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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萍和建华

2014-07-22李庶铭

辽河 2014年6期
关键词:表舅外甥女唐山

作者简介

李庶铭 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在《青海湖》、《时代文学》、《青春》、《辽河》、《当代小说》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100余万字。短篇小说《下岗工刘小力的苦恼事》荣获2009年“宝通杯”济南文学奖。另有多篇散文获奖。

在十九岁以前,子萍对地震的了解,还仅限于书本知识。比如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子萍记得当时课本上是这么解释地震的:地震,是由地球内部的变动引起的地壳的震动。这种解释,未免太过简单和笼统。但当时作为小学生,子萍才不管这么多呢。还是孩子,每天只知道疯玩儿。后来上了初中,有一次物理老师在课堂上又讲起了地震。这次关于地震的知识,就让子萍感到具体多了,丰富多了。子萍记得,当时站在讲台上的那个脑壳后面一年四季永远挂着一只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的女老师,那个学校的老姑娘,在讲到地震是如何发生的时候,她放下课本,顺手摸起了讲台上的教杆,然后转过身去,用手里的教杆指着贴在黑板上的一张地球构造图,开始认真而形象地告诉课堂下的每一个学生,地震是怎样造成的,告诉同学们有关地震的震级,地震波,地震烈度,以及地震如何又分为陷落地震,火山地震和构造地震三种等等,等等。

那堂课让中学生子萍一下拉近了自己与地震的距离,也加深了她对地震这种自然灾害的理性认识。不过,这样一种认识,对于一个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女孩子来说,并没有在脑海里停留多久。下课后没过多长时间,随着学习的紧张,校园生活的多姿多彩,中学生子萍,也就渐渐淡忘了。

多年来,子萍一直生活在风平浪静的生活中,感觉不到脚底下的这个地球有什么异常,更不用说遇到地震了。子萍有时候在电视上看到国内某某地方,或者国外某某国家,又闹了地震。但是子萍居住的这座城市,却并没碰上过地震。这让子萍觉得,自己居住的这个城市很安全。或者说,地震,在子萍看来,一直是离自己很遥远很遥远的东西。子萍有时想起当年他们学校那个脸蛋漂亮,性格古怪的一辈子也没结过婚的女老师,教他们地理课时,告诉课堂下那些男女学生,如何躲避地震以及地震预防知识,都是多余的。子萍甚至感到有些好笑,认为当时老师这么做纯是教学生屠龙术,根本没有什么作用。地震,光地震吗?还有飓风,还有火山威胁人类呢,但那关乎自己的安全吗?地震与飓风,地震与火山,没有什么实质区别,都是人类的灾难。但是这个说法太抽象,具体到每个城市,每个人,等于什么也没说。

直到那个夏天到来的时候,出生在唐山,暂居在济南姥姥家的子萍,才开始用另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了。

事情开始于那个夜晚的明显晃动。那天晚饭前,姥姥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有红烧茄子,拔丝地瓜,清蒸鲤鱼等。

子萍是上个星期来的。妈妈从年轻就来唐山工作了,济南母亲的家,多少年了也没有工夫回去。子萍趁高中毕业后闲暇无事,主动提出去姥姥家看望。妈妈当即就答应了。

子萍记得姥姥每天做饭,基本上都是糊弄肚皮。早饭不用说了,即使午饭,一般也是一个素菜,配一碟自家腌制的咸菜萝卜丁,吃的都是姥姥亲自蒸的大碱馒头或棒子面窝头。只有到了傍晚,姥爷下班回来了,子萍发现,姥姥才真正重视起吃饭来。通常最少是两个菜,一荤一素,另外还有酒。姥爷爱吃米饭,姥姥每晚都要蒸一大锅米饭,北园大米,盛到碗里,白灿灿一坨,香甜可口。子萍这时自然也会跟着姥爷沾光,同舅舅,姨一道,享一回口福。

子萍望着一家人忙活,很快便从小姨嘴里得知,今天是姥爷55岁的生日。子萍是个懂事的孩子,赶紧骑上舅舅的大金鹿自行车,上魏家庄买回一只烧鸡,算是给姥爷的生日礼物。

姥爷在黄河河务局上班,一年到头,也说不上三句话。可那晚看到外孙女给自己买来的烧鸡,油淋淋的,通体通红油亮,足有一斤半重,竟然乐得呵呵笑个不停,连说萍儿真乖,萍儿真乖。吃饭的时候子萍感到有些奇怪,姥爷的生日宴上,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说一句祝贺的话?子萍看到,两个舅舅只顾埋头吃饭。两个姨呢,也只是相互说笑着,吃个不停。只有姥姥给子萍碗里夹了鱼肉,然后就拿筷子呵斥姥爷,少喝酒。子萍纳闷,难道吃饭本身就代表了祝贺?饭桌上,子萍看见姥爷一盅接一盅地喝着那种叫趵突泉的白酒,瓶子里都快见底了。姥爷摸起瓶子倒酒的时候,子萍又看到姥爷的手背上那块磷白色的皮肤,在灰暗的灯光下,像白癜风般可怕。子萍来到济南不几天,就从姥姥嘴里得知,姥爷因为常年嗜酒成癖,浓烈的酒精,把身上的皮肤拿得都变了色。不止手上,脖子,后背上都有。

晃动是在下半夜开始的。当时的子萍躺在床上,正被一泡尿憋醒了。她想下床去找尿罐小解。还没找到鞋,忽然感到脚底下一阵摇晃。紧接着,一阵颤栗,传遍了子萍的全身。这是怎么啦,子萍当时还没意识到这就是地震,以为或许是院子里的小狗小猫,钻进了床底闹的。隔着一道门帘,子萍在颤颤巍巍的晃动中,从门帘间隙,朦胧中看到外间屋的姥爷这工夫正坐在床头上,一个人往小酒盅里倒着酒,咕嘟咕嘟的流水声,让子萍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子萍嗅着飘进来的一丝酒香,又想起了姥姥曾对她说的,肚子里有了酒虫的姥爷,每天天不亮起床前,先要倒上一盅酒喝下去,才能下床。子萍的脑海里,立即又浮现出姥爷的脸上,手脖子上,那种被酒拿白了的磷白色皮肤。

哪里闹地震了?隔着黑暗的夜色,子萍听见姥爷对自己说话。

姥爷,您醒了。子萍披着一床白床单,说。我刚才也感到一阵晃动呢。

姥爷身边的姥姥,这工夫也惊醒了。又喝,满屋的酒味,就不怕子萍笑话你。

姥爷没再说什么。这一句已经算是多了。姥爷从不爱说话,更不爱多说话。子萍来到姥姥家,发现姥爷在家,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对谁都是这样。他就是这德性,闷了一辈子。姥姥半埋怨、半玩笑地对站在黑影儿地的子萍说。姥爷拧紧了酒瓶盖子。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子萍的脑海里,经常出现姥爷凌晨坐在床头喝酒的情景。

让子萍感到奇怪的是,那晚同她睡一张床的大姨,小姨,却一直睡得呼呼的。睡在外边小厨房里的大舅,小舅,这时却都醒来了。哪里闹地震了?他们来到院子里,咋咋呼呼的。

第二天早上,当地的报纸,在头版纷纷报道了中国唐山地震的消息。中午的时候,子萍又在姥姥家那台14英寸黑白电视上看到了内容相同的报道,只有文字,没有画面,进一步确定了自己家乡唐山的特大地震。子萍记住了,1976年7月28日,北京时间03时42分53.8秒,在中国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东经118.2°,北纬39.6°)发生了强烈地震,地震震级为里氏7.8级,震中烈度XI度,震源深度22公里。有感范围广达14个省,市,自治区,其中北京市和天津市受到严重波及,地震破坏范围超过3万平方公里。当时电视上并没有报道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子萍才从其他渠道得知,中国唐山的特大地震,共造成24.2万人死亡,16.4万人重伤,倒塌民房530万间,直接经济损失54亿元。是现代死亡人数第二的地震,仅次于2004年印度洋大地震。

后来,“新闻联播”里又播出了地震的画面。此后的几天里,子萍对家中地震的了解逐渐多了起来,看到解放军大部队开到地震灾区,展开救援行动。子萍看着电视上那些倒塌的房屋,大片的瓦砾,横七竖八的钢筋水泥,和从废墟中救出的被埋人员,被迅速抬上了救护车。子萍忍着心里的悲痛,在心里悄悄哭喊,妈妈,你在哪儿?

子萍所知道的无非就是这些了。同子萍一样,姥姥家的每一位家庭成员,舅舅,姨姨,尤其是姥姥,她格外挂着自己的大女儿,他们都关心这场唐山大地震。姥姥每天看完电视,劝了子萍后,自己又躲到院子角落里偷偷流泪。姨姨,舅舅,就一遍遍劝慰着子萍,不要难过,不要难过。电话是打不通的。因为当时地震造成了整个唐山地区供电供水系统的全部瘫痪,到处都断电,断水。究竟什么时候恢复通电,通水,谁也不知道。所以,尽管姥姥不断催着大舅跑到街面公话店,给远在唐山的大女儿打电话,结果总是失望而归。

其实,子萍比姥姥流的眼泪更多。爸爸,妈妈,这些昔日给了她太多关怀的长辈,还有哥哥,弟弟,子萍对他们的感情,比大海还深呢。现在,家中这些亲人,一下子全联系不上了。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他们的死活,子萍全然不知。这怎么让子萍放心呢?

建华的母亲和子萍的姥姥是亲姊妹,子萍的姥姥是大姐,二姐在市内的五里沟居住,很少来往。建华的母亲作为老小,同子萍的姥姥,也就是自己的大姐,居住在一个院子里。

建华在仪表厂上班。他住在大院的北屋,子萍的姥姥住在大院的跨院里的小北屋。子萍来到姥姥家后,建华第一个就注意到了。建华很快发现,这个叫子萍的姑娘非常善良,见人不笑不说话。建华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外甥女。子萍呢,子萍在院里每回见了建华,也总是一口一个“表舅”地叫着。叫得建华心里美滋滋的。

唐山大地震发生后,也同样震惊了建华。那晚,建华一家,同大姨,也就是子萍的姥姥一家一样,都没有睡踏实。当时建华也踏着黑夜跑出了屋子,身上只穿了一个大裤衩子。建华同两个表哥,站在院子里,惊慌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

在得知了地震发生在河北唐山,而子萍的老家就在这个城市以后,建华的心就一下提了起来。建华特别心疼这个外甥女。人长得那么好,海棠花一般,家里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灾难?建华白天上班,有时干着干着活,就停下了。他在车间里看着窗外的天空,太阳高悬在屋顶的上空,火盆子一样,炙烤得灰瓦檐角咔吧乱响。建华觑着光线刺眼的厂区里,知了挨宰似的,躲在树叶间嘶鸣,心里就特别挂念炎热的夏日里,家中的子萍这时在做什么。可是下午下班后,建华回到家,却只知道困在屋子里发呆。有时母亲看建华闲得无聊,就叫他去帮子萍晾衣服。

母亲说:“你看子萍多可怜,家里遭了地震,这女孩牵挂父母,整天哭。”

建华看了一眼窗外,正是近午时分,院子里空荡荡的,院里的邻居此刻大都正在睡午觉。建华看到,院子里的子萍,这时大概刚从曲水亭洗衣服回来,正站在石榴树下,翘着脚跟,吃力地往豆条上搭一件肥大的黑中山服。建华知道,那件黑衣服是姨夫的外衣,它很大,很沉,特别是又刚从水里捞出,湿淋淋的,更加重了它自身的分量。建华当时看了,心里一动,也很想立即冲出去,帮外甥女晾上那件她显然有点力不胜任的黑衣服。但是当建华放下书,正准备出门时,却透过风门子的窗玻璃发现此时院里的子萍,在第一次搭黑衣失败后,这时正高翘着脚跟,伸长着双臂,努力向那根高高的豆条发起第二次冲刺。建华看到,那件湿淋淋的巨大的黑中山服,托在子萍的手里,像一只未训练好的黑乌鸦一般,始终野性不改地在与豆条下的小女孩顽皮调笑。子萍愈往上举,那只湿淋淋的黑乌鸦,就愈是在那高出子萍一臂之遥的豆条上,在疑似搭上,又疑似非搭上去之间玩荡秋千。而又由于子萍的动作过大,致使她白的确凉短袖上衣的下摆,与蓝涤纶裤子裤腰之间早扯出了一块空档,从那空档处,居然露出了小姑娘一截雪白的肚皮!那截白肚皮,像鱼肚白般耀眼,触目。鱼肚白般的皮肤光泽而富有弹性,甚至连小小的肚脐眼,也隐隐可见。这情景令建华的眼一颤,心底顿时訇然一响。建华的脸忽然就热了,忙改口对母亲说:“妈,我一个大男人,帮个小姑娘,多不好意思啊?”其实,母亲早瞥见了建华脸上的腼腆表情,便忍着笑,一指头点在儿子的额头上。“傻孩子,你想哪去了?你是子萍的表舅,子萍是你的外甥女!”不知为何,那一刻,建华的脸突然腾地变得通红。

建华发现,自从唐山发生了地震后,子萍就变得不爱出门了。有时在院子里见着她,也总是低着头,匆匆回了姥姥的屋里。建华有时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常想,子萍,我的外甥女,她这时在屋里究竟干什么呢?

建华是敏感的人,他担心子萍在姥姥屋里,怎么面对电视。这几天电视上全是那些事。子萍应学会离开电视,不让自己再触碰那些使人恐怖而伤心的画面。去干些其他事情,起码这样心中就不再受到伤害了。有时候,建华看见子萍蹲在曲水亭河崖下的石头上,清洌洌的河水伴随着她双手麻利灵活的洗涮,将浸在衣服经纬间的肥皂沫,像天女散花一般清洗出去,白花花的一片,随水流漂流而去。建华的心里就一阵轻松。他相信这时候的子萍,一样也是暂时轻松的。建华发现,子萍洗的衣服里面,有姥姥的,姥爷的,有时甚至大舅,二舅,大姨,二姨的背心、袜子,也被她盛在搪瓷脸盆里,端着到小河洗。洗完回来,再把一件一件衣服,晾晒到院里的豆条上。子萍的衣袖挽到臂膊上,露出雪白的胳膊。

建华知道子萍的家里遭了地震,外甥女去河崖洗衣服,上街买菜,倒垃圾,是为了躲开姥姥一家。女孩子心里难过,牵挂着唐山家里的父母。但是作为表舅的建华,这时怎样才能帮助子萍分解一些忧心呢?

那天一早,建华正准备出门,一推门,恰巧看见子萍从姥姥屋里出来,经过建华的北屋,一个人匆匆走出了大门。那天建华轮休,本来是打算去大明湖锻炼身体的。见子萍脚步匆忙,心事重重地走出了门洞子,觉得奇怪,便蹑手蹑脚跟在子萍的身后,也走出了门口。

让建华没想到的是,子萍竟然也是去大明湖。他看见子萍来到大明湖后,直奔游廊,然后又穿过省图书馆,最后来到九曲亭的亭子里。建华远远躲在岸边的一棵粗柳后边,悄悄观察着九曲亭里的子萍。建华发现,子萍倚坐在亭柱下的石栏上,正在一个人对着微波起伏的湖面,偷偷流泪呢。建华看到,在微曦的晨色里,子萍望着湖面上的碧绿的荷叶,浮萍间一两只拱出小脑袋四处嬉戏的鹭鸶,牵挂的心里似乎更增添了无限的惆怅。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小时,那些来公园晨练的人,也陆续来到了这里。湖边,廊檐下,假山旁,打拳的,压腿的,晨吼的,渐渐打破了早晨的寂静,掀起了白昼的喧嚷。可是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影响不了九曲亭内那个面孔冷漠的小姑娘,尽管已经时过几天,有的人闲下来,还是仍不免又聊起几天前的唐山大地震。

建华忽然怀疑,子萍以前也是天天来大明湖吗?在每天天将亮未亮之时,一个人悄悄溜出家门,跑到公园内祈祷,为唐山的父母家人默默祈愿?

建华回到家,开始为自己的粗心内疚。建华担心,像子萍这样一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女孩,每天在早上五六点钟,差不多准时去大明湖祈祷,那时园内的人还不多,偌大的公园里,一个柔弱的小女孩,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建华决定带子萍去逛千佛山。

当时建华制定的路线是这样的:从珍珠泉穿出去,走舜井,佛山街,然后直达千佛山。建华想,子萍在唐山,来到济南后,还没有真正出过家门呢。现在外甥女家闹了地震,正处于苦闷期,我帮她调节调节心情吧。

那天一早,建华带着子萍走出大门,上了小桥,他就看到,外甥女的脸上渐渐轻松了许多。一路不断看这看那,问建华许多问题。建华没有觉得不耐烦或是无聊。他们先是来到珍珠泉,子萍对这座昔日的皇家园林建筑,深感震惊。建华告诉她说,这里原来是山东巡抚丁宝帧的巡抚衙门,现在是省人大驻地。建华带着子萍先后观赏了院里的散水泉,溪亭泉,告诉子萍,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曾观溪亭而沉醉其间。路过罗姑泉时,建华指着泉边那垂柳掩映的深院,给子萍介绍说,相传这里是唐代罗士信的宅第。德王府终年大门紧锁,让子萍失望,不过门外的千年柏桐上那啼啭委婉的鸟鸣,又把她立即吸引了过去。在濋泉,建华看到子萍下到石栏下,弯腰,用双手轻轻掬起一汪清咧咧的泉水,小嘴凑到手掌心里的泉水上,贪婪地喝了几口,连说:“表舅,济南的泉水,真甜啊!”建华看到子萍头一回这么兴奋,笑了。建华说:“子萍,济南好玩吗?”这时子萍早跨上了泉岸,来到珍珠泉泉池旁,她趴在汉白玉雕花石栏上,喜悦的眼神,紧紧跟随着泉池内那些恣意游弋的各色金鱼,眼睛都不够使唤了。“表舅,你快看,那条鱼真大呀!”顺着子萍的手指,建华看到那是一条穿行在众多金鱼中间的金光闪闪的泰国红,个大,颜色漂亮,劲头十足,在波光粼粼的泉水中格外戳眼,也不由跟着惊喜地叫起好来。

每走过一条街,子萍都觉得很新鲜。在舜井街,子萍站在那潭石砌井口的深井旁,听建华讲解着有关这口舜井的古老传说,半天挪不动脚步。

来到佛山街百年老店桂馨斋糖果店,建华掏钱称了一斤桃酥,半斤麦芽糖和二瓶矿泉水,以备爬山饿了垫饥。从桂馨斋出来,建华带着子萍,继续沿街往前走去,走了没十几步,建华忽然看到小街左边有个折进去的半截小巷,小巷的尽头,居然是一座屋顶晃动着各色花草的老式门洞。以建华对这种老建筑的理解,在这种破败不堪的老宅院里,一定曾经居住着一位大人物。比如,高都司巷街的陈冕状元府。于是建华便怀着好奇的心情,带子萍走进了这座三进的老宅子。进了大门,建华发现,往西的前院里没有人,有一个幽静的小院,小院的西墙壁上有一块石刻影壁,大概因了影壁上的内容不健康,属于什么“封资修”的东西,运动中被主人用白石灰糊住了。眼下的白灰墙上用红漆写着“勤俭持家”四个楷体大字。小院里有一座北屋,大概是因了今天是星期三,主人上班去了,门锁着。这倒让建华和子萍静心观赏了很长时间。建华和子萍走进后院里的时候,发现院里仍是空无一人。东西厢灰的老房子都被左一间、右一间临时搭建起来的小窝棚围起来了,就像一个沧桑的世纪老人被调皮的坏孩子扎上了一蓬蓬油乎乎的枫树叶。建华知道,这些都是院内居民生火做饭的小厨房。震撼他们的是院落正中矗立的那座高台阶,四梁八柱,飞檐挑角,花格窗棂,门楣上方镌刻着篆体阴文“和气致祥”,及花棂风门两侧刀工精美的古鼎酒樽之类皇宫器具的精致图案的大堂屋!建华不知道这座明清建筑风格的老屋子里,到底曾居住着怎样一位朝廷高官,他诞生在1628年或1876年的某个朝代,官居高爵,功罪垂史,受人褒贬。建华更不知道历史上的这个大人物的尊名大姓,婚姻家庭,后代繁衍等等。建华正困惑着,看子萍这工夫早转到西厢那个小月亮门里去了,那里还有一个小侧院,随即便对这些,又一晃而过。建华忽又想起了自己今天的使命,觉得眼前这座老宅子,以及老宅里的这位主人,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作为表舅的我,带领唐山家里遭了地震的外甥女子萍,去逛千佛山的路上,走进珍珠泉,看了舜井,又来到了佛山街,走进了这家破落的大户人家,已经让处于苦闷期的她,情绪渐渐得到了某些暂时的缓解,甚至,因了这座老宅里的历史烟云,神秘莫测而感到些新奇的欢乐和兴奋,这就足够了。

出了老宅院,拐弯便来到了南门。这里原来是个集市,每天来逛集市的人,熙熙攘攘的,很热闹。建华小时候常挤在人群中,看耍猴的,玩大刀的和练气功的。现在这些闯江湖的早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场地,只零散蹲着几个卖田鸡的、卖冰糕和冰镇汽水的。建华拉子萍走过沿街一排门头房,坐进一个小阳伞下,跟摊主要了一个冰在水桶里的沙瓤西瓜。吃完了西瓜,建华又看到路边停着一辆卖化妆品的昌河汽车,便拉子萍凑过去,让外甥女在各色化妆品中挑选。子萍挑了半天,只买了两袋8毛一袋的面友雪花膏。子萍告诉建华说,她在唐山时,一直都用这种牌子的化妆品。“子萍太会过了”建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从山顶上下来,建华牵着子萍的手,沿着山间石阶,一路下山。建华这时又想起了刚进兴国禅寺的时候,子萍站在那深邃幽静的禅院,面对雄伟壮观的殿宇群的情景。子萍在大雄宝殿前的焚香炉插了三炷香后,又走进殿内,跪在释迦牟尼塑像前,平静的脸上布满了愁云,低头不语。当时站在身旁的建华,料定外甥女此刻的内心里,一定又在喃喃自语地祈祷着什么。其实,自唐山发生大地震以来,建华就注意到,外甥女子萍突然变了许多。她好像一下长大了,变得沉默,变得悲哀,学会了用勤劳和微笑做外衣,将自己隐藏得很深很深,包括对姥姥一家,更不用说表舅建华了。子萍对谁也不愿意多讲什么。建华时常想,子萍是因为对济南的这些亲戚了解得较少,或因自己是晚辈,第一次来济南,作为一个唐山姑娘,她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顾虑太多?建华常被这些问题弄得头疼。在寺庙后院的鲁班祠吃午饭的时候,子萍的一句话,让建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这种看法。子萍说,表舅,人只有经过了才能认识到。上初中时,我对物理桑老师的地震课还不以为然,现在想,她是对的。我那时太幼稚了。

建华一边紧紧抓着子萍的小手,一边下山,一边又随机性地拉起了济南的天气和济南的风土人情。建华像一个满肚子宝贝的老济南,用济南土话讲了一个又一个笑话,虽然是老掉牙的东西了,却是因了能暂时填补两人下山时略感寂寞的空白,倒让建华也感到有些必须了。

“娘说:‘妮儿,眼拉盖子(额头)上趴着个蝇子(苍蝇)?女儿忙伸手去拍。娘又说:‘快,疙拉摆子(膝盖)上!女儿又急忙探头去找。这时娘又说:‘那不是,又跑到脚(jue读:角)底板子(脚底)下去啦!?娘儿俩轱辘子爬跌(手忙脚乱或七手八脚)地去打蝇子,蝇子却跑了。”

这桥段虽是建华随机现编的笑话,属于信口胡扯,却又因了这有趣形象的济南土话,把适才还有点矜持的唐山姑娘子萍,惹得一下忍禁不禁,扑哧笑出了声,笑喷了,笑得捂着肚子,连说:“笑死了,笑死了,笑得我肚子疼死了!表舅,你哪来的这些笑话啊?”

松开子萍的手,建华这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居然汗津津的,子萍潮红的脸上,也晕染着羞涩的微笑和惬意的欢愉。在山脚四季亭小憩时,子萍坐在石桌前,面对表舅建华,终于消除了戒心,打开了心扉。子萍第一次对济南的表舅建华,讲述了他们一家。子萍说,在她五岁那年,有一次她突然晕倒在幼儿园里,当时是来接女儿的父亲,抱着她去医院抢救的。大夫是个波兰医生,告诉子萍的父母,这小孩有先天性心脏病。母亲当时在唐山制药厂上班,子萍住院期间,母亲每天下了班,做好饭,是哥哥坐上四十多分钟的汽车,跑到医院去给妹妹送饭。子萍说,作为家中老二,因是女孩,她从小就享受到父母的特殊恩爱。都上初一了,母亲每晚还为她铺床……

子萍,你好幸福。

听着子萍的讲述,建华开始有了对外甥女一家的深刻认识。建华望着对面泪眼滂沱的子萍,忽然感到,世上没有什么比太阳更温暖,人间没有什么比父母更可亲。一家人互相关爱,是幸福的标志。正所谓“跟亲人在一起,茅棚也是天堂”啊。可是,在这次大地震中,中国唐山,究竟又有多少像子萍一家这样值得珍爱的人间家庭被毁灭了呢?

建华不敢想象下去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渐趋黄昏了。在家门口,子萍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深情地望着身后的建华。

表舅,我要走了。子萍的眼睛在朦胧的天光中,闪闪发亮。我已买好了明天的火车票。

什么时候决定的,子萍?建华感到事情突然,突然忍不住抓住子萍的手,说,子萍,我还打算下礼拜再带你去黑虎泉玩呢。

谢谢表舅。子萍伏在建华身上,海棠般粉白的脸蛋上,滴泪带着微喘,说,我来姥姥家十多天了,表舅,现在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我不放心。

建华闻着子萍发丛里暖暖的玫瑰香味,感到瞬间陶醉般的慰藉。建华想,子萍是孝女。因为爱,所以牵挂。因为亲情,所以不安。这样的好女孩,天下少有。建华是从来不爱哭的,可是那天,在那一霎,建华突然涌上一股要流泪的冲动。建华告诉子萍说,子萍,我知道你早晚是要走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子萍哭了。她的头靠在建华的胸膛上,听着表舅胸腔内的心跳声。因为子萍哭,建华终于忍不住,也落下了眼泪。

表舅,子萍感谢你,今天陪我玩了一天。子萍抬起头,两眼泪汪汪的望着建华,又说,表舅的好,子萍永远记住。

子萍,你是我可爱的外甥女,你到家后,记得给我来信啊。建华的眼窝里又是一阵热辣,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了子萍。

一定的,表舅。子萍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浸湿了建华的衣衫。表舅,济南是我难忘的第二故乡。这里有很多好心人,表舅,姥姥一家,姨姥姥一家……子萍在济南这些天是幸福的。

一个月后,子萍果然来了信。是给姥姥的信。子萍在给姥姥的信中,没有提到建华。子萍在信中只是告诉姥姥,他们全家,在这次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中,居然没有事。二十多万人死亡了,子萍一家居然安然无恙,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建华那天拿着表哥送过来的子萍的来信,经过耐心仔细地阅读,终于弄明白了外甥女磕磕绊绊的描述。子萍在信中说,他们家那座老式楼房,共四层,是五十年代建筑的。当地震来临时,这座老楼整个一面墙窗全被震塌了。然而另外三面墙体,居然还完好无损。那天晚上,他们那座楼房里的所有住户,包括子萍一家,全被暴露在星光之下,就像商场货架上的林林总总,琳琅满目的商品在展览。惊愕的表情,六神无主的惊慌心情,大呼小叫的呼喊,全被隐没在恐怖的夜色里。据说,在唐山这场史无前例的地震灾难中,全唐山只有一处没有被震塌的建筑,这便是那座德国人在唐山解放前建造的唐山水塔。现在看来,这种传说便不真实全面了。它还应当再加上一座建筑,那就是建华外甥女家的这座老楼。这个奇迹,让建华不禁又联想起当年美国丢在日本广岛的那颗原子弹,据说原子弹爆炸后,整个广岛的所有建筑物全被夷为一片平地,只有一座灰色的老展览馆,作为纪念性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大片瓦砾废墟之上……

子萍没有给建华来信,这让此前对此曾寄予很大期望的建华,很感失望。信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没有错字,乳白色的信笺纸,共两页。建华看完了信,又翻过来仔细找了个遍,两页信纸,反正都找遍了,没有他想看到的东西。建华的心忽地颤小了许多。建华想,子萍当时答应了的,她为什么没给我写信呢?建华心情郁闷,很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不高兴,建华自己也说不清楚。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建华在梦里,经常梦见院里的石榴树下,那白上衣下摆与蓝裤子腰带之间的那截鱼肚白般的白肚皮,梦见一个人徘徊在大明湖岸边,望着一湖湖水,茫然无助的外甥女,梦见被自己牵着手下山的子萍,海棠花一般,穿行在层层叠叠的苍松翠柏之间,银铃般的笑声洒满群山峻岭……

直到半年过后,建华才逐渐恢复了正常,清醒过来。建华在心里劝慰自己说,建华,你要大度。正像母亲说的,你是子萍的表舅,子萍是你的外甥女。外甥女一家,在那场震惊世界,遭遇重大人员伤亡的大地震中,安然无恙,保全了性命,这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与外甥女一家人还活着相比,与子萍已然重又回到父母身边,外甥女一家其乐融融,幸福而安康地生活在亲情鸟巢里相比,自己的那点感情失落,又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

当天晚上,建华的大姨请建华一家吃饭。在饭桌上,平日轻易不爱说话的大姨夫,因了高兴,喝了不少的酒,突然开口说话了。大姨夫说,唐山发生大地震当天,他曾找到算卦的算卦,结果王瞎子说凶多吉少,恐怕没什么指望了。当时大姨夫喝了酒,给王算卦掀了摊子,也没付算卦钱。从那起他天天谎称单位加班,故意半夜再回家。回来干什么,光看女人流眼泪啊?“来,为英子(大姨的大女儿)一家平安无事干杯!”建华看着大姨夫白癫疯般的脸上,老泪纵横,心说原来这个一生说话不多的男人,内心也有儿女情长啊!那晚建华从不喝酒的父亲,也破了戒。他和大姐夫一盅接一盅地喝着白酒,每喝一口,就皱一下鼻子,像哭一样。屋子里烟雾腾腾,建华,建华的两个妹妹,和表哥,表姐,表妹们,只管吃饭,谁也没注意一直坐在床沿上说话的建华的母亲,这时早搂着大姐,哭得一塌糊涂。那晚,建华一家和建华的大姨一家,聊到很晚,很晚,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哀。建华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更是一宿无眠。

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当院里那株的百年老石榴树上的石榴花将半个院子染得一片火红之际,建华的命运,居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是唐山的英子,也就是子萍的母亲,来到济南后带来的这种变化。

那个时候,建华的母亲为建华接连介绍了三个对象,均被建华一一拒绝,精神沮丧的建华,正处于空前落寞的苦闷期。厂医嫌脾气太暴,父亲的女徒弟又抱怨脸太黑,而那个女售货员又……母亲吼:“面粉白,你总不能到面缸里去和面粉过一辈子吧!?”父亲啥话也没说,只是狠狠扇了建华一个耳光。俩妹妹呢,从此也对哥哥爱搭不理的。

建华感到冤屈,那天母亲在将他的一套换洗衣服扔到床上后,突然冒出一句:“我就知道,你心里还忘不掉子萍!”建华的心扑通一惊,刚抓到手里的老头衫倏然一滑,出溜到了脚底下。建华哦了一声,对母亲这话,还没有找到辩解的词语,这时门开了。门外的一束阳光,将一条颀长的身影送进了屋内,随着一声:“姨,你好。”母亲闻声转过身,是英子,英子拎在手里的礼物,早已放到了地上。

英子一边吃着建华的母亲给自己扒开的酸甜可口的石榴籽,一边又给小姨唠起刚刚过去不久的这场唐山地震,又唠起自己在唐山的这些年,又唠起了子萍。英子说,子萍现在已是二十岁大的姑娘了,也上了班,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我和他爸给她说了一个又一个,子萍居然都不同意。逼急了,这孩子居然冒出一句:“告诉你们吧,子萍非建华不嫁!”

当时建华一直躲在大立橱后面偷听,表姐的讲述,让他感到像犯罪一般,心惊胆颤。子萍简直太荒唐了!她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她又是谁……

“是到了该说出真相的时候了。”半天,大姨对母亲说。

第二天一早,建华就去了五里沟。不出建华所料,二姨,二姨夫的态度果然都很冷淡,更不看外甥拎来的月饼和石榴。他们只顾埋头抽烟,小桌上的茶水都凉了。建华知道沟通的困难。但是再困难,他也得来。因为,这事关自己的命运。

吃饭的时候,气氛渐渐和缓了些。小饭桌上,二姨夫自顾喝着他的北京二锅头,二姨则狠命抽着烟。酒香混合着劣质烟草的混杂气味,呛得建华既上头,又咳嗽连连,却又不敢吭气。建华抬起头,发现坐在小床上的二姨,这时正用那种既暧昧又陌生的眼神盯着他,吓得建华赶紧又低下头。这时,二姨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她!”

二姨对建华说,她早就料到,他迟早有一天要来找她的。二姨抽着烟,陷入了回忆。她每说一句话,总要斜一眼椅子上的二姨夫,好像生怕丈夫不高兴似的。二姨抱怨自己的亲姐无情无义,又丧失原则,居然置妹妹的劝告于不顾,悍然走上了一条绝情之路。

“外甥,你来得正好。”二姨说。“其实,这些年,我生气的不是她认了你妈做干姊妹,从此不再和我来往。我生气的是,这个花岗岩脑瓜居然接纳了王治元(建华的爸爸)的资本家成分!?……”

二姨还在那里不停地唠叨着,建华这时却早已逃出了屋外,他逃出院子,像一只受到伤害的惊弓之鸟,于不知梦中人间的茫然无措中,迅速穿过街道,最终逃命般离开了五里沟这片不堪回首的棚户区。真相大白后建华站在中山公园门口,窒息的心稍感平静。这时,他无意中一回头,意外地发现在那雕梁画栋的公园大门口,贴墙跟一溜居然摆放着十几盆盛开的秋海棠。建华的心一颤,遂蹲下身觑着那散发着缕缕清香的海棠发起呆来。粉白粉红的海棠花,让建华朦胧中似又看到了子萍那娇喘的白脸蛋。建华抚弄着迎风舒展的海棠花,渐渐地,眼睛湿润了。

“子萍,这一切难道都是真实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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