故把我赶出来了。她老公有什么本事,无非靠她妖里妖气和人家睡觉,才包上工程。”

“你写她和赵红兵进过宾馆,你亲眼所见?”赖平问道。

“不去宾馆去哪里?”他反问道。

黄晃死死地盯了他一会儿,便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场急雨,把幽城洗得干干净净。天空中飘着大大小小的云朵,而且东一块西一块毫无秩序,太阳便躲躲闪闪的。今天是星期天,因为忙过了这阵,黄晃觉得应该出来走走。街道两旁的树木被雨淋过后绿得故意发出耀眼的光来。行人似乎比往日多了起来,但他们都像怀着心事,行色匆匆,只顾向前行走。黄晃漫步走过了好几条街道,没有人同他打招呼,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来来去去遇到那么多人,怎么就无人认识自己呢?一觉醒来成了一个外乡人似的。

这样也好,少了问候或关心,他可以漫无目的地走着。刚出门的那刻,他本想去同事比如赖平家坐一坐,但他猜测赖平可能也不在家,这个时候赖平哪会待在家中呢?其他朋友大概也都如此。所以黄晃没有既定的目标,也就是说,他从家里出来,纯粹是为了走路。现在他走就是了。

走着走着,黄晃感觉脚下的路开始起伏不平,原来到了城北的入城口了。黄晃有些恍惚,便放慢了脚步。而就在此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起,他扭头一望,一辆警车像匹马一样跳跃着朝他驶来。他相当自觉地躲到路边上。车子迅速地从他身边跳过去。这一刹那,他从半开的车窗望进去,看到两名警察正按着一个人,他想又有谁落网了。不久,车子往左拐进了一条更小的道路,黄晃便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一想到那个地方,黄晃马上联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赵红兵。有很长时间未见着他,此刻,黄晃发觉自己有点想他了。

在一位民警的引导下,黄晃来到赵红兵的小屋子。黄晃从铁窗往里一瞧,那个人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一只手正在衣服上抓来抓去,每抓一下,他都要把手伸到眼前看一看,然后无奈地笑笑。他可能在捉虱子,因为他时不时地扭动着身子。因为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归,他只好苦笑。

民警在铁窗上敲了几下,他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黄晃一瞥,顿感惊讶,赵红兵完全变了个人样,胡子也长得太长了。赵红兵脸涨涨的,十分恼怒的样子,他们影响了他的工作。当他认真地瞧了一会儿黄晃的头后,便起身大喊大叫道:“你们逼我的……他们也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骗我……”

民警指了指自己的头,对黄晃说:“他脑子有问题。”

那天中午你再熬一两个小时,也许就不至于来这个地方了。黄晃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赵红兵—会儿站着,—会儿坐着,折腾了好一阵子后,终于安静下来。“35万,还有几个人给我,60万,李副县长300万,好多好多……”他自言自语。他逐渐觉得这些全是他个人的秘密了,便洋洋得意起来,紧接着说:“我再也不会告诉你们什么了。”

赵红兵说他再也不会告诉他们什么了。

原载《芒种》2014年第8期

原刊责编 邹 军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白勺,原名曾睿智,男,江西瑞金人。供职于市委机关。2007年在《大家》发表先锋小说《野事》后,迄今在《芒种》《青年文学》《百花洲》《文学界》《青年作家》《滇池》《延河》《星火》《北方文学》《文学港》《中篇小说选刊》等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80余万字。作品数次获奖、并被转载和编入年度选集。出版长篇小说《父与子的1934》。

创作谈:有趣的现实

白勺

一些日子以来,在我们的身边,或者说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们总能听到谁出事了。而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们的态度往往是,除了不着边际地闲扯几句,便迅即归于平常了,似乎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的,以致后来产生了一种看似阴暗的心理,那就是随便弄个人进去,一样出事,弄谁都不会出错。所以,有时候我们免不了发问,现实怎么啦,它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群众来信》讲述了一个人为了发泄个人的私愤,从道听途说中,甚至凭个人想象,告发了当地的城建局局长。就这样,一封子虚乌有的揭发信引起了纪检监察部门的高度重视。富有戏剧性的是,他们从城建局局长的身上竟然有了意外收获,情况比揭发信所提到的问题更严重得多。因此,我们可能失去了追究问题出在哪里的兴趣,我们只是知道了,现实是个非常有趣的东西。

当然,《群众来信》并非是这种“阴暗心理”的呈现。一位作家说过,现实比小说更荒诞。其实,从大方向来说,小说的故事,多数情况下在重复或者覆盖,而作家总是在寻求适合自己的叙述方式。对于荒诞的现实,我们无法去穷尽它,甚至有时不可能用文字来表达它。于是,我们可以把过程,不是事件本身变得荒诞起来,哪怕是一件小事,哪怕是一句话就可以完成的故事,这样的结果,人物的心理、行为和言语便产生了一种陌生化效果,使得我们的阅读会妙趣横生。

我常想,作家的使命不仅仅承担对现实的愤怒和揭露,尤其是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了解的现实远比小说更丰富,也“比小说更荒诞”,试图通过“愤怒和揭露”来改变什么,更是成为一种诱人的梦想。多数时候,我们要给读者带来阅读的愉悦,也就是想方设法让读者觉得现实充满趣味,事实上,现实本来就是如此。

感谢《芒种》邹军老师,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给《群众来信》以机会,这样的宽容和厚爱,只会让我更严肃地对待今后的每一次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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