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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年

2014-08-15/杨

作品 2014年6期
关键词:李广江苏广州

文 /杨 袭

总有一天,我们会坠入无边黑暗……

李广州认为,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他真正的人生,都要从八三年盛夏开始。

九七年深秋,转了五次车、阔别十四年后,他站在故乡西首小石桥上茫然四望。没有人认出他,或长或短的注目礼是木然而漫不经心的。他也不能从急匆匆的行人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他想,故乡将他遗弃十四年后,进一步把他定义为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八三年盛夏,李广州在小石桥西南的面粉厂被捕。

那时候,派出所的大鼻子老李还没有退休。那一天,他驾着带挎斗的三轮摩托车从新育林他一个远房表妹家回来。这个表妹刚生了双胞胎,表妹的婆婆为感谢他的探视,回赠他三几斤生鸡蛋和半篮子散挂面,用一个细柳条筐盛着,放在摩托车的挎厢里。苏向阳后来说老李就是因为怕弄破了那些鸡蛋,才没有毅然决然地冲向面粉厂去抓李广州。

后来,苏向阳惟妙惟肖地向人将老李那天的一举一动细细演绎了无数次,使泥河镇上哪怕是三岁的小孩,在以后的岁月中回忆起当年抓捕李广州的每一个细节时,情节的详尽和动作的鲜活甚至超过了当时的参与者。大鼻子老李也从人们或明或暗的打趣中进一步验证了从警官学院毕业的苏向阳从骨子里对他的看不起。据说直到退休,他都没有原谅苏向阳。

十四年后,回到故乡的李广州原本单调生硬的回忆骨架,在后来满街热腾腾的“传说”和“据某说”、“据我看”等等传布与猜想中迅速血肉丰腴。它们蹦跳着,拨动起他的神经之弦,使他原本残缺、支离破碎的世界重新栩栩如生。八三年的一切从此成为循环重复、又常忆常新的胶片电影,不断恢复和刷新李广州对于自己和故乡泥河的回忆与评价。那年盛夏的抓捕也因此变得清晰,如同沤过的叶脉。往事历历。

老李路过面粉厂路口时,突然感觉脖子发轴,他用力向右扭了下脖梗,哨到了面粉厂门里几棵大柳树下一闪而逝的李广州。想都不用想,这大半天,老李满脑子都是李广州的影子。老李看到李广州后猛地踩了下刹车,须臾,又拧紧了右手中的油门儿,一溜烟蹿进派出所大院。

派出所大院与镇政府通着,老李取出挎厢中的鸡蛋和挂面放进办公室,招呼正站在院子里闲聊的苏向阳和镇政府的两个青年干事上了摩托车。

“为什么要怀疑我?我那么老实,从来没有打过架。”

说起这些,李广州愤怒而委屈。有一次,甚至将一册正在看的《九三年》扔到了门外,待抢救回来,封面上的雨果老头已经被阴雨天潮湿的地面弄得满面泥浆,失了该有的姿仪。

“——也许,老李是凭一种什么直觉选了我,抓嫌疑犯,也和恋爱一样,凭一种很玄的感觉,你信不信?”

极少数的时候,李广州会释然:“老李,还算是个老公安吧,虽然到底是错了,但那晚,我总算进过那间屋,与杀人现场有点子关系。”

但不管怎样,八三年夏天,老李在走近他。

李广州那天被他妈揪起来买面,他不敢说不去。他抓着一只布袋走上大街,满街是沸沸扬扬的命案消息。他一边强忍着呕吐,一边拖着酸软的双腿往面粉厂蹭。一进门,就被大老孙吓了个半死。大老孙叫他到树底下下棋。大老孙老远就朝李广州喊,哎,小兔崽子,快过来过来,让大爷看看你学没学会用脑子。李广州定了定神儿,说,你也来买面?大老孙说,肏,买什么面,老子是这里的门神,没有我,你还买面,你来挖土吧。李广州说,噢,原来你是面粉厂的。说完,硬着头皮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老李带着人回来,在门口停住摩托车,学着电影中的样子一连串探头探脑地“摸”进面粉厂时,大老孙刚刚支起右边的卒。

他面朝北坐,看到老李一伙人鬼鬼祟祟的往门里靠。李广州的第一反应是这些人在帮烈属姚杏村逮常常外逃的家兔——后来他自己也闹不清楚这是第一反应还是他自己希望的事实。李广州催促大老孙快走,说他大舅今天来兽医站配牛,中午在他家吃饭,他得赶紧买面回家,他娘还等着擀面条子。

那天早晨,他从西屋门缝里,看到他的二姐李广兰一早就趴在房檐下,将咸菜瓮里春上腌渍起的香椿芽捞出来,在清水里洗涮干净凉在门边水缸的盖垫上了。惊吓让他吃不下早饭,他要饿死了。他现在急切地想赶紧买上面回家去,他要让他二姐把香椿芽切成段,再淋上点香油——要不是他大舅来,他娘才舍不得半天功夫擀面条子,他得趁机好好喝上三大碗,也压压昨夜的惊悸。

李广州脸朝着棋盘,眼睛却斜睨着老李一伙,发现他们没有按照他的想象,向能藏住兔子的墙根下草丛里围拢,而是十分不祥地朝他徐徐前进。佐佐木在血泊中的面目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跑吧,他对自己说。意念活动让他的额头瞬间挂满了汗珠。但他只朝石桌腿上蹬紧了腿,感觉一阵阵尿急。接着他又想,他和张江苏不该分开,昨天晚上也不应该各自回家。而是应该带上蛇皮袋和晃板出海,先在青坨农场张江苏的三爷爷那里住着,晃上几天蛤蜊弄俩零花钱,多好。张江苏!李广州听到自己的嗓子眼一声呜咽,他伸出一只手将右边的炮移到棋盘正中的半空里,大老孙在不屑地囔囔了些啥,他一句也没听清楚。当老李在小公路上靠近他,最终抓起他后脖处的衣服时,他一阵轻松,接着又想,坏了坏了,我可没有张江苏那样的利落嘴皮子。

李广州调起当头炮。大老孙说,又来野的,你小子太粗鲁,学着大爷我这招儿“仙人指路”。当大老孙看着李广州被一边翻着一只胳膊缚住时,得意的神情还来不及从脸上褪去。

被剪住后,李广州像获得了某种公开的权力,他用足力气,大叫自己和佐佐木的死没关系。老李朝苏向阳挤了挤眼,苏向阳跳起来“啪”地朝李广州头上扇了一记,和你没关系难道和老李——所长有关系?再喊弄死你个屌邪驴!

大老孙“腾”地站起来,拿捏着个小卒子的手背擦了下惊出的口水,什么佐佐木?什么死?你咋啦?你们干嘛要同这么个老实孩子过不去?

李广州被摁在挎厢前部的小空间里,头部挤在双膝之间。他听到老李发动着摩托车,骂了一句,这狗日的倒霉孩子。李广州想抬头为自己申辨,但一下被摁回去。

路上,李广州曾怀疑大鼻子老李可能平日看他不顺眼,要趁着佐佐木的死吓他一家伙。这样的想法使李广州乐观起来。他想,只要见了张江苏,一切就好办了。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张江苏:张江苏敏锐的思辩和出色的口才一定会帮他俩洗脱罪名。他想起了那年张江苏到县里参加辩论大赛回来告诉他:广州儿,你知道口才有多重要吗?在西方,罪犯最后量什么刑,得看律师的本事,有些律师能把强奸杀人犯生生拧到无罪释放!唉,资本主义国家,很荒唐啊——律师的本事,就全在那一张赶趟儿的嘴上,你还得多练练嘴皮子。张江苏说得推心置腹,李广州听得滋味悠长。

对张江苏的“想念”加剧了被摁着头的李广州头脑中乱七八糟的想象。他甚至已经看到了老李放他走时的模样,弹一下他的头皮,沙哑着嗓子,嘶嘶啦啦地大笑。一定是他父亲来接他,他父亲带着他往外走时会看着老李大笑,他们是同谋,他们会认定已经联手将他吓唬成了好孩子,那是得意的笑。这种毫无缘由又至情至理的虚构让李广州激动得从鼻子酸到头顶上,涕泪肆意横流,“啪哒啪哒”地滴到摁着他脚上的双星牌球鞋上。

李广州后来认为这些想法让他幼稚地以为那天对他的抓捕只是一场教育游戏,从而失去了为自己辨解的必要的动力。

“这些幼稚的想法让我不能很好地判断局势,要不,我不会那样说的,不会那样轻易地把什么都认了。”

到了派出所,老李把李广州拷到偏三轮后座架底的横杆上。他轻轻扣上手铐,猫着腰,摸了摸李广州的头问,怎么样,这样不硌得慌吧?李广州闻到了他满身的烟油子味道,还发现他左衣摆处有个显然是被烟头烫出的大洞。老李将手从有洞的衣摆下面伸进去提了提裤子,看着李广州在偏车斗框上坐实后说,哎,甭哭了,哭也没用——早知道这样,那咋不老老实实的?

老李的话让李广州更加确信眼下这一切果然是吓唬人的把戏。李广州踏实地朝里靠了靠,擦着坐椅的边儿坐好,伸长脖子等着张江苏屁滚尿流地向他报到,跟他作伴儿。想到这里,李广州抬起袖子擦干净脸,心想可不能让张江苏瞧见他哭。同时又想起他的面袋子和自行车还在面粉厂柳树底下。这会儿他娘该早在家里咬牙切齿地骂开他了。他大舅一定会在旁边一边沾着唾沫卷烟一边数落他娘不该老惯孩子。

十六岁的少年李广州在派出所的后院里倚着偏三轮足足睡了一下午。除了头顶的三几只灰麻雀和几块白云,整个世界都把他忘了。

一九八三年夏天的夜晚在李广州的回忆中是澄明的。夜幕中的黑暗只是对澄明的反衬。

泥河镇中学东北角,最后一排宿舍,最东边的一个房间,房门正在夏夜的风里一开一合,门上尚未驳落干净的漆面偶而反射着夜半凄凉的月光。

“回忆得足够多时,我从中发现了某种美学意义。这很荒谬,但无比真实。”

李广州说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跟在张江苏后面,猫着腰,从前一排教职工宿舍往北边绕。张江苏伸长脖颈,弯着细腰,像只弓身负重的蚂蚁。李广州跟在张江苏后面,盯着握在张江苏手中,在月光下闪着冷光的弯刀。一种重大事项发生前的肃穆和作为大事件制造者天生的庄严混合的情愫鼓舞着他,让他既躁动不安,又决心似铁。

李广州认为,那把刀本来应该由他握的,因为他高大强壮,比瘦弱的张江苏更有舞刀弄枪的本事。但张江苏说:你嘴那么笨,到时候如果老李介入——李广州从“介入”两个字,听出了某种法律和程序上的形式感,从而对张江苏生出更多的好感和崇拜——问起来时,你说不好就完了。你跟着就行啦,到时候你就趴在地上装哭,凡事有我呢。

“瞧,江苏处处都为着我。狱中的十四年,从某种角度讲,就是在回报江苏给我的友谊。后来,江苏对我说,广州儿,我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我们无能为力,只好各安天命,我们都没有背叛友谊。这些,他也明白,真的,因为友谊,我们心有灵犀。”

说起这些,李广州感动中有感慨,感慨中有无奈。但最终,他会因他们之间的默契而欣慰,因为张江苏抢着拿那把弯刀而感怀不已。一九八三年的夏夜也因此充满了忧伤和怀旧的色彩。

张江苏握着弯刀,刀尖直指扇动的房门。他们拐过墙角,惊动了槐树下的几只野猫。几条黑影猛蹿起来翻墙而去。他俩也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倚在槐树上,树周围,是几株开得正盛的夜来香。

李广州警觉地四下察探。他并不是张江苏以为的那样粗笨和大意。特属于少年的敏感让他对进攻路线十分不安。现在的李广州想,他们犯了常识性错误,他们应该沿着墙根走,进大门后右拐沿墙根一直摸到最后一排宿舍门前。一路有围墙下的阴影做掩护,是最保险的路线。但已经晚了,他们从大门口直着进来,已经走过一排办公室,五排学生宿舍,两排教师家属院,到了倒数第二排教职工宿舍时才挨到墙根下,并且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后两排宿舍中间死了半边的槐树下。

但是,夜已深,全世界的人都在做着美梦。就算有几个清醒的,谁又能想到全年级第一的好孩子张江苏会伙同倒数第一的李广州要杀人呢。

泥河镇有史以来,发生过三起命案。第一起被定性为情杀,瘸腿吕西安光天化日之下,在泥河大街上用秤砣砸开了女友段小辉的头。后来有人说段小辉根本不是吕西安的女友,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同学,是吕西安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但这种事,当事者一死,就再也弄不明白了。这个案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嫌犯吕西安一直未落网,有人说他一直在大北洼里出没,和野人一样茹毛饮血。有人说早就死在海滩了,还有人说他去了深圳,已经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总之成了桩有明确案犯的悬案。第三起是在若干年后,泥河东十几里外的神塔农场,一个苏州女人拿着一封邀请信过来毒杀了发信人。苏州女人为受害人换上了干净衣服,还点了一只熏香,然后平静地到派出所自首。老李后来对人们说,唉,你们就不知道南方女人怎么说话,一开口,像我们过年吃的米糕一样,粘得人的心哪,一颤一颤地——这样的人怎么会杀人呢?最终,苏州女人被押解回原籍受审。因为杀人犯和被害人都是苏州人,有着某种泥河人不能理解的复杂关系。并且,据说,来押解他们的警官,就是嫌疑犯的前夫。总之,一塌糊涂。第二起呢,第二起,就要发生了。在事发十四年,案犯李广州也经受了十四年牢狱之灾后,听到狱警向他传达了无罪释放的消息。

“我的故乡泥河,一切都复杂而荒唐,不可思议。”

对往事的忠诚回忆让李广州眯起眼。

他听到十六岁的自己因变声而显得嘶嘶啦啦的声音,肏他娘的,这狗娘养的不会回老家了吧?咋开着门呢?张江苏回转身,朝他竖起食指用气流说,不对,你不想想,他回老家咋会开着门呢?他一定是上茅房了,我们先躲起来吧,要不,他回来会发现我们的,他一嚷嚷,我们就不好下手了。张江苏晃着细脖子,朝最后一排宿舍的东北角一抖下巴。李广州说,好。一纵身跃过槐树,像只箭簇一样扎进宿舍窗下一丛茂密的连翘里。

李广州抓一把乱枝往自己头上扯,一边回头推开身后的枝叶为张江苏开拓藏身之所。嘴里说着,快,快——他稳住神后发现,张江苏并没有跟上来。他拨开眼前的枝条望向槐树,奇怪的是槐树下没有张江苏,那几只胆大包天的猫又回来了,在树下的夜来香丛中进进出出。

他妈的。李广州骂了一句。张江苏逃了,事到临头,他竟然成了逃兵。

李广州现在时常念叨,那时候,如果张江苏真的逃走了,该多好啊。

“唉,如果不是年少轻狂,我也许,早混成大副了,没准儿,都当了船长。

李广州少年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做水手。水手做好了,当然会混成大副。这是他一个狱友告诉他的。这个狱友入狱之前在长山岛一条渔船上做大副。他告诉李广州,做大副很容易,不晕船就行,大副都是天生的,一上船吐得七荤八素的人永远也干不了大副。但没过几天,那大副告诉他,做大副也不是那么容易,谁也不是天生做大副的命,你得大胆,更重要的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露怯。风暴来临时,你要是吓得尿了裤子,要一屁股坐在船弦让人觉得是沾上了海水。和别人干架时——大副必须要和别人干架——你要先割破自己的手,当然,胳膊也行,大腿也行,先震住他们,虽然很疼,但不会发炎,海水是最好的消炎药。这个办法很管用,不骗你。

李广州最喜欢听大副讲关于女人的事。大副说,哼,不管容不容易,做大副是件很爽的事。与渔船打交道的娘们儿都喜欢大副。她们都知道船长只是个有钱又没有本事的摆设,她们愿意和大副睡觉。她们到手的鱼只有在和大副睡觉后才又新鲜又最便宜——相信我吧,这些娘们儿没有一个是傻瓜。也许,李广州当时的脸上挂着是一副因不了解或者不信服的茫然和疑惑。那个大副一再对李广州解释,你不要以为用鱼换来的快乐不实在,那滋味——

大副问李广州:你爱过么,有过女人么?李广州不说话。大副释然地笑,女人的爱,你要用其他的来交换,她们不会无缘无故放纵你,只有给她们足够多,她们才给你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但你要知道,只这一点点就足够了,因为这样的一点点,她们从来没有给过她们的男人,她给他们男人的不是要交换的,所以,很死,我老婆给我的就是这样的。只有交换,交易,才能调唤醒女人的身体,让她们像一头小母羊一样在你手里扑腾着撒欢。还因为只要你是大副,女人们都会给你一点点,女人的感情那么多,她们的一点点,对男人来说就是整个天空,再说啦,女人是多么多呵!

李广州对前大副狱友的说法感到心潮澎湃又茫然无比,因为他那时确信他再也当不了大副了。还因为,他想起自己算不上初恋的初恋时,找寻不到任何有关交易的影子。但是,他认定,如果那天夜里张江苏像他后来希望的那样逃跑,他还是有机会当大副的。张江苏的三爷爷就认识很多渔船上的人,他至今都会相信张江苏会为他在他三爷爷面前开这个口,介绍他到船上做水手,那样,他就有机会成为大副。

可是,张江苏没有逃跑。

李广州在枝丛中窝得不耐烦时,张江苏从一棵夜来香下蹿出来,挥舞着弯刀扑到了他身后。张江苏将弯刀插在地上,得意地说,广州儿,你服不服?我隐蔽的功夫,连猫都骗过了,它们以为我也是树,你看到它们围着我转了没有?

嘘——

李广州制止了张江苏。

李广州说,别说话,他快回来了。

夏夜时光在枝丛中两个少年身上缓缓流淌。野猫在槐树下不紧不慢地绕着圈子。夜来香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眼前的木门还在“吱钮钮”地一开一合,宿舍西边的柏油路在月下泛着水光,整个世界,空旷,安逸,凉爽。

后来李广州想,这安祥的一切,是上苍对他们的提醒,万能的上苍啊,已经知道那注定是一场毫无收获的冒险。那些猫也是,有灵性的猫是不会毫无理由地在某一间平常的宿舍门口转个不停的。

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因为决绝的激情不会无缘无故驻留在哪一个人的胸间,也同样不会无缘无故离开。

李广州盯着宿舍西边连通着厕所的柏油路。

李广州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那个将要被他们割开喉咙的人,出现在了柏油路上,耷拉着一只肩膀,徐徐前行。他走过长椭圆型的高出地面的花池,下了柏油路,穿过几株夜来香,走过槐树,朝着他们身边,在月光下不安地一开一合的门走来。

李广州认为是几只胆大的野猫赶跑了那只影子,不知是什么样的诱惑,那些猫突然蹿出花丛,号叫着蹿进开着门的宿舍。更多的野猫正在翻墙,朝门口扑过来。

对,是野猫惊散了那个影子。眼睁睁地,那个正在向他们走来的影子,在月光下稀释了。最后,一阵风来,无影无踪。

李广州对他的大副朋友说,我真笨,野猫们不会毫无理由地蹿进一个人的宿舍,一个大活人,也不会在月下,在我眼前,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他期待大副给他答案。但他的朋友显然是被他描述的诡秘氛围吓住了。这种事儿他显然从未遇见过。后来他告诉李广州,他从来没有多余心思和精力打量月下的街道、树和别的东西,这种时候,他往往躺在某一个女人的臂弯里,安逸滋润像无风的天上一块云朵。要不是那个百灵鸟女人在她丈夫面前失了言,她公牛一样的丈夫就不会挥舞着一把长刀跳到船上,扬言要剜出他的狼心狗肺喂鲨鱼,不会导致他失手将其推到海里,被正在启动的船桨搅碎了半个身子。那么,他就会一直沐浴在用鱼换来的爱情里。他告诉过广州,你用什么换爱情,爱情就像什么。用鱼换来的爱,像海里的鱼一样欢实,无拘无束,源源不断,让你时刻在快乐的浪尖上尖叫。相比之下,陆地上的爱是枯躁的,干憋得像秋收后无聊的坡地,呆滞,笨重,毫无快乐可言。你也是,要用最重要的东西换女人的爱,听我的,不会错的。

说到最后,大副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呼,真的吗?你真的看见了?不会吧,一个人,怎么会走着走着突然消失了,那一定不是人,而是鬼,对,是鬼!

他的朋友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鬼”这个字时,李广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促使他们毅然决然站起来冲进屋里去,而不是继续漫漫等待的,是一阵闹铃声。但也许,并不是哪个宿舍里的闹铃声,而是校墙外面一辆驶过的破自行车零部件间的撞击。不管怎样,这阵的机械器物发出的声响让他俩不约而同蹿出枝丛,一个鱼跃冲开房门跌进屋里。野猫们受惊疯狂逃离,爪子和肚皮擦过他们的头顶。李广州跌倒在地上,手撑住地要站起时感觉到了凉洼洼的粘稠。

张江苏喊,肏他妈的,一地糨糊!

李广州再次跌倒时感觉到一根细绳缠在了腿上,他伸手一拽,啪,灯亮了。

“全是花儿,莲花儿,赤莲花——墙上,地上,被褥上,桌子上,一朵,一朵,一朵,朵朵红莲,争奇斗艳,摇曳在光影里,凸浮在空气中,炫丽迷狂,散发着浓烈的血腥。”

李广州说,深夜里,他经常会看到十六岁的自己屈腿坐在硕大无朋的一朵血莲花上,仰头向苍穹,像一个问道的修行者。

他听另外一个狱友讲过修行的事。这位狱友信佛,确信他杀掉的偷羊贼在前世欠他一条命,也因此对等地判断前世他欠对方一只羊。不,或许只是半只,他说,或者是只羊头啥的,要不,为啥他没偷走呢,还丢了命给我。在那之前,李广州感觉信佛的人是不会杀人的。他的信佛的朋友听了他的疑问眨了眨眼说,我杀人的时候,佛出门了。他的佛尽管常常出门,但他却让李广州看了他收集的所有的莲座图画。有的上面有佛,有的上面空空如也,像他自己说的,佛出门了。

李广州想,他十六岁时,一天夜里,曾经侵占过佛的位置。

那天的夜霭,是被张江苏的嘶叫惊退的。

啊,是血!全是血!

天光已微亮。

李广州在血泊中无望地朝张江苏伸出手——张江苏没有拉他一把,张江苏已经挣扎着顺着门口的粗水泥台阶滚到外面去了。那柄刚刚还豪情万丈的弯刀落在门后一把半秃的笤帚旁。

李广州说起这些,满脸是对自己和朋友张江苏的怜悯。

“他们还只是孩子,他们吓坏了。”

李广州常常事不关已地看着那些过往。生与死,对于那月下的少年,是遥远而模糊的。虽然,他们自以为手中握着主宰某个人生死的权力。他无法想象他们如何面对活的佐佐木在屋中的情形。要是,他正在床上睡觉呢?如果,他坐在黑暗中纳凉呢?或者,他真的出去了,正走过槐树向他们走来,他们会一跃而起,用那把两元三角钱买来的弯刀,结束他的生命么?

一切无从谈起了。

两个被莲花吓懵的少年,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南湾,像两只憋了气的球滑落到水里。他多么想提醒他们一句啊,孩子,对你们的父母说说吧,老师也好。一切,还来得及。

可是,多年时空相隔,他们听不见。两个少年惊慌地跌进水里。大半天前,他们俩也是从这里下水,头顶着莲叶,目睹了他们宿命的起始。他们潜入湾心,企图用水浸泡和洗濯他们的身体和记忆。他们要将刚刚经历的一切甩进水里喂鱼喂虾,甩进水下的淤泥——水,不就是清洗一切的东西么!

黎明降临之前,两个少年从水里钻出来,赤条条的,手里攥着衣服,惊魂未定。张江苏说,这些衣裳是洗不干净了,我们找两块石头,把它们压在水底吧。

坠衣裳的石头是一块某个妇女用来捶打衣裳的青石板。李广州摔了六次,把它摔成七八大块。分别用衣物包住,沉匿在湾心。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这些事——”

李广州信誓旦旦地说:

“我会对着张江苏和沈梅双讲一讲。”

事实上,李广州从来没有与沈梅双说过话。

自始至终,沈梅双也不知道有两个少年,为了她,怀揣弯刀,一脚踏入一九八三年仲夏的杀人夜。案发八年后,张江苏去找过她。他们的见面,张江苏在信中向李广州描绘得极为详细。

张江苏在一个刮着西南风的过午走进了纽乐芙照相馆——泥河镇唯一的照相馆。照相馆的前厅空无一人,只有细细的秋风吹动乳黄色的木门,发出轻轻的吱吜声。前厅的四面墙上挂满沈梅双的照片,只有门后少数几张可能是近来顾客的,被小竹夹子夹在一根细钢丝上,下面的长条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盛放照片的小纸袋、订书机和一叠印着红字的收据。

张江苏在信中说:各色光影里的沈梅双对我们微笑,我相信你和我一样,最喜欢那张五寸的黑白照,沈梅双穿一件露肩的小碎花布裙坐在南湾的水边,脚下是初绽的白莲。

李广州能想象到,沈梅双随风扬起的海发,微微上翘的眼角,白得透亮的肌肤,双腿修长——

张江苏听到后院有人哼起了歌子。

是沈梅双吗?

张江苏转过身,斜对着正门的门帘一挑,穿着一件乳白色的套头针织衫,松挽着长发的沈梅双探进头来:

你要照相吗?

沈梅双笑吟吟地问。

张江苏摇了摇头。沈梅双又冲他笑了笑,之后放下了帘子撤回身去。不多会儿,帘子再次被掀起,沈梅双的白衫外面多了件咖啡色的薄外套,右手上牵着一个一岁多光景、看不出性别的小孩子进了前厅。张江苏退了一步,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其实什么也没咽下去。

沈梅双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对小孩说,快,叫叔叔,叫叔叔呀,哎,乖呀!

那小孩停住脚步,对着张江苏站稳,摇晃着两只小手,没有发出叔叔的声音,只挤了几下眼后,张开只有几颗牙的嘴,流下了一道长长的、晶亮的口水。

沈梅双蹲下抱起小孩,一面拿一块淡蓝色的手帕擦着小孩的嘴,一边说,哎呦哎呦,流口水咯,让叔叔笑话咯,走,咱们看姥姥去!

沈梅双说着打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再看张江苏一眼。张江苏紧跟了几步,但最终,他停住脚,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张江苏看着沈梅双倾斜着身子,抱着小孩上了个非常缓的斜坡,走上了柏油路。

张江苏想沈梅双为什么不问他要干什么呢?一个陌生人,在她的店里。

一个跛腿的中年男人从后院追出来回答了他。

略微发胖的中年男人叫了一声,手里举着一只浅灰色、缀着一串翠色玻璃珠的女式小包一拐一拐地冲出门,追上抱着小孩向东走的沈梅双,很贴心地将小包挂到她肩上,然后亲了下小孩,又一拐一拐地跑回来。对站在门外台阶上的张江苏说:

进来看看?!

——妻子的风华,是他幸福生活之上那颗最耀眼的明珠。

李广州记起来,那是他入狱的第八年。八年,应该是个安全到让人足已忘记或者淡化从前罪恶和激情的时段吧。李广州手捧着已经成为大学老师的张江苏的信,心想,他为什么现在给我说这些?其实,我不需要。他甚至怀疑张江苏在八年时光中滋生了某种有悖于友谊的恶毒的心思。带给他信的狱警是个五十来岁的胖老头,看着他看完信,胖老头才离开。离开前,胖老头慈爱地看着李广州,说,唉,你总算收到了一封信。

胖老头说得对,十四年时间,狱中的李广州只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来自与他一起去杀人的张江苏。那晚之后,他入狱了,而他,却考上高中了。并且在七年之后成为了美丽的青岛海滨的大学教师。

命运对他的残酷,全看在那个胖老头的眼里。后来的六年,确切说是五年多的时间,那个胖老头坚持捎书让他读,胖老头说,孩子,书就是信,信就是书,这么多伟大的人都在给你写信,好好享受这些友谊吧。

这老头从前是个医学院的教授,打成右派后定了罪,在这家监狱呆了四五年,平反后自愿留在了监狱,做了狱医。

刚开始,李广州对胖老头的行为非常抵触。他认为对方在显著的好意下隐藏的更多的是可怜,是看不起。胖老头也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低触情绪,他逐册翻看了李广州归还的那些书,他知道,他一个字也没有读。但他坚持捎书给他,坚持说,好好享受吧,孩子,他们都在给你写信。最后,一部上下两册的《悲惨世界》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撞开了他的心门。那天夜里,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看到年老的冉·阿躺在床上,美丽的珂赛特握着他不再强壮有力的双手,善良英俊的马吕斯站在床边,泪水涟涟。整整一夜,李广州眼中不断流淌出和那三个人一样的泪水。他知道他明白了很多,却又说不清具体内容。只低泣着,任由泪水打湿书页。第三天,他将书归还给胖老头时,他看到了胖老头翻看书页时很少见地挤了下右眼,他清楚地看到了他右腮肌肉的抖动。胖老头看了他一眼,说,下一册,是《浮士德》,听说过吗?

“接下来的六年多时间,我读了许多书,许多许多。就像每一作者都在给我写信。再后来,连书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给我写信,最后,我开始,在心中,给每一位作者和每一位主人公回信。每天夜里,我与那些死去的活着的,东方的,西方的,中国的,外国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与他们交谈,听他们诉说或对他们诉说。我突然不孤独了,牢房不再狭窄得让我喘不开气。狱友的面目也不再那么一味地狰狞。还书时,我第一次对胖老头说,谢谢。胖老头说,是他应该感谢我,我是第一个肯接受他的友谊的人。”

李广州说他安心开着这家不起眼的蓝鸽子书店,就是因为胖老头和他那些书的缘故。他守着一架架书,适度地保持着一种特有的自尊和神秘。说起胖老头时,他说,哎哟,老爷子都快秃光了,要不戴警帽,眼睛眯起时,就像尊弥乐佛。

直到现在,李广州仍不能估量那个面目有些模糊的胖老头给予了他怎样的——友谊。他想,他一定会给他写一封信,写在实实在在的信纸上。不久之后,他也许会收到他的回信,这样,他就拥有了两封信。而不只是张江苏的一封。

李广州相信出狱后的他与此前不同了。不是因为囚犯和公民这种法定身份的不同,而是,在听到无罪释放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某个不了解的陌生人。这种感觉先是让他诧异,而后又让他享受,过后让他获得了某种从未拥有的力量。

他知道,力量的源头,是一九八三年盛夏。

八三年盛夏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季节。

首先,在那个夏天,李广州发觉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之前,所有的声音都从外面传到他的耳朵里,但一天早上,这种情况变了。

提醒他变化的是他的二姐李广兰。

李广兰从清晨清凉的野外挎着一筐青菜闯进他的西屋,屋里顿时弥漫起鲜甜的野菜汁味儿。李广兰将柳条筐和镰刀一并扔到地上,一边轮换抽着胳膊上的套袖,一边用她尖细如苇哨的声音叫道,天哪,你还没有起来!你懒得都要生蛆了!

李广州强烈反感这种对他毫不尊重的行为。他蜷缩着身子,将脸死劲埋进一条磨毛了边的床单里。床单的一头卷曲着遮掩着他的下身,一头挡着他脸。他想,好在,他昨晚上没脱短裤。他不知道他的屁股并没有露出薄薄的床单。

快起呀,快起呀!

李广兰说。

李广兰边说边靠近了床铺。

不起就掀被子!

李广兰的手真的伸过来了,李广州感觉到了那只手带动的气流。气流中有股淡淡的苦楝子味道——李广兰的所有物品,衣裳,拼布包,小针线笸箩,甚至她用的锄杆上,都是这种味道——他知道他的二姐李广兰的手此刻就要代替他已经出嫁了的他大姐李广慧的手掀起他的床单。

你——滚——出——去——!

李广州喊。

李广州常常为这声叫骂惭愧。他入狱后,看望他最多的是他的二姐李广兰,每次来看他,大包小包直到拉扯不动。甚至连用来喂养孩子的炼乳都捎给他。其实,他一点也没瘦,但她老是感觉他瘦了,每次见她,都抹着眼泪说,广州儿,你瘦啦,是不是他们都欺负你?抢你的饭吃——李广兰在电视剧里知道老实的犯人都会被别人抢饭吃。她的弟弟这么老实,一定天天空着肚子。这种想象让她在每一次来看望她弟弟时都泣不成声,感觉自己的弟弟承受了世界上所有的折磨和委屈。那个骄傲的、趾高气昂的、扬言要掀他被子的二姐再也找不到了。在他入狱后,李广兰快速枯萎了,身上出嫁前那种让他欢喜的青草味、友谊牌雪花膏味和淡淡的苦楝子味,被一种浓烈的哀伤味道替代。脸也疾速变成了他们母亲的模样,一样的蹙起的眉头,一样的在不安或悲伤时盯向地面的目光,一样的在压抑伤痛时,紧抿嘴唇。

他多么想念当年那个二姐呵!那个叽叽喳喳地喊着要掀他被子的二姐!

那天,他的二姐李广兰先是一怔,而后慢慢退了几步,重新挎起菜筐。发出嗤嗤抽鼻子的声音。李广州想也许李广兰哭了,但他一点也没感到自己过分。是她太烦人了。他侧了侧耳朵,知道李广兰已经退到门外。

他迅速坐起来,摇了摇头,拿两手捂在耳朵上,再松开。

啊——

他又发出了一声试探性的长音。

是,不对劲。声音一半是从外面传来的,一半是从后槽牙处沿着上颌连扯到耳鼓里去的,嘶啦嘶啦地。像只被严重干挠的矿石收音机。

坏了,他想。他的耳朵要聋了。他突然很后悔刚才骂李广兰了,不是因为她不该骂,而是因为他用力过猛了,一定是因为太过力,将耳朵震坏了。

他想哭,但没有哭出来,因为有一丝隐蔽的怨恨,他想,都怨李广兰,闲得难受,一大早就闯到他屋里烦他。

他在怨恨和恐惧中迅速套上一件圆领背心,从床底下掏出一双球鞋趿拉起来跑到了外面,挪开靠近北屋门口的大水缸的草垫盖子,从缸里往外撩水抹脸。他能感受到窗子里边正在梳头的李广兰气愤的目光。李广兰每天早晨打菜回来,都会重新洗脸梳头。穷摆什么,一天梳七十二遍也成不了娘娘——这是他母亲说的。如果在平常,李广兰一定半是对着他半是对着他母亲喊,天哪,你又在水缸里洗脸,看哪,他还让不让人喝水啦!才不管她呢,李广州想,我都要聋了。

洗完脸,李广州又报复性地拿两手插进水缸捧了几捧灌进胃里,踢翻了一只面板上有两个圆孔的小凳子后大踏步走出家门。

临出狱前,他与胖老头有一次长聊。他问胖老头,自己出去之后,是不是要找相关部门,为这错误的十四年找个说法。胖老头说,很好,孩子,你这是在问,而没有打定要去讨个说法。胖老头说,我也有错误的很多年,可是,这些错误的年份,都是我们自己一分一秒数着过的,并没有过到别人身上。还有,道理和事实,永远是两回事儿,谁也不能将已经过去的“错误的”这些年截出来还给你。如果你认为这些年是错误的,那好,出去后,你就按照你认为的正确的过法,来过以后的许多年吧。

出狱后好长一段时间,李广州找不到事做,也无家可归。他的家只剩下几间破旧的空房了。他的父母已经迁回了原籍寿光。五六岁时,他到过那里,但除了沿途成片成片的盐场和公路沟边沼泽地里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再没留下别的印象。他是个杀人犯,他的父母在泥河抬不起头。他们坚定地揣着对他们儿子的错误判决逃跑了。他确实是个罪人。即使他无罪释放之后,从周围人的白眼和明显的警惕里他也感觉到了这点。他想,也许,那个座落在丘陵地带的牢狱才是他的正确位置。可是,谁天生应该进监狱呢?谁又应该天生被故乡、被亲人们抛弃呢?他们都不认识他了,就像那天他跑出家门,求助似地在他们身边蹭来蹭去时那样。没有一个人搭理他,没有一个人看出他是个需要帮一把的孩子。

那天,他出了家门,没有上街,而是沿着小巷子朝南,趟过一片荒草地直插到了泥河边儿上。一团团的蚊蝇跟着他到了河边,在河水和草地上方嘤嘤嗡嗡飞绕。

啊——

他冲着河面喊了一声。

他希望这里弥漫的是正确的空气,不会让他再次误会自己的两只耳朵。他失望了,嘶嘶啦啦的声音一点都没有改变,他甚至感觉到了嗓子处一阵阵痒痒,像粘着一根细头发。他曾经在他的大姐李广慧出嫁前蒸的馒头中吃出了一根,然后干呕着将手伸到嗓子眼将它抠了出来。他咽了口唾沫,用手捏着嗓子从下至上让气流猛地通过,以此确定并没有吃进去一根头发——李广兰只向他伸出一只手,不会那么巧就带过去一根头发的。再说,他只冲她喊了一句话,喊话的时候,气流是往外走的。他的嗓子眼儿处不可能有头发。

那就是耳朵要聋了,他要成为一个可怜的聋哑人了。

他脱掉一只球鞋,走到河边将两只脚伸到水里。凉沁沁的,他打了个冷颤。

后来,他从河水里抽出脚,扬在风中吹干之后穿上鞋走进了虾池。虾池已经干涸见底,原来平展展的池底生长着一尺多高的蓬蒿、灰菜和野麦葶。池边一丛绊子草放射状地向四周伸出蔓须,好像在模仿一片蛛网。李广州跳上去,没好气地用两只脚轮换着搓踏那些草蔓。搓累后走上池沿,坐在一处干躁的土堆上时而四下张望,时而发出一声声试探的啊声。

那一天,漫长得让李广州绝望。北边远处的黄河大坝上蒸腾着热气,几只水鸟在上面翻来飞去,无聊透顶。近处,泥河镇东北角的破水塔冲出一片低矮的榆柳林,蛮横地向天空拨节,什么呀,李广州想,乱七八糟,俗不可耐,都是狗屁。

后来,他躺到那块干地上想,他的耳朵会由痒痒而疼,由疼,化脓流血。他会成为一个地道的聋子。那样的话,再有人骂他,他就听不见了,大街上的人打趣他,他也没法有力回击了,他的二姐李广兰再要掀他被子,他也不能即时让她滚出去了——所有人都会嘲笑他,欺负他,把他当成一条狗的。想起这些,他的心都要裂了。

啊——

他站上虾池沿,大喊一声,然后无望地捶打胸脯。

之后,他决定到大街上走一遭,甚至,他还要到校园里走一遭,尽管,是星期六,校园里不会晃荡几个人影。

孤独的少年李广州抱着在耳聋之前预先报复一下世界的决心走上泥河大街,走过王家肉铺、太平洋网具店、苏三音像店,走过毛三布匹大世界和大波音像厅,走过一个又一个仿佛无穷尽的巷子口,走近吕记面酱店门口的大槐树,挤进围着一张石桌争残局的人群,看到了混在人群当中,紧紧抿着嘴唇,与每一个指手划脚的人的表情都不同的张江苏。

张江苏是街面上的孩子,在泥河,“街面”和“胡同里”是反义词。街面上生活的人是贵族,他们脱离了土地,依靠政府的薪俸、交易或者手艺过日子,不像胡同里的人,种地,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把韧劲和力气讨生计。在学校,街面上的贵族与胡同里的平民是很难玩到一处的,价值观的不同或者说阶级的对立让他们互相弹嫌,不屑,甚至有点仇视。张江苏和李广州同级不同班,张江苏的教室在校院东列第二排第二间,李广州的在西列第二排第一间。上下学和课间操,他们会互相照面,但从未搭过话。平时,张江苏不会“屌”他这么个四肢发达,学习倒数的胡同里的土鳖。同样,李广州心里,也“不屌”张江苏这样一个风吹即倒的豆牙菜样的细长杆、街面上的猴子。

可是,那天不同。

将要降落到李广州头上的悲剧消除了很多观念上的隔阂。

啊——

李广州挤过穿着团花被面裤衩子的大波,推开满身鱼腥味,手里抓着夹满面酱和大葱的发面饼的吕志伟,紧贴张江苏身旁站定,在张江苏也看到他的时候,他大张开嘴。朝着张江苏喊了一声。

张江苏掩起口鼻,对他露出鄙夷的神色。他知道,是他的口臭熏着了他。他早晨没刷牙。本来,他生出了歉意,想对张江苏解释一下这件事。但是,出口的话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就要死了。

他对张江苏说。

“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这是必然。那天,我一见江苏,就想到了死,就说我要死了。上天安排我们这两个几乎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人成了朋友,是不是就是为了那个热血激荡的夏夜?我和江苏的友谊,从‘死’字开始,由‘死’字隔开,也许,也由这个‘死’字结束。这真有意思!”

那年夏天,两个人头顶着莲叶在湾心嬉水时,张江苏告诉他,那天,就算他不先开口,他也会绕到他那儿找他的。李广州对这句话有点怀疑,但是,一种对崭新的友谊患得患失的心虚又使他不能立即就确定那是不是怀疑。李广州看着张江苏,没有说话。

但不管怎样,从那天起,他们成了朋友。他们后来到了张江苏做为书房和卧室的东屋。街面上的人家果然不一样,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户和桌椅光亮得苍蝇站上去都要劈腿。床铺上也整齐,还铺着竹凉席。李广州拿手偷偷地在凉席上来回摸了一把,心想睡在这样的席子上面,得多舒服。但他脸上仍然冷冰冰的。他已经喊自己要死了,他已经告诉张江苏他明天也许后天就要成为一个聋子了。他的表情要配合得当。

在万般的解释都无济于事后,张江苏拿来一面破碎的小圆镜子,让他看着自己脖子上的突起。张江苏从抽屉里拿出一册有彩色解剖图的书,对照着对他说,这是喉结,你懂吗?你看,书上都说了,喉结一出来,你的嗓音就要变了,是青春期。你看,这里写着。这是正常的。根本——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李广州看着镜中自己脖子上闪着破碎的光芒的突起,鼻子突然一酸。

获得重生后的感慨和委屈让他眼里充满泪水,他抬起头,狠狠地调动着提眉肌和动眼肌,张大鼻孔吸气,将泪水咽了回去。张江苏说,你怎么啦?李广州说,没什么。然后稀溜了一下鼻子。将镜子朝张江苏的床铺扔过去。

“是同时经历的青春期让我和江苏成了朋友,青春期是种宗教,有极其神秘的仪式。我们俩的仪式就是冥冥中的那次槐树下的相遇,并且,我还对张江苏说,我就要死了。青春期是火热而蓬勃的,却注定与死亡和腐朽一样都是生命的一部分。但青春与后两者不同,它是生命中巨大的转折和升华。”

李广州认为他们的友谊就是在这种宗教式的相遇和转折中产生和升华了。但是,八三年夏天李广州是不会这样分析的,他脸上显现出自以为设计得当的不屑,看着小镜子在空中划了道短而急促的抛物线,然后跌落到竹凉席上,发出嗤地一声。

你哪里弄来这么个破玩意儿?

李广州说。

嘿嘿,我姐的,坏了,我看她扔在烂菜叶子里,偷偷捡来的。

第一名也从烂菜叶子里捡镜子用,这让李广州对张江苏生出了很多亲近感。现在的李广州想,他与张江苏建立友谊的道路上,除了火热的青春期,那枚凌碎的小镜子也立了汗马功劳。

那年夏天,前所未有的热。

李广州与张江苏表达友谊的方式,就是常相约着到南湾凫水。

当然,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像上午、中午还有晚一点的夜里,这是南湾不太有人的时候。友谊需要清静,需要拥有友谊的人在相对静谧单纯的时光里慢慢裁培和分享。

所以,那一年夏天的张江苏和李广州因为对友谊的珍惜和呵护晒黑了头脸和身体。还有,因为拥有了友谊的关系,不再在放学的路上吱吱地吹着口哨疯跑。虽然,天热得人心焦。

与被炎热弄得狼狈不堪的人、动物、庄稼不同的是南湾的一片莲花。

满满一湾的莲苞,一枝枝嫩绿的、尖尖的茎杆刺破水面,偶而会在他们的大腿和肚皮上留下细细浅浅的一道划痕。这时候,李广州和张江苏都以为那是新长出的一丛荷叶——粗心的少年们很少会对花儿朵儿的感兴趣。一次,在他们凫够了爬上岸穿衣服时,张江苏面对满湾莲叶问李广州,广州儿,你们家做过荷叶茶么?在看到李广州摇头后。张江苏说,我娘每年都做,我姥爷最爱喝荷叶茶。清火,还降血压呢。我姥爷很胖,高血压会要了他的命的。张江苏还告诉李广州,做荷叶茶得选嫩叶,撕、切成小片或细条,得晾,不能见太阳。张江苏说,其实,也很简单,晾干了就行了,就是得细心选干净和嫩的叶子。李广州指着眼前几枝尖尖的荷枝说,那还不好说,等这些长开了,我们一起掐回去。你看,够嫩吧,一片片的,有的是。你姥爷八辈子都喝不完。李广州说完,感觉哪里不对劲。一时找不出来。张江苏可能也有相同的感觉,在李广州说完,张江苏怔了一下,但旋即,张江苏拍了一下李广州的肩膀,说,对,你说得对,太多啦,八辈子都喝不完。

两人一起畅快地大笑。

与朋友一起尽孝的忠诚让李广州破天荒地干净勤快起来。只不过,仅限于对他们家院子东南角的草棚子。李广州知道张江苏街面上那个局促的家里是没有合适的地方晾荷叶的。所以,他花了三天的时间,从野外割了干净顺溜的茅草和芦苇杆回来,拿细麻绳捆成小捆了,修补了草棚子破漏的南面和东面,又将里面堆积着的用坏的农具和两只鸡笼清理到南院墙跟上,上上下下打扫了几遍后,拖出在他屋里闲置了几年的竹床。竹床拖在大水缸旁边,拿水泼过几遍之后,李广州拿一块新毛巾擦洗干净,拖进了草棚子。

李广州想,他要给张江苏一个惊喜,等那丛新叶长出来,他要偷偷地采集回来,给张江苏的姥爷晾好满满几竹床荷叶茶。他还找了几个广口的大玻璃瓶子,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张江苏拿着满满几瓶荷叶茶后开心的样子。

但最终,李广州失望了,懊丧了。因为,几天后的清晨,他早早起来到南湾采嫩叶时,发现他们都被骗了,刚长出的嫩尖尖竟然不是荷叶,而是一些无用的花骨朵。

怎么会这样?

李广州气愤地几乎要跳起来。

花骨朵带来的受骗上当感让他在湾边恼怒着踟躇了很久。他甚至一个劲地拍着胸口想,老天,好在没事先让江苏知道,好在他不知道。接下来十来天,他都有意躲避着张江苏。有时候,上下学和课间操远远与张江苏对望一下,他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一样,心虚难过得不行。

但友谊就是种奇怪的物质,无论你走多远,都有办法把你拉回来,拉进友谊里。

是一个星期五的黄昏,李广州放学后为不与张江苏照面故意拖后,出了校门顺着去面粉厂的路往南,在野地里逛荡了好长时间,直到发现天不早了。才转上向东的回家的大路。

街西首小石桥下边,长满浓密茂盛的苍耳棵子、开一串串碎粒状红花的青蛙腿,还有叶子窄小密实的扫帚菜。那个久远的星期五的黄昏,张江苏抱着一小瓶掺了槐花蜜的莲花茶,在李广州正要走下小桥时,在桥头枝叶丛中一下子蹦出来。把他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你吓死我啦——李广州又一次听到了自己嘶嘶啦啦的声音,不过,他不再恐惧了,他知道,那是他从一个小男生长成为一个男子汉的必经之路。只是,这时面对张江苏,他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是对友谊的渴望,让张江苏在草丛中藏了近两个小时,被蚊子叮得满身红包。那晚,李广州回到家后,把一小瓶莲花茶送给了二姐李广兰。

欺骗了他,被他痛恨和诅咒过的莲花,竟然也是做茶的好材料。李广州有点发懵。

他把张江苏告诉他的话说给了李广兰。张江苏告诉他,莲花茶是他姐做的,他偷来的。张江苏还说,这是给女人喝的,对皮肤好,不长痘痘,越喝越漂亮。当然,前半部分有损他朋友清誉的话李广州是永远也不会说的。

李广兰听完弟弟的话露出了羞涩的神情,先是把小瓶很随意地放在灶台的一角,后来饭后洗完碗后,在裤筒两边抹了下手,飞快地将小瓶揣进衣兜中回她自己的屋了。

李广州后来常想,当年张江苏偷给他的莲花茶,带给了他二姐李广兰怎样的甜美和欣喜呢?他的二姐后来对他特别的情意,是不是与这瓶莲花茶有关系呢?心想他的二姐,想起他时,是不是就会想起这瓶茶?想起茶时,会不会也一块儿想起她狱中的傻弟弟?而整夜整夜揪着被角,压抑着悲伤,撕心裂肺呢?

那一瓶受友谊的逼迫偷来的莲花蜜茶,又一次把他们带到了南湾荷叶下清凉的世界里。

这一次他们依然选择了整个世界都阒无声息的正午。

整个水湾的莲叶丛中开满了大朵大朵的莲花,红的,白的,怒放的,初绽的,挺立在叶丛之上的,掩在叶丛中的,浮在水面上的——没有走到湾边,他就看见了。折磨了他忠诚于友谊的心好久的莲叶和莲花,此刻正沐浴着徐徐的南风,在清清的水面上舒心地摇曳。

对呀,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天了,她们已经开得这样热闹了。李广州看一眼正在脱衣服的张江苏,心里洋溢着因友谊而焕发的轻松和愉悦。在心里默默地感谢这些绿叶,这些红花,感谢一切。藏好衣服后,李广州跟在张江苏后头跳进水里,一个猛子扎到湾心莲叶稀薄处。

他们露出头来,抹着脸上的水,大口大口喘气,互相看着,傻乐。

李广州不知道,他人生中重要的转折即将到来,那个他们从来不熟悉,却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的人,正在向他们走来。并且在他和张江苏再次钻出水面,抹开脸上的水,无意间放眼远方的时候,来到水边,来到莲叶间,像一朵初开的莲花一样,摄住了他们原本以为并不存在的心魂。

现在的李广州当然知道,少女的羞涩与少年的友谊一样,本能地远离尘世间的喧嚣。沈梅双也一定是同他们怀了一样的心思在那时那刻来到了南湾。这个他们从来不曾注目,从来没有谈论过的,像棵小草一样娴静的少女踩着正午时分阳光下自己简短的影子,哼着一只什么歌谣,斜端着一只红花搪瓷脸盆,像缕轻纱一样飘落到南湾水畔。

她叫沈梅双。

张江苏说。

比我们矮一级。

张江苏又说。

说完两个人潜进水里。然后像约好了一样在沈梅双面前的莲叶丛下钻出水来,在嘴唇间,朝对方竖起食指。

已过了这么多年,李广州仍然无法用语言来总结和描述那一小段极其珍贵的时光,还有,沐浴在那段时光中的少女沈梅双和他们自己。多年以后,李广州与张江苏彻夜长谈时,谈得最多的,感慨最多,回忆最深处的也是这个正午。

李广州想,就算他愿意再用十四年的监狱生活去换取,也不会再有了。过去的美好已经无处找寻,物是人非,人是物非。一切的美好,只有、也只能向记忆中追索。

沈梅双走到湾边,先是掐了片荷叶铺在水边坐下来,将两只穿着粉蓝色细带凉鞋的脚伸到水里,哼着歌,慢慢散开了两条长辫子,略弯曲的长发散落在她的腰间。

——起先,他们以为沈梅双要洗头。

因为沈梅双已经从脸盆里取出一小盒淡蓝色的洗头膏,一把小梳子,一小块肥皂和一条带着碎花的毛巾。这些零碎的物件被她细心安置到荷叶上,然后,她站起来,又摘了一张荷叶铺好,踢掉凉鞋,赤脚站在叶子上开始脱衣服。

看到沈梅双细长的手指捏起下巴尖下的第一颗扣子,两个少年简直要紧张地背过气去,他们张大嘴,慢慢地吸饱空气,沉下水。他们一口气潜过湾心,找了块花叶茂盛处露出头来喘气。

她要脱衣服!

张江苏用气流说。

嗯。

李广州抹着脸上的水用鼻音回应。

怎么办?

李广州问。

李广州想,当然,张江苏的第一反应,应该同他一样,是离开,要不,他不会问,怎么办?可是,离开就要回到岸边,从岸边蓬蒿丛中取出衣物——这是万万不可的,沈梅双会发现他们。那样就完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在沈梅双出现时就扬起胳膊打招呼,让她回避后再穿上衣服离开呢?

这个问题简直太严重了。

他们没有这样做,是不是潜意识里希望发生后来发生的一切?

这更恶劣。

最为恶劣的是,他们在互相询问,谁也没给出答案后重新潜回水里,心照不宣地潜了回去。

沈梅双已经解开上衣上所有的扣子,露出一拃宽的小背心,上面有杏黄色的花纹,背心下面裸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背心上面是颜色比肚皮略深的胸口和脖颈。在看得出神儿时,张江苏点了点李广州的后背。李广州小心地推了下遮脸的荷叶,慢慢朝后回头,张江苏和他一样拿荷叶遮着头脸,向他们侧后方呶了下嘴。李广州会意,两人小心翼翼地在花叶疏离处后退,微风扶过,花叶发出轻微的“唰唰”声,两个少年在光影流转的荷叶下后退了五六米。

我的腿破了。

张江苏轻声说。

李广州警觉地嘘了一声。

其实,他们很安全,虽然隔了十来米的光景,但荷叶太厚密了。荷叶的外缘还有稀疏的芦苇,又有风,枝叶在他们之间晃来晃去,相互碰撞和边缘错开时发出“扑楞扑楞”的碎音。再说,谁会想到这时候有人来水湾里呢。

沈梅双心无旁鹜,慢条斯理地脱掉了上衣。

沈梅双把上衣折了两折,放在脚边,然后快速地褪下了裤子,又折了两折放好。李广州与张江苏吃惊地对视一下,却又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了明显的惊喜。张江苏还调起眉毛,冲李广州做了个鬼脸。

十三四岁的少女沈梅双,接下来走下荷叶,走进浅水里,抬起两只胳膊,扯起小背心的下边缘向上翻卷了上去。两个少年刹时屏住了呼吸,两只害羞的小鸽子一样的乳房像道闪电,透过花叶,透过光,透过风,透过长长的,漫无尽头的蒙昧无声地爆裂开来,灼疼了躲藏在花叶丛中的少年的眼睛。他们像过电一样止不住通身痉挛。李广州打了个冷颤,张江苏说,好冷啊!

李广州的记忆中,最隽永的,是沈梅双的小腹。

那个饱满的,白嫩的,青涩的,底部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小腹完完全全地朝两个少年展开了。人类最古老和深邃的玄机尽藏于彼岸的白光之中。两个少年忘记了呼吸,他们半漂浮在水中,掩藏在飒飒抖动的花叶之下。李广州感觉自己要化了。化在南湾的水中,化在一片荷叶上,化入一只莲花的蕊心里,化成一阵风——还是化在水里吧,成为滋润所有的水的一滴水。沾在沈梅双的手上、肩上、胸脯上、头发上、小腿上、脚趾上,然后,被其它的水冲走,被风干,被那细细的手指弹开,被阳光度作一缕汽。怎样都好。

沈梅双开始走下水,走到花叶中间,哼着歌,开始轻轻撩水湿头发,扬起的水珠落进水里,滚落到莲叶上,“砰砰”而鸣。四周的莲叶簇拥着她,俯仰多姿。花叶下的少年,却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被抛在阳光、风和景致之外,抛在芬芳、清凉、澄明之外,抛在被沈梅双舍弃的黑暗里。

水光凋零,时光凝滞。

沈梅双沐浴着盛夏的清凉,在微风中摇曳,周身蒸腾着柔和的光芒,映成两个少年魂灵深处一朵忘忧的白莲花。

……

骤然升起的密集画面让李广州几欲回到当年,不能呼吸。南湾如昔,可那些风呢,水呢,花呢,花叶中白莲花一般的少女呢?

都飞了。

被一只笨重的鹳鸟惊得无踪无影。

那只鹳鸟从北边来。

沈梅双比躲在叶下的少年先发现了它。

一阵“铛铛”声,在隐隐的风中断断续续。沈梅双警觉地停下撩水的手,闭了哼着歌的口鼻。往水深处走了一步,歪起头,感受四周的动静。这样停滞了一小会儿。沈梅双又向水浅处走了几步,像只翠鸟一样扭动脖子,看到了湾北边小路两旁的细浪一样晃动的苇梢上灰褐色的两只翅膀。

这时候,两个少年又再次潜过湾心,各顶着一只宽大的莲叶朝北张望。

一只身材臃肿的鹳。

正扇动着灰乎乎的翅膀,贴着苇荡,朝这边来。

可恶的胖鸟。

李广州想,他以为是一个骑自行车经过的人因车上破旧发出的“铛铛”声惊起了一只鹳。张江苏轻叹了一口气,沮丧地朝着李广州耷拉下眼角。片刻之后,他们远远地瞧见沈梅双迅速向水深处退,隐进了叶丛中。

当时,李广州和张江苏都来不及明白。

沈梅双是站着的,比他们先一步看清楚了飘在芦荡上空的物体。那不是翅膀,而是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疾驰时因未扣襟飞扬起的衣摆。这个衣摆的主人,是他们的英语老师,留着寸头,一字胡。牙齿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站在讲台上一张嘴,就是不容置疑的严肃。这个老师,除了叫卢国华外,还有个兼合东洋和西洋特征的诨号——佐佐木·小野次郎。

佐佐木·小野次郎起先教物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在校园里见到人时那句带着怪味的“嗨喽欧”引起了校领导的好感或重视,还是学校太缺人教英语——后来竟又成了英语老师。刚开始,佐佐木·小野次郎在校园中当作话题被说起时,是说他在青州老家,有个七八岁的傻闺女,傻得厉害,说就是为了这个,佐佐木不让她们娘儿俩过来和他一起住。也有人说是他老婆为了不影响他教学,一人承担起了照顾孩子的责任,是自愿回的老家。还有人说是他老婆知道了他怎么样怎么样的一些恶行,一气之下,回了老家。佐佐木·小野次郎有个绝活,就是在讲课时,随时随处拿拇指弹断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的粉笔,这块粉笔嗖地一声从他指间飞出,像一枚洲际巡航导弹,能准确打击教室里的每个角落,“嘭”地一下击打在说话或者违犯了别的课堂纪律的学生的脸上,留下个白白的印记。每个学生都怕他这招,不致于受伤,但很疼,还吓一大跳,然后被全班同学哄笑。反应稍慢的有时候还得捂着脸费老大一阵功夫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来干什么?

远远地,他们看到佐佐木风一样驶到湾边猛地刹住,巡视一遭后歪头看着某一处。李广州过后明白他是发现了沈梅双的衣物。接下来他朝湾中打量着,蹁下自行车,整理了下衣服,叉着腰站在湾边喊了一句话:

出来吧!

佐佐木喊。

我知道你在这里。

李广州与张江苏面面相觑。

特别是李广州,一下子脸色煞白,朝着张江苏咬起嘴唇。

在少年们心目中,老师是最高权威,并且与他们的学习状况紧紧联在一起。当时,李广州第一反应,就是他的英语没及格。显然,张江苏也替他想到了这些。

别怕,他看不到我们,我们衣裳藏得好着哩。

张江苏说。

他们看见佐佐木在岸边来回走动,嘴里吆喝着什么,他们听不清楚。只看到佐佐木不时扬起胳膊打手势——这又好像不是朝着他们来的。

再不出来,我就抱走你的衣服!

佐佐木的话再一次证明,他不是对着他们。张江苏呶了下嘴。那,不是对着他们,就是对着沈梅双啦。因为沈梅双的衣裳就摊放在湾边的一片荷叶上。眼下,沈梅双一定和他们刚才一样,在叶丛中藏得严严实实。不过,他说要抱走她的衣服啦。

抱走她的衣服?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

看看去。

这一次,异口同声。

那一天,他们潜来潜去,不知道潜了多少次。胳膊和腿上,臀部和背部,被茎刺划出一道道细红的小口子。

这一次,他们没敢离太近,在南湾东北角浮出了水面。他们看到佐佐木的自行车倒在岸崖上,离沈梅双的脸盆和衣物三四米。佐佐木朝后看了眼自行车,三两步接近了沈梅双的衣物,并且一边朝水湾的某处瞧着,一边向衣物弯下了腰。

你快走吧,一会儿,我娘就过来洗衣裳啦。

不说其中的含义,只沈梅双说话的口气。就把李广州和张江苏惊着了。

——学生和老师说话,竟然用这种调调儿。

懵懂的少年终于发觉哪里出了问题。但一时又说不清楚。

哼,你娘在地里薅草,我早看见了。

佐佐木用鼻音笑了一声。

你再不出来,我真把你衣裳拿走了。

佐佐木喊得很严肃。

过了好大一会儿,花叶间传出细细的啜泣。

他欺负人!

李广州说。

张江苏再一次冲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们往那边靠靠,他要真敢下来,我们把他摁在水里。

张江苏说。

身材高大的李广州突然发现瘦小的张江苏比他强大,不仅表现在他聪明的脑子上。李广州为拥有这样的朋友自豪,为拥有这样的人的友谊和信任感动不已。他跟在张江苏后面,向沈梅双的方向靠近了一些。但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不但怕沈梅双看到,还怕岸上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他们在课堂上领略过。现在,这只鹰正瞪圆的双眼,在眼前枝叶间巡弋。

你快走吧,不要再找我了。你再不走,我就淹死在水塘里。

沈梅双一改怯懦的口气,几句话掷地有声,惊得枝叶“簌簌”地震动。

他们看到佐佐木咬着牙攥了攥拳,朝身后发出短促的“嗨”的一声。很快,佐佐木在岸边蹲下来,调整了表情,歪头朝前边看着。

你发什么熊劲,你都有了。快上来吧,我已经在我老家找好了地方,过几天,就把你送去。你放心吧,等你生下小孩,什么都是你的。

后来佐佐木又补充说:

我有两千八百块钱呢,一点不骗你,到时候,都是你的。

花叶间传出更大的哭声。

疼痛,像一条蚯蚓,在李广州悲伤的血液和肌肉中蠕动。他不由自主地,在水中握紧了张江苏的手,张江苏的另一只手也握上来。四只初睨悲惨世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听到他们体内不断发出细微而短促的弦崩之声,他们身体内部,有种东西同时崩裂了。

“一种至美的东西,在你面前碎裂,你会感觉你的世界坍塌了,整个宇宙的重量都压在你身上,要么,你就低下头,让它无情地把你压扁,要么,就挺起胸膛,将一腔热血挥洒出去,没有别的选择。”

崩裂的威力从李广州身体深处开始波及全身,四只手心倾刻间沁满冰冷的汗水。从那刻起,世界再不是风和日丽,一马平川。他们的前头,竖起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它挡着他们,向他们示威,向他们勇往直前、从不回头的青春示威。企图震摄他们,拧紧他们的牙关。在崩裂和友谊的双重折磨之下,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像两只蚂蚁,支楞起触角,只为探察对方真心的心思。

他们选择了勇往直前,这是热血青春永恒的标志。是青春的友谊给了他们决心和勇气。

那天,他们没有注意沈梅双和佐佐木又说了些什么,或者,没说什么。他们也忘了沈梅双或者佐佐木是怎样离开的,他们自己又是怎样回的家。李广州甚至忘了在哪里、怎样与张江苏分的手。他只记得张江苏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爬上岸,将衣服从草丛中拖出来递给他。他们机械地钻进各自简单的衣物中。

后来,李广州模糊地记起回家换了衣服,偷了钱。再次走出家门时胸腔被一团燥热的气流撞击着,连呼出的空气都要着起火来。

李广州说,他回忆得最多的,是沈梅双口中的歌。那是多么复杂多义的声音哪,无助、慈悲、矛盾,还有轻快,甚至还有美好。

“沈梅双难道不知道自己身体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她也一定预见了自己将要承受的道德审判。她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她后来又哭了,但是,真的要去死么?”

说起这些,李广州伸出两只向世界质疑的手,眼睛看着书店里面或者外面的某一处虚空。

“真的要去死么?”

李广州再一次诘问道。

他不需要回答,实际上,谁也回答不了他。他也不指望他身边的人回答他。

“还是哼一只歌吧!为什么不呢!”

李广州绝决地说。

少女的词汇中有云朵,有轻风,有糖果,有连衣裙,有橡皮筋,有考试,有伙伴,有吵架,有讥讽,有和解,有绊带鞋,有长辫子,有花,有草,有蝴蝶,有月光……唯独,没有死亡这个词。虽然,沈梅双朝着岸边喊,要淹死在水塘里。那个“死”只是另一种决心的代称。和死亡没有半点关联。

八三年盛夏的那个下午,李广州回到家,在他狭窄的西屋里,困兽一样从南撞到北墙,从北撞到南墙,找不到出口。直到晚饭后,在他二姐李广兰在锅台边洗涮碗筷时,神差鬼使地闪进李广兰屋里,掀起她的褥角,借着门缝细细的灯光,在那些零钱中挑出两块三毛钱揣进兜里,一切才明朗起来。万能的行动提点了意识,让两个少年在各自的家里万爪挠心过后,心照不宣地在利民水产店门旁的老槐树下汇合了。

有时候不是意识在支配行动,而是相反,内心深处的神性在指引着他们,这个时候,他们不需要挣扎,听从内心的召唤就好啦,不管对错,是好是坏,出发吧!少年们!

李广州在东边,一钻出巷口就看到在树下不停晃动的张江苏的影子。他四下看看,将左手在身侧摆动,尽量装成悠闲的样子。右手藏在短裤中,紧紧地攥着他从二姐李广兰的褥子底下偷来的钱。直到这时他这才记起来,与张江苏分手后,他走进喜洋洋农具店,看上了一把标价两块三的弯刀。这钱,是殉道必须的投资。

李广州僵硬而机械地走过几家店铺,在接近槐树下的张江苏之前又一次本能地向四周看了几眼。到了树下,张江苏主动凑过来,抓起他留在外面的手,沿着那件不合时宜的仿军装上衣下摆向上摸过去。

李广州先摸到了短短的细木把手,然后是紧贴着张江苏胸口的坚硬的刀瘠,然后是在张江苏的右肋处向下弯的刀尖,锋利的刀刃——

刚刚他看好的弯刀,别在张江苏的胸口上。

李广州将卷得紧绷绷的两块三毛钱拿出来,展示给张江苏,张江苏打了一眼,拿起来填回他的口袋。

你留着吧。

张江苏说。

我偷的我姐的,我姐钱多。你还不知道吧,我姐是门市部的售货员啊。

这一次,李广州没有坚持。也没有将张江苏的自豪看成是对他的歧视,而是被赤诚的友情感动得热血沸腾。

两个少年,整理了下被友谊揉皱的表情,满怀庄严壮烈,努力做出一副无所事事样子。相跟着向西走去。

那天凌晨,李广州赤身裸体奔回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将两块三毛钱给李广兰放回去。他轻轻地推开李李广兰的房门,后背贴着墙潜到屋里,李广兰正在熟睡,呼吸均匀而有节律。李广州摸到了李广兰的床脚,沿此向上,掀开李广兰褥子的一角将钱掖了进去。可是,一闪念,在即将放下褥子角的一瞬间,他又把钱抽了出来,迅速回到他的西屋把它们塞进门后的墙坯缝里。

是他已经预见了未来么?

不可能。

也许,这是一种复杂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对已经过去的,对既已成局的历史的认同感,是一种对某种秘密仪式的忠诚使然。

这一闪念导致的直接后果是,作为嫌疑人,在法庭上,面对曾经带着他的挚友张江苏体温的作案工具,在法官向李广兰征询,她的弟弟、犯罪嫌疑人李广州,是不是用从她褥角下偷的两块三毛钱所购得时,李广兰在证人席上憋了好长时间后大放悲声,让在场的每个人为之侧目。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庭审,我没有心理准备,可是,不管怎么样,我是不能害了江苏的,我猜想没有牵连到江苏,不然,那时候,我早该看到他了。一个案子,不可能分开审的。可是,我太害怕了,我害怕他们再打我,我害怕,我害怕把江苏牵涉进来。有一天,不知道是早晨还是中午,或者是晚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守所的人,那个人走到我门口,压低声音,让我开庭时老老实实的,说那对我有好处。什么叫老老实实?什么叫有好处?可是,我就信了——唉,我还是太小了,对什么都不能把握。我们家,已经乱了营,没人拿得出主意或者过问一下,我二姐——我害了她——”

李广州说他的二姐李广兰,认定了是自己的大意,给了弟弟犯罪的便利。李广兰没上过学,不识字,也不会读他读过的那样的书。她不能开解自己,分分秒秒都沉浸在害了自己弟弟的犯罪感中。单纯的执念,带给她巨大的悔恨和伤害。

张江苏在信中告诉李广州,在李广州被老李逮住时,他被父亲张在廷锁在了东屋里。张江苏请求李广州原谅他的懦弱。他姐姐张小宁及时发现了被弟弟拿走的两块三毛钱,那是她每月在伙食费里头省下来的零钱积成的十五块的一小部分。她要用这些钱去换一个小翻花的新式发型。

李广州认识朋友的父亲张在廷,每次见了他,李广州都立得周周正正问候他。李广州也认识他的姐姐张小宁,只是,张小宁从来不搭理他。但他不难想象这些人在知道张江苏闯了祸后的模样,更何况,张江苏在信中交待得那么详细。

张小宁那天打开她盛放零碎物件的描花梳头匣子(那是她们的母亲的主要陪嫁),拿出零钱仔细数了一遍过后,就立即准确地判断是自己的弟弟张江苏拿了她的钱。娇生惯养的张小宁气急败坏,将剩余的钱一把扔回梳头匣子里,隔着窗子朝坐在门廊下择菜的母亲大喊大叫,她的母亲择菜择得太专心,或者边择菜边沉浸在某一种回忆或向往中,竟然在她喊叫完后好大一阵功夫后才抬起头来,问她:

你在喊什么?

张江苏在窗子中看到张小宁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他知道她要去工商所找他爸爸告状。

果然,不大一会儿,张在廷与张小宁一前一后急匆匆回来了。

张在廷走进家门时,张江苏穿着一条方格短裤,睡眼惺松地从院西南角的厕所里出来。大门突然被推开,把他吓了一跳。张江苏向后退了几步,两手和身体同时贴紧了厕所的墙壁。

什么都不用问了。

好孩子张江苏从来没这么惊慌过。

张在廷看了看坐他旁边择芸豆的老婆,朝张江苏歪了歪头。

去屋里。

说吧,钱是不是你拿的?

张在廷开始审问。

是。

干什么用了?

买了——

说!

买了——钢——笔——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你竟敢撒谎!偷着拿钱已经很不对了,还要撒谎吗?说吧,死不了人!

买了——刀。

刀?你买刀干什么?

买刀——杀人。

张在廷相信了儿子张江苏。张在廷打开东屋,对躲在门边偷听的张小宁说,把北屋的锁拿过来。

张江苏告诉李广州,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母亲告诉他的。其中,也许有他母亲猜测的成分:

张在廷把他锁住之后走出家门。带回了泥河就他一家还没听说的消息——和他的儿子张江苏所述一样。卢国华老师昨夜在泥河中学自己的宿舍里被杀了。凶手还未归案。万幸的是,人不是自己的儿子杀的。但不能再出差池了。张在廷到东屋嘱咐自己的儿子这几天哪儿都不要去,什么话都不要说,包括对家里其他人。张在廷嘱咐张小宁到学校给张江苏请假,说他患了肺炎。

张在廷走出家门,直接登上了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他到县城找到他的连襟、张江苏的姨父郑全城。郑全城五年前从部队转业后,在县法院做后勤科长。张在廷在后半夜回到家,紧接着打开东屋门,对张江苏说,哪儿都不要去,只要老李还没来家带人,就说明还没怀疑到你。必要时,你姨父那边。会使上劲的。

情形的难测让张在廷暂时性地成为了儿子的同谋。那顿抽打和责难,放到了李广州被判刑之后。

张江苏在信中说:广州儿,原谅我这么多年都没去看你,我没脸去看你。

一个少年,是不会将身陷其中的事件想透彻,设计周到的。张江苏在父亲面前没有出卖朋友。他天真地以为李广州也和他一样被家里人锁了起来。张在廷严禁家人将外面有关案件的一切消息带到家里,他感觉那是对儿子最好的保护。张江苏在家里生了三个多月的肺炎之后走出家门,重新在张在廷的“护送”下回到了学校,迟来的责罚让他偏着屁股,小心地坐在课椅的一角。好不容易挨过两节课,在课间操朝西边队列中遍寻不见李广州时,这个纯洁的少年被猝然而至的不祥的预感激出了一身冷汗。身边的同学立即发现了他的异样,那同学指着张江苏额头刹时沁满的豆大汗珠,叫道:你怎么啦!啊!你的病是不是还没治好?不会传染吧!

张江苏被迫又请了两周病假。

让李广州在诅咒命运之余无比欣慰的是,张江苏没有背叛他,背叛友谊。而未收到信之前,他是多么怨他没来看他呀!他甚至想,他已经被朋友忘记了,他的朋友也许已经找到了比他更好的朋友。这种被全世界遗弃之感常常在深夜,在白天,在他吃饭时,沉思时,一下子撅住他,让他心如刀绞。没有诉处。

八年的时间,漫长的八年,让两个青涩的少年在命运的捉弄中各自体悟了藏在人世各个角落的哀伤、无奈、恐慌、虚弱、绝望、感动、欣然、温暖、希望……

而李广州,也没有负当年的友谊半分。就算获知有可能被判死刑时,他也没有将张江苏的名字带到这场充满了暴力和荒谬的审判中。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连他的二姐李广兰,在他被冠上“手段极其残忍、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等字眼判了无期,在被转移之前见到他,也不住地颤抖着对他说,保住命就好,保住命就好,比啥都强。要不是那个叫苏玉荣的女人在自己残疾的女儿身后,跑到县法院,对当年审判李广州的法官讲述了自己早就觉察了丈夫的败坏与不忠,因爱生出嫉恨,拿一把镰刀勾开了自己丈夫的脖子和前胸。李广州一辈子就是那只被命运放错了地方的棋子。除了他最好的兄弟张江苏和远在青州乡下的苏玉荣,谁都不会知道真相。她的二姐李广兰想破脑袋,都不会幻想一下:她弟弟只是想过,去干了,但没有干成。是有个叫苏玉荣的人早先替他们想了,干了,成功了。

同样,让李广州欣慰的,是自己没有出卖沈梅双。他绝望地发觉自己已经在劫难逃,被迫承认是凶手时,对满庭不明真相的可怜人喊叫:他体罚,拿粉笔打了我十三次。打得我老长沙眼!我恨死他啦!

后来沈梅双掩不住大起来的肚子,被所有人所不耻之际,破天荒地指认了新开张的纽乐芙照相馆的主人郭少安。

郭少安是个瘸子,不过,是个有学问,会照相的瘸子。

一个体面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少不了一家照相馆的。

纽乐芙照相馆座落在泥河大街从西数第四条朝南的斜巷子里,门脸儿朝西。由一个旧诊所改建成。

郭少安也算不上真正的泥河人。

有人说,郭少安是济南人,原是省内一所著名高校的老师。有人猜测他可能犯了什么错误贬至黄海农场,做了农场子弟中学的老师。但他自己说是自愿来的,就是喜欢这片原始的新淤地。但有人记得郭少安刚来时他打着绑腿。可见,原来,他的腿是不瘸的。至于为什么瘸了腿,就不得而知了。但终归是瘸了腿,刚开始拄着拐,后来扔了拐后,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怎么说也不太体面。但很快泥河大街上的人就看出来,郭少安一肚子学问。照相馆的前身是黄海农场的一个职工诊所,后来职工们说拿个药打个针的还得跑出来,嫌远,就迁到了院内礼堂东边的两间房子里。房子闲置了很久,当泥河镇脑筋最活络的利民水产店的老板石光垒想要盘下来扩大他的店面的时候却发现有个瘸子正在里面往墙上刷石灰。

这个人当然就是郭少安。

石光垒家大业大,在街面上又有点话份,所以就想赶走他,但发现竟然是个瘸子,一个不缺手不缺脚的全活人,去欺负一个瘸子,怎么想也不太上讲的。“上讲”是讲究的意思,当然也有合理和体面的成分。如果泥河镇上的人说一件事情、一个人不上讲或者不太上讲,也就基本上是一棍子打死了。有头有脸的石光垒当然不能干不上讲的事儿,所以,郭少安的照相馆就有模有样地开起来,一开始,叫光明照相馆儿。后来郭少安说,照相馆为什么和光明非扯到一块儿呢?相片都是在暗室里冲出来的。嗯,对,泥河街的人们点头应和着,不太上讲啊,真不太上讲。既然不上讲,就换吧,郭少安踮着腿在门口溜达了几圈说。第二天,一块崭新的白漆底儿蓝正楷字的纽乐芙照相馆替下了原来的牌子。

纽乐芙?

纽乐芙!

咋回事儿?什么意思?蹊跷八怪的,这算什么名字?

先是左邻右舍,后是远近街巷的人聚到照相馆前打量他的招牌。郭少安笑而不答。后,来黄海农场的文书向大伙解释,纽乐芙就是英文new life的谐音,就是新生活的意思。

哦!噢!原来如此!

人们唏嘘成一片,原来郭少安还会说英语,真是太了不起了。新生活,太好啦。那年月,照相还是一件严肃和重大的事情。比如生活宽松一些的小孩子满月,比如不容易的一家团聚,比如过整寿的老人,都要照相留念的。还有领结婚证的男女青年,那是一定要选个好天气,穿上最合意的衣裳,男的骑车,女的后面坐着,进照相馆先照一张温馨的结婚照。可不就是新生活么?都是纽乐芙呀!想起这一层,人人都挑着大拇指,说人家这名儿起的,太有学问啦。石光垒说,你看,原来我们的闺女们找婆家,说身大力不亏,不受人欺负,后来不这样讲了,说家有万贯,不如半爿破店,再后来呢,说艺多不压身,眼下到了郭掌柜这里,不光艺多不压身了,人家那一肚子学问,那可是实打实的学问哪,连外国的学问都装着,这才是真能人哪!唉——

石光垒口中的唉字拖得长长的,同前边赞叹腔调格格不入。人们当然知道拖在后面的是什么东西。

再有学问,他也是个瘸子,都快三十了,不还是个光棍?

但凡事不要急,一切自有安排。

石光垒话音未落,泥河中学初二年级的教研室里。沈梅双搓着哭红的眼睛,对她的班主任孙乐田和教务主任秦治平说:

是,是照相馆那个瘸子——呜——呜——

不知道那两片嘴唇凭着什么神秘的启示——

后来有人说沈梅双贼精贼精,比石光垒还早就看出了郭少安将来要过的好日子。还有人说沈梅双好照相,是不是在照相的过程中与郭少安发生了什么。不管怎样,沈梅双一句话,为一个因多了些什么,残缺了神圣纯洁的少女、另一个因少了些什么,痛失优雅身姿的知识青年设计了起先让人唾弃不已,不久后又被说成歪锅配斜灶,最后被认定相得益彰、美满幸福的人生。

谁敢保证这不是另一个误会呢?可是,有什么不妥呢?

沈梅双生得是那么的尖俏,郭少安相照得又那样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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