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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

2014-09-12阳明明

山花 2014年8期
关键词:电缆线铜线皮卡车

阳明明

他们互不认识,同坐在一张长椅上。房间接近二十五平方米,容纳五十多人,数片蓝色烟雾朦胧中交错在一起,围绕着五十多颗人头盘桓。他们前面的电子屏幕不停地闪烁,红蓝二色的圆球无序地排列着。他们手里捏着同样的一张长二十厘米宽八厘米的单子,蓝色的方格一共十五格,红色的则只有五格。犹豫了片刻,他们在红色格子中写出选定的数字,他写下2、3、5,他写下2、5、18。收单的人来了,他们递上单子和纸币,同时相互交换了眼神,勉强地报给对方惨淡的一笑。他终于说话了,——5号肯定有希望!——他点点头,呃了一声。

这是他们这一天里第一次说话。

老板按了一个按钮,“呲”的一声,圆形玻璃缸里写着数字的小球就胡乱飞舞起来。几秒钟后停了,从玻璃缸底部探出一根铁管,将一个小球托起来。先出来的是平码,一共五个数字。五个数字的产生花去了五十秒钟。他们觉得那不是五十秒钟,而是五十年,让他们彻底老了一回。接下来就是特码了,决定他们胜负的时刻到了。一个小球被探出来的铁管高高顶起,上面写着20。他们同时瘫在椅子上,时间在此已经毫无意义,连同此刻的人生一样虚无。有些人骂起娘来,有些人离开了,也没说什么;更多的人则埋头冥思,下一轮即将开始,大家又面临抉择。他们同时摸了摸口袋,虽然他们都清楚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但还是不约而同地摸了摸,在里面掏了又掏。

他回家要坐两块钱的车。

他回家要走三十里山路。

他们又同时站起身来,走到屋外,新鲜空气迎面扑来。他们感觉屋外的世界真潮湿。他走进厕所,他也走进厕所。在一米五长的尿槽旁,他们又相互惨淡一笑,心照不宣地掏出脏家伙,同时对着黄土墙喷水。黄土墙随即被冲出两条小沟。

他们走出厕所。他四处打量着,地上并没有发现一张哪怕是一块面额的纸币。他回家要两块钱车费。就算有钱,天已经黑下来,有没有车也成了个问题。他走到马路边,蹲下来把头埋到双手间,塞了支烟进嘴里。在厕所门口无助地站了一小会儿,他就凑了上去,跟他并排蹲着,向他要了一支烟。

他们都点燃了烟,接着他们两个屁股冲着的房子里又爆出一阵唏嘘。那阵虚虚实实的唏嘘并不张扬,甚至有点压抑,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唏嘘中表达的各类情绪,似乎是从他们身上剥离出去的。在那阵唏嘘声陆续熄灭后,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良久,他对他说,我知道你回去要两块钱,可我的钱全部输光了,话语间充满了遗憾。——我有钱的话肯定会借给你,但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他妈的。——你回去要走三十里山路,现在天黑了,你怎么回去?

他们都回去不了。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笑完,他站起来,感觉到一阵眩晕。他指着对面山上,说,不如我们去搞点钱吧。他也站起来,同样的眩晕感让他前后左右摇晃。——搞就搞嘛。——他们丢掉烟头,向左边走去。他走在前面,越发对他那干脆利索的回答感到很满意,于是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发现天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入夜晚了,他的半个脑袋都已经陷入黑暗。

他说,我们没有刀,不好搞。

他说,有办法。

乡派出所灯火通透,三辆依维柯警车安静地摆放在场院里,所长站在副局长和特警大队长面前,为他们讲解今晚抓捕的对象和行进路线。三十多个警察眼睛圆睁,瞪着所长、副局长和大队长。

从派出所大门往外望去,一片黢黑。远山伏在黑幕下,面目全非,只有山风幽幽地吹拂过来,舔着每个人的脸。

呜……

从北边不远处传来火车的轰鸣,那是出洞的火车正在全速奔向南边的城市。火车途经乡派出所西侧的铁轨。一间间流动的房间放射出来支离破碎的光亮,让派出所和警察们都晃动起来。所长停止讲解,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

他们今晚要抓捕的对象已经被牢牢掌控住了。事先安插的眼线已经潜伏在抓捕对象的附近,距离不超过三十米,所长说。

火车很快钻进另外一个山洞,又鸣起来,然而这次的声音像是被一块破布蒙住了,呜咽中显得委屈。火车奔着远方而去,载着上千人的旅程;三辆依维柯警车则安静地摆放在派出所坪场上。

这一趟抓捕,为防止打草惊蛇,副局长决定步行。

要是去采石场,从乡派出所走出去,得往东一里地。

他们走到采石场前面,蹲在荆棘丛里,小声呼吸着。他往前摸了摸,他问做什么。他解释说,摸到你放心点,我看不见你。他说,你在这儿等,厨房里没人了。他说,我跟你去吧,我怕你回来时看不见我。今天晚上的天这么黑,真是鬼能打死鬼。

厨房里果然没人。他提着菜刀往外走,他跟在后面。走出采石场,他发现菜刀就在他手里握着,在从采石场里发出来的灯光的映照下散发出杀气。他手握菜刀的这个举动,顿然让他觉得他是一个冒冒失失的人,顿然让他觉得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他在后面问,你熟悉地形吗?他跳过一条沟,喊,跳。他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跃过了沟。他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再问。他们走着,已经开始爬山。爬了几分钟,就顺利到达一个山坳的最高处。他在后面问,还有多久,我不行了。他说话的时候,弯腰扶着一棵小树。他说,我也不知道。他干脆坐下来。——那就休息一会吧。

他们坐下来,却听见一声汽笛近近地响起。他说,下面来火车了。他说,是火车。他们站起来,观看一列火车从他们的左手边跑过来,然后消失在他们右侧的山洞里。那一列客车灯火通透,让他眼睛湿湿的,让他感到一股强大的空虚注入体内,让他闭上眼睛只想躺下,让他对身边的他失去信任。我们要去做什么?他质问他,声音很响,在刚刚通过了火车的旷野里显得狰狞。

我们去搞钱。他冷冷地说了句,然后用菜刀在前面的小树上砍了一刀。——刀还可以,他说,砍在树上很受力。

我不想去搞钱了。——你有两块钱吗?——我走路也可以回去。——你以为你能走到屋吗?——我以前也走过的。——你不想翻本了吗?!——他沉默了,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圆形的玻璃缸,那些被托起的写着数字的小球。

他又向前走。但你要告诉我,还要走多久,他委屈地说。

他并没有回答他,只顺手一刀砍断了一棵树苗。

铁道巡路员负责巡视铁路的安全,由南到北有十里路长的距离。巡路员每天夜里都要走三个小站,第二天走回来,总是在铁轨上敲敲打打。哪怕是铁轨上某一个螺丝松动了,他都要及时拧紧——所以他们总是背着一个特大型号的扳手——有了其他情况则要报告车站,让车站调配人员来解决,以保障火车的安全行驶。

有很多危险威胁着巡路员的安全,夜半深更时走在路上遇到歹人自不必说,站在行驶的火车旁,被火车上扔下的东西砸伤也很正常。巡路员也配备有帽子,但他们都不习惯戴在脑袋上,更喜欢将之挂在扛着的扳手上。

巡路员的一个前辈,在铁路上工作了三十年,在白天黑夜里行走了三十年,然而在某一天的晚上,被火车上某位旅客扔下来的瓷碗砸中了脑袋,当场死亡。巡路员死了,铁路还要继续运行下去,于是车站又调配了新的巡路员。

第二天,这个新的巡路员上岗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依然走在前面,但话语明显地多了,开始照顾到他的心情,但事实上他已经不需要他的照顾,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并坚决按照自己的思维办事。虽然他从来没有到过这边山上,但他也不能跟着一个陌生人随便乱走。而且他长久的缄默让他很不适应。

他开始质问,你到底对这里熟悉么?我们这是在瞎走,是不是?

他转过身来,抡燃打火机,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在他鼻子前面定住。他说,我儿子在这里偷过三次,第三次才被抓住,现在坐牢三个月又七天了。说完,他熄了打火机,继续走。两个人沉默下来,大山在黑暗中悄无声息。

他在后面跌了几个跟头,有一次差点栽倒在一块石头上,但他没有抱怨。他转身回望了一下,发现山村里豆子大的灯光已经离他太远。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几乎是四足下地,贴着地爬行——的时候,他已经彻底被前面的那个人所俘获。——他感觉自己像他的一条狗,没有任何理由就跟着他在黑暗中往黑暗里走去。他内心里总有像狗那样叫上几声的冲动,“汪汪汪”,他抑制着自己,然而无法控制的他却在意念中默默吠叫,“汪汪”。我真是无可救药了,他想。

他听到前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声音有点潮湿也有些颤抖——就在这里。——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这到底是谁的声音,就撞到了前面的人。原来是他的声音,可他怎么能走调得那么厉害,让人辨识不出,似乎从天而降了第三个人来。他问,我们应该怎么办?他说,用刀砍。他开始爬杆子,他站在杆子下,望着黑幕似的天空上有一根暗色的杆子耸立着。他看着暗色的他在暗色的杆子上像尺蠖那样一起一伏,逐渐地爬到了顶端。

他从后腰际拔出菜刀,对着电缆线砍了五刀,每砍一刀,他嘴里都要轻轻哼出一声。哼了五声后,电缆线呼地一声躺了下来,落在他身边的荆棘丛里。他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摸到了死蛇一般的电缆线,然后有点兴奋。他感觉自己浑身发抖,想喊他下来,但转身发现他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

他几乎有点抢夺地从他手里掠过电缆线,然后顺着它往山下走去,朝着一片荆棘地走去。他跟着他一起走,荆棘不时刺着他,他没有作声。他隐约感到,这是命运的捉弄,他活该是要翻本的。他命有大富,不是他自己胡思乱想,而是数年前一位蓄八字须的瞎子向他透露的天机。大约走了一百来米,他们来到另外一根杆子下面,他举着菜刀,用了六刀才把三根大拇指交叠起来那般粗细的电缆线砍断。

他对他说,走吧。于是,他们拖着死蛇一般的电缆线往山下走去。这时,他能感觉到他也有点兴奋,也就是说,他们两个都有些兴奋了。他们顺着一条水泥路往回走。他发现,水泥路两边是高低不一的坟堆。

他问,你不怕?

他答,身正不怕影子歪。

在一个岔路口,他带他走向另外一条路。他站着不动,想着要原路返回。他生硬地拉扯了两下,他还是动了。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电缆线拉到另外那条路上。那条路很难走,他们几次差点翻身滚下。他们走到一个山坳处,停了下来。他叹息一声,说,捡点干柴火来。他也终于释然了,放心地去找柴火。

找来柴火,他们把电缆线卷成很多个圆圈,开始烧。火苗不久就窜起来,乳白色的浓烟直指黑色天穹,俨然墨汁里掺进了些许牛奶。

胶皮味很快从火堆里蔓延出来,甚是刺鼻。

电信公司的两个临时工,奉命蹲点捉拿偷盗国有光缆的窃贼已有数天,而这天晚上他们在山脚守候己达两个半小时。他们来时,暮色稀微,亲眼目睹群山被黑暗一点一点囫囵吞咽。此时,他们却看见山腰上火苗忽闪,似乎是黑夜松开了一粒纽扣,紧接便是一股胶皮气味迎面袭来,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亲切。他们不由地心潮猛地澎湃起来。他从屁股上的口袋里抓出手机,拨通了公司保卫科头头的电话。

他得到了指令,严密监视,等待后援,抓活的!

于是他们隐蔽起来。起初,他对隐蔽还有点不认同。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他不屑地说。他的搭档是个新来的,对他的话不敢点评,于是沉默着。他虽然发了牢骚,但还是在黑暗中找了一堆灌木,在其中埋了身子。他们蹲在灌木丛里,姿势跟拉屎时一模一样,盯着山间那忽明忽暗的火光。

火苗渐渐拉高,甚至映衬出两个像模像样的窃贼。终于逮到了!他说。他话语中的得意和亢奋感染了他,他接着他的话说,好久都没这么高兴了。然而,他毕竟是个新来的,说起话来还有点拘谨,兴奋之情并未表露淋漓,或者说他还没有他那样的亢奋,或许他还没有像他那样深地沉溺在这个捉人的游戏里。

他接着说,我们蹲了这么些天,想起来真他妈的不值得,早知道前几天就不来了,就今天来。他问,那东西有那么值钱吗?三天两头有人来偷。他把双手夹在小腿和大腿之间,转过头对着他,那里面是铜,你说值钱吗?

他突然问,抓到人,你们打不打?他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你想打人吗?你喜欢打人吗?你心情不好?你失恋了?——他沉默了,把双手插进胳肢窝。

他腰际的手机响起来,他赶紧捂住。你看着火,我接电话。他猫着身子走到一丛茅草后面,把手机贴到耳朵上,细声哼了一下。——喂……——接完电话,他往后走了几步,然后爬上铁轨。铁轨在一个大灯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孤单。他猫着身子,像老鼠一样蹿过铁轨,来到另外一边。一眼望去,一辆皮卡车正停在一条公路上。皮卡没有亮灯,不过马路隐约呈现出银白色,皮卡旁边站了两个人,依稀可见。——后援来了。他心里顿时鼓点阵阵——他走过去,但一脚踏空了,侧身一倒,滚下了铁轨。往下滚动的时候,他喊出了声音。尽管那声音十分压抑,但当他爬起来,走到皮卡旁边时,皮卡上面的人还是责备了他几句。

他的一声“啊”迅速在空寂的夜幕下四散开来。在他们不远处的火车道和公路交叠的桥洞里,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内,依然能清晰地听见这一声完全发自潜意识的“啊”。小轿车内一男一女正准备播放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又名《合唱交响曲》)的。

那是他们最喜爱的音乐。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离不开这首伟大的乐章,他们的相爱更是融入了这部交响曲。音乐真是神奇,写《第九交响曲》时贝多芬已经完全聋了,作曲家已经垂暮之年,写出这部作品后的三年多,他便与世长辞。然而,这是大师的永恒之作。在作曲家的暮年,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终于攀登上了音乐的最高峰。根据相关资料,大师为了保持创作激情和状态,先后搬了四次家,埋头创作了一年半之久,可谓燃烧了自己最后的热量。大师在1823年的年底完成了《第九交响曲》,1927年3月终于到了他油尽灯枯之时。

他们都熟识大师的人生。大师将他们维系在一起。在忙碌了整整一个白天,和不同的人说话,微笑甚至大笑,有规律地吃喝甚至拉撒,衣服穿得得体而匀称,脸上一尘不染,做起事来一丝不苟。整整一个白天,他们都互不见面!

送走了白天,他们迎来了黑夜,和黄昏的尾声见面。在一棵小桦树下面,他的车停了下来。她开了车门,钻了进去。天啊,她听见了贝多芬。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她全身,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贝多芬潺潺流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车往郊外开去。

这个小小的城市,布满了灰尘。就连她的头发,早上出门前精心护理过的,不到中午就已经油腻不堪了,再加上落了那么多灰尘,让她整个人都灰蒙蒙的了。她多么讨厌那种因为不洁净而带来的消极情绪,整颗心都是灰蒙蒙的。

车子开往郊外,她看见了火车。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一列挂了二十多节车厢的火车,轰隆隆,轰隆隆,像是大军鼓在不间断地打击,从而发出让人敬畏的声响,增加了音乐的强度,也让听众们产生强大的力量。她望了他一眼,一定很深情,因为她整个人因为他侧脸的轮廓而轻盈起来。

他正全神贯注地驾驶着他的车子,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夜色已经完全充斥满天地之间。他们行驶在与铁路并行的公路上,四野都是墨黑色的,唯有前面的公路还发出银白色的微弱光芒。

站在皮卡旁边的两个人跟着他走向铁轨,他们将替代他和他的搭档,担任起监视的任务,而他和他的搭档,则要沿着另外一条道路,向盗贼靠近,并伺机抓捕。这是头头的指示。皮卡车开走了,这也是头头的指示。他对开走皮卡车感到莫名其妙,一种被抛弃的滋味油然而生。可这是头头的指示,他只好对皮卡挥了挥手。然后,他带着两个人翻过铁轨,来到他的搭档的后面。

他轻轻拍了拍搭档的肩膀。搭档哆嗦了一下,趴在地上,双手抱头。他轻蔑地笑了一下,但并没有出声,而是在黑暗中牵动了自己的嘴唇。他在黑暗中笑,但没有人知道他笑了,于是他又拍了拍身边的两个新来的人,示意他们注意趴在地上的人。他们果然注意到了脑袋贴在地上,双手抱在脑袋上,屁股撅得老高的人,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像极了一只正前腿伏地拱泥巴的猪。

他们都笑出了声音。

他连忙长“嘘”一声,提醒他们不要出声。

敌人就在附近,极易惊动。

他把他拉起来,朝铁轨走去。他明白是他在捉弄他后,在他后背捶了一捶,但捶得并不重,类似于按摩。他是新来的人。这一捶,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深厚了很多。他们沿着铁轨走,尽量靠近树林靠近地面,避开铁轨上路灯的照耀。他脑海里浮现出电视里那些抗日战争中炸鬼子碉堡的情景。他想起了港台电影里面越狱的场面。他们都有点想笑,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在演戏,而他们从未演过戏。

从铁轨走上向山上延伸的路,他们感觉有点紧张。他们脑海里不但想着如何去面对即将要面对的窃贼,而且还想着周围怎么有那么多坟墓。那些大小不一的坟墓高低错落地堆在路的两边,让他们浑身发毛。

估计走错路了。——他说,并且停住了脚步。

再走走看。

他们继续朝前走,看见一间凉亭。他们脚下生风,不停地打滑。他打滑的时候,他就关切地说一声,哎哟,要小心!他打滑时,他则警觉地说,不要滑倒!并附带地做出要上去扶他的动作。他们两个都没有滑倒。他们越走越高,铁轨上的灯光似乎远在天边。

是不是真的走错了?——他再次提出质疑。

他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经过简单的对话,他得到指令,继续往前走。他拉了他一把,没事吧,还要往前呢。他跟在后面,但突然走到了前面。他环顾左右,极想看清楚那些让他心悸的坟墓。听到他的脚步声,他觉得踏实一些,但还是隐隐觉出恐惧来。

让他着实吓了一跳的,是他猛一抬头,看见了前面的一个凉亭里坐了一个枯老头。他感觉自己的双腿一软,脑袋一黑,喝醉酒似的倒了下去。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他扶住,枯老头同时也跑上前来。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凉亭的长凳上。他先看到他,然后看见了枯老头。枯老头穿一身中山装,没有头发。他坐起来,感觉屁股更凉了,简直有点麻木。他走过来,对他说,我们要抓紧,口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他问他,怎么了?他苦笑了两声,说你睡了三分钟,现在没事了。他对枯老头说,老先生,请你带路吧。他站起身来,他们已经走上一条小路。

他觉得委屈,但还是跟了上去,因为他渐渐回忆起自己跌倒在地上之前的事情。枯老头默不作声地在前面走着,他观察着老头包裹在黑暗中的后脑勺,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总算平静了很多。他知道有的山上会有守墓人,可等亲眼见到,还是着实吓了一跳,直到现在他还沉浸在恐慌之中,浑身发麻。

他真是被吓得不轻,完全没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心思,只是机械地摆动自己的双腿。他是个新人,上班才一个多月。受到这样的惊吓,他的记忆一直处在短路状态,直到他们停了下来,他才终于醒悟过来,记起了此行的目的,是捉贼。他看见前面有一堆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堆,胶皮味很浓。

枯老头说要回去。——我要睡觉了。——他们给他让路。他顺便说了一句,走好啊。枯老头回过头,盯着他的脸,盯了许久,但没有再说一句话。

许久之后,枯老头很是落寞地迈开步子,往来路走去。

他把手掌伸到火苗上,感觉很舒服。他看着电缆线在火中融化,铜线裸露出来,感觉很欣慰。他们俩此时望着火堆,想起了5号,然后相互看着对方的脸笑了起来。他们终于觉得眼前的人已经不是陌生人了。

他望了望天,说,应该差不多了。他说,再等会吧,烤烤火。他站起来,黑了他一脸。——你不想翻本了?他只好站起来,但是不作声,跟着也黑起了脸。他说,趁早走,卖了钱,去翻本。

火堆里火星子跳跃起来,他们用棍子把铜线挑出,找到一个头头,用树叶包着,拖着走开了。

他们拖着铜线,好像拖着一列脱轨的火车,在山路上哗哗地响。他朝另外一条路走去,他说,为什么不走老路?他没有回头,但颇为得意地说,我只走近路。

或许是他的趾高气扬刺激了他,让他突然感到很卑贱。这样的夜晚没有蜷缩在自己婆娘的怀抱里,却跟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拖着一根滚烫的铜线。他喊了一声,分我多少钱?他没有作声,只是冷笑了一下。他一跳,他就看不见他了,但还能看见铜线仍在爬行。他也一跳,双脚落在了一条水泥路上。

他看见离水泥路不远,有几栋民房,于是踮着脚尖走上去,在他耳边悄声问,有人会发现我们吗?他没有回答,但明显已经谨慎起来,左右瞅了瞅。瞅完,他停了下来,把已经冷却了的铜线卷起来,卷成十几个重叠在一起的圆圈,然后挂在自己的胳臂上。

——难道没有人察觉我们吗?

——你想被人抓住?

他觉得自己应该厌恶他,但最终还是没能厌恶起来,汪汪,他又默默地叫了两声。从今天晚上开始,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男人了。他在水泥路上走着,故意把脚步声搞大。他在后面不停提醒他,小心!他心里得意,只有通过脚步声来表达,于是他的脚步声更洪亮了。再一次来到铁轨边,他舒了一口气,而他,在他身后跳跃起来。他兴奋地问,你说,我们今晚赚了多少?他白了他一眼,只是黑暗中他看不见他的白眼。

他走上铁轨,并沿铁轨走去,可他在后面又不走了。你要去什么地方?他双手交叉着摆在胸前,笔直地站着。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搭理他,只是做了一些难看的表情,但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他走上去,拉住他。他甩开他的手。他又拉住他,这次他没有甩开他的手,而是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他想还手,但被他推倒在地。

狗日的。他边爬边骂。

他用脚踩住他的大腿,咬着牙齿说,我想杀人。

新来的巡路员上岗的头一个晚上,还不能适应夜晚行走的作息规律,走在铁路上似乎走在梦境里。当他穿越某一个山洞,走向一块原野时,会下意识地用手电筒四周晃晃。他觉得这样能给这个乏味的梦境增添些许乐趣。

当他把手电筒收回来,照在铁轨上时,发现两个人在他面前,一个躺在地上,被另一个用脚踩着。巡路员看见人,感到异常亲切,于是做起了和事佬,上前给两个人劝架。在他的规劝下,站着的人把脚从躺着人身上移开。

躺着的人随即站了起来,对巡路员笑,巡路员趁机给两个人递上香烟,三个人于是坐在路旁闲谈起来。两个人开始向巡路员打听关于巡路员工作的一些简单常识,巡路员一一作答。直到一辆火车开过,巡路员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说要走人了,三个人于是朝着彼此的屁股面对的方向走散了。

他们走出去没多远,发现山腰上有火苗窜出来。那是他们刚才烧电缆线的地方,如今换成了两个电信公司的临时工。两人坐在火堆旁不愿离去,不约而同地谈起了不稳定的将来。——不抓贼了吗?他才上班一个多月,还想好好表现表现。——去哪抓?他瞪了他一眼。他又何尝不想表现呢?

他是个临时工。

他们匍匐在枕木上。那堆火旁边,映出两个人影。好险啊,你看见没有?他回头对他说,你要是再耽误几分钟,我们就被捉了。他没有说话,但双眼直直地看着他,贴在枕木上的身子软弱无力。

在他们身下,在火车道和公路交叠的桥洞里,两个偷情的男女刚刚完成了他们的心愿,躺在黑色小轿车里面听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他们选定了这个偏僻又宁静的地方,主要是看中了这里很安全,于是他们也很放肆。

男的说,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女的说,今天晚上来了三趟火车,我大声叫了三阵。

男的说,不来火车你也可以大声叫,没人听见。

女的说,外面好像来人了。

男的看了看外面,一辆皮卡车正向他们开来,于是赶紧发动马达。但是车子还没开动,皮卡车猛冲过来,就已经开到了小轿车的前面。皮卡车似乎是要全速往前,可还没有开出桥洞,便“吱吱”两声,一个急刹车停住了。

在皮卡车的前面,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如神兵天降,长长短短的枪全都对着驾驶室。与此同时,小轿车开始往后倒,车内的男女惊魂未定。他们还没有看见前面的警察,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紧接着,小轿车的两侧涌来了十来个警察,长枪短枪对着他们。他们两个哭了起来,凄厉的声音伴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在夜空中盘旋上升。

他们匍匐在铁道上,听见下面传来的惊慌的哭叫,真是让他们快要离了魂。不过,片刻之后,两辆车,皮卡和轿车,先后驶出桥洞,在银白色的马路上向着远处开走了。天地之间重又归为宁静,警察和车子,似乎是在瞬间消失不见的。

他们甚至没有看见警察,只是看见了一辆疯狂奔驰的皮卡,以及听见了一阵尖锐惊恐的叫喊。

他站起来,但浑身冒着冷汗。他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友好地说,我来扛扛吧。同时伸手过去取他肩膀上的铜线。他极不情愿地放开铜线,任他拿去。他抬头望了望,山腰上的火已经矮了下去。

他们正靠近一盏树立在铁轨旁的大灯。只要走过那盏大灯照射到的地方,然后从一座火车桥的一侧走下去,走一百米左右,就能找到一家废品收购店。他们从灯后面往灯前面走去,灯光让他们看清了彼此的表情,一张脸皱着眉,另一张脸亦皱着眉。

他说,那个巡路员还真是奇怪,把我们当他爹妈了。灯光给了他力量,让他完全丧失了警惕。不过,他没有接话头,而且还很不耐烦地加快了脚步,脑袋高频率地左右环顾。在光的外沿,是一条黢黑的道路,他推测应该是一条田间小道。他留意到在那条小道上,有两支手电筒晃动着,快步朝他们奔来。很快,没等他提醒,他也看见了那两支逐渐靠拢的手电筒。他们两个同时颤抖了一下,感觉脚底发麻。他拉了他一把,他们重重地倒在铁轨上。他“哎哟”了一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左膝。

他盯着那手电筒,不想它们却停了下来。或许只是不小心摔倒,他立马解释给他听。他狠狠瞪着他,似乎要吞掉他。他听着他的喘息声,感觉到他体内的能量在急速聚集。两支手电筒重又站了起来,依旧快速朝光圈里跑过来。

两支手电筒,两个人,在田间小道上飞跑。他们已经能够依稀看见那是两个高大威猛的汉子。他们彻底软下来,感觉很疲惫,很困乏,很想睡。突然一阵刺耳的汽笛声划破夜幕笼罩着的一切,他们纷纷滚到铁轨的另一侧,远远地看见一列火车疾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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