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波

（武夷学院 传媒与动漫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上海外国语大学 语言研究院，上海 200083）

“有N”短语从语义上可以分为两类：有程度义的“有N”和无程度义的有“有N”。前者如“有胆量、有机会、有水平……”，后者如“有电脑、有客人、有事情……”。表程度的“有N”短语很多时候相当于一个形容词谓语句，比如：

很有胆量 胆量很大

很有机会 机会很大

很有水平 水平很高

程度义的“有N”可以与“很”结合构成“很有N”短语。对于这一现象语言研究者很早就予以了关注，并陆续发表了一些文章。下面首先对此做以简要介绍。

一、“很有N”短语的先行研究

贺阳（1992）用3000个名词对“程度副词+有N”短语考察之后指出：由表具体实体意义的名词构成的“有N”短语不能受程度副词的修饰，能够进入该短语的名词基本上都是抽象名词。如果一个名词同时具有实体意义和抽象意义，进入该短语的只能是抽象意义。比如，“架子”“头脑”等。还有一类名词本身不能进入该短语，但是后附词缀“-性”后也可以进入。如“很有新闻性、很有名族性”等。[1]朱德熙对抽象名词做了如下定义：抽象名词是前头只能加“种、类、点儿、些”或“次、回、遍、顿、趟”等动量词的名词、并列举了“礼节、道德、风气、观念、祸、恩情”等抽象名词。[2]但是我们发现“礼节、道德、风气”可以进入“很有N”短语，“灾难、观念”却不行。可见，并非所有抽象名词可以进入“很有N”短语。

李宇明（1992）指出能够进入“很有N”短语的名词“多表示与精神、气质或性质、力量、才能等有关的名词性词语”。此外，也有其它一些方面的名词，如“特色、风格、来头、靠山”等。在语义色彩上，这些名词多具有褒义，但也有一些中性词语，比如“分寸、价值、深度”等。这些词本身都是中性词，但是进入“很有N”短语后具有明显的褒义。[3]这样的说法大体上是正确的，但是没有说明能够进入“很有N”短语中的N需要满足的条件。

彭利贞（1995）专门研究了“很有N”短语中N的内部构成成分、分布和功能，以及“很有N”中“很”的语义实现。他将NP分为NP1和NP2，NP1是不带任何数量词的名词，NP2是与“一些、几个”等模糊数量词组合的名词，如“一些书、一些人”。有一些词不能成为“很有NP”中的NP，根本原因在于这些名词不能受不确定数量这一语义范畴的制约，当然也不具备NP1那种抽象名词的性质。”作谓语时，“很有 NP1”构成描写句，“很有 NP2”构成叙述句。对于这一点，彭文通过英汉对比进行了证明：“很有NP1”对应于英语的形容词谓语句，“很有NP2”对应于英语的存在句式“there be”或者以“have”构成的领有句式。作定语时，“很有NP1”充当的定语是描写性的，“很有NP2”是限制性的。[4]

王珏（2001）主要按照与量词的结合程度将抽象名词分为七类，分别是知识领域类、度量类、消息类、策略方法类、疾病类、程度类和感情类，把能够进入“很有N”短语的名词归为程度类。其中程度义抽象名词是横切的一个小类，这个类与其它类别存在着交叉。[5]比如消息类中“道理、看法、主意”和情感态度类名词的“感情、态度”等很多名词都可以进入“很有N”短语。

石毓智（2004）从认知的角度对N进行了限制。“有N”短语的名词所指的事物，凡是以社会平均值为计量起点的“有N”短语都具有程度义；凡是以“0”为计量起点，“有N”短语没有程度义。他对社会平均值做了如下定义：在某个社会、生活环境或者具体交际的语境中，绝大多数成员所拥有的某一属性的一般程度。比如：“知识”对于大多数人来不可能是“0”，所以“有知识”就有了程度义。[6]这一提法有较强的解释力，但是在对“有N”短语中N的限制条件上不易操作。

其它与“很有N”短语相关的研究还有张豫峰（1999）[7]、芜崧（2006）[8]、杨玉玲（2007）[9]、麻彩霞（2011）[10]等，在此不再一一评述。

通过以上简单的梳理可以看到学者们对“很有N”短语已经达成了以下共识：首先，在结构上，“很有N”是先由“有”+N构成“有N”短语，然后再由“很”修饰“有N”；语义上，“有N”表达程度义，“很”是程度副词，表示程度高；在词汇层面上，N是抽象名词；表程度义的“有N”短语类似一个形容词，能够作定语和谓语。但是关键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即满足什么条件的名词N才能够进入“很有N”短语。

二、对“很有N”短语中“N”的考察

能够进入“很有N”短语的词基本上都是名词，但是语料库显示有一些动词也可以进入该短语，如：“很有威胁、很有触动、很有交往、很有妨害”等。由于汉语词类较为复杂，为了考察更为全面，我们把能够进入“很有N”短语的词统一看作名词。

为了观察“很有N”短语中N的分布情况，我们利用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进行了统计。以“很有”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共找到例句15901条。由于我们需要的是光杆名词，筛选后“很有N”短语为10886条，将重复短语合并后剩余短语为561条。

我们对以下情况暂不考虑：1.N为非抽象名词，但在“很有N”中表示的是抽象意义，并且抽象意义与本义相差甚远。如：很有架子、很有脸面、很有油水等。2.出现频率过低（1次或2次），且不符合我们语感的词，如：很有争论、很有不快、很有怀疑等。3.惯用语。如：很有两手、很有两下子。4.双音节的“有”字词：如：有效、有用、有钱、有力、有名等。最终我们收集到的“很有N”短语为465条。

尽管语料库中没有出现并不意味着现实中不能出现，但是由于语料库规模足够大，例句也足够多，我们认为这465条短语是“很有N”短语的主要表现形式。

一般认为汉语形态不发达，但是“很有N”短语中相当一部分N都具有明显的形态标志。我们首先从形态上将465个词划为集合1和集合2，前者有形态标志，后者无形态标志。

（一）对集合1的形态考察

该集合中的名词词尾都有一个典型的词素，它们是“感、力、性、心、气、味、法、意、头、处、情、势、法、见、量、益、度”，且这些词都是偏正关系。由于篇幅关系，本文从集合1中仅简要列举以下几例：历史感、冲击力、创造性、上进心、朝气、女人味、章法、画意、看头、用处、激情、优势、想法、偏见、胆量、收益、知名度。如果不考虑词频，这类名词约占“很有N”中名词数量的一半，达到231个。

以下是此类词的分布情况：

词素词汇频次感力性心气味意头35 148 45 789 44 297 16 390 20 303 11 180法 4 4 7 14 36 10 50处 9量 5 280情 6 9 7势 4 6 3法 4 4 7见 6 8 3 123益 5 2 6度 7 9 2合计231 3051

集合1中的名词含有上表所列的词缀。那么含有这些词缀的名词是否都能够进入“很有N”短语呢？除个别例外（如视力、听力、爱情），答案是肯定的。对这几个例外我们后面再加以论述。

（二）对集合2的语义考察

（1）属性名词

集合中2出现最多的是表达属性的名词。袁毓林（1994）根据领属特征将一价名词分为亲属名词、属性名词和部件名词[11]。杨炎华（2009）将这三类名词与领有者的关系定为从属关系、含属关系和隶属关系[12]。

小王的爸爸 刘伟的妻子

爷爷的脾气 塑料的弹性

老张的胳膊 兔子的尾巴

“爷爷”和“脾气”“塑料”和“弹性”之间是含属关系。通过这种关系可以看到领有者某一方面的属性，但是亲属名词和部件名词则无法体现这一特点。这种分类对二价名词同样适用。

张三对这件事很有看法。

张三对语言学很有兴趣。

张三在文学上很有天赋。

“看法、兴趣、天赋”与张三都是含属关系，它们都能表现出张三的某一性质，也即体现出领有者的性质。我们对这类表达人的属性的名词做了一个粗疏的分类，分别为：想法、品行、才学、声望、志趣、样态、能力·力量、气势、感知。具体如下：

想法：主张 策略 疑虑 异议 方略手段 见解 见识 疑问 见地 怨言 门道窍门 水准 理由 体会 道理 心得 心机心计 心境 心事 心思

品行：格调 胸怀 道德 礼节 信用涵养 素养 节操 戏德 觉悟 追求 口碑信誉 精神 潜质 教养 思想 修养 人缘境界 礼貌 良知 风采 风度 风格 风味尊严 理智 台缘 君子之风 自信 自尊气质 性格

才学：底蕴 内涵 能耐 底子 功底学问 本事 造诣 智慧 卓识 文采 口才知识 基础 头脑 水平 才干 才华 才能才学 天分 天赋 天资 睿智 前途 阅历根底 功夫作为 胆识 经验 内容

声望：面子 身份 威信 威仪 身价来历 资历 根基 权威 威严 体面 地位声名 声望 声誉 名声 名望 名位 名誉

志趣：乐趣 兴致 兴趣 意趣 志向斗志 风趣 热忱 抱负

样态：神采 神韵 样子 特点 特征毛病 模样 光彩 规模 嫌疑 色彩 光泽短语 组织 韵律 系统 条理 规律 节奏层次 秩序 气氛 气概 气派 气魄 气息声色 特色 起色 姿色

能力（力量）：自主权 干劲 后劲 冲劲咬劲、威胁 影响 诱惑 作用 限制

气势：气氛 气概 气派 气魄 气息眼光

感知：感触 感觉 感慨 感受 感想默契 触动

也有一些表达事物属性的名词，但是数量较少，比如“价值、营养、规律、规则”等，而且分布散乱，如果从语义上进行归类，结果可能是一词一类。对此我们暂不考虑。

（2）成效类名词

这类词的特点是它们充当宾语时，其谓语通常只能是“取得”类动词。成效类名词主要有以下词汇：

功劳 收益 利益 政绩 效益 疗效 助益效率 贡献 进步 效果 成就 建树 成绩成果 长进 成效 收获 实效

（3）情态类名词

情态类名词包括表概率和表义务的名词。表概率的名词有“可能、把握、希望、机会”。“可能”是概率义的典型词汇；“把握、希望、机会”的概率义可从下面的测试中显现出来。

他考上北大的机会很大。

他考上北大的希望很大。

他考上北大的把握很大。

这三个例句都表示“他考上北大的几率很高”。

表义务的只有一个词：“必要”。

情态类词数量很少，但是出现频率非常高：

名词次数合计1595可能669希望225把握207机会8必要486

这类名词构成的“很有N”短语一般不能充当定语。其功能相当于一个情态词，它们与属性类名词和成效类名词很不相同。

这女孩很有气质。

很有气质的女孩。

这种药物对炎症很有效果。

对炎症很有效果的药物。

这孩子学习上很有进步。

学习上很有进步的孩子。

这孩子很有机会考上北大。

？考上北大很有机会的孩子。

他很有希望考上北大。

？考上北大很有希望的孩子。

他很有把握考上北大。

？考上北大很有把握的孩子。

我们很有必要携手合作。

？携手合作很有必要的我们。

根据以上的考察可以看出集合2中的词主要表达以下语义：“想法、品行、才学、声望、志向、趣味、样态、能力·力量、气势、感知、成效、概率、义务。”表达上述意义的名词基本能够进入“很有N”短语。但是也发现一个反例“义务”。我们将通过第三节的规则加以限制。

将（一）和（二）的结论综合起来，可以看出，满足以下任一条件的名词可以进入“很有N”短语：

（1）含有下列任一词缀的名词（爱情、视力、听力、刻度等个别词除外）：

感、力、性、心、处、气、情、见、法、意、味、头、势、益、度

（2）具有以下任一语义的名词：

想法、品行、才学、声望、志向、趣味、样态、能力·力量、气势、感情、感觉、成效、概率、必要

三、修饰N的形容词

名词表示事物，形容词表示性状。形容词修饰名词从而凸显名词的某种属性。我们把某一名词所具有的所有性状定义为一个集合X，集合X的元素的总和就是该名词的所有性状。举例来看，所有能够修饰名词N1的所有形容词是集合X1的全部元素。我们会发现集合X1、X2、X3包含的成员所表达的性状是不同的，数量也有差异。

大苹果 红苹果 脏苹果 鲜亮的苹果

*很有苹果

大任务 重任务 轻松的任务 *很有任务

残酷的战争 *很有战争

*很有义务 ？义务

很有看法 好看法

很有能耐 大能耐

很有水平 高水平

很有天赋 好天赋

很有节奏 强节奏

可以看出，实体名词的性状集合成员（形容词）很多，抽象名词则很少，有的甚至难以与形容词结合。可以预测，如果把每个名词的性状集合成员都统计出来，那么它们在数量上会形成一个“大量→少量→极少量”并最终趋于零的排列。能够进入“很有N”短语的应该是性状集合成员为“少量”与“极少量”的名词（但不为零）。再看这些形容词的语义特征。《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指出“有N”短语可以表示所领有的某种事物多或大。[13]从上面的对比可以看出，能修饰“很有N”中的N的形容词只能是以下几类：大类、高（深）类、强类、好类、多类（将它们的反义词与它们看作一类）。超出了这一范围的那些名词也就不能进入很有N短语。不能进入“很有N”短语的名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N所具有的性状过多，且大类、高（深）类、强类、好类、多类不占有核心地位，典型的如具体名词。另一类是N几乎没有性状，典型的名词如：义务。这一规则可以作为第二节结论的一个补充。

四、对个案的解释

（1）很有希望 *很有愿望

“希望”和“愿望”是近义词，但是前者能构成“很有N”短语，而后者不能。这主要是因为“希望”可以表示概率，而“愿望”没有概率义。

考上北大的希望很大

？考上北大的愿望很大

“希望大”是指“概率高”，因此它可以进入“很有N”短语。而“愿望”不能表示概率，也不表示集合2中的任一语义，所以它不能进入。前面我们指出表示“志向”的名词可以进入“很有N”短语，但是“愿望”不是一种志向，而只是一种心愿。

a.他志向远大，令人佩服。

他理想远大，令人佩服。

b.他愿望大，令人佩服。

*他心愿大，令人佩服。

“志向”类名词可以体现一个人的气质特征，而这种特征一般是受人尊崇的，所以我们“佩服”。而“心愿”则不能体现气质特征。不仅“愿望”不能进入“很有N”短语，所有表示心愿的名词都不能进入，如：意愿、志愿、期望等等。

（2）很有眼力 *很有视力

“眼力”表示的是一种能力，而“视力”却不是。

你眼力好，帮我看看这古董是不是真的。

*你视力好，帮我看看这古董是不是真的。

很明显，前者表明由于“他眼力好”，所以具有鉴别真伪的能力；而“视力”好，并不能体现出领有者的某种能力，所以不能说“很有视力”。

（3）很有效果 *很有药效

“药效”是效果的一种，但是一般不说“很有药效”。这是因为“药效”的领有者是药物，“很有N”短语构成句子时一般是和领有者共现的。

这药物很有效果。*这药物很有药效。

领有者共现之后“药效”中的“药”是羡余成分，存在着语义重复，所以一般不说“很有药效”，而说“很有效果”。

（4）很有感情 *很有爱情

可以说“很有感情”，但不能说“很有爱情”，如下例：

我对她很有感情 *我对她很有爱情

爱情是一种感情，但是“爱情”一般没有领属者。

？我的爱情？张三的爱情

即便在某些特定场合出现领属者，比如：“我的爱情在哪里？”通过“爱情”也体现不出领属者的个人属性，不符合我们的规则。另外，“爱情”只能受“甜蜜、苦涩”类形容词修饰，也不符合规则2。

（5）很有必要 *很有义务

名词“义务”基本不受任何形容词修饰，不符合规则2。

五、结论

语料库显示“很有N”短语中一半左右的N具有明显的形态特点，它们的词尾只是个别词素。另外一部分在语义上不仅仅局限于属性名词，还有成效类和情态类名词。能进入“很有N”短语的N需要满足以下条件：（1）具有下列任一词素的名词（爱情、视力、听力除外）：感、力、性、心、处、气、情、见、法、意、味、头、势、益、度（抽象义）。（2）表示以下任一概念的名词：想法、品行、才学、声望、志向、趣味、样态、能力·力量、气势、感情、感觉、成效、概率、必要。并且，这些名词一般只能受“大类、高（深）类、强类、好类、多类”形容词修饰。

本文还存在一些不足。首先在属性名词的分类上可能存在交叉。在次类的命名上，很难用某一个词来概括。另外，我们也舍弃了语料库中部分的“很有N”短语，这可能会对结果造成一定的影响。最后，对“很有N”短语中程度义的产生还没有进行充分解释。初步的假设是“很有N”短语中N的性状比较单一，同时人们天生有对积极事物的追求，这使得人们在说N的时候很容易联系到它积极方面的性质，即“大、高、强”等意义，也就使得形容词不需要出现在“很有N”短语中。对该假设的进一步证明，我们留作今后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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