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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所有人留下遗言

2014-09-23云也退

博客天下 2014年30期
关键词:粪池遗言萨特

本刊特约撰稿 / 云也退

请所有人留下遗言

本刊特约撰稿 / 云也退

《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杜绝了对死亡的多余感慨,只是沉默着,向我们共同的终点遥行注目礼。

我记得,我之拥有“思想”,是从读了一些二手或三手的萨特开始的。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萨特式存在主义的基本观点之一,认为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纯属意外,人与世界产生关系是一种偶然;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无因的,因此,他需要靠选择和行动来塑造自己的身份,他也不必对别人负责,只需对自己的选择和行动负责。

萨特不愧是一位思想解放者。这番说辞给我送来了一套全新的伦理,让我呼吸为之一畅,几乎闻到了自由的芳香。不过,我忽略了一点:萨特自己是个资产阶级的富家子,也没有因为真正受过父辈、体制或环境的胁迫,才生出如此决绝的悟念来。他是个哲学天才,多少有一点矫情的天才。

其实我也差不多—我生在大城市,医疗卫生条件在任何年代都是全国拔尖的,我回望自己的出生,没有任何悬而未决的时刻,事实上,我对自己的“意外生成”没有第一手的经验。而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绝大多数人,对此的经验恐怕都比我丰富。

在袁凌所著《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里,有一篇“粪池婴儿”流传甚广。

多少人读到头皮发麻。其中对蛆的描写(“像一根根裹起的粗绳子”),对婴儿的描写(“婴儿的手脚,有的连眼睛都长好了”),让人难以直视。

萨特毕竟养尊处优,可以兴风作浪于理念,告诉人们只要向前看,去积极定义自己的存在,就可以了。

相反,袁凌书写的事实却拖住了我们的头脑,要我们重思萨特拒绝思考的东西:我从哪里来。

我从哪里来?还有,我凭什么来?为什么死的是那些婴儿而不是我?我本来也是下水道里蛆虫们享用的一道回转寿司,不是吗?死亡让人透不过气,当人意识到这死亡不仅离我近在咫尺,而且,几乎就是平行空间里的另一个我的时候,他的心智一定会起变化。“蹲着的时候,看到那些漂着的婴儿,恐惧他们会伸手上来,掏出我的肠子”—所谓“人文关怀”,就是在对我之外的其他生命的意识、想象、同情与恐惧之中诞生的。

《我的九十九次死亡》

袁凌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7月

袁凌是陕西人,书中有一幅他家乡的黑白照片,不甚清晰,乍看上去还是很美的。但国人都有常识,最美的风景中到处都是最恶心的厕所。

九十九次死亡,多数都发生在家乡,有至亲如母亲的死,有邻居的死,有陌生住客的死,有同学的死,乡邻家属的死,还有非人类,例如一棵树的死。有现在的死,有过去的死,有现在的人说到的过去的死。还有名人的死—我看到胡河清以及路遥的名字。作者没有见过他们的死状,但每个人的死,都敦促他记下一些什么。

就像理发师从发型看人,鞋匠从鞋履看人,心理咨询师从眼神看人,袁凌在这本书中看人只有唯一的角度—死。

这注定了他写不出慰藉人心的句子,因为死踏平了生时的一切个性,从死看人,过往的一切形诸笔下,都好像是一部“大事记”。他的笔下不起蓄意的波澜,所有出场的死者都被一层“无知之幕”包裹着:没有人知道他们生前在想些什么,作者不知道,且告诉读者说他不知道。于是,故事中的死人,管你是落入茅坑的胎儿还是接受瞻仰的名人,都是平等的。

作者要的就是这种平等感。我们谈论死,更多的是谈论活人对一桩死亡的反应,反应不一样,好像人就分出了三六九等,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如鸿毛。

从不同的人的死亡中,我们会得到不同的教训,有时是“生当作人杰”,是“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有时则是“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是开车时切不可玩手机。

《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把这些多余的感慨全给杜绝了,我们沉默,向我们共同的终点遥行注目礼。

“粪池婴儿”让人想起余华的小说,零度风格,极端的写实主义,尽述死亡的随机与残酷。但是,袁凌不愿刻意制造这种效果。他忠实于自己的个人经验,视虚构为禁脔,认为唯有如此,才对得住序言里的那几句承诺:“在这样的人世萧条面前,我想要做的是游戏中的记录者,请身边所有的人留下遗言。”在媒体同仁这个圈子里,他是我最敬佩的一位。

袁凌,1973年生于陕西,曾供职于新京报、凤凰周刊、财经、lens杂志等媒体,代表作有《北京SARS后患者骨坏死调查》、《十问三峡》、《血煤上的青苔》、《守夜人高华》、《走出马三家》等,获腾讯年度特稿奖及南方传媒研究年度致敬。2014年2月起任博客天下资深主笔,目前刊发《文革忏悔者》、《尘》、《海子:死于一场春天的雷暴》、《汉水的祈祷》等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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