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宇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引 言

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女性作家，其对女性命运的高度关切给无数读者带来思考，《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女主人公葛薇龙是其成功塑造的女性形象，从一个接受现代教育的新女性一步步堕落为为他人赚钱的交际花，葛薇龙的命运引人深思，而将其不幸命运原因的探索转移到葛薇龙自身，可以发现，其根深蒂固的传统女性意识才是她悲剧命运的根源。

一、传统女性意识的内涵

传统女性意识的形成与女性的历史境遇相关。有史以来，女性就承担了包括抚养子女等劳动在内的“自身生产”的重任，而父权制和私有财产的产生，女性传统地位的失势使其自然属性成为被奴役的对象，女性日益沦为生育的工具和家庭的奴隶，社会公认她们不如男性，必须依靠男性，她们被囿限于家庭之内，缺乏技术训练而难以立业，在物质层面成为了男性的财富附属品和传嗣者，生活明显受抑，这在女性心理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而因被社会化活动完全排斥而导致的能力无处施展、精神无所依托的苦闷和压抑，又使女性自觉不自觉地在家庭和感情中全力抛出自己。女性生活的这一历程经过无数次重复深深积淀于女性精神气质和深层心理中，形成她们的集体无意识——承认这个世界属于男性，无期许主动通过个人社会劳动而获得社会财富和价值，认为奉献自己成全男性是女性的天职。女性安于这种附属地位，忍辱负重，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不思变革，在意识上自觉不自觉地认同这种第二性地位。

二、葛薇龙身上传统女性意识痼疾的表现

（一）经济独立的缺失：对金钱及物质的依赖

社会学认为，女性经济地位是女性社会地位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衡量和评价女性社会地位的基础和保障。一定意义上，女性经济地位表现为经济独立，即女性从家庭中解放出来，参加社会生产劳动，获得独立的经济收入。从社会角度看，经济独立是女性能享有和行使各种权利的基础，缺乏经济独立的女性，由于没有独立的经济收入来维持生存和生活，势必会对金钱和物质有占有欲和依赖感，或为获得金钱和物质用尽心机，甚至牺牲自己的青春和一生的幸福。

葛薇龙本是有所上进的女学生，想在香港念书念出点成绩来，寄住到充满各种诱惑的梁太太家之始，她还自信地想“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她们说去，我念我的书。”［1］135然而自身的卑弱和虚荣让她走向了庸俗，从对自家上不了盘面佣人的嫌弃，到在梁太太家住的第一天，面对衣橱里挂满的华美衣服忍不住锁上房门偷偷地一件件试穿时，虚荣已经在她的心中发芽，她心里清楚一个女学生不可能用到这些，也对自己以后在梁家扮演的角色心知肚明，但顽强的虚荣心和物质欲，无形中战胜了她孱弱的抵抗力，对漂亮衣物的强烈欲求充斥了她的头脑，她满脑子回味着柔滑的软缎，连做梦都在一遍遍试衣服。就在葛薇龙最初带着惶恐的心情拉开挂满金翠辉煌衣服的壁橱而偷偷一件件试衣服时，似乎结局就已有定数，她曾经也想逃出梁太太的魔掌，却无法阻止自己在物欲中深陷。逐渐沉迷于奢靡生活的薇龙，如果说还来得及挽回，那么在暴雨夜里司徒协套在她手上的那副玉镯子，则彻彻底底地把她囚禁于奢华的堕落中。在明确意识到梁太太想利用她来笼络司徒协时，她想到过离开，她完全可以选择离开，回到上海她有知识有能力找到一个工作，一个平凡充实的、能有尊严地养活自己的工作，可是立刻她又意识到“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2]151对物质生活的迫切追求使她越陷越深，如果摆脱了这里的邪气生活，葛薇龙所想到的也只是必须找个有钱人来依靠，她已经过惯了奢侈生活，被物质诱惑，彻底迷失了。她再也离不开这种用金钱堆砌的物质生活了，她明白金钱锁住了她的精神，可是她甘心情愿。最终她也没能走出虚荣心和物欲的陷阱，在对物质的止不住的欲望中慢慢由当初那个纯真的女学生堕落为一个交际花，尽管她在理智上清醒地知道堕落的危险。

在虚荣心的包围中，在对金钱和物质的追求和依赖下，没有经济独立的意识和能力，使葛薇龙在明知后果的情况下一再堕落，令人可恨可哀！

（二）人格独立的缺失：对男权社会的依赖

在人类起源的传说中，女性没有取得和男人一样的权力及个性独立，在西方基督教义中，女人不过是男人身上一根肋骨所造，在中国男尊女卑的传统中，女人只是男人从精神到肉体的天然奴役对象。女性从出生就被告知：男人为事业而生，属于历史和社会，而女人为婚姻爱情而生，属于男人，男人是女人生命的目的。女性在长此以往中形成了集体无意识——自觉自愿地甘居做男性的附庸。

葛薇龙，在中学念书的女学生，表面上看接受着现代教育，却根本没有进步意识，骨子里就被男权意识禁锢着，男人就是她的中心，她在心里暗讽梁太太的那句“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3]147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写照呢？传统的附庸意识始终占据着葛薇龙的思想，她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着要找个男人依赖的观念。当佣人说大学女毕业生也找不到事做，即便找到了也是教书这种月钱少又受气的活，劝她赶紧趁着交际拣个合适的男人时，葛薇龙全然赞成这种观点，说自己何尝没有想到毕业后的处境，所以她整日去唱诗班就是因为那里有大学生身份的男人。葛薇龙根本不知道也没想过学业对她有什么作用，似乎她的学业只是有利于她找个一个好男人而已，她没有毕业后的打算，但是物色好男人来依靠却一直在进行中，她把婚姻看做寻找人生保障的必由之路，找个男人结婚，仿佛是她人生的唯一目标。在被浪子乔琪乔伤害后，明明下决心离开，想着回到上海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的她，却又不住地想“念了书，到社会上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4]160男人就是她的天和地，她离不开的靠山。在她看来，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找到一个新的男人依附，和学业、工作没有一点关系，只有结婚，只有男人，她认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好的出路，嫁个有钱的阔佬，才是她作为女人生命中最光荣的职业，她“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其惯以依赖的男人身上，仍如几千年来男权压迫下的中国女性那样卑弱”[5]。最终，她得到了男人和婚姻，却丢了自己，心甘情愿地为她的男人变为交际花，沦为他赚钱的工具。

张爱玲曾说：“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6]295新派女性葛薇龙虽接受了现代文明，却依然自甘沦为男性世界的女奴，安于做男人的附庸，令人可悲可叹！

（三）感情独立的缺失：对恋人的依赖

爱情是人类美好的情感，恋爱中的人都会依赖对方，然而对恋人过度的依赖只会迷失自己。女性传统意识中往往摆脱不了对恋人的依赖，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寄托在恋人身上，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和行为，甚至为得到和留住恋人而丧失人格痛不欲生。对恋人的依赖让女性失去了应有的理性思维，做尽傻事，失去自我，却依然不愿走出恋人的世界。

葛薇龙便是这样一位爱傻了的女子，她爱上了纨绔子弟乔琪乔，听说了乔琪乔的不成器，也知道乔琪乔“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7]151，但她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她对爱认了输。乔琪乔是个玩不够的人，明确对葛薇龙表示他不能答应她结婚，甚至不能答应给她爱，只能答应给她快乐，说到底乔琪乔对她根本不爱她，但葛薇龙却控制不住自己去爱他，她完全依恋上了乔琪乔，她渺小自卑地爱着这个人，离不开他，她也认为自己疯了。献身于乔琪乔的那晚，葛薇龙想了许多：“他爱她不过是方才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她深幸乔琪没跟她结婚……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8]155陷入爱情中的葛薇龙完全失去了自我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发现乔琪乔还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后，受伤的她要离开香港，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她发现自己“为了乔琪，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9]160，爱情冲昏了她的头脑，葛薇龙已无法理性思考未来，她还是主动留下来和乔琪乔结婚了。至此，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他们的婚姻公平而悲哀，她得到她自以为得到了的爱，他得到金钱。明知乔琪乔的为人，明知这个男人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但她对他卑微的爱让她自愿让步了，为了得到这个男人的爱，她把自己变成造钱机器——交际花，来取悦爱钱不爱她的丈夫，而她自己却也甘于这种生活，对乔琪乔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10]164葛薇龙为这份爱卖掉了自己，为乔琪乔弄钱，为梁太太弄人，而这些都是她自愿的。

女人感情独立，不是逃避，不是漠不关心，更不是失去自我，而是对感情保持从容态度，不卑不亢，爱而不沉溺，依靠而不唯他是整个天空。葛薇龙这样不理智地爱着，沦为感情的奴隶，为爱完全失去了自我和尊严，令人可惜可怜！

结 语

对女性来说，女性赖以生存的外在社会的深层痼疾是可怕的，然而更可怕的是女性自身传统意识痼疾。葛薇龙的人生悲剧令人感慨，而造成她悲剧的自身因素引人深思，女性解放不单单需要社会大环境，更重要的是女性自身要冲破传统女性意识的藩篱，唯有如此，女性才能真正撑起属于自己的半边天。

［1］［2］［3］［4］［7］［8］［9］［10］（中） 张爱玲著. 色戒［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

［5］李宝林，王乐芝，张信妹.从女性心理痼疾看张爱玲小说的现实意义［J］.长春大学学报，2003，13（2）：37.

［6］刘锋杰.想象张爱玲——关于张爱玲的阅读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