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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戒“逞侈心而穷人欲”的悲歌*——洪昇《长生殿》探微

2014-07-14徐振贵

艺术百家 2014年3期
关键词:长生殿霓裳情缘

徐振贵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宁273165)

今之论者,对洪昇《长生殿》的评价,即使高出清人“直可并驾仁甫,俯视赤水”①、“与《西厢》《琵琶》相掩映”②云云,称其“在明、清传奇发展史上,可谓压卷之作”③,也并非过誉。但是,洪昇究竟为何创作《长生殿》?剧之主旨到底是什么?几种颇为流行的观点,却难以自圆其说。倘若说是对李杨生死至情的赞颂,何以结末又将其情“总归虚幻”而加以否定?倘若是借儿女之情抒兴亡之感,何以对叛贼安禄山“淫乱”杨妃之“秽迹”一并删除、绝不阑入?倘若是以上两者共存的“双主题”,则何以剧之下卷“兴亡”之事已大大减少?倘若是旨在抒发“人生失意”的哀叹,岂不有悖于作者在《例言》中“恐妨风教”的声明?其实,《长生殿》本身,才是洪昇名副其实的名片,其《自序》和《例言》才是打开《长生殿》之谜的钥匙。这原是一曲垂戒“逞侈心而穷人欲”的悲歌。

一、初稿《沉香亭》不等于“李白之遇”

历经“十余年,三易其稿而始成”的《长生殿》,初稿为《沉香亭》,乃是因为“忆与严十定隅坐皋园,谈及开元、天宝间事,偶感李白之遇”而作④。洪严两家,为同居杭州的世交,洪住杭州城西西溪,严住城东皋园。皋园乃严沆建造。沆乃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官庶吉士、吏科给事中、佥都御史、户部左侍郎等职,不无政绩⑤。其子严曽槷,字定隅,“余杭监生,有《雨堂诗》”⑥。洪昇与严定隅于皋园谈及开天之事的时间,无疑是推断《沉香亭》写作时间的重要根据。章培恒先生《洪昇年谱》认为康熙十二年的“可能性较大”,吴梅先生则以为康熙十五年,却没说根据⑦。窃以为,应是康熙十六年秋,因皋园之谈,而创作《沉香亭》。理由是:既然,洪昇于康熙七年初春赴北京国子监肄业;于康熙十八年写成《舞霓裳》,康熙二十七年写成《长生殿》,都是论者公认事实。洪昇言其从初稿《沉香亭》到《长生殿》写成,历“十余年”,那么,《沉香亭》的写作时间,当然排除康熙七年之前:其时到康熙二十七年,已经二十余年,而非“十余年”;排除康熙十八年之后:其时二稿《舞霓裳》已经写成。只能是康熙七年至十八年之间。而洪昇只有身在杭州时,才有可能游皋园。而在康熙七年至康熙十八年之间,洪昇有五次往返杭州与北京⑧,其间在杭州的时间是:康熙七年初春之前;康熙八年秋至康熙十二年仲冬;康熙十四年四五月至康熙十六年冬;康熙十八年冬。在这些时间段里,住在杭州的洪昇都有可能去皋园。洪昇《稗畦集》内,却只有《过皋园》一诗:“终日劳尘境,闲园偶一过。翠添三径竹,红吐半池荷。适性鱼偏乐,忘机鸟自歌。吾生何所为,十载负烟萝。”末句意谓十年之内,辜负皋园美景,未曾于此闲游。康熙七年之前,洪昇居于杭州,过皋园轻而易举。康熙七年,离杭赴京国子监肄业,自然要到皋园告别,历经“十载”,恰是康熙十六年。其间十年,他就读国子监,终日劳碌,来去匆匆,则无暇光顾皋园。而康熙十六年冬,洪昇要携弟、妻、女赴京,是家庭搬迁,不同于个人在京游学。自然于行之前,要往皋园辞别,故有《过皋园》一诗写其秋景。可知此诗写于康熙十六年秋。《沉香亭》当作于此时。故《例言》说“作《沉香亭》传奇”之后,“寻客燕台”。康熙十六年秋至冬,时间不长,故曰“寻”;其前读书京都是“游学”,此次携家赴京是“客居”,故曰“客燕台”。《沉香亭》作于康熙十六年秋,至康熙二十七年写成《长生殿》,中经十二年,与《例言》所谓“盖经十余年,三易其稿而始成,予可谓乐此不疲也”正相符合。洪昇生于顺治二年,严定隅生于顺治十四年,康熙七年时,严定隅只有12岁;康熙十二年时,严定隅也只有17岁,彼此谈论开天间事的可能性不大,而康熙十六年时,33岁的洪昇与21岁的严定隅谈论其事,才符合情理。《稗畦集》内诗,先按体裁分类后,再以时间为序排列,其中《过皋园》之前一首,之后一首,都是作于康熙十六年,中间的《过皋园》不可能作于康熙十五年,只能是十六年。

触发洪昇创作《沉香亭》的所谓“李白之遇”,在开天正史野史中屡见不鲜,除去“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髙力士脱靴。”⑨“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羮。有诏供奉翰林。”“帝坐沈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頮靣,稍解,援笔成文,婉丽精切,无留思。帝爱其才,数宴见。白尝侍帝,醉使髙力士脱鞾”⑩等等之外,还有洪昇自言创作该剧时参考过的《开元天宝遗事》,其卷四云:“李白于便殿对明皇撰诏诰。时十月大寒,冻笔莫能书字。帝敕宫嫔十人侍于李白左右,令执牙笔呵之,遂取而书其诰。其受圣眷如此。”能得明君宠信知遇,乃是封建士夫文人的最高理想,与洪昇同时而并称“南洪北孔”的孔尚任,就曾把为康熙导游称为“异数”而感激涕零。洪昇之所以离乡背井赴国子监肄业,之所以对视察国子监的康熙歌功颂德,也都是把“遇明君”与“酬壮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家累叶清华,也像李白那样,少有逸才,志气恢弘,也是鸣笔能诗,不无狂放孤傲之心,其“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的自信中,不无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负⑪。但是,幼经乱离,家难接踵,功名受阻,贫窘孤苦,“负郭田畴无二顷,贫居妻子实三迁”⑫,对李白之遇不无感慨,乃是必然。因此,有论者猜测,《沉香亭》之主角为李白。其实,“李白之遇”既包含知者、也包含遇者,于“沉香亭”赋《清平调》三章因而受宠的是李白,赐予脱靴、捧砚、调羹、呵笔宠眷特别是供奉翰林之职的却是唐玄宗,或许还有其宠妃杨玉环的推波助澜。可见,《沉香亭》内,李杨也是不可或缺的主要人物。或者径直去写李隆基、杨玉环,其中包括宠信李白之事。因为“偶感李白之遇”而作《沉香亭》,也不能排除“李白之遇”仅是创作的由头而非全部或者主要内容。否则,洪昇不可能很快就写成二稿《舞霓裳》,二稿决非一稿“汰沙殆尽”的结果。《沉香亭》不等于“李白之遇”。因为作者自述其整个写作过程中的主要依据是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以及《天宝遗事》《杨妃全传》等,其中李白之遇,仅是很少一部分。

二、二稿《舞霓裳》尽删太真秽事

洪昇《长生殿·例言》云,作《沉香亭》不久,“寻客燕台,亡友毛玉斯谓排场近熟,因去李白,入李泌辅肃宗中兴,更名《舞霓裳》,优伶皆久习之。”既然“二稿”《舞霓裳》是根据毛玉斯之意改作的,此人当不可忽略。今人虽然能从洪昇《啸月楼集》的七言古诗《与毛玉斯》、《稗畦续集》的五言律诗《毛玉斯邀饮》以及沈谦《东江别集》卷四《哪咤令·读昉思赠毛玉斯曲戏作》中,得出毛玉斯与洪昇为友人、且工于词曲的正确观点,但是,毛玉斯的生平仍然不得而知。只有推断《红楼梦》的最初作者是洪昇的土默热先生大胆提出:毛玉斯就是洪昇之师毛先舒的儿子,毛玉斯与胞姐毛安芳这姐弟二人正是《红楼梦》中秦可卿与秦钟的原型。洪昇与《红楼梦》有无关系,不是本文讨论的范围。但若说毛玉斯乃是毛先舒之子,恐怕还缺乏根据,且与已知事实不免轩轾:洪昇《与毛玉斯》诗云:“去年临歧将揽辔,毛生相送忽垂泪。殷勤薄物出穷交,马头即拜千金馈。忆与君游才几时,倾盖一语成心知。山水登临朝恣乐,文章欣赏夜忘疲。如何经此远离别,梅花乱飘北风冽。白沙夜覆滹沱水,黄云晓冻燕山雪。落魄逢春又历秋,怀人时复增离忧。断鸿一片入天际,长河落日寒悠悠。归帆已过昌平郡,把袂班荆日已近。知己从来只一人,如君可洗虞翻恨。”从“忆与君游才几时,倾盖一语成心知”二句看,洪昇与毛玉斯交游时间不长,只是倾盖之交。倘若是其塾师毛先舒之子,何以会有此二句?从“白沙夜覆滹沱水”“归帆已过昌平郡”二句看,归乡的毛玉斯似是河北省人氏,故而离京向西北方向昌平走,如果毛玉斯乃毛先舒之子,其家在杭州,岂非南辕北辙吗?据毛奇龄《毛稚黄墓志铭》,毛先舒亦即毛稚黄,“娶胡氏,副娶王氏、曹氏、朱氏,子三,长熊臣,次鸠臣,次豹臣,皆曹出。女三.......”⑬其中的毛熊臣、毛鸠臣、毛豹臣三人的字或号,是否有一个为“玉斯”,迄今还没有任何根据。不过,不管毛玉斯究竟何许人也,洪昇是根据其批评《沉香亭》“排场近熟”才改为二稿《舞霓裳》却是无疑的。

所谓《沉香亭》“排场近熟”,是指其场面、情节近乎熟套,与已有的杂剧传奇中李隆基、杨玉环、李白的故事,不免雷同,不能一新耳目。因为洪昇之前,这类剧作为数不少,有元杂剧,如:白朴《唐明皇秋叶梧桐雨》《唐明皇游月宫》、关汉卿《唐明皇启瘗哭香囊》、庾天锡《杨太真霓裳怨》《杨太真浴罢华清宫》、岳伯川《罗公远梦断杨贵妃》、无名氏《明皇村院会佳期》;明杂剧有:汪道昆《唐明皇七夕长生殿》、徐复祚《梧桐雨》、王湘《梧桐雨》、无名氏《秋夜梧桐雨》、无名氏《明皇望长安》;清初杂剧有:尤侗《清平调》、张韬《李翰林醉草清平调》、万树《舞霓裳》;明清传奇有:邱瑞梧《合钗记》、屠隆《彩毫记》、吴世美《惊鸿记》等,洪昇的《沉香亭》也就难免与上述剧作“排场近熟”。如何修改成二稿《舞霓裳》?洪昇做了两点:一是“尽删太真秽事”。对此,洪昇“同学”徐麟《序》中说的十分明白:“元人多咏马嵬事。自丹丘先生《开元遗事》外,其余编入院本者毋虑十数家,而白仁甫《梧桐雨》剧最著。迄明则有《惊鸿》《彩毫》二记。《惊鸿》不知何人所作,词不雅驯,仅足供优孟衣冠耳。《彩毫》乃屠赤水笔,其词涂金缋碧,求一真语、雋语、快语、本色语,终卷不可得也。稗畦先生以诗鸣长安,交游宴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无不心折。又好为金、元人曲子。尝作《舞霓裳》传奇,尽删太真秽事。”值得注意的是,二稿《舞霓裳》中,已经把太真秽事全部删除,而不是到三稿《长生殿》才如此的。洪昇自己写于康熙“己未仲秋”的《自序》与徐麟之《序》完全吻合:“余览白乐天《长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剧,辄作数日恶。南曲《惊鸿》一记,未免涉秽。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而近乃子虚乌有,动写情词赠答,数见不鲜,兼乖典则。因断章取义,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缀成此剧”的“此剧”就是《舞霓裳》,此剧作于康熙己未亦即康熙十八年,为论者公认,《自序》就是《舞霓裳》之序,序末属“康熙己未仲秋稗畦洪昇题于孤屿草堂”,毋庸置疑。为避免“排场近熟”,洪昇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将李白去掉,改换成“李泌辅肃宗中兴”,故《例言》云:“寻客燕台,亡友毛玉斯谓排场近熟,因去李白,入李泌辅肃宗中兴,更名《舞霓裳》”。《旧唐书》卷一百三十:“李泌,字长源,其先辽东襄平人,而魏太保八柱国司徒何弼之六代孙,今居京兆吴房令承休之子。少聪敏,博渉经史,精究易象,善属文,尤工于诗,以王佐自负。张九龄、韦虚心、张廷珪皆器重之。泌操尚不羁,耻随常格仕进。天宝中,自嵩山上书论当世务。玄宗召见,令待诏翰林,仍东宫供奉。杨国忠忌其才辩,奏泌尝为《感遇》诗,讽刺时政。诏于蕲春郡安置,乃濳遁名山,以习隐自适。天宝末,禄山构难,肃宗北廵至灵武即位,遣使访召泌,泌自嵩颍间冐难奔赴行在,至彭原郡谒见,陈古今成败之机,甚称旨,延致卧内,动皆顾问。泌称山人,固辞官秩。特以散官宠之,解褐拜银青光禄大夫,俾掌枢务,至于四方文状、将相迁除,皆与泌参议,权逾宰相,仍判元帅广平王军司马事。肃宗每谓曰:‘卿当上皇,天宝中为朕师友,下判广平王行军。朕父子三人,资卿道义’。其见重如此。寻为中书令崔圆、幸臣李辅国害其能,将有不利于泌,泌惧,乞游衡山。优诏许之,给以三品禄俸,遂隐衡岳,絶粒栖神,数年。代宗即位,召为翰林学士,颇承恩遇。”李泌之遇,不压李白,但上述叙演天宝间事的剧作中,罕见其人,故而《舞霓裳》中加入。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李泌乃是该剧主角。正像李白之于《沉香亭》一样,他只是其中主要人物之一,否则,徐麟《序》中所谓洪昇“尝作《舞霓裳》传奇,尽删太真秽语”之“尽删太真秽语”一句,便没有着落。此句至少说明,杨玉环也是《舞霓裳》的主要人物之一。须知,徐麟不只是洪昇的同学好友,又是被洪昇视为善能顾曲的“今之周郎”,撰有《九宫新谱》,在《长生殿》定稿过程中,洪昇与之“审音协律,无一字不慎也”⑭,对《长生殿》的创作过程是非常熟悉的。

三、三稿《长生殿》专写钗盒情缘

洪昇“三易其稿”的《沉香亭》《舞霓裳》《长生殿》之间,既是有内部联系、有所继承的一部作品,犹如从幼年、到少年、到成年的同一个人,同时又是侧重不同、内容有别、有所增删而成一部曲的三个阶段,犹如一个人的幼年、少年、成年。而其作于“康熙己未仲秋”亦即康熙十八年完成《舞霓裳》之后所写《自序》,于康熙二十七年完成《长生殿》之后所写《例言》(《例言》未属写作时间,却有一句“三易其稿而始成”;而徐麟《序》说:“(洪昇)尝作《舞霓裳》传奇,尽删太真秽事。予爱其深得风人之旨。岁戊辰,先生重取而更定之……易名曰《长生殿》。”“戊辰”即康熙二十七年。因而论者公认《长生殿》及其《例言》作于是年无疑)。同是出自洪昇一人手笔,《自序》与《例言》也是既有继承关系又有演变区别的,乃是研究《舞霓裳》演变为《长生殿》的重要依据。两剧的相同点或曰《长生殿》对《舞霓裳》的继承,主要是三点:

其一,尽删史家秽语,包括杨妃秽迹,绝不阑入。《自序》云:“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例言》云:“史载杨妃多污乱事。予撰此剧,止按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为之。而中间点染处,多采《天宝遗事》、《杨妃全传》。若一涉秽迹,恐妨风教,绝不阑入。”《舞霓裳》尽删太真秽事、史家秽语,《长生殿》也绝不阑入秽迹。那种仅只认为到《长生殿》才删去秽迹秽事的说法则不免片面。

其二,都是言情之文。洪昇写成《舞霓裳》而“自序”说:“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而近乃子虚乌有,动写情词赠答,数见不鲜,兼乖典则。因断章取义,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洪昇写成《长生殿》而“例言”云:“后又念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马嵬之变,已违夙誓,而唐人有玉妃归蓬莱仙院、明皇游月宫之说,因合用之,专写钗盒情缘,以《长生殿》题名,诸同人颇赏之。”“是书义取崇雅,情在写真。”“今满场皆用红衣,不但明皇钟情不能写出,而阿监、宫娥泣涕皆不称矣。”可见,《舞霓裳》与《长生殿》都是言情之文。

其三,都是旨在垂戒来世,有益风教。《自序》云:“然而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例言》云:“若一涉秽语,恐妨风教,绝不阑入,览者有以知予之志也。”其志自是有益风教。而靠什么来垂戒来世、稗益风教、影响“览者”呢?《自序》说:“且古今来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未有不悔者也。玉环倾国,卒至殒身;死而有知,情悔何极。苟非怨艾之深,尚何证仙之与有。孔子删《书》而录《秦誓》,嘉其败而能悔,殆若是欤?”“第曲终难于奏雅,稍借月宫足成之。要之广寒听曲之时,即游仙上升之日。双星作合,升忉利天,情缘总归虚幻。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矣。”意谓杨玉环倾国倾城终于殒身的故事,就是古今以来逞侈心而穷人欲势必祸败随之的证明。她至深至极的“情悔”使其在月宫嫦娥的帮助下恢复了蓬莱仙子的身份,唐明皇同样也游仙升天,完成了忉利天的双星合作。但是,二人的情缘毕竟“终归虚幻”。当世的览者,来世的后人,清夜听到此事发出的警钟,还不蘧然觉醒吗?那就是应该认识到绝不能“逞侈心而穷人欲”。可见,《舞霓裳》是通过言情、情悔、情幻这三部曲,表达垂戒“逞侈心而穷人欲”的剧作主旨的。而在写成《长生殿》之后的《例言》中,虽然有“恐妨风教”的声明,却没有情悔、情幻的说明,然而,今存《长生殿》中,却分明叙演了李杨钟情、情悔、情幻的整个过程,从整个情节构思、形象塑造、故事结局等诸多方面,表达了与之相同的创作主旨。故徐麟《序》中称其“深得风人之旨”;吴舒凫《序》中言其“虽传情艳,而其间本之温厚,不忘劝惩。”

也正是由于《长生殿》对《舞霓裳》有不少继承,从《自序》中推断出来的《舞霓裳》的某些情节,在《长生殿》中不难找到,所以有的论者对《自序》究竟是序的《舞霓裳》还是《长生殿》迷惑不解,其实他们忽视了表明《自序》与《例言》、《舞霓裳》与《长生殿》区别的一句话,那就是《例言》中“专写钗盒情缘”,特别是那个“专”字。

《舞霓裳》中删去了李白之遇,增加了李泌辅佐肃宗中兴,又删去了太真秽事,固然是言情之文,避免了“排场近熟”之弊,但是,其中既然有杨玉环、李隆基,有安史叛乱,有李泌辅佐唐肃宗平定安史叛乱,进而中兴大唐,内容自是丰富多彩因而主旨就难免不够集中。于是在三稿《长生殿》中,“李白之遇”只在李杨谈话中一笔带过,李泌辅佐肃宗中兴之事全部删除,李杨的诸多故事只集中于彼此之情,也不是写其全部彼此之情,而是专门叙写李杨的钗盒情缘,于是成为“一部闹热《牡丹亭》”。可见,洪昇的三易其稿,简言之,即是:康熙十六年秋,偶感李白之遇,写成《沉香亭》,其中有李杨故事,有李白之遇;康熙十八年仲秋,改成《舞霓裳》,其中的李杨故事,尽删秽事,也有李泌之遇,而删除李白之遇;康熙二十七年,改成《长生殿》,删除李泌之遇,李杨诸多情感纠葛中,专写其钗盒情缘。这与《自序》《例言》所说,完全吻合。

四、《长生殿》乃一部闹热《牡丹亭》

洪昇《例言》云:“棠村相国尝称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世以为知言。”显然同意将己作《长生殿》比作《牡丹亭》。但未说这位官至大学士的梁清标(作有《棠村词》,故称“棠村相国”),在什么情况下如此评论《长生殿》的,也未指出“闹热”究竟何义。而今之论者,主流意见是将“闹热”理解为“热闹”,将“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解释为“《长生殿》较之《牡丹亭》写的更为热闹”。窃谓此论,未必符合作者之意。

诚然,“闹热”一词,于《长生殿》之前的诗文中,确实不乏以之形容文章写的如何的例句:《朱子语类》卷七十八,有朱熹弟子杨道夫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鹅湖寺向吕祖谦(字伯恭)询问如何解释《尚书》的一段记载:“向在鹅湖,见伯恭欲解《书》,云:‘且自后面解起。’今解之《洛诰》,有印本是也。其文甚闹热。”《文献通考》卷二百三十五,记朱熹语录:“东坡文字明快……晚年不衰。盖是夹杂些佛老,添得又闹热也。”意谓苏轼之文闹热的原因,乃是其中夹杂有佛老故事、语录。明李昌祺《运甓漫稿》卷二《传奇美人才貎歌》:“安排閙热浓妆扮,演习新鲜妙传奇。”是指剧中排场闹热。若照上述三例,那么,“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就等于说,《长生殿》比《牡丹亭》写的更热闹,因为夹杂“佛老”。不错,《长生殿》中,李杨钗盒情缘与安史叛乱互为因果,叙演情缘与兴亡变乱之戏,分合交错,冷热兼济,场面果然闹热;生动细腻,又不乏波澜迭起;夹杂佛老,特别是道教仪式,下卷尤多,使全剧更加丰富多彩。然而,《牡丹亭》何尝没有这些特点!既有杜丽娘由生至死、死而复生的至情的讴歌,又有溜金王夫妇的骚乱内应;既有杜宝下乡视农场面的热烈欢快,也有杜甄、杜柳夫妇朝廷争辩的激烈对立。其中,皇帝依靠道教斋醮之物宝镜判断丽娘是人非鬼的独特情节,石道姑在剧中作用不可忽视因而多次出场,特意将识宝使苗舜宾资助柳梦梅安排在澳门多宝寺里进行等等,都能分明看出佛老在剧中的深刻烙印,也增加了是剧的闹热。有人称《牡丹亭》乃一部闹热《西厢记》与此也不无关系。而且,洪昇本人,曾高度评价《牡丹亭》,说此剧“肯綮在死生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为大块,逾糜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通变之。”⑮意谓在《牡丹亭》中,作者能以搜抉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灵性根本,将情窟掀起天翻地覆的狂涛巨澜,能使不大的书写之纸变化成万物的创造者;小小一方墨,变化为天地造化;不大一管笔,变为天地主宰。既能撰写精魂,又能通晓变化,不拘常规俗格,变化腾挪,自由驰骋,何尝有不“闹热”的意思?而且此评乃是洪昇之女洪之则亲自听父亲说的,亦毋容置疑。而且,正是在其《例言》中,明明洪昇还说过,“予自惟文采不逮临川”,怎么能说出《长生殿》较之《牡丹亭》写的更加热闹、生动的话呢?“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当有他意,不是这般解读。“闹热”,乃“牡丹亭”三字的定语,没有“较之《牡丹亭》更加闹热”的意思。也没有说《牡丹亭》不闹热或不甚闹热的意思。而且,《例言》所说“闹热”,也不应解作“热闹”“生动”“场面热烈”,而是“热衷情缘”。“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应该译为:我这部《长生殿》就是一部热衷情缘的《牡丹亭》,或者“我这部《长生殿》就像《牡丹亭》一样热衷情缘”。之所以如此新解,自有以下理由:

第一,《牡丹亭》与《长生殿》都写的闹热,热闹,生动,场面热烈,彼此不存在谁比谁更如何的差别,洪昇本人已经高度评价《牡丹亭》能以“掀翻情窟”的闹热,“更”式理解,于事实不符,已如笔者以上所述。

第二,从《长生殿》之前的古代诗文例句中,可知“闹热”有“热衷情缘”之意。首先,“闹热”有“热烈”之意。《朱子读书法》卷五“(朱熹曰)史书闹热,经书冷淡。”此处“闹热”指热烈、热闹,与冷淡、冷清相对。再者,“闹热”有“喧闹”之意,常与“尘世”紧密联系,认为“尘世闹热”。佛教的前世、今世、来世的“三世”说,未必能为人全部接受,但将“今世”或“现世”称为“尘世”、“红尘”,却极为普遍。白居易《雪中晏起偶咏所怀兼呈张常侍韦庶子皇甫郎中杂言》:“君不见,南山悠悠多白云。又不见,西京浩浩唯红尘。红尘閙热白云冷,好于冷热中闲安置身。”⑯意谓尘世中的京都喧闹,出世隐居之地南山则冷清。明人魏濬《易义古象通》卷二云:“廊庙而怀江湖之思,市朝而抱山林之想,心肠冷寂,全不见闹热意思,故曰幽人。”既然身居朝廷而心怀隐逸江湖、山林之思、心肠冷寂之出世者乃是幽隐之士,那么,身处朝廷却没有隐居之念而是热情入世者则是“闹热”之人。同时,“闹热”也有“热衷人世情缘”之意。《湖广通志》卷七十五:“静觉,六祖高弟,亦称七祖,面壁静坐,六祖谓曰:‘汝不结人缘,纵然成佛,必定冷淡’。今俗呼冷淡佛。”人缘,就是人世情缘。既然,冷淡就是不结人缘,那么,与冷淡相反的闹热,就是热衷人世情缘。另外,“闹热”也有汲汲于求、忙忙碌碌之意。明张仲次《周易玩辞困学记》卷十四中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便是“闹热”。意谓熙熙攘攘地热衷追求,即是闹热。不过,杜丽娘、柳梦梅、唐明皇、杨玉环热衷追求的不是利,而是情。而康熙时期,有的也把经世、入世之人,称为追逐“情缘”,亦即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六所说,“今世……语及经世,辄曰此逐情缘耳”。尘世情缘是难以舍弃的,除非成神成仙,断绝情缘,但仙境又是虚无缥缈难以到达的。故元人侯克中《悼女》诗云:“尘世情缘渠易舍,蓬莱仙阙我难寻。”⑰《牡丹亭》《长生殿》正是写的此类情缘,故谓之闹热。

第三,《牡丹亭》与《长生殿》的主角生旦,都是“热衷情缘”之人,两剧都是“热衷情缘”之作亦即“闹热”之剧。

《牡丹亭》主角杜丽娘,本来就是“热”情之“至”的“尘世”之女,其“至情”的颂歌,是“由生至死”和“由死至生”两部曲组成的。父母要其在深闺中课女工、读诗书、“略识周公礼”而成为“贤德夫人”的严厉训诫,却又不无对其“未议婚配”终身大事的拳拳关注;塾师要她“收起放心”的迂腐教训以致不惜曲解《孟子》,要其学习后妃之德“有室有家,宜其风化”却又讲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毛诗》首章,既揭示了封建礼教严厉禁锢的生活环境,又昭示了封建卫道者出乎意外的教育效果,那就是这位才貌端妍、聪慧过人、年方二八、尚未成婚的青春少女被“讲动情肠”,决定游园,乃是叛逆者青春朦胧的觉醒。离经叛道意识正是在现实的封建礼教堡垒内部产生的。游园惊梦的核心情节是杜丽娘与梦中情人交欢。往昔作品中男女爱情实现的终端正是杜柳的起点,正是情之禁锢愈厉、发泄愈猛愈速的必然,实乃往昔千百年来多少才子佳人爱情渴望和憧憬的继续,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和现实基础。所以于梦中一旦爆发,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初尝爱情禁果的心惬意得,对两情和合的无比珍惜,虽是虚幻的甜蜜,却又是现实中日有所思的真实。尽管卫道者将这美满爱情斥之为“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钻穴穿窬”的“野合”勾当,而予以挞伐斥责,竭力将其变为叛逆者囿于心底的梦想,但叛逆者却偏要将虚幻的梦想视为现实的真实,非要将梦境寻回。“寻梦”不只是丽娘对梦中与才子云雨交欢的幸福陶醉与沉溺,不只是“教人抓不到梦魂前”的一腔遗恨,而是决心死后葬于梅树之旁,“守的个梅根相见”所体现的至死不渝、矢志不移、为爱情哪怕抛弃生命的牺牲精神,是对现实中礼教阴霾的挑战。而“写真”中自画真容且题诗梅边柳边,是为留于世人,留于情人,这种敢于公开梦中亦即理想情人姓氏的勇气,足见丽娘在追求幸福爱情的艰难跋涉中,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丽娘视梦为真,独去寻梦,当是情痴,因为梦本虚幻;自画真容,欲寄情人,真容非真人是虚,情人不知何方何人,更虚。以虚为实,以幻为真,《写真》较之《惊梦》《寻梦》,丽娘之情痴,尤进一步。但“写真”却是她“点活心苗”⑱之良法,其锲而不舍的苦苦追求,亦即咬住梅根、一灵不放的痴情之至,正是其执著现实的继续努力。按说,因情入梦,情痴寻梦,不见而病,伤情而死,原是现实中或然可信的事实,《牡丹亭》本来就是作者“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稍微更而演之”⑲的。但是,《冥判》《魂游》《幽媾》《冥誓》《回生》亦即杜丽娘的死后三年而复生,于理却是根本不现实的,其时仿佛她已是“出世”之女。然而,就情而言,却又是合乎逻辑的必然。既然判官已为杜丽娘的真情打动,同意她跟寻柳梦梅,一旦见到对着画像日夜呼唤“想杀俺”盼望“相会”亦即同样痴情的柳郎时,自是一拍即合当即做了人鬼夫妻;既然杜丽娘追求的并非虚幻而是实际的现实婚爱,自然不会满足于“只管人鬼混缠”而要求起死回生。作者写其“由生至死”,不是为了言其由“现世”到“出世”,而是为“由死至生”、由“出世”到再度“入世”过渡。回生之后,杜宝仍不承认事实已就的婚姻,于是官司打到朝廷。贯穿其间的动力仍然是生旦执著现实、弥深愈笃的痴情、至情。这确实如作者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题词》所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于手画形容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漠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皆形骸之论也。”杜柳的团圆结局,正是生生死死一灵咬住的至情的胜利。是“热情入世”的胜利,是不愿、不想“出世”成鬼亦即否定“出世”的结果。此之谓情,就是情思、情欲、爱情。是“人欲”的内容之一。当然与“天理”相格、相悖,因而也是“人欲”战胜“天理”的胜利,是“入世”战胜“出世”的胜利,确实也迎合了明代中晚期张扬人性、人欲以反对天理的新思潮。而且,汤显祖自己在其《牡丹亭记题词》中也说过:“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意谓“值得嗟叹的是,人世中的诸多事情,并非是人世所能穷尽的。任何人都不是通晓一切之人,通常是以之与‘理’有无矛盾来衡量其有无。岂不知从‘理’上来衡量必定没有之事,又怎能知晓就‘情’而言却是必定会有的呢?”而《牡丹亭》所写就是这种于理没有于情却有的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说,《牡丹亭》乃是社会现实中一曲情定胜理的颂歌,杜丽娘乃是“热烈追求尘世情缘”之人,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如此。

而剧中柳生,本来就是“学而优则仕”的“尘世”才子,但从其《言怀》中情梦“美人”便改名的痴情初露,《惊梦》中幽媾的主动与大胆,《玩真》中面对丽娘真容画像狠呼“美人”“姐姐”,“玩之,拜之,叫之,赞之”的情不自禁、如醉如痴,《幽媾》中的喜出望外,《冥誓》中愿做人鬼夫妻“生同室,死同穴”的信誓旦旦,《回生》中冒死启坟的无所畏惧,《硬拷》中被高吊刑拷却对丽娘的念念不忘,《圆驾》中与权高势重之杜宝的奋力抗争等等,都能显示其情之热之诚之至,堪足匹配杜丽娘,所以才能与之珠联璧合、齐心协力高奏一曲现世中情定胜理、人欲战胜天理的美妙二重唱。柳生始终立于现实,从科举,到艳遇,到人鬼夫妻,到高中团圆,封官加爵,始终是“热烈追求尘世情缘”之人。

剧作之主旨,主要是通过主要人物形象体现出来。歌颂“热烈追求尘世情缘”之人的传奇,当然是“热烈追求尘世情缘”的剧作,亦即“闹热之作”。且不说徐朔方先生还曾经指出,《牡丹亭》与当时时局不无关系,譬如杜宝招降李全夫妇与俺答的举兵犯明、倭寇骚扰,封建礼教对歌儿舞女、名门闺秀不少女子的摧残与杜丽娘的不幸等等,不无联系;且不说曾经评注《牡丹亭》的“三妇”之一的钱宜认为“言情之书都不及经济”时,吴人当即反驳说:“不然,观《牡丹亭》记中‘骚扰淮扬地方’一语,即是深论天下形势”⑳;即使仅从《牡丹亭》之所以为“热情之至”的杜柳二人高唱一曲情定胜理的凯歌,让杜丽娘踌躇满志地引亢高歌“则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以画龙点睛、结束全剧,就是旨在惊醒和号召“现世”中深受天理束缚的不幸女子,以杜丽娘为榜样,挣脱封建礼教的枷锁,争取幸福美满的婚姻爱情。正像孔尚任所说:“临川谱《四梦》,虽梦之好恶有别,然皆足以警难醒之人也。”㉑“热烈追求尘世情缘之书”亦即“闹热”《牡丹亭》之伟大正在于此。

同《牡丹亭》一样,《长生殿》也是“言情之文”,其中的主角生旦,也是热衷情缘之人。与《牡丹亭》不同者,杨妃之情,不是经过了“由生至死”和“由死至生”亦即“人→鬼”“鬼→人”的转化;杜柳之情,是从“人人之恋”到“人鬼之恋”回到“人人之恋”,李杨之情则是经过了钟情、悔情、幻情三个阶段的演变,从“人人之恋”到“人鬼之恋”再到“仙仙之恋”。《定情》出中,唐明皇将杨玉环册封为贵妃,且以金钗钿盒定情,乃是帝妃之爱的伊始,生旦一唱四叹的“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亦即“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的恋情,还只是彼此的憧憬和期盼,唐明皇不无宫中能否“三千粉黛总甘让”的疑虑,杨玉环也有“不胜陨越之惧”的担忧。宫廷婚姻的特殊性所造成的“泛情”与“专情”的矛盾冲突,三千粉黛之间争宠邀赏的明争暗斗,确实也曾导致虢国夫人的夺宠幸恩,梅妃的旧情重续,但是,杨玉环凭着截发表衷的真情,制谱舞盘的才艺,勇闯翠阁当面质问明皇移情别恋的无所畏惧,却使其钗盒情缘,弥笃愈深。从“位列贵妃,礼同皇后”,到将梅妃迁置冷宫、破壁逃走、活活气死;从自己被遣返到复召,“恩情更添十倍”;从唐明皇爱其“风姿秀丽”,到喜其美人韵事、风流占尽,再到赏其千古奇音,视为知音绝调佳人;从怨其娇妒,到视为“情深妒亦真”;因而,从与之月夜情深,到白昼温存,到投其所好,为之做生日,进荔枝,到三千宠爱在一身,再到七夕密誓: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果然是“情真至也”,已经是尘世之爱的极致。《定情》《献发》《复召》《制谱》《舞盘》《絮阁》《密誓》等出,正是李杨爱情三部曲的第一部“钟情”。

不过,洪昇《长生殿》与汤显祖《牡丹亭》中,对情的态度,却不尽相同。汤氏对杜柳至情始终是热情歌颂的,原是一曲情定胜理的赞歌。而洪氏对李杨之情的肯定是有分寸、有限度的。生旦伊始,尚能任人不二、从谏如流、因而能有贞观盛世的有道明君唐明皇,将“德性温和、风姿秀丽”的宫女杨玉环册封贵妃,作者认为乃是“宿缘正当”的帝妃姻缘,是正当的“人欲”。但是,一旦超越此限,由“受宠”变为“争宠”,由情生妒,变为“专宠”而悖理,亦即“逞侈心而穷人欲”,就会“祸败随之”。因为,帝妃之爱,与兴亡变乱,互为因果。《传概》出所谓“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的“情”,既包括“人间儿女”之情,也包括“臣忠子孝”之情。这两者并非风牛马不相及而是紧密联系的。由于李杨定情,环兄杨国忠官居右相,“穷奢极欲,无非行乐及时;纳贿招权,真个回天有力”,才为其后的安史叛乱埋下祸根;唯是杨玉环得宠,姊妹俱封,才有同游曲江的豪奢,兢盖新第的荼毒“血膏”;唯是玉环专宠,故有进献荔枝的马踏庄家、劳民伤财;正是李杨沉迷情爱之时,亦是安史走马换将、阴谋叛乱之际,当年明君如今已成昏君,“反把告叛的人,送到禄山军前治罪”。所以,正当“三千宠爱在一身,从此君王不早朝”之际,“渔阳鼙鼓动地来”。这才导致京城陷落,马嵬驿的悲剧。确实是“占了情场”便“弛了朝纲”。对此,李杨难辞其咎。作者正是要以这种“乐极哀来”“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的历史悲剧,“垂戒来世”、因而继之要写第二部曲“情悔”。

《牡丹亭》与《长生殿》都写到了女主角的“由生至死”,但前者还有之后“由死至生”的实现,后者却只有“由死至生”的努力未果而是“由死成仙”。两剧都强调了其“热衷尘世之情”在命运转化中的动力作用。虽然,马嵬之变,明皇“已违夙誓”,但杨妃对自己“为国捐躯”的“信誓捐”毫不遗恨,反倒“只有痴情一点、一点无摧挫”,而意欲追随“圣驾西行”,之所以却未成行,与其说是黑风阻隔,勿宁说是其姊妹兄长为乱兵所杀的罪恶报应触发其自己悔罪的危惧;虽然她也像赢得判官同情而可以随风追寻柳郎的杜丽娘一样,在土地神颁发路引之后,杨玉环也曾到西宫,追寻昔日荣宠,于长生殿重温钗盒情缘旧梦,但贯穿其间的却主要是对自家“弟兄姊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的尽情忏悔;尽管她得知皇上“犹在蜀中”之信,念念不忘与之会面的真情,也曾使她有过“飞将过去”的努力,但“不合迷恋尘缘,致遭劫难”的神灵警告,却束缚了她的奋争。而惟其如此真心实意地情悔,才赢得了土地乃至天孙娘娘、玉皇大帝这一道教系列神祗的赦免和同情,完成了由死成仙的转变。相比之下,杜丽娘是“雋过言乌,触似羚羊,月可沉,天可瘦,泉台可瞑,獠牙判发可狎而处;而‘梅’‘柳’二字,一灵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烧失”㉒,主要是通过自己的主观奋争和尘世亲友例如柳梦梅、石道姑等人的帮助,取得了由鬼至人的胜利,而回到现实尘世;杨玉环却主要是听从土地、天孙、玉帝等道教系列神祗的旨意,赢得其同情和帮助,在时时不断、真心实意地自我忏悔情欲罪过中脱离了尘世;杜丽娘与杨玉环,同是热烈追求尘世情缘之女,其人欲至情同样与天理相隔、相悖而尽皆“由生至死”,由人成鬼,但杜之至情不夹杂“孝子忠臣”之情,乃纯然生旦爱情,唯靠此情,实现了于理不能于情必然的尘世的回归;而杨妃之至情,既包括男女之情,又与“孝子忠臣”之情杂揉,两者既互为因果,又不无对立矛盾。依靠此情,无法复制昔日钗盒情缘的美梦,即使其于情必然于理必无的至情真情无论怎样热烈执著,也没法回归去而不返的尘世。因为作者本来对其“情”,就是既有肯定其“宿缘正当”的一面,同时又通过其“情悔”否定其“逞侈心而穷人欲”的一面。

如果说第二部曲中亦即“情悔”的唐明皇,乃是由负心而悔转变成的“真心”人,而《牡丹亭》中柳梦梅则是一以贯之、始终不逾的志诚种;面对危及生命、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柳梦梅是“宋人不知大明律”,冒死使情人死而复生,唐明皇却是以“做不得主”为借口,使“一代红颜为君尽”,自是“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马嵬之变,已违夙誓”的有力证明。唐明皇也与同是“情悔”的杨玉环明显有别。她明明是马嵬之变的牺牲品,却在真诚忏悔中几乎承担了“弛了朝纲,占了情场”的全部罪责,对负心薄情之李,极少怨恨之意,甚至为其辩解,却不乏念念不忘与之重会的一腔真情。而唐明皇之悔,则不免逊色。马嵬之变时,他虽有“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拚代你陨黄沙”“我便不去西川也值得甚么”的大话,但那“我一谜妆聋哑”的内心独白却是最好注脚,因为朕即国家社稷,牺牲杨妃,乃是“为国捐躯”;当西逃途中、剑阁避雨闻铃时,他虽然也有“只悔仓皇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的悔恨;他虽然面对杨妃雕像痛哭不已,表白当时未曾“将身去抵搪”的悔恨,有愿与之“同穴葬”的决心,但即使此时,其悔恨中仍然是惋惜“鸳帏绣幕芙蓉帐”的失而难返占了不少成分;虽然他之悔恨、思念,与日俱增,弥笃愈深,有言有行,刻骨铭心,思之不见则雕其生像,哭祭生像则声泪俱下;生不能阻挡跋扈武将逼杀爱妃,则梦中斩杀“乱臣贼子”;生死幽隔则招魂相见,生难团圆便欲死结连理,也未必不是情真意切。但是,自始至终他念兹在兹的仍然是“俊弯弯一钩重睹,暗濛濛余香犹度。袅婷婷记当年翠盘,瘦尖尖稳逐红鸳舞。还忆取,深宵残醉余,梦酣春透勾人觑。”恋恋不舍的仍然是富贵温柔乡的容貌之爱、纸醉金迷的豪华奢侈。所以,连天孙织女也指责说:“以天下之主,不能庇一妇人,长生殿中之誓安在?李三郎畅好薄情也。”并进而将此个案推广为普遍性规律,“从来薄性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

至于唐明皇对自己用人不明、皇亲国戚纳贿招权、只顾朝欢暮乐、弄坏朝纲等罪责的忏悔,则更为勉强和肤浅,即使其无奈传位而居于二线之后,其“逞侈心而穷人欲”也未完全结束。只是作者写其所悔之情的重点不在于此,而在于对爱妃负情的忏悔缠绵不断、情真意切而已。但他同杨妃一样,仅以此情,难以复制尘世中的钗盒旧梦,也不能回归逞侈心而穷人欲的现世。而传奇大都曲终奏雅,应是团圆收煞,于是要继续其第三部曲亦即“重圆”中的“情幻”。

如果仅从故事情节来看,在第二部曲中,杨玉环是通过情悔,由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鬼魂,到终于恢复了仙籍,永远脱离了尘世;唐明皇也是通过情悔,由生不如死、因思成疾、到终于坐化成仙,也永远离开了红尘。这是生旦“重圆”的前提和基础。且不说这前提和基础本身就是虚幻的,即使真的如此,他们的“重圆”也是“太虚幻境”。首先,杨妃所居仙山是虚幻的。天孙织女所说“世界之外,别有世界,山川之内,另有山川”,也就是“世外山川”,乃现实世界之外的子虚乌有,即剧中所谓“山在虚无缥缈间”。再者,由死而仙的李杨第一次相会是在“月宫”,却并非是现世的月亮,而是“身如梦里”的虚幻天空,因为正如道士杨通幽所说,李杨的月宫相会,本来就是“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显系由至情幻化出来的人在天上的姻缘,原本是不现实不存在的。另外,李杨二仙月宫相会之后,何去何从?那就是按着玉帝旨意,“居忉利天宫,永为夫妇。”不管这所谓“忉利天宫”是指佛教的佛祖所居须弥山顶,还是道教的三十三天亦即大罗天,从全剧收煞《重圆》中天孙织女的有关解说,可知忉利天宫具有迥异人世的明显特点:人世是“红尘碧海须臾变”,充满“痴云腻雨”的“旧情缘”,忉利天则是“永成双作对,总没牵缠”,意谓尘世之中,即使情缘犹如痴云腻雨,连绵不绝,但是却会变化无常,瞬息万变,犹如碧海青天,转眼云飞雨打,而忉利天宫却没有这些牵缠;亦即人世是“尘缘倥愡”“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忉利天却是“有天情更永”。既然,忉利天宫如此美好,“不比人世”,因而生旦在结尾的合唱中号召世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亦即跳出痴迷不悟的洞穴,割断相思相爱的缰绳,摆脱金玉良缘的束缚,双双笑骑凤凰,潇潇洒洒地到忉利天宫去。然而,如此美好的忉利天宫究竟何在呢?其实,在同出中,月宫嫦娥已经不厌重复地明确指出“总空花幻影当前,总空花幻影当前”,忉利天宫原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幻影,是根本不存在的。既然并不存在,何以还要这第三部曲“情幻”?为何非要让李杨“重圆”?其《自序》说的明白:“第曲终难于奏雅,稍借月宫足成之。要之广寒听曲之时,即游仙上升之日。双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缘总归虚幻。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矣。”《重圆》意在曲终奏雅,圆满收煞,乃是传奇惯例、结构需要。实际上,无论是忉利天,还是尘世情缘,尽皆虚幻。因为这种情缘,乃是逞侈心而穷人欲的表现,无论怎样的真挚,怎样的感天动地,也是虚幻的,应该予以否定,世人应该以此垂戒。所以《尾声》云:“旧《霓裳》,新翻弄。唱予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万古无穷。”作者意谓,我之所以将其旧作《舞霓裳》重新修改为《长生殿》,就是要使知音之人心里明白,要将逞侈心而穷人欲的尘世情缘留在那万古无穷、虚幻不存的忉利天宫中,换言之,也就是将这种尘世情缘彻底抛弃、斩断,因为那原是痴迷洞,相思鞚,是金枷玉锁。显而易见,作者对这种逞侈心而穷人欲的情缘是否定而非歌颂的,与《牡丹亭》中对战胜天理的情缘的歌颂明显有别。全剧最后一句唱词“要使情留万古无穷”,绝非“要让李杨矢志不渝的爱情,流芳百世,万古无穷,永垂不朽!”那只是恪守真正爱情说的论者的片面理解,而不是洪昇之知音。并没有弄懂作者垂戒“逞侈心而穷人欲”的苦口婆心、忠厚之意。与全剧所层层揭示的题旨有所轩轾。

洪昇虽有家难,曾经怀才不遇,但是,他始终不是康熙的逆子贰臣;虽然处于满族入主中原而建立的清朝统治之下,剧中不无些许兴亡之感,但始终不是清廷的离经叛道者,剧中情缘不是“双主题”的表现。《长生殿》也只是垂戒世人“逞侈心而穷人欲”的一曲悲歌。而今之论及《长生殿》者总好引用剧之首出《传概》中那支《满江红》:“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并且以此为据,说明《长生殿》乃是继承和发扬了《牡丹亭》的“至情”,也是歌颂情定胜理的一曲赞歌,因此,再联系全剧结尾那句“要使情留万古无穷”,便理解为洪昇热情歌颂至情能以万古流芳。其实,《传概》只是概述全剧内容大义,而并非以之点明剧之主旨,将内容等同主旨,乃是误读误解《满江红》的结果。事实是,《长生殿》是用先扬后抑的写法,意在说明:本来李杨之爱,是宿缘正当的帝妃之爱,因该肯定。但是,其情逾限,其欲至穷尽,逐渐成为逞侈心而穷人欲,于是导致情场与朝纲的矛盾,造成安史叛乱和马嵬之变,祸败随之,李杨势必付出惨重代价。其后,尽管他们无论是怎样痛心疾首地悔恨忏悔,即使此情能以感天地,回金石,他们能以死而成仙,能于月宫再会,能以在忉利天宫永做夫妻,但是,蓬莱仙境也好,月宫也好,忉利天宫也好,全都是心造的虚幻,“情缘总归虚幻”,因此必须斩断这种导致逞侈心而穷人欲的情缘的枷锁,否则你也会重蹈李杨的悲剧覆辙。对此,你还不“清夜闻钟”“蘧然梦觉”“知音心自懂”吗?这才是洪昇的本来意图。

既然仅是如此,那么,《长生殿》还有何意义?其明清传奇“压卷之作”的地位不是要彻底颠覆吗?

五、《长生殿》“深得风人之旨”

《长生殿》乃言情之文,却是劝惩之作。其《自序》中所谓“要诸诗人忠厚之旨”“垂戒来世”;《例言》中所谓“恐妨风教”“义取崇雅”,都是旨在使世人汲取李杨悲剧的历史教训,明确“古今来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的前车之鉴,悔恨改过,“蘧然梦觉”,幡然醒悟。所以,其好友徐麟才于《序》中说“予爱其深得风人之旨”,吴人亦于《序》中赞其“是剧虽传情艳,而其间本之温厚,不忘劝惩。”这都并非无的放矢之言,而是当时社会现实为之提出了亟待解决的命题。

洪昇自康熙十六年到二十七年创作《长生殿》期间,有清大一统局面业已形成,继平定准葛尔叛乱之后,镇压了三藩叛乱,收复了台湾,建立了领域庞大的封建帝国,经济逐渐恢复和发展,民生相对安定,出现了所谓“康熙盛世”,史家往往以之比为“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但是,康熙承平盛世外衣掩盖之下,却是各种矛盾的危机暗流时起时伏,连康熙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属下官僚,贪污受贿,奢侈腐败,求田问舍,聚敛民财,耽于声色,轻浮侈靡,“朕观今时之人,不敦本务实,轻浮奢侈者甚多,汉人为甚。今满官田舍俱在畿辅之地,人皆知之。汉官内或有自称道学,粉饰名节,而本乡房舍几至半城者有之,或多置田园者有之。且群会宴集,流于邪僻嬉戏。若不禁止,则渐至于放纵。或身为大臣,沉湎之色,形于顔面者,实非人类矣。着严行禁止。”㉓其实,康熙囿于满汉有别的民族偏见,不愿也不敢承认满族达官贵族之贪贿奢侈、腐朽堕落,尤甚于汉族官僚,大学士明珠、索额图专权数十年,所贪污受贿财产,能有明代一号贪官严嵩的数十倍之多。他如徐乾学、高士奇、朱一贵、温代、额奇、金雋、穆尔賽等等,都曾大肆巧取豪夺、贪污纳贿,其中既有汉官,亦不乏满官。满族官僚,有恃无恐,尤为贪残。正是由于吏治腐败,上行下效,所以世风败坏,土豪劣绅,横行不法,“近见风俗日敝,人心不古,嚣凌成习,僭滥多端,狙诈之术日工,狱讼之兴靡已,或豪富凌轹孤寒,或劣绅武断乡曲,或恶衿出入衙署,或蠧棍诈害善良,萑苻之刦掠时闻,讐忿之杀伤叠见,陷罹法网,刑所必加诛之,则无知可悯;宥之则宪典难寛,念兹刑辟之日繁,良由化导之未善。”㉔“帝王致治,首在维持风化,辨别等威,崇尚节俭,禁止奢侈,故能使人心淳朴,治化休隆。近见内外官员军民人等,服用奢靡,僭越无度,富者趋尚华丽,贫者互相效尤,以致窘乏为非,盗窃诈伪由此而起,人心嚣凌,风俗颓坏,其于治化所关非细。”㉕“朕见言行不相符者甚多,终日讲理学,而所行之事,全与其言悖谬,岂可谓之理学?”㉖因此,黎民百姓,流离失所,穷困不堪,“近闻直隶各省,民多失所,疾苦顚连,深可悯念。或系官吏贪酷,朘削穷黎,抑或法制未便,致民失业。”㉗再加河工靡费巨资而成效甚微,水涝干旱,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南北党争,勾心斗角不已;百姓更是水深火热、饥寒交迫。有人称康熙盛世,却是饥饿之世。而八旗贵族,聚敛无度,争奇斗富,欲壑无穷。世风败坏,争名夺利,逞侈心,穷人欲,腐败享乐为荣,纵情恣肆为幸,连名为国家培育人才的最高学府国子监,也是“近闻司教之官不将监生严加约束教诲,纵之游戏。又有甚者,闲杂之徒,任行出入,竟以国子监为游戏之地矣。”㉘逞侈心而穷人欲之风,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而洪昇于创作《长生殿》的十余年期间,曾游学、客居京都数年,又数次往返于杭州京都之间,足迹大半个中国,也耳闻目睹了一些康熙盛世的阴暗之面。京城是“嗟嗟长安内,往来多高轩。俳优厌梁肉,士不饱饔飡。后房曳罗纨,短褐无人存。”㉙贫富悬殊,对比鲜明;往昔富庶之地衢州,见到的是“枯查断树橫残堞,瘦日酸风冷废墟”,“濯缨亭废只荒丘,古迹茫茫不可求。”遇到的是“荒村野老暮相逢,为说今年洚水冲。”听到的是一片“哀猿与断鸿”,因而“听罢踟蹰堕双泪,可能入告免租庸?”㉚连往昔繁华不亚京城的京东郡,兵荒马乱之后,如今也是“草枯连赤地,城坏折黄沙。巢燕全无树,流民只数家。”“惟余旧村落,鸡犬似新丰”,“君看芦中月,哀鸿夜夜鸣”㉛;与友人登君山时,他想到“莫问侯门珠履事,残杯冷炙是怜才”㉜;经过寇恂故里,面对其荒凉残破,他愤而质问权贵“中泽几哀鸿?”㉝当此之际,洪昇不可能如其外祖大学士黄机于《啸月楼诗集》序中所说:“自此海宇清晏,歌咏功德,非昉思孰任之?”即使洪昇于肄业国子监初期确实写过为康熙歌咏功德的诗文,但其后也不能不于其诗作中流露指责时弊之意。名为海宇清晏的康熙盛世,何以会出现那些贪贿侈靡、世风败坏的事实?洪昇认为原因之一就是“逞侈心而穷人欲”。

“逞侈心而穷人欲”,早就见于宋司马光编撰的《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九:“秦王世民观隋宫殿,叹曰:‘逞侈心,穷人欲,无亡,得乎?’命撤端门楼,焚干阳殿,毁则天门及阙,废诸道场。城中僧尼,留有名徳者,各三十人,余皆返。”《资治通鉴》本来就是历代帝王引以为鉴的通史,影响甚大,所以,其后,历代帝王、名臣、儒家名士,引用此段记载者,屡见不鲜。明代白沙心学的主要继承人湛若水于其《格物通》卷七十九对此评曰:“《书》以峻宇雕墙,未或不亡。故侈靡宫室,亡国之兆也。卑宫恶服,兴王之基也。废兴存亡之机,茍不至于昏愚者,皆能辨之,而况于秦王世民乎!鉴隋之亡,而去其侈,可称贤主矣。其后渐不克终,何耶?《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若秦王者,岂非精一之学未之讲哉!”他如:明大学士杨士奇等人奉敕编写的《历代名臣奏议》卷四十、清代《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卷四十九,都曾记载唐太宗李世民这段名言。家中藏书如海、自幼博通经史的洪昇,认识“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的道理,并以传奇形象地阐释此理,乃是顺理成章之事。而如何才能避免“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洪昇开出的救世药方,那就是首先“情悔”。

“情悔”说的立论溯源乃是孔子的“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而直接的影响则是来自清初三大儒之一的李顒的“悔过自新说”。此说宗旨在于“救正人心”。因为,明末清初,天崩地坼,舆图换稿,明亡清兴,原因何在?李顒认为,“天下之治乱,由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学术之明晦;学术之明晦,由当事之好尚。所好在正学,则正学明;正学明,则人心正;人心正,则治化醇。”㉞“治乱生于人心。人心不正,则天下不治。学术不明,则人心不正。故今日急务,莫先于讲明学术,以提醒天下之人心,严义利,振纲常,戒空谈,敦实行。一人如是,则身心康平;人人如是,则世可唐虞。此拨乱反治、匡时定世之大根本、大肯綮也。”㉟从匡时定世、救正人心出发,才提出“悔过自新”之论的。此论的基本内容是主张复故反本,恢复自我善性。因为人乃天地所生的最为可贵,与天地同其大,与日月合其明,本性至善无恶,纯粹无瑕,先天固有,只是大多数人,为气质所蔽,情欲所牵,习俗所囿,时事所移,物诱所化,迷失本性,犹如明镜蒙尘,好在善性仍存,只要复故反本,改过自新,就能恢复自我善性。其具体做法那就是“先检身过,次检心过,悔其前非,断其后续”㊱。李顒本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的清初名儒、“真儒”,主张将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结合起来,认为批此尊彼,都是偏颇,两者犹如车之左右两轮,缺一不可。因此,很难将李顒划归理学或心学哪派,其师承关系亦无从谈起。而与洪昇交游较多因而对其影响也较为明显的师友是陆繁弨、毛先舒、朱之京、沈谦、柴绍炳、张丹、张兢光、徐继恩、钱开宗、陆寅、正严等人。其中有尊崇程朱者,亦有尊崇陆王者,亦有两者兼从者,同样,也很难将洪昇划归理学或者心学的何派弟子门徒。但是在救正人心、悔恨罪过一点上,洪昇之“情悔说”与李顒之“悔过自新”说,不无相通之处。只是李顒是在其儒学著作中直接论述,而洪昇则是通过传奇形象揭示的。

洪昇于康熙二十七年写成《长生殿》之前,亦即康熙二十四年,根据武则天《织锦回文记》作有《织锦记》传奇。洪剧已逸,武记仍存。记述前秦刺史窦滔,字连波,文武多才,娶妻苏蕙,字若兰,秀丽能诗。因苏蕙嫉妒窦滔宠姬赵阳台,将台苦加捶辱,阳台亦谗毁苏蕙。后窦滔镇守襄阳,邀苏同往,苏氏愤而拒绝,于是窦滔携台之任,断绝苏氏音问。苏氏悔恨自伤,乃织锦回文之诗,令人交予窦滔,滔自悔过,遂别置阳台,盛礼迎归苏氏,恩好愈重。武则天站在女子苏蕙立场之上,赞美窦滔悔过自新,因而特作《苏氏织锦回文记》。洪昇据以所作《织锦记》传奇,基本情节,应该如同武后之《记》。但是,以洪昇《织锦记自序》观之,他之识见却与武后同而有辨:对苏蕙如何虐待阳台,阳台如何以如簧之舌谗毁苏蕙,以及其间战乱因而窦滔职位变迁,武后未费多少笔墨,旨在赞美窦滔之悔过,洪昇亦对“苏之虐焰,赵之簧舌,皆略之不甚写;戈矛之事,风雅出之”,却是“皆为后来三人复合之地,亦要诸诗人温厚之旨耳。”窦、苏纠葛,武后视为过在窦滔,洪昇则认为,推本求源,过在苏蕙嫉妒,苏氏“首祸”,拒绝同窦滔赴任,不符合夫唱妇随之义,之所以特作织锦回文诗,乃是“怨且悔矣”,窦滔“怜其怨而许其悔。因而复合,亦道之宜也”,洪昇之所以创作《织锦记》传奇,就是旨在“于阃教有小补”,亦即维护闺门礼教,肯定苏蕙的“情悔”之举。到其将《舞霓裳》改为《长生殿》的康熙二十七年,其“情悔”说,继续在剧中着意表现,以为之垂戒“逞侈心而穷人欲”张本。

尽管“天理人欲之辨”由来已久,但康熙时期,不管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者,还是肯定人欲正当者,在节制人欲一点上,并无根本区别。程朱理学、陆王心学、清初三大儒孙奇逢、李顒、黄宗羲,都不满人欲横流的现实,没有一个主张“穷人欲”是对的。与洪昇交游较多对其影响较大的师友诸人,也是如此。洪昇也是如此。长期以来,对于“天理人欲之辨”,有一种简单、机械、绝对、偏颇的“凡是”论,将天理与反动、人欲与进步等同。其实,天理与人欲的关系错综复杂,难以一言以蔽之。即使垂戒“逞侈心而穷人欲”与康熙的意愿相和,或者康熙本人也有过类似言论,譬如《圣祖仁皇帝圣训》卷五康熙十二年十月,“上谕讲官等曰:人主势位崇高,何求不得!但须有一段敬畏之意,自然不致差错。即有差错,自能醒改。若任意而行,漫不加谨,鲜有不失纵逸者。朕每念及此,未尝一刻敢暇逸也。”也不能简单地予以否定。因为垂戒“逞侈心而穷人欲”,即使能以有利于康熙盛世的延续,黎民百姓相对于乱世衰世,毕竟要稍稍好些,“乱离之民不如太平之犬”!而且,《长生殿》所选择的李杨故事,更为典型,更为有利于说明垂戒“逞侈心而穷人欲”的现实意义。在他看来,即使曾经开创过“贞观之治”的仁君贤帝唐明皇,即使他册封德才无瑕的杨玉环为贵妃,无论是怎样的夙缘正当,是天经地义的人欲正当要求,但是,一旦将此发展至“逞侈心而穷人欲”的地步,就会弛朝纲、国破家亡、祸败随之,马嵬之变的教训可证,康熙盛世奢侈腐败世风败坏的出现,同样是为明证。尽管李杨的真心情悔,使其于理想境界实现了虚幻的重圆,显示了悔过自新的威力,但是他们因为逞侈心而穷人欲所造成的惨痛后果,却永远没法弥补。其实,今之贪污腐败者,以权谋私者,假冒伪劣以巧取豪夺者,败坏世风以追名逐利者,以及必然遭到严厉惩治,不同样也是“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的有力证明吗?今世之人,难道不应该对《长生殿》的历史悲剧引以为戒、清夜闻钟、蘧然觉醒吗?即使仅此一点,南洪的贡献岂可小覷!

① 刘辉校笺《洪昇集》卷五《传奇〈长生殿〉》附录徐麟《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42页。

② 同①,第743页,吴舒凫《序》。

③ 同①,第1页,《前言》。

④ 同①,第564页,《例言》。

⑤ 详见《浙江通志》卷一百五十八。

⑥ 《国朝杭郡诗辑》卷七。

⑦ 《吴梅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456页。

⑧ 江兴祐《〈长生殿〉“三易稿”创作时间考》,《浙江社会科学》,2002年第4期。

⑨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

⑩ 《新唐书》卷二百二。

⑪陆次云《湖壖杂记.湖心亭》。

⑫洪昇《至日楼望吴瑹符》。

⑬毛奇龄《西河集》卷九十九。

⑭洪昇《例言》,刘辉《洪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64页。

⑮吴吴山《三妇评牡丹亭杂记》跋文。

⑯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三十。

⑰元侯克中《艮斋诗集》卷十四。

⑱同⑰。

⑲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题词》,吴毓华编著《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88页。

⑳吴人、钱宜《还魂记或问》,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96页。

㉑孔尚任《湖海集》卷十三《与王歙州》。

㉒ 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57页。

㉓ 《圣祖仁皇帝圣训》卷二十五,康熙二十六年五月。

㉔ 《圣祖仁皇帝圣训》卷五,康熙九年十月。

㉕ 《圣祖仁皇帝圣训》卷五,康熙十一年八月。

㉖ 《圣祖仁皇帝圣训》卷五,康熙二十二年十月。

㉗ 《圣祖仁皇帝圣训》卷二十一,康熙六年。

㉘ 《圣祖仁皇帝圣训》卷五,康熙二十一年十二月。

㉙洪昇《送沈亮臣归櫬》,《洪昇集》,第190页。

㉚洪昇《衢州杂感》,《洪昇集》,第287 页。

㉛洪昇《京东杂感》,《洪昇集》,第422 页。

㉜洪昇《与盛靖侯、朱近庵登君山》,《洪昇集》,第292页。

㉝洪昇《寇恂故里》,《洪昇集》,第421 页。

㉞李顒《二曲集·匡时要务》。

㉟同㉞,《论语上》。

㊱同㉞,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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