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胜本来在清河市警察学院当教师。他在省财大师从谷教授念的区域经济，原有机会留校，但因夫人在清河市妇联，难调省城，他咬牙去了警察学院经济系，不受重视。

清河市要公选一批副县级领导，市委组织部要求相关单位动员符合条件的人员参加考试，学院组织部一翻干部花名册，找到张胜。王部长做了很多工作，他终于答应，报了清河县副县长，笔试得了第一。面试时，张胜像在讲区域经济学课，滔滔不绝，引经据典。

没什么悬念，张胜到清河县任副县长，负责工业、环保、重点建设等工作。肖奇是清河县县长，主持县政府全面工作。

肖奇对张胜确是不错。六个副县长中，张胜排名最后，按惯例，要分管一段时间安全生产。在确定分工时，肖奇一锤定音，没让他分管安全生产，并将惯常由常务副县长分管的重点项目分到他手上，以致机关里纷纷猜测，二人究竟是何关系？

清河县规划了一个20平方公里的工业园区，以清水河为界，河的这边是县城。概括起来就是：城市向东发展，产业向西推进。

赶上省里召开园区发展大会，市里王书记和李市长亲自给马书记、肖县长打电话，你们那个园区得动起来！

县里压力空前，加大招商引资，三个月内必须有一个大项目落户园区。

A公司有一个项目，看中了清河县的交通和水源。清河县境横穿了一条地方铁路，连接黔北，A公司恰在黔北有煤矿，准备搞的项目耗水极大，当地条件不足。清河县离A公司煤矿不足80公里，铁路运输，成本比公路低很多。奔腾咆哮的清水河，可以为项目提供水资源。

A公司抛出的MQ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直接投资25亿元，加上产业链延伸，投资至少200亿元，税收20亿元。

喜从天降，县里与之谈判异常顺利，对方只提出希望政府帮忙办理包括项目立项、环评、安评等审批事项。很快公司就将2000万元保证金打到县财政账户。

肖奇决定，由他亲自担任MQ项目手续办理领导组长，张胜任副组长，负责日常工作，强力推进项目手续办理工作。

张胜知道，班子成员打破脑壳都想往里挤。县委、县政府十五六个副职，肖奇怎么偏偏给自己提供平台呢？

县里立即向市里王书记、李市长汇报，二人非常高兴，要求项目尽快落地。

二

先找市发改委。刘副主任说，这事得向省上汇报。头天晚上县发改局钱局长已经宴请了刘副主任和相关科室的负责同志，送上了土特产和数额不等的小信封，都以为没有什么障碍了。

省上的汪处长在电话那端说，这事和国家政策有些抵触！得认真研究研究！肖奇指示张胜赶紧把刘主任抓起，跑省发改委。一行马不停蹄奔省城，汪处长准时出现在席间，张胜咬咬牙找了个时机塞上了红包。

汪处长说，项目关键在环保部门，只要批复环评，我们的项目审批保证没问题。刘副主任说，没有开展前期工作的函，环保部门怎么批环评？汪处长表示早改革了，只要把环评、安评等批复拿过来，我们马上审批。

刘副主任委屈得很，发改部门说不出了，环保部门说一定要，这不是鸡生蛋蛋生鸡的怪圈嘛。最后汪处长建议，由市发改委出一个同意开展前期工作的函。

次日，刘副主任出了一个函。肖奇指示张胜，赶紧跑省环保厅，找一家和他们有关系的单位作环评。

A公司早就知道环评审批是这个项目上马的核心和关键，和政府谈判，他们对土地和税收优惠根本不在意，只希望在政府的强力推进下，拿到项目环评批文。A公司和三家政府签了协议，都打了保证金，除了清河，一家在黔北煤矿所在县，一家是离清河县不远的清溪县。

肖奇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批文，他还向张胜单独交代，想尽千方百计，让清溪县办环评，寸步难行。

张胜说，我们干好自己的事情，人家的事情，同我们多少干系呢？张胜其实想说，落井下石的事情，清河县，不要干；我张某人，不愿干。肖奇说，同一赛场，大家都是顶尖高手，比的是谁失误。

张胜和市环保局的何副局长跑省城。何副局长推荐省环科院，其由省环保厅的事业单位改制来，和省厅环评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刘院长在办公室里见了他们，但以太忙为由谢绝这笔业务。

三

清溪县的人也跑到省发改委找汪处长，也是刘副主任陪同。

原来，清溪县签约后，也向市里报喜。王书记和A公司杨董事长亲自通电话，对方如实相告，哪里先拿到批文，就在那里把投资砸下去。

王书记在电话里表态，清河市一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相关文件批下来。随后，王书记召开专题会议，特别指着环保局周局长说，环评你亲自抓，马上到省厅把批文跑回来。

发改委、环保局等部门领导提出矛盾，清河，清溪，支持谁，手心手背都是肉。县区委书记都是下一步要进市级班子的重要人选，哪个愿意得罪他们？

王书记说，项目必须落在清河市，在清溪还是清河，哪里最适合，就落在哪里。

肖奇立即到省城和张胜汇合，梳理在省城的清河老乡网，把主攻方向定在省环保厅，重点是省环保厅环评处。

县环保局王局长汇报说，省环评处那个刘处长很难搞。肖奇火冒三丈，说，他是生活在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你就不会查查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其他厅局，哪个对环评处可以制约？他老婆在哪里工作，小孩在哪里上学？环评处的两个副处长，也要认认真真地掌握，万一他和处长别扭着怎么办？环评处的其他五个工作人员也不能小看，基础材料就是从他手里出来的嘛！

张胜笑着说，这不是公安局破案嘛！他本来的想法是：到省环保厅，把清河的优势认认真真扎扎实实汇报清楚，拿环评批文，只要理由充足，也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为此，他从学术的角度作了不少梳理和准备。

肖奇还真把公安局黄局长叫来了，让他办别的事去了。

四

清溪县的领导从市委王书记那里开完会后，立即往市环保局跑，他们先找联系清溪县的熊副局长。熊副局长把矛盾向一把手周局长托出来。

周局长四十出头，事业上还有广阔空间，两边都不想得罪。他分工，熊副局长和何副局长分别负责清溪和清河，全力以赴把批件跑回来。熊副局长立马带着清溪县一干人，直奔省环科院。

肖奇让张胜和何副局长去环科院守着刘院长，一句话，清河县的环评必须请他们做，清溪县出多少钱，我们多一倍。

晚饭后，肖奇要张胜陪他散步。他问：听说省政府的蔡秘书长是你师兄？蔡秘书长确实是张胜的同门，是谷教授弟子中官做得最顺最大的。逢年过节，在谷教授的家宴上，张胜偶尔能和他打照面。

肖奇表示什么时候约蔡秘书长聚聚，张胜疑惑道，他没有联系环保啊。肖奇说，你真不知道？这次换届，蔡秘书长极有可能到我们清河市接替王书记。张胜有些明白了，肖县长对自己如此关照，是沾了师兄的光啊！

省环科院最终答应作环评，收费按照国家标准上浮一倍。肖奇让张胜答应了，但要对方保证一个月内拿环评批文。

省厅环评处的张副处长是刘院长的大学同学，肖奇看重的正是这点。双方谈判了几轮，张胜在刘院长和肖奇之间跑来跑去，他建议肖奇直接和刘院长短兵相接，肖奇说这是谈判的艺术。

最终，刘院长那边反馈，由他出面做工作，争取在环评报告书出来后，一周内请省厅环评处组织专家评审。至于是否能拿到批文，断不敢应承，否则另请高明。

肖奇得意摸到了刘院长的底牌，他让张胜转达，可以接受，但是有一条，如果我们的环评批文拿不下，他必须找张同学做工作，清溪的也不能拿下来。

张胜一听这话就不是滋味，不过还是转达了。刘院长很生气，表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干。

张胜干了件当时认为十分漂亮、过后后悔万分的事儿，他为了推进工作，告诉肖奇，刘院长同意了，但是只能口头承诺，他完全有能力有办法。肖奇一听就很高兴，让张胜和他们签合同。

肖奇告诉张胜，过了年，市县区班子就要换届了，他会坚定不移地支持张胜上一个台阶。弄得张胜特别感激，过一段时间他才知道，这样的说法，肖奇对所有班子成员都说过。

有意无意间，肖奇又谈到了蔡秘书长，问他的兴趣爱好。张胜还是听谷教授说他喜欢读书喝茶，具体的就不知道了，肖奇责怪他不注意细节。

消息传来，清溪县也找了刘院长，并表示清河县的条件他们统统答应，再加一百万，必须保证清溪县先拿到批文。

刘院长让院里的环评一所给清河县作环评，让环评二所给清溪县作环评。肖奇勃然大怒。他要刘院长把清溪县的合同退了，所有钱款和损失，由清河县政府承担。刘院长说，不行，你们都是我的客户和朋友，这样没完没了，大家都不好。

五

网上出来一张署名清溪一百姓的帖子，意思只有一个，在清溪上MQ项目，万万不可。帖子列了十大理由，尤其在环境容量方面，作了深入的调查研究。帖子同时挂出数幅清溪县MQ项目拟选址处风光秀丽的照片，发帖人加了一句旁白：明天，我们还有蓝天、树林和溪水吗？

帖子挂上去不到半小时，竟有上百人跟帖，意思都差不多，我们不要污染的GDP，把MQ项目赶出清溪去！

肖奇很得意，认为是清河的机遇。张胜说，肖县长，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吧，我们最好不要掺和。肖奇很不高兴，说，你的意思是我们掺和了？

张胜不软不硬地说，我倒没这样的想法，清溪县的领导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就不知道了。张胜心想：事情不是明摆着嘛！

不到一天，清溪的反击战就打响了。

舆情监管中心报告县长肖奇。三份帖子同时挂在省市论坛上。署名都是清河一群众。帖子翔实地列举了MQ项目放在清河工业园区的十大罪恶，他们还贴出了国家发改委关于MQ项目安全和卫生防护的规定，大声疾呼：项目和清河县城一桥之遥，违背国家规定，违背科学发展观，严重违背以人为本。

市委常委办公室打来电话，要马书记、肖县长立即去市委参加会议。

MQ项目拿到网上论证，真正坐立不安的是A公司。A公司杨董事长对项目究竟落户在清溪还是清河本无所谓。但是，项目两地都无法落户，甚至还会牵连到黔北，这是杨董事长无法容忍的。

杨董事长直接给清河市委王书记打电话，谈他的项目投资多少，产业链如何延伸，有多少投资回报和效益，在电话快要结束时，有意无意地向王书记提到论坛上有几个清河、清溪讨论的小帖子。

王书记火冒三丈，提了两个要求，一是项目必须落户在清河市。二是清河县和清溪县，换位工作，从现在起，关于MQ项目，网上出现了清溪的不良言论，我追究清河的责任；出现了清河的不良言论，我追究清溪的责任。

紧急会议后，网络上，关于清河、清溪MQ项目的争论，果然销声匿迹。

六

清河县搞了个科学发展论坛，论坛的主题归结起来就是，清河县要科学发展，得有重大项目作支撑，这个重大项目，就是MQ项目。参会专家、学者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翔实地论证了MQ项目落户清河县工业园区的可行性、必要性、紧迫性。

张胜和专家一接触，才知道论坛办得的确不一般。前来参加论坛的刘教授，竟然是省环保厅环评处刘处长的大学老师。其余参会专家，均由刘教授邀请。

清河县和刘教授合作一个科学发展的研究项目。清河县出钱，刘教授做项目，唯一条件是，成果里最重要的内容是在清河工业园布局MQ项目最适合。

论坛一开始，刘教授就领衔宣读了他的成果。参加论坛的还有省市媒体的记者。他们在报到时，领到一份宣传稿件和一份不菲的辛苦费。

肖奇很快大骂刘教授不守信用。原来，材料里还专门编写了大段内容，分析项目放在清河县旁边的其他地方，完全不可行，那个地方一看便知指向清溪。

刘教授把这部分内容全部删掉，没有宣读。他说，你说别人干什么呢？你把自己的事情说清楚不就得了？

清河县论坛结束，刘教授带着他的十来位专家，去了清溪。

清溪搞研讨会，贵宾竟然也是刘教授。主题发言也没有什么差异，只是对象作了调整，论证的理由，或多或少，根据县里的实际，作了增减删改。得出的结论却是一致的。在清河县结论是，项目布局在清河，最适合。在清溪县结论是布局在清溪，最适合。

七

清河、清溪的环境影响报告书送到省环保厅，环评处紧锣密鼓地组织专家评审。

肖奇特意给县环保局安排了一笔经费，数额不小，说经张县长同意就可以开支，必须让项目落户清河。王局长表态就是掉十层皮，也要把环评批文拿回来。张胜对王局长这种战天斗地的表白不以为然，环评审批，无论你地方有多大的积极性、主动性，那总得有个科学评估吧，万一你这个地方确实不适宜呢？这些话张胜不敢说，也不能说。

肖奇要求张胜，带领王局长，就在省城住下来，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干劲，干不成！张胜想说，这种事情，能仅仅靠勇气和干劲吗？他把这话憋在心里，当天下午，就带着王局长一行，住进了省环保厅旁边的一家宾馆。

一住就是二十来天，其间，肖奇来省城三次，次次都向大家作战前总动员，只要有利于MQ项目落户，什么办法都可以用。他有意无意地向张胜提出，找蔡秘书长聚聚？张胜怎请得动蔡秘书长，只好找谷教授。谷教授也联系了，不巧蔡秘书长陪某副省长在国外考察。

张胜天天都和王局长去省环保厅，邀请有关人员交流沟通，方式丰富多彩，都由王局长联络、安排。这些事情要是让张胜干，他还真不知该如何下手。其间，张胜在宾馆的电梯和走廊里，碰上了清溪县的环保局长和李副县长，大家亲切友好，握手，问好。

过两天，肖奇又来了一趟省城。随行的，还有县公安局黄局长。晚上酒酣耳热之际，王局长向肖奇敬酒，祝贺MQ项目顺利落户清河。张胜吃惊不小，革命尚未成功，怎么突然间就举杯相庆了呢？王局长得意地说，一切都在我们肖老板的掌控中。肖奇让黄局长把喝多的王局长扛回寝室睡觉去。

第二天，张胜追问王局长原委。王局长哭丧着脸，只好告诉了张胜。肖奇用了三招。第一招就是以清溪县群众的名义在网上挂帖子。第二招就是想方设法找到了省厅环评处刘处长的老师，搞一个论坛。第三招就是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把环评处刘处长直接拿下。

肖奇首先想到的是送钱，对方竟然拒绝了。后来，找到一个自称是K大学艺术系毕业的W女性负责公关。昨天，肖奇拿到了一段视频，据说杀伤力很大，刘处长看后一定会乖乖听话。

张胜勃然大怒，这是我们共产党人干的吗？掏出手机就要给肖奇打电话。王局长面如死灰，就差没有给他跪下了。

肖奇的秘密武器最终没有派上用场。A公司出了事。公司所在地H市的书记被省纪委双规了，他交代，A公司杨董事长向他行贿数百万元。杨董事长迅速被有关部门控制，要求交代所有犯罪事实。杨董事长大呼冤枉，他在指定的地点待了足足三个月，出来了。

其间，A公司的股权发生重大变化，杨董事长辞去职务并很快销声匿迹。新组建的董事会调整了发展战略，对MQ项目无半点兴趣。

换届如期进行，蔡秘书长并未到清河市任市委书记。肖奇出任清河县委书记。只有张胜的安排出人意料，调市档案局任副局长。

去档案局，是张胜主动向组织提出的。他捧着杯清茶，望着无边的故纸堆，这里，或许就是自己要找的桃源吧！

（原载于《北京文学》201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