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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说再见

2014-09-07范春歌

爱你 2014年3期
关键词:牢狱列车员窗帘

◎ 范春歌

我们没说再见

◎ 范春歌

大约是六年前吧,我从昆明开完研讨会返回武汉。我没有乘飞机,虽说在海拔8000米的高度尽可以云中漫步,可除了云彩还是云彩,未免单调了些。我喜欢坐火车的感觉,喜欢坐或躺在敞亮的车窗前,打量窗外的风景。如果开着窗,还会有旷野的风扑面而来。

那趟列车的软卧车厢里乘客不多。我住的这间除了我,只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和我一样,自上车就出神地望着窗外。直到列车员进来送开水,我和他才有了开车两小时以来的第一次谈话,黄昏也来了。

很巧,他说他也在武汉下车,还说想在武汉开一家做窗帘的小店,并向我打听这方面的行情。我对做生意完全是个外行,只是提醒他,武汉这类窗帘店太多了,问他以前干没干过这一行。

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年初才从监狱里放出来,犯的是刑事案,因为在家乡镇上参与团伙斗殴杀死一个人,被判了15年。我听到这里,低头喝了一口水,掩饰自己的紧张。

列车员在走廊上喊他出去验票。这时我才发现,门在列车的晃荡中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任他怎么使劲也扳不开。门外两个列车员也忙活了半天,才将门打开。她们笑嘻嘻地解释说,这个门的确有些问题,好在路上仅两天,让我们将就一点,有事就喊她们,万一听不见,就敲墙板,列车员的工作间在隔壁。

不大一会儿,他验完票回来了,我却满怀心思地出去了。虽说平日里我不是个太胆小的女人,可想到要和一个杀过人的男人待上整整一夜,我的心里还是感到很不安,想悄悄找列车员调换个房间。

已经走到列车员工作间门口了,我又停了下来,站在走廊里内心挣扎了很久:素昧平生的他向我道出了实情,我却因此不信任他,他肯定会猜测到我中途调换房间的原因,显然对人家是个伤害。我甚至能想象出列车员听了我道出的缘由后看他的眼神。

我艰难地中止了调换房间的计划,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原来的铺位。他拿出一个红红的苹果,削得很干净递给了我,继续说他做生意的事儿。他这次到武汉是多年前的一位牢友出的路费,那个朋友出狱后找不到工作,从小本买卖做起,后来主营窗帘,现在生意做得很大。他还告诉我,当年被判刑之时,他的女朋友正好怀了孕。后来她从乡下独自去了广东,留下一个女儿,由他生活在村里的父母照管。

当年被抓进去的时候,他刚满20岁,父母省下钱经常坐长途汽车到长沙附近的那座监狱探监,希望他好好改造,出狱后“重新做人”。他因为表现较好,15年的牢狱减成了10年。这10年里,他的父母不算年迈但已是满头银发,还因为他在村里“不能抬头做人”。10年里,他的女儿也长成了一个梳小辫的四年级姑娘。

他说,重新做人就从一个儿子做起,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从一个父亲做起,让女儿在学校里找回尊严。他还要去广东找那个下落不明的女朋友,当面向她道歉。他最对不起的还是那个被他和同伙一气之下杀死的年轻人,那个人吭都没吭就倒在一大滩血水里。在10年的牢狱生活中,他的眼前经常浮现那个画面,对他来说,这场噩梦将一生伴随着他,让他的灵魂永世不安。

黑夜替代了黄昏,整条走廊只有我们这间房的门一直都开着,月光洒在走廊上,像铺了一层白银。他躺倒在床上,将一只黑色的提包紧紧地搂在胸前。

我将门“咔嗒”关上了。他翻过身,有泪水细细地渗出来。

列车在黑夜里行驶,房间里渐渐响起他的鼾声。我在夜色中睁着眼睛,没有一丝的恐惧,眼前闪动着各色人生风景。

第二天,他仍然出神地望着窗外,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花开了”。我从窗外看出去,漫山的梨树花海,一片粉白。

终点站武昌站到了,下了火车,我们都没说再见。他单薄的身影很快就被出站的人流裹挟着走远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最终留在了这座城市开窗帘店,但这些年,当我经过那些窗帘店时,偶尔会想到他。

(摘自《心理家园》2013年第8期 图/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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