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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

2014-07-22

福建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茶室目光眼睛

南方的冬天,气温虽然不是特别的低,但湿度很大,渗入肌肤有种刺骨寒意。我在一家茶室等她。她是我男人的情人。在她之前,他在娱乐场所逢场作戏有过其他女人,我多少能察觉得到。但我知道,他和她的关系走得特别近,这对我的生活构成了威胁。天色很阴沉,像我的心情。她迟到了十分钟。她在茶室出现,不屑的目光瞥了我一眼,脱下外套,里面穿件淡黄色紧身毛衣,勾勒出迷人的身材,双手拢了一下短裙,优雅地在我对面座位坐下。灯影里显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庞。

这一刻,我心里感到不平衡。我三十四岁,自恃保养很好,而且又化了妆,还是显出了年龄的差距。我要了一壶红茶。

一个月前,我知道了她的存在。这像阴影一样笼罩住我的生活。我不了解这个陌生女人,她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模糊不清的影子一直在我头脑萦绕,给我压抑的生活增添了不确定因素。我变得忐忑不安。我清楚不能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我斟酌再三,决定想和她深聊一次,希望能寻找到解决的办法。我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她敷衍几句挂断电话。我给她发短信,她这样回复我:见面真的有意义吗?我记住她这句话。但我没有领悟她这句话的意思。我急切地想见到她。我继续发短信,她没有再回复,我一直在等待。

今天中午,我终于接到她电话,于是有了这次见面。我心里蒙上莫测感觉。我刻意打扮,去茶馆的车上,还在琢磨:她会是怎样一个女人,怎样能让她知难而退,最终结果会是怎样。此刻,她就坐在我面前,眉宇透出一种高傲,又有一种婉约神态。至少,她不是我想象中那种简单风骚的女人。她的神情让我心生怯意,身体里陡然升起嫉妒之火。

茶室里光线有点暗,用屏风恰到好处地隔离开,既不显得压抑又留有个人空间。

她脸上略显尴尬。她眼睛很柔美,嘴唇涂了唇膏,但并不艳丽。她小心翼翼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像是掩饰内心紧张。我觉察到了,也喝了口茶。我想尽可能放松,让气氛融洽一点。我说来点小吃,或来两瓶啤酒。她婉拒了,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我礼节性地询问:“你在这座城市生活得好吗?”我看着她,更多是具有一种挑衅意味。

她嘴角细腻地翕动,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下意识地在寻找。我说我没有带烟。她镇定下来,解释说只在某些场合抽烟。我想象她喝得微醺抽烟的样子一定很诱人。她目光盯着我。

短暂的沉默。我终于迫不及待问她:“你们认识多久了?” 我心里在诅咒:她不该和他认识。

她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低着头,还是从包里掏出了香烟。她点上烟,吸了一口,烟雾在她面前弥漫开来。她抽烟的样子确实很优美。她的手腕戴着一只玉的手镯,纤细的手指娴熟地夹着烟,手包括手腕像件艺术品。烟从她嘴唇间袅娜升腾起来。她神情松弛许多。她像在思考。她说:“其实,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我说:“这我知道。” 我反感她这样评价我的男人,像遭到了明显侮辱。

“从某种角度说——真的。”她可能没有意识到,似乎在很快进入角色。

我很认真地看着她。

“他很有品味,而且很细腻。”她举起杯子,贴近杯沿吹了一下,又放下杯子。茶室光线有点暗。她毫不顾忌我的感受,下意识地说道,“他在做完那种事后,会让我在他胸前躺几分钟,这种感觉很舒服,然后把床上的毛发整理干净。一次,我病了,住了两天医院,他抽空送来一大束鲜花,这种感受比自己男人在病床前守候两天两夜还要好。当然,他也有疯狂时候,你应该了解男人。”

我眼前飘浮起他们俩无数个无眠之夜。我心里抽搐着,像被痛苦撕扯,吞噬着男人带来的苦果。她莞尔一笑,意识到了什么,欲言而止。她说的没错,我想起生活中被忽略的细节,眼睛里竟然被感动得有点湿润。我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的口吻变得有些生硬。

“这很重要吗?”她吸口烟,吐出烟雾,揶揄地道,“我们这种地方,来消遣的人,都有可能认识。我并不喜欢那种飞扬跋扈的男人。他们几个人在包房唱歌,我喝醉了,他把我送回住处安顿好。第二天凌晨,我醒来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杯底下压着五百元钱。”

“是因为五百元钱还是因为那杯水?”我瞪大眼睛。

“两者兼而有之。”

“之后……”

“我们开始经常交往,他给我安置了住处。这你应该明白。我开始在娱乐场所收敛许多,除了陪唱喝酒,基本上不再做那种事情。”她脸上的笑很暧昧。

一股失落的情绪在瞬间包围我。我闭上眼睛又睁开,思绪忽远忽近,回味着生活中被冷漠,被忽略的细微东西,却在她的神情中发现。我的心像被什么攫住,意识到来自她的危险。我压制住内心的不快,鄙夷一笑,调侃的口吻问道:“你今年几岁?”

她明白我的潜台词。他快五十岁,谈不上帅气,甚至其貌不扬,除去身份挤在地铁公交车上就像一个猥琐男人。她扭过头去凝视着窗外。我发现冰冻的玻璃窗有些朦胧。她像在回味自己生活,更像在思考躲避什么。她还过神来,转过脸:“这很重要吗?” 她又这样问了一遍。她将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语气里有了一丝玩世不恭。

“至少,这对我很重要。” 我说,“我们已经结婚,一起生活了六年。”

“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看出我脸上鄙夷神情,手指捏着杯沿轻轻转动。她轻声道:“其实,男人和女人潜意识里都有流氓意识。男人喜欢不断偷走女人的心,同时自己的心被别人偷走。”

我想是的。

她喝口茶,露骨地道:“有钱男人都喜欢寻找刺激,几乎变成一种体面的象征。什么伦理道德,撕破了都是假的。没有条件的男人只能在地铁公交车上猥亵地摸一下女人的大腿。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女人。” 她笑了起来。

我感觉到了她挑逗的目光。灯影里,她脸上的妆化得恰到好处。我知道自己肚子已有赘肉,脸庞抹上一层白粉,脸颊依然有些松弛。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

“这只是一种买卖。” 她直白地告诉我。

“这只是一种买卖?”我揣摩着她这句话的意思。

“是的。” 她自嘲地说,却直截了当。

“这是糟粕。” 我说。

“没有糟粕,就没有精华。特别是有权有钱的,一副道貌岸然样子,他们凭什么拥有那些?榨取他们身上的血,这算不了什么,无伤大雅……” 她语气依然温婉,眼睛却闪现愤然。烟从她嘴唇吐出来,给人不真切感觉。她情绪很快平稳下来。

“你爱他吗?”我试探性地问她。

“爱和性两者之间很模糊。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和遗忘一个人,几乎时间与速度一样快。”她毫不饰地道,注视着我又问:“你爱他吗?”

我说:“我说已经说过了,他是我男人,我们结婚了。”

“其实,他是爱你的。”她停顿一下,不像是矫情,“有时候,他喝过酒会喃喃自语。”

我拨开飘到眼前的烟雾。我不希望她告诉我这些,但心里还是得到些许安慰。我竭力保持镇定,感觉自己像委曲求全,给她杯子里续水,又给自己续上水。经常熬夜的女人,喜欢咖啡和浓茶。

她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眨巴着漂亮的眼睛,掏出烟盒递给我。她表情完全松弛下来。我告诉她,我不抽烟。她说你做小姐的时候也不抽烟?我说我从来不干那种事情。她脸容变得生动起来。她又点上一支烟,手托着下颌,眼睛飘向窗外,像自言自语:“其实,男人拈花惹草,不仅仅是男人的错。女人对待婚姻,像冲进商店,挑选自己的奢侈品,结婚以后并不一定珍惜;男人心理压力很大,其实是很脆弱的,喜欢女人年轻漂亮,更想得到温存与体贴……他累了会到我这里来,我会脱光衣服,为他轻轻按摩。我们并不一定做爱。他会在我的安抚下酣然入睡。我能让他捡回想要的感觉——结过婚的男人需要这些。” 她转过脸,唇彩闪着细碎的光亮。

窗外阴沉的天气,像会要飘下雪来。南方城市很少下雪。她说的话,尖酸刻薄,没心没肺。我想她遇到许多男人,说的是真知灼见,是推心置腹的话。我心里被什么狠戳了—下。我记得刚和他认识,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会细致地把虾壳剥去,将鱼刺剔除,放进他碟子或塞进他嘴里,会端水给他烫脚,为他轻轻捶背。结婚以后,我确实忽略了,这一切逐渐变得生疏……更多是翻看他东西,密切关注他的行迹。我为这一切激动起来。我爱他吗?能说不爱吗?这正是我害怕的地方。我盯着她眼睛,我很奇怪地一字一句道:“你需要多少钱?”

她看着我。

“我一次性给你十万元。”我下决心说道。

她眼睛盯着深褐色烟灰缸。

“给你十万,你离开他。” 我重复了一遍我的诉求。我变得颐指气使。钱不是太大的问题。我清楚娱乐场所的女人贪得无厌。

她明显拒绝了,表情毋庸置疑。

“你想得到多少?”我皱起眉头,眼神是鄙夷的。

她吸了口烟,灰蓝色烟雾冉冉升腾,似一缕轻蔑。

气氛有点紧张。她的居心正是我担忧的。我对她倨傲神情很反感。我知道事情变得棘手,比预料得要复杂难堪,心里被愤怒填满。我清楚自己不能失去他,不惜手段,不能将他拱手让给别人。“你想和他结婚?” 我踌躇不决,谨慎地问道。

“我还没有想到和他分手。” 她转过脸去,瞧着窗外说。她没有明确答复,这是她聪明的地方,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她转过脸来,目光盯着我。

“为什么?”

“因为,他目前能够包养我,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她回答得言简意赅。

“你想得到更多?” 我嫌恶地看着她。我下意识抬起手,又很快垂了下来。我很想在她脸上留下清晰的手印。我说:“你不感到自己很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

“可是,你伤害到了我。”

“这未必一定是我伤害了你。”

“是吗?”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种事不能仅仅用自私来解释。”

她的声音透过烟雾钻进耳朵,我很想用“恬不知耻”这四个字。我加重语气威胁道:“这样对你会有好处吗?”

烟从她嘴里慢慢喷吐出来。她脸上没有惧色,似乎看出我色厉内荏虚张声势,气定神闲地道:“当然,他这个年龄,能混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这种事情真要闹起来,对他或者对你的伤害可能会更大。”

我心里充满了愤懑。

她一针见血地道:“他身败名裂,你还会爱他?死心塌地跟着他?”

我心里打了个冷颤。她的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机。这一刻我对她恨之入骨。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寒意。我很想杀了她,她能永远消失。但我清楚不可能杀害她。第一,我没有那么残忍;第二,杀害她也毁了我自己。“他不会和做过小姐——你这样的女人,真正过日子的。”我恶毒地说。

她反唇相讥:“所以,他和你一起生活后,又在外面声色犬马。”

我说:“我跟你说过,我从来没有干过那种事情。”

“我能让男人陷入温柔,他愿意为此花大把钱。” 她露骨地道,“我想这就够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其实,我和他分手,对你来说,未必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忽然,她这样说。

我警觉的目光看着她。

她拿起水壶,在杯子里续水,又给我续满水。她吸着烟。烟在弥漫。她漫不经心地道:“男人有钱,女人是一种诱惑,对女人而言,同样是一种诱惑。这不是我伤害你,或者你伤害别人,核心的问题是,你能改变这种现状?我即便真的和他分手,他很快会有别的女人。你明白吗?这样对你更不安全。至少,我还不想和他结婚,我能拴住他的心,除我之外,他不会有别的女人。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坏的结果。”她看着我眼睛,脸上飘浮起一种笑意。

我感到体内一阵痉挛。从某种角度,她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我还是恨她。我从她抹着粉底的眼睑,还是窥见了浅浅的黑晕。我心里有种歇斯底里的东西。

茶浸成深色,像红葡萄酒。

她别过脸去,凝视着窗外。感觉窗外有第三个人存在。灯影里,她脸上有种光泽,有种凝神的神情。少顷,她像在对谁叙述:“在外面打工,年底捏着几个辛苦钱,打扮得花枝招展回家,谁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或者没干那种事情?我只有年轻这点资本。我在这座城市寄人篱下,我想挣钱,我需要钱,几年后,回家结婚,开家超市,或者拿出一部分钱做点生意。钱能改变人的命运!”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我捕捉到了她眼睛里闪烁的东西。我惊诧于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我感觉对她是了解的,又有种莫测的陌生感。我相信她心里蕴藏着自己的故事。我不由自主也过转过脸去,瞧着窗外,目光在穿透朦胧窗外越过漫漫暗夜。我脑海里浮现起贫瘠的家乡。天是高远的,缥缈而苍茫。简陋的屋子里,爷爷病在床上,母亲整天唉声叹气,父亲一个劲抽着廉价旱烟。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怀揣一个个梦想,潮水般涌入城市,蔓延到每个角落。我不清楚,他是夫妻关系不和,还是因为我的缘故,与妻子协议离婚,女儿跟着前妻生活。我在法院门口偶尔遇到她,她眼睛里有种怨毒的仇恨。我比他小十几岁。我知道按照政策,和他结婚十年,就能取得户籍,摆脱贫瘠山区,拥有养尊处优的生活。

她转过脸来,将烟蒂掐灭,扔在烟灰缸里。

我也转过脸。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恍惚,还是想劝她离开他……脑海瞬间闪现一个臆想:是的。离开他!为什么不呢?我第一次发现他衬衣胸口上,有女人淡淡擦过的口红,心颤抖得像风雨中飘落的树叶。我和他争吵,心里变得十分压抑,这种情绪遍布整个身体;每次嗅到他身上不同女人的气味,捕捉到他躲闪变得无耻的眼神,我愤怒得浑身哆嗦,躲在别人看不见的痛苦阴影里。这种状态,困扰着我的生活,压迫着我的神经。我闭上眼睛,心底里清楚,渴望得到的未必是最珍贵的,光鲜亮丽的背后未必是幸福。我脑海闪现他前妻怨毒仇恨的目光,飘浮起光着脚丫在青山绿水间奔跑。我陡地很想离开他,离开这座城市——我能独立生存!然而,这个臆想在心里倏尔即逝。我有种想流泪的感觉。我想她攒够钱,将来肯定幸福?红茶、烟雾、女人,有种幻觉。我对她并没有好感。我瞧着她,忽然,梦呓般道:“离开他吧……”我像在祈求。

她未置可否的目光瞧着我。

我知道,她不会理解“离开他”的全部含义。我想起她的短信回复:见面真的有意义吗?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对结果早已胸有成竹。风吹在背景黝黑的窗上,发出很轻微的声响。茶室里很静。我明白这种故事,一直在发生,会变得寡淡无味。她并不想和他结婚,还不是最糟的结局,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瞧着她,有点沮丧,心里五味杂陈。我不安的目光在她脸上逗留,想寻找恰当理由告诫她什么。我最终放弃了。我站起身,并不友好地和她握手,窥视到她脸上慵懒神情。我买了单。

走出茶室,寒气袭人,城市的冬夜显得空旷而孤独,迷蒙的霓虹灯困乏地闪烁着,像妓女疲惫的眼神。风直接灌进脖子里,凉意在朝全身曼延。我们俩沉默未语。出租车驶来,她钻进车里,很快被黑暗吞噬。又一辆出租车驶来,我拉开车门时……

一切浸透在夜色里。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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