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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贾探春超越自卑的心理机制

2014-08-15赵惠珍

关键词:赵姨娘主子探春

孙 虹,赵惠珍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214122)

《红楼梦》中有元、迎、探、惜四位小姐,除元春外,三个姑娘都是庶出。探春是赵姨娘所生,姨娘是正妻之外的偏房。在主子面前,姨娘是奴才;在奴才面前,姨娘类似主子。由于血统不够纯正,在封建伦理型的等级秩序中,庶出低于嫡子,加上这种制度对于女性的规定,探春的身份又多了一层尴尬,所以,探春虽然还是主子姑娘,但与嫡夫人所生的姑娘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区别;贾府上下都曾以此作为谈资。王熙凤说:“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1]贾琏的奴仆兴儿也说:“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1]936有鉴于此,评论者对于探春形象的分析,出现较高频率的关键词就是“自卑”。

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阿德勒断定,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没有一个人对其现时的地位感到满意;对优越感的追求是所有人的通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德勒不像很多心理学家那样认为自卑是一种病态,他心目中的自卑感具有褒扬意义:“自卑感本身并不是变态的。它们是人类地位之所以增进的原因。……我们人类的全部文化都是以自卑感为基础的。”[2]这种观点无疑富有创意并且能够在人类共性的层面得到证明。文学是人学,它对人性的揭示应该更为典型:在《红楼梦》中,探春由于自身情境的原因,她是一位具有浓厚自卑情结的女子,于此同时,她又是“才自精明志自高”——希望有所作为的闺阁英豪,现实与理想的两极分化,能够更好凸现探春摆脱自卑的过程。当然,东方文学中艺术形象所具有的心理内涵不可能与奥地利的医学成果完全划上等号,但却能使阿德勒的观点获得一定程度的印证。

阿德勒说:“没有人能长期地忍受自卑之感,它一定会使他采取某种行动,来解除自己的紧张状态。”[2]46-47“由于自卑感总是造成紧张,所以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必然会同时出现。”[2]48探春在摆脱自卑感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一系列“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这主要表现在援引礼教以自重和努力成为男性两大方面。

探春身份地位使她在争取优越感时具有独特性:因为主子姑娘的身份是探春唯一可以炫耀的资本,所以探春所借重的,并试图获得自尊即优越感的竟然是置她于自卑情绪之中的封建礼教。

儒家礼文化的核心,就是以天地之序,区别人群万物,根据天地间永恒不变的自然法则制定成的社会规范被认为与天道同理。基于此,儒学中的“理”(包括“礼”)颇多重合之处。而且,这类礼仪教条,在宗法制农业社会形态中,还被细化为家族的各种祖训家规。贾府虽然是诗礼簪缨之族,但封建社会“末世”礼崩乐坏的衰落景象在这样的家族也已经显露。从贾母开始,在礼别上下内外方面多有废制弃礼之处。如宝玉不置之书房而置之花园,不付之阿保而付之丫环,不游之师友而游之姐妹就是显例 。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荣府的当家人、被贾母誉为“知礼”[1]1012的凤姐是否循礼的行为中得到旁证。

第16回,贾琏凤姐夫妇邀请乳母赵嬷嬷上炕,“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1]214而第55回凤姐邀请平儿上炕坐下一块吃饭,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1]781在王熙凤跟前,平儿是奴才;赵嬷嬷虽然也是奴才,但贾府有敬老的规矩,因此年轻主子长辈房中的奴才也有了体面;这就是林之孝家的教导宝玉不能对老太太房里拨过来的丫环袭人、晴雯等人直呼名字的原因。袭人晴雯辩解说宝玉“他可姐姐没离了口”。林之孝家的说:“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1]888但我们从赵嬷嬷的全礼到平儿的半礼,清晰地看到了贾府礼制松懈的趋势。

贾府中的探春是极端维护礼教的“例外”,探春的所有言行,几乎都是拿礼说事。只要有机会,她便试图修复礼制纲常。探春与李纨、宝钗共同协理家务时,一次寻常的补妆盥洗,就可以看到探春的大小丫环们在礼数方面的训练有素:

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待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1]775

平儿是凤姐的奴才,王熙凤在贾府的管家地位使得奴以主贵,平儿成了上下公认的有身份有体面的人物。但在探春看来,奴才就是奴才,所以探春坦然地让平儿代替大丫头待书侍候盥洗,并且,探春还按礼让平儿在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跟前显出高低不同,她制止丫头们支使管家娘子们,而公然支派平儿干要茶要饭的粗活:“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1]776-777

探春知书达礼,平常严格遵守闺阁懿范:“素日也最平和恬淡”[1]770、“言语安静,性情和顺”[1]771,“不肯发威动怒”[1]777,但她在受到“藐视欺负”,也就是陷她于自卑情境时,肯定会“招他动了大气”[1]777。在一般人看来,探春动怒当然会违反闺阁懿范,当然也会违背礼教。实际上,探春即使处在这种环境中,处理事情不仅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而且仍然能够借重礼教来追求优越感。

探春仅有两次与外界发生冲突并当众动怒。第一次是55回协理家务时,围绕给亲舅舅赵国基多少葬金引起的。从回目“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足可看出其中矛盾的错综复杂。因为赵国基的身份很特别,他是赵姨娘的亲兄弟,贾环、探春的亲舅舅,但又是贾府“家里的”——被贾府买断、世世代代都在贾家的奴才、贾环的跟班。在赵国基死之前,袭人母亲死了,因为袭人侍候宝玉尽心尽职,王夫人给了特赏——“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1]755。怀揣私心的刁奴们打算借赵国基葬金一事试探临时主事人探春与李纨的深浅:

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1]771

老实厚道的李纨碍于赵姨娘特别是探春的情面,打算按宝玉的准姨娘袭人母亲的葬金四十两的特例处理。但探春知道王夫人的特赏不作为祖宗定例,相反却容易留下“有嫌隙不当之处”的说口。若这样处理,不仅可能惹来蓄积险心的刁奴们笑话,更重要的是,她们在探春李纨理家的一段时间里,能逞一时之快而不按规矩行事。探春洞知刁奴们的心思,坚决要从祖宗旧例中讨得处理意见。所以探春先向吴新登家的询问祖宗成例:“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1]772吴新登家的事前没有准备,答不上来,希望稀里糊涂地按李纨说的支取,并以没人敢争来宽探春的心。探春坚持己见:“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1]772探春便让吴新登家的取来旧帐,查帐的结果显示:“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1]772探春按规矩裁定给“家里的”奴才赵国基“二十两银子”。果然,紧接着平儿就进来传凤姐的话:“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1]774

探春这件事措办非常得体:既没有接受李纨凤姐的法外施恩,让人触及其自卑的痛点;也让蓄险心的刁奴们开始畏伏:“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1]772援引祖宗手里的旧矩成例处理此事,让探春获得了尊重。但赵姨娘觉得女儿在主事,自己又为贾家生了儿子,竟然比不上袭人的待遇是件没脸——有失尊重的事,何况这个决定还是由探春作出,于是前来议事厅大吵大闹。探春以“不敢犯法违理”[1]773为武器,入情入理地劝导赵姨娘。最后赵姨娘又埋怨探春不拉扯赵家,是“忘了根本”。探春虽然“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1]774,但还是答之以“礼”:按礼教主子姑娘从不拉扯奴才,因为主子不能自降身份等同于奴才;按礼教赵国基不是我舅舅,我舅舅是王子腾。

探春第二次与外界冲突并当众动怒是在第74回。由于恶奴王善保家的谗言挑唆,王夫人受其盅惑。命凤姐带着邢、王两位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一行抄检大观园。抄检过程中,各屋姑娘们的主子尊严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冒犯,但都莫敢如何。而在探春院内却上演了一出主子尊严凛然不可冒犯的正剧。探春深知荣宁二府,“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1]1055这种“自杀自灭”中最具杀伤力的就是礼数的崩坏,在奴才的盅惑下、并有奴才参与抄主子的家,无疑是“作耗”“生事”的僭越;这在探春看来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丑态”。所以探春先是“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接着命丫头们把自己的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1]1055在众人准备离开时,得意忘形的王善保家的有心弹压庶出且是姑娘家的探春:“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今见探春如此,他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献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1]1056这是对主子姑娘尊严的极大冒犯,所以探春“拍”的一声,打了王善保家的脸上一掌;怒不可遏地指着王善保家的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1]1056

王善保家的也是长辈的下人,理应受到并且之前也确实受到了遵礼而行的探春的尊敬,但此时探春不仅出手打她并且最具侮辱性打了她的脸,看起来探春严重违反了闺阁礼仪,但事情的另一面是,不让奴才在主子身上翻检所谓“贼赃”,却是援引礼教进行的一次漂亮防卫。也就在这种似乎过当防卫、错综复杂的场景中,探春仍能守礼而行。首先,打了王善保家的,是打狗未看主人“大娘”邢夫人之面,所以要“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1]1057其次,探春认为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所以即使在需要与王善保家的对吵时的激烈情绪中,她也能清醒地让与王善保家的身份对等的丫环们担任这个角色:“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1]1057显然是受过调教的丫头们犀利而得体反唇相讥的声口,这让有名的凤辣子也不由得笑着喝彩:“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1]1057

在《红楼梦》中可以看到一个现象,身份卑微的所谓主子不援引礼教自重,她们的处境会更加悲惨。书中有两个反面例证。一个是赵姨娘。赵姨娘有一次因为芳官给贾环的是茉莉粉而不是蔷薇硝,认为这是看人下菜碟儿,就到怡红院向芳官兴师问罪,结果与一群戏子出身的丫头揉搡在一处,芳官情急时竟口不择言地反讥赵姨娘与她们“‘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呢。”[1]843对于赵姨娘,平时虽然得不到尊重,可也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所以探春要劝姨娘:“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1]844-845另一个是迎春。迎春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1]1037,与探春一样也是庶出。迎春性格懦弱,又不能够象探春那样援礼教自重,结果闹得家反宅乱。迎春的乳母赌钱受到责罚,失了体面。她的儿媳妇即住儿媳妇想让迎春去求情,恰巧听见迎春的丫头绣桔要告诉王熙凤,说迎春的乳娘因输钱还典当了迎春的首饰攒珠累金丝凤,住儿媳妇便擅入迎春房中,与迎春、绣桔、司棋争吵起来,说是由于邢夫人让岫烟拿回一两例银给父母,致使迎春的用度超出月例,让她们陪进了至少三十两银子,并以此威逼迎春前去王夫人处讨情。直到探春、平儿等人进来,才以礼阻止了住儿媳妇辖治主子姑娘的行为:“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绣桔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1]1042

探春援礼教自重、尊主抑奴的行为模式,使她成了让人又爱又怕的刺玫瑰。在礼制的庇护下,探春的庶出身份得到了部分屏蔽;而礼教又是封建社会人人都必须遵循的法则,探春借助礼教的威严,使自己具有了“春华秋实,既温且肃;玉节金和,能润而坚”[3]——人人敬畏的人格魅力。这使探春真正获得了让人不敢轻慢疏忽的主子姑娘的优越,只有在这种时候,长期压抑探春心头的自卑情绪才能得到一定程度的释放。

在儒家礼文化中,男尊女卑是与乾刚坤柔的天地之道相联系的亘古不变的教义,在这样的社会形态中,即便同是庶出,男性与女性也有本质不同。贾环和探春一奶同胞,都是赵姨娘所生;而且探春“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1]39贾环则“人物委琐,举止荒疏”[1]320。但同样是对待血缘亲属赵国基,贾环与探春的态度迥然相别:“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1]774虽然贾环人格低劣,众人都不待见他,但谁也不能动摇贾环的主子地位。正因为如此,赵姨娘训斥儿子不争气时,被王熙凤骂了个狗血喷头:“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1]284而探春作为庶出女儿,却受到了礼教的双重约束,并会导致探春的婚姻障碍:“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1]779

阿德勒认为超越自卑还有特殊一途,这就是对特殊优越感的追求。他说:“我们不打算轻率地刻划出任何对优越感的特殊追求;但是我们在所有的目标中,却发现了一种共同因素——想要成为神的努力。”[2]54孔子不言怪力乱神,在中国人思维模式中成为神的努力是隐性的,但国人并不因此缺失了对特殊优越感追求。我国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等级制度,使一些女性对特殊优越感的追求就是改变女儿身——与成为神一样,这是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探春的这一愿望非常强烈:纵观探春的所作所为,不难看到她一直没有放弃想要成为男人的努力。最能表现这一点的,是探春那句颇有祈求意味的话语:“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1]773

探春想要成为男性的努力是多方面的。探春居住的秋爽斋就是典型环境: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1]552-553

护花主人回后评曰:“潇湘馆精雅华丽,不如蘅芜朴实素净。秋爽斋阔大疏落,恰配探春身分。”[3]647秋爽斋与黛玉潇湘馆、宝钗蘅芜院布置均不似小姐绣房,反映出居住者的性格品位,探春居处命名秋爽,正表现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刘禹锡《秋词》)式的朗阔豪情;陈设全为古玩字画,折射出探春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雅趣之外,也透露出探春性别转换的内心幻想。

探春希望象男性一样能实现远大志向。第22回探春的风筝诗谜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1]313与尚未腾达时贾雨村的中秋诗“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1]14参照,勃勃雄心何其相似乃尔!探春协理家政,不象王熙凤那样拨烦理剧,被动地应对已经或者最近将要发生的事。也不象宝钗,非常感性地“小惠全大体”。而是男性化地大刀阔斧地兴利除宿弊,探春引论《姬子书》,并说“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1]785,表明她的治家立场虽然不拘执于宋儒的虚浮比词,但并不排斥以周公所制礼乐作为理论指导。这就是宝钗说的:“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1]785前引第74回探春对大族人家“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与周礼治国的智慧和眼光,也不是单凭女子的感性和直觉所能达到的认识高度。

另外,打抱不平本是与女性无涉的男性世界侠士之风,因此当黛玉湘云听说邢岫烟受到迎春屋里老婆子丫头的欺负,性格英豪阔大的史湘云准备出手相帮:“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1]815但探春却屡次提及要帮人打抱不平,替人出气。一次是探春对赵姨娘说:“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1]772还有一次是第73回,迎春受到奴才住儿媳妇辖治,探春在与自己没有任何沾碍的情况下,主动说“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1]1041并出头请出当家人凤姐调停此事。她对侍书请来的凤姐特使平儿说:“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1]1042另外,探春远嫁启程去海疆之前告别家人,宝玉难舍手足之情,“探春便将纲常大体的话,说的宝玉始而低头不语,后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1]1424-1425不愿在分别之歧路,共作儿女沾巾之态,确实大有丈夫英断之风。

探春是个志向很高的人,她成为男性的努力,更是对男性不俗境界的追求。这一点,从探春邀请宝玉起诗社的书柬以及社中创作的《簪菊》诗即可看出:

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1]498-499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1]526-527

一诗一柬中采用很多男性高人雅士的典故,显例如陈遵嗜酒好客事(《汉书·游侠列传》),陶渊明不入慧远法师莲社事[《说郛》(卷五十七下)],谢安担任朝廷重托,却常欲隐居东山之事(《晋书·谢安传》)。王徽之雪夜造访戴逵,兴尽而归事(《世说新语·任诞》)。蒋诩隐归乡里,仅与求仲、羊仲于舍中游三径事(《三辅决录·逃名》)。陶渊明从欲随心,嗜酒爱菊事(《陶渊明传》)。行事高洁,是探春成为男性努力的精神制高点。在烟霞泉石的豪情万丈中,探春心中自卑的阴影荡然无存。

探春超越自卑除援引礼教自重和努力成为男性之外,值得一提还有“自欺”以及被称为“水性的力量”的“眼泪和抱怨”。从心理学上说,“自欺”与“眼泪和抱怨”是两种消极的自卑心理。阿德勒指出“自欺”的自卑者“他的目标仍然是‘凌驾于困难之上’,可是他却不再设法克服障碍,反倒用一种优越感来自我陶醉,或麻木自己。”[2]47而“眼泪和抱怨”则是“破坏合作并将他人贬为奴仆地位的有效武器。”[2]49但探春的这两种自卑是中性的,探春的自欺主要表现在对母系赵氏一门的称谓和态度上,如称母亲为“姨娘”或“他”,称舅舅为“他”或“赵国基”,这其中有礼教的限定,如贵族小姐应称嫡母为母亲,亲族的称谓由此类推。但赵姨娘毕竟是她的生母,礼教对探春也有一层“按礼尊敬”约束,但探春并没有“自我陶醉,或麻木自己”,而是一种清醒的自欺:“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象了!”[1]381探春受到委屈时,也常常“不禁滚下泪来”[1]773、“早已拭去泪痕”[1]774、“不免又流下泪来”[1]786、“不觉流下泪来”[1]1055,但探春从不将眼泪作为“破坏合作并将他人贬为奴仆地位的有效武器”,最多只是自叹命苦,为摊上这样一个母亲而自怨自艾,所以在场的众人反而会为她洒一掬同情之泪:“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泪来。”[1]786-787

探春性格中卫道和反抗、尊主抑奴和怜贫惜弱的矛盾性一直是困惑红学界的问题,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到,这种矛盾性可以在超越自卑心理机制的层面得到消解。同时,探春超越自卑的过程与重建封建礼教、挽救贾府大厦将倾的命运——经世济国的志向保持一致,所以,这种努力让她在超越自卑的同时,于国于家也有尝试“补天”之功。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779.

[2]A.阿德勒.自卑与超越[M].黄光国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50.

[3]曹雪芹,高鹗著.护花主人 大某山民 太平闲人评.红楼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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