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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墨白《欲望三部曲》的叙事策略

2014-08-15程勇攀

中州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说文本

程勇攀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在墨白的小说世界里,你一定会遇到作者精心营造的意象和与这意象相关的情感叙述。例如颍河镇那幽绵的河水,人物在道德底线上那灵与肉的挣扎,人物内心那隐秘世界的强烈曝光。犹如福克纳之约克纳帕塔法,“颍河镇”就是墨白创作的“母体”和“精神家园”。作者通过对于虚构的“颍河镇”的叙述,建立起一种关于人类生存和精神变迁的“隐喻场”,且对人物命运堕落的规训和谴责始终离不开这个场域。墨白通过多重形式技巧力图呈现人物命运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正如张延文曾经评说的,“墨白小说作品的语言、形式和思想,以及普遍的象征价值,都达到了中国当代文学引领者的境界。”[1]

他的《欲望三部曲》,以一种特立独行的姿态,呈现出迥异于目前商业化叙事的先锋文本。这部历时19年的扛鼎之作,描绘出了一幅当代知识分子心灵史的图景。小说通过“三部曲”的形式展现了三个独立又相连的故事,叙述了同一天出生在颍河镇的三兄弟谭渔、吴西玉和黄秋雨进入城市后,面对各种欲望的膨胀以及这些膨胀的欲望扰乱正常的生活,而使他们落进早已等待着他们的人生困境里,小说不仅表现出了丰富多元的主题,在叙事上也呈现出了迥异的格局。

小说中的三位主人公以同样的身份(知识分子)迷失在欲望的漩涡中,失去了自我,深陷在痛苦与压抑、欲望与恐惧、挣扎与绝望的精神世界里,并最终被这个精神贫困的社会所异化,而找不到心灵的归宿,眼睁睁看着无力救赎的灵魂一步步堕落,直至灭亡。作者在铺展故事情节的过程中,并没有依循常规的叙事模式,而是对小说艺术形式的试验达到了忘我的地步,给我们以震撼的阅读体验。

在红、黄、蓝三卷中,作者墨白仍依据传统的欲望叙事元素(性欲、权力)来进行话语建构,文本中似乎叙述了三个相似的人物命运,即在20世纪90年代社会转型期,当代知识分子在面临新的精神困境时不约而同去寻求性的释放(无论是否以爱的名义),在自我减压的同时,无法承受道德文明的规约,引发了内心的自我反思与自我审判。婚姻与爱情,道德与情欲的不可调和,注定了人物人格精神的分裂,并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尤其是在挖掘人物内心世界时,墨白并不是凭空编排或者查资料得来的,而是融进了自己的人生体验。其人物深刻的自我剖析过程,尤其是谭渔在困境时的自我追问,是墨白个体生命意识重温的过程,人物的生存轨迹带有浓烈的自传色彩。正如墨白回忆写作红卷“裸奔的年代”那段时期时说的,“这段时光,正是我人生的路途中最为迷茫的时期,痛苦、忧郁、孤独,这部小说装载着那个时期我对生命最为真切的体验。这是一部有着我的精神自传性质的小说。”在红卷中,他把谭渔刻画得入木三分,未进入城市时,对城市“向往又仇恨”的复杂心情;刚到城市就流露出铺天盖地的自尊,“他看一眼身上的军绿大衣,看一眼被棉袄撑死的中山服褂子,他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谭渔的虚情假意也丑相毕露,在小慧住处,面对小红的诱惑心急火燎却假装正经的样子;又在从北京归来被叶秋抛弃无路可去之际,见到儿子时说的“我千里迢迢从北京回来就是为了看你,你不认爸了?”这种自我虚伪的曝光甚至还从谭渔自己的口中发出,面对赵静的设问“这世上的人还有谁可以相信呢?”“谭渔突然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热……现在他突然感觉其实自己是个厚颜无耻的人。我对谁真诚了?对兰草吗?对叶秋吗?对小慧吗?我真厚颜无耻呀,我还竟然给别人说真诚。”作品处处揭示了其为了自身的欲望和需求所呈现的虚假面孔。谭渔还是个经常会“身上涌过一阵热浪”的人,如果说妻子兰草不懂文学,和他的文学追求不能契合,他的离异还可以接受的话;可叶秋总该是能够理解了吧,能够进行心灵交流了,然而实际的结局呢?!那么与小红的偷情只能说是谭渔对性欲难以抗拒的铁证了。他最终的无处安身也就是其应有的惩罚了。

在黄卷中,吴西玉一直处在精神高度焦虑惶恐的状态之中,因为妻子牛文藻那双眼睛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弥漫在他周围的角角落落。吴西玉对情欲与权力的极度追逐彻底扭曲了他的灵魂,使他时时刻刻处在恐惧之中。他不敢面对由于与老护士的乱伦而写下的“悔过书”,也不敢面对牛文藻的一句”吴西玉,你的今天是怎么来的?”这些成了吴西玉不敢逃离、时刻恐惧的最直接因素,同样也关联了他欲望的最主要方面即性欲和权力。这种挣脱与顺从相悖的心理特征,外在表现于吴西玉白天晚上时间的错乱和现实梦境时空的不分,这成了其人格分离的内在因素。由于妻子身体的拒绝而去偷情,与尹琳性欲的挥霍无度,这种身体的欲望与由此而产生的恐惧构成了吴西玉悲剧的命运。也许在这里,墨白塑造的吴西玉的婚外情,并不单单是为了突出生命对本真欲望的诉求,更是为了证明自己在这座城市中的存在,为了证明自己作为男人的权力感和尊严感。与其说吴西玉是为了双重欲望在挣扎,不如说这种挣扎更主要的是为了实现其自身的人格价值和意义。

在蓝卷中,墨白关注更多的是处在生存与死亡的主题之下,生命的脆弱与生存的艰难。黄秋雨在寻找失去的爱情的路途中,通过绘画这座艺术桥梁,结识并产生了与多个女人的爱恨纠葛,看似脱离了肉欲的单薄色彩,但也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在情节的安排中,墨白用多重体裁在叙事外层批判了人们(市政人员)对权力的追逐,在内层批判了黄秋雨爱欲无节制的泛滥及对文革的反思,富有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表露出了深切的关怀与悲悯。面对欲望化的都市,他们三兄弟各自用不同的生命体验和个体存在构成了一幅幅复杂的精神图像。

性是墨白写作关注的主要对象。为什么单说这个叙事元素呢?这是因为在《欲望三部曲》里,人物命运的蜕变主要是依靠性堕落来向前推进的。面对当前中国文学欲望化叙述存在的最大问题即灵与肉的分离,墨白先生始终坚持严肃的艺术标准,避免陷入低级的庸俗的欲望潮流。诚如墨白所言:“我的写作是关注人的性爱生活的写作,是关注人类精神历程的写作。我的写作不单单把性生活看成是一种生理现象,同时也把它看成是一种文化现象和社会现象。”[2]在各卷中,似乎这些都表现为一种社会转变期的存在现象。如谭渔的性爱总是用爱的名义来庇护,“让那城市见鬼去吧!让所谓的爱情见鬼去吧!让叶秋见鬼去吧!让小红见鬼去吧!”当他得不到性满足、一切都将他抛弃的时候,人们才能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一幅脱离在人群之外的丑陋像。吴西玉的性爱更是演变成了赤裸裸的兽欲的释放,对妻子牛文藻实施的强奸,与洗产包的老护士的偷情,又与尹琳无休无止的做爱,这种渴求又排斥的近乎变态的性体验,恰恰是对孤独的内心世界和庸俗的社会现实的巨大反叛。性是这个时代种下的一粒种子,一旦它开出花来,将击碎整个道德体系和人们的人格尊严。

除了《欲望》的内容备受关注外,其艺术形式的试验同样值得探究。在三卷本里,墨白对它们的叙事似乎有着明显的侧重,力图避免文本的单薄呈现,极力尝试创新不同的形式技巧,充分显示了一个小说家在创作追求上的先锋姿态。

在红卷“裸奔的年代”中,文本的物理时间只有三天和两个短暂的季节。墨白巧妙地借助“时间”的叙事技巧,通过具体时间切入把日常的物理时间和个体的心理时间相融合,从而创造出了一段段破碎的时间碎片。墨白通过谭渔在重访锦城的过程中,不时插入学生时代与周锦相处的美好时光来达到这种不同时空错乱交融的场景。文本随着谭渔的个体意识流动(穿插在当下与大学时光的回忆之间),来频繁地转换时空,让我们纠缠在现实和幻境之间。在追随主人公的情感走向中,我们时刻处在一种发觉新事物的新奇体验之中。一般而言,伴随着新奇体验有时还会出现另一种情形,就是作品中涉及到人物的意识流动,情节往往就会扑朔迷离,形成反常规叙事,使文本晦涩难读,这样往往会增加读者的阅读困难,像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读起来就会很吃力。但在《欲望》里,却没有出现这种困难,这是因为墨白在叙事时使用了另一种技巧——诗化语言。在回忆锦的时候,诗人出身的墨白不忘发挥诗歌特长,不时增添语言表达的抒情性。其实,纵观全书,只要是有抒情的地方,总会看到作者诗情画意的语言。在蓝卷“别人的房间”中,黄秋雨与诸女子的信件不是这种体现吗?值得一提的是,神秘——在墨白看来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叙事元素,同样得到了淋漓的发挥。墨白曾经强调过,“现实生活中的神秘是我写作的叙事策略,同时也是我的小说立场。”[3]手持烛台的汪丙贵与书迷赵静的一夜情,则直接表现为对存在本身的不确定,这种怪诞,无疑增强了文本的神秘色彩。

黄卷“欲望与恐惧”开篇便是吴西玉躺在床上梦幻式的呓语独白。墨白采用内视角的方位,以第一人称独白的方式来暴露人物隐秘内心世界的欲求,自然而然地带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和真实感。小说采取主副双线交叉的模式,对有关权力欲望的叙述始终处于隐线位置,更多地展现了吴西玉对身体欲望的压抑与反向挣脱。由于受制于外在环境与道德文明的规训,吴西玉不停地喃喃自语,不断地自我反思与自我折磨,不敢离开压抑自己人性的牛文藻而选择尹琳一起生活,实际上也为我们展示了道德对人的束缚以及原欲和道德的艰难抗争。也正是通过这种真实境况的自我曝光,才得以使我们了解到灵魂变异中的知识分子的真实面貌。

蓝卷“别人的房间”应该是《欲望》中最富实验精神的一部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跨文本的叙事尝试。文本中除了小说文体以外,还导入了其它文体,如新闻报道、信件、诗歌、档案等等,另外还有绘画等艺术形式,呈现出“反体裁”的模式追求,富有层叠之感。这样,小说的整体性就被打破,使得文本有着拼贴的特点,形成一种更为广泛意义上的复调特征,呈现出不同的独立意识。第二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墨白运用了“内窥视”的技法,在叙事时使用了双重第一人称视角。虽然这种技巧在国外小说中早有先例(经典小说康拉德《黑暗的心》),但在国内此类创作并不算多。小说的表层结构是以“我”即刑警方支队的立场来展开命案侦破的叙事,而在叙事的过程中,随着情节的推进,另一个“我”即死者黄秋雨通过信件的形式展开了另一层次的叙事。这种奇妙的叙事实践突破了传统平面式的单调铺叙,产生了一种立体化的效果,这种开放式的结构无疑给了我们更精彩的阅读体验。

通过《欲望三部曲》,墨白运用了不同的叙事形式技巧,令读者深刻体验到了某个时代的某类人群面对“新”生活时的存在状况及反思。他所提出的问题,正如一位歌手所唱的那样,是一些根本性的生存哲学命题:“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谁知道我们该梦归何处,谁明白尊严已沦为何物……我该如何存在。”无疑,《欲望三部曲》是成功的,这不仅是墨白致力于文体的创新与拓展的结果,也是其艰辛探索人类内心世界与生存状态的结果,更是其对艺术独立坚守的结果。

[1]张延文.墨白小说:当代中国文学的“国家声音”[J].山花,2010(5).

[2]墨白.欲望与恐惧[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3]墨白.自序:与本书相关的几个词语[M]//重访锦城.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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