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树

“不要沿着前人留的路走，自己开路并留下足迹。”金林喜欢爱默生的这句话。2010年4月，63岁的金林退休，这位在英国德文郡埃克赛特皇家医院工作了一辈子，执掌着一千多个床位的护士长，来到中国长沙，在长沙市第一社会福利院，成立了中国首家儿童临终关怀护理中心——蝴蝶之家。三年多过去了，七十个孩子来到这里，其中有三十九个已经离开了，还有七个孩子康复后，被国内外的家庭收养。

“化茧成蝶展翅高飞，这种象征超越了宗教和信仰的边界”

金林至今还记得自己8岁时看的那部影响了她一生的电影——《六福客栈》，影片讲述的是20世纪初，一位英国女佣来到中国山西的阳城县传教，抗战爆发后，女主角带领一百多名孤儿翻山越岭，徒步转往西安的安全地带——儿童之家。从那时起，金林便明白，爱，更多时候是一种被克服了恐惧与自私的真勇敢，她更立下长大以后，要做一个像女主角那样的人的志向。这个志向，她深藏了五十年。

2010年4月，63岁的金林退休了，退休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注册成立了名为“中国孩子”的慈善基金会。4月8日，她来到中国长沙，在长沙市第一社会福利院，成立了中国首家儿童临终关怀护理中心——蝴蝶之家。服务对象是16周岁以下，预期生命只有六个月的儿童，给予他们生理及心灵的双重抚慰和支持，帮他们减少病痛，同时，支持患儿的家属参与到临终关怀的过程中。

同她一起来长沙定居并工作的，还有丈夫古英俊。这个喜欢钓鱼、热爱音乐的男人，放弃了在英国优越的生活，来到中国，陪着妻子一起从事了一份“虐心”的工作。

玛莎是金林接收的第一个病儿，不是从福利院转过来的，而是被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身上只包着薄薄的被单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孩子的生日和所患的疾病——先天性胆道闭锁。金林初见玛莎时，她还不到一岁，整个腹部硬得像石块一样，瘦瘦的小脸黄得像豆油一般。

金林二十四小时陪伴着玛莎，抱她，抚摸她，亲吻她，给她唱歌，为她打止痛针，给喜欢洗澡的她每天洗三次澡。她无比详尽地记录下每一份药物服下后，玛莎的反应，以及任何一个护理动作后，玛莎表现的不同。每次抱起玛莎，金林心里都会隐隐作痛，“她的目光里有着那么深的幽怨，令我那么想去化解她，所以，每一次，当我凝视着那双无助而有些淡漠的眼睛时，我心里都在说同一句话：亲爱的玛莎，请给我时间。”

渐渐地，玛莎开始对金林的存在有了感觉，当金林走进她的房间时，她的眼睛会朝着金林来的方向眺望。虽然只是一个看上去依然有些疏离的眼神，却给了金林和古英俊巨大的惊喜，夫妻两个人边唱边跳，下一个目标是看到玛莎的微笑。因为玛莎的日子不多了，她要让她笑着离开。

2010年6月18日10时15分，玛莎拒绝进食，金林的心一沉，把她抱在怀里，走到窗前，想让她看看窗外的芙蓉树。可是，玛莎似乎对这一切已经不感兴趣了。金林明显地感觉到，她的一只小手试图从自己的手中拽出去，金林把她放在床上，紧紧地握着她瘦弱的双手，可是，她还是放开了金林的双手，用没有力气了的气力。

“玛莎，不要……”泪水从金林的眼中夺眶而出，尽管作为专业人士，她从接手玛莎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她终要离开，可是，她觉得还没到时候，她还欠玛莎一个“我来过，微笑过”的承诺。

但玛莎还是走了，金林把她抱在怀里，最后一次为她唱歌，最后一次为她洗澡，最后一次为她穿衣服，最后一次亲吻她……

玛莎离开的那个夜里，金林守在玛莎曾经睡过的小床前，给玛莎写信。而古英俊把从长沙市大街小巷淘来的各种材料，按照金林当初的描述重新装修蝴蝶之家。他将小小的杂物间修成了活动室，没有钱给孩子们买玩具，他就动手做各种手工玩具。厨房、盥洗室的设计虽然标准，但并不适用于儿童，他都要改造，还有纯白色的走廊实在太枯燥了，很难吸引孩子，他用彩笔在走廊的墙壁上，画上一只又一只飞翔的蝴蝶，还做了一个笑脸墙。

让每一个孩子在舒适的环境下，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这是蝴蝶之家的终极愿景。

“我们关心生命的质量，胜于关心生命的长度”

玛莎走了，陆续又有七个孩子来到蝴蝶之家。可是，专业的护工很难找，最艰难的时候，金林和古英俊两人照顾七个重症患儿。

同时紧张的，还有资金。蝴蝶之家的场地由福利院提供，每个孩子每个月800元的补助。蝴蝶之家的其余用度均来自金林和古英俊的退休金和一些国外基金的资助。为此，古英俊悄然回国，将他和金林在英国的财产全部变卖，用以补给蝴蝶之家。金林的三个女儿也无比支持妈妈：“妈妈，你是我们的骄傲。”

马利群是蝴蝶之家最早的一位护工，她初来这里只想找一份工作，做母亲的她觉得看孩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到蝴蝶之家工作的第一天，她就知道这份工作绝非“看孩子”那么简单。喂奶的温度与时间，抱孩子的姿势，洗澡的手法，给孩子打针吃药的时间，水的温度，甚至就连看孩子的眼神与微笑的样子，金林都有严格的要求。那个在孩子面前，从来都和风细雨的外国人，在培训护工上，却一丝不苟，几近苛刻。一天下来，诸事都不合格的马利群打了退堂鼓，决定辞职。

晚饭后，马利群在孩子的房间找到了金林，她正在给马利群照顾了一天的宁宁讲故事。宁宁是一个先天性心脏病并发肾衰的孩子，只有四个月大，喜欢被抱在怀里。金林抱着宁宁，边走边讲故事，T恤衫都被汗水打湿了。马利群突然就觉得自己走不了了，她从金林的怀里接过宁宁，示意她去睡一会儿。而宁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温顺地伏在马利群的胸前，马利群对她说：“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说完，她在宁宁的额头印下一个深深的吻。尽管语言不通，但金林还是懂得了马利群的心意，她眼睛湿润地看着马利群，过了好久才说：“刚才这个吻，是宁宁最喜欢的。”马利群留了下来，一直待到现在。

渐渐地，随着蝴蝶之家声名远播，前来做专职护工和志愿者的人也在增多。2011年7月，蝴蝶之家来了一位名叫张娟的志愿者。30岁刚出头的她一直在偷偷地掉眼泪，除了捐赠了1000元，还要求在蝴蝶之家工作一周。那一周里，她是所有护工里最卖命的一个，几乎不眠不休地照顾病重的孩子们。对于每天金林传授的护理知识，她是学习和执行最认真的一个。当护工们被要求蒙着眼睛相互喂食，以体验被喂养的感觉时，张娟吃饭时，偷偷地按照金林所教的方法，喂自己吃饭。她变换着手法，以获得各种不同的体验。很快，大家都觉得张娟一定是蝴蝶之家诸多弃婴中某个弃婴的母亲。金林及时地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对她们说：“不要质疑她，不要排斥她，尽管她可能来晚了，但她还是来了，做了她当初本应该做的事情，这就够了。我们可以不赞同她当初的行为，但我们不能伤害她现在的努力。而我们的工作，有时候，不仅仅是给孩子们以关爱，也是在养这个社会的心。”

一周后，张娟走了，笑脸墙上有一张照片也消失了。张娟的事情让金林产生了服务重症儿童家长的想法。“我难以想象，他们怎么可能忍心把孩子独自留在医院或街道上，他们一定不愿意让孩子孤独地离去，但也没有承受力看着孩子痛苦地走完人生最后的里程。”蝴蝶之家开始提供另一种服务，帮助绝症儿童家长陪伴孩子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让他们不至于手足无措，不至于因为无助无依而把孩子遗弃掉。

“捍卫每一个宝贵的生命，我们必须勇敢”

迈克尔是蝴蝶之家为数不多的幸运的孩子。先天肛门闭锁的他来到蝴蝶之家后，金林带着他先后到上海、香港求医。不足3周岁的迈克尔经过七次手术，曾经被下过十五次病危通知。康复的迈克尔被澳大利亚的一对夫妻收养。

迈克尔走的那一天，金林和古英俊没有去送，他们还没有坚强到用开心代替不舍。一个上午，夫妻俩默默地坐在孩子的小床边，周围还弥漫着迈克尔的体香。这是一份实在需要节制感情的事业，可是，这又是一份无时不需要动用感情的工作。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对于他们来说，每一次，都是一份考验。

午饭时间到了，古英俊递给妻子一张纸条——金林有一个习惯，心情不好时，喜欢在纸上写字或者画画。金林把记忆中迈克尔的样子画了下来，用英文写道：“Sweet heart，I miss you.”

事实上，三年来，金林一直有一个习惯，在每天工作结束时，给孩子们写生命日记，每个孩子有两本，一本详细地记录着他们的饮食、用药情况，是一本齐全的病历；另一本记录着孩子的每一声啼哭，每一个微笑，那是他们的生命档案，证明他们曾经那样鲜活地来过——生命哪怕再短暂，也应该被真诚地记录与记得。为他们储存回忆，让他们的生命没有断点。

章章没有迈克尔那样幸运，2岁不到的他脑积液，每一天，头都会比前一天大一些，每一天，对于他来说，都可能是最后一天。他不喜欢被拥抱，对语言毫无反应，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疼痛时，会虚弱地扭着身子。他在一个清晨，在止痛泵的帮助下离开，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章章走的那天夜里，金林梦见了玛莎，金林哭了。她说：“亲爱的玛莎，章章走了，如果你看到那个大大脑壳，从来都不笑的小男孩，替我照顾他。”玛莎说：“我已经碰到他了，他说谢谢你，你让他安静地离开，他不是不想对你笑，只是不会笑罢了。我会教给他的，因为我已经学会了。”玛莎笑得像太阳花一般。金林哭着笑着醒来，给古英俊讲这个梦。古英俊说：“你正在实现这个梦，这是一个真实的梦，因为我们都是有梦想的人。要知道，有些工作或许注定不能够快乐，但却注定伟大。”

2013年5月，在金林的努力下，她在南京成立了中国第二家蝴蝶之家，她的爱终于在这片国土上，有了蝴蝶效应。2013年11月，天津电视台《泊客中国》公益人物颁奖晚会上，金林捧过了国人送她的饱含敬重的奖杯。她深情地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有梦想的普通人。希望我的一生走完之后，这个事业依然在进行。这份事业需要开路者，我愿披荆斩棘，为后人开路。在这条路上捍卫每一个宝贵的生命，我们必须勇敢。”

就像金林所追求的那样：“我们的现实是，关心生命的质量，胜于关心生命的长度。而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幸福，对于孩子们来说都很重要。”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