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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娘家做姑娘

2014-07-09杨继光

清明 2014年6期
关键词:堂嫂雪球木匠

杨继光

二霞有个姐,叫大霞,二霞还有个弟,叫雪球。

过完十六岁生日,就有媒人到二霞家说媒了。是奶奶娘家余家湾的媒婆,跟奶奶是好朋友。媒婆把二霞说给了苏家屋的苏木匠。奶奶对二霞的婚事很慎重,她一脸严肃地对二霞说,大霞是搞造反的年代,跟人到处跑,坏了罗家做姑娘的规矩,她日子过得咋样,你看见了,那年头天下乱哄哄的,我管不住,现在社会太平了,我要按老规矩,正正经经替你说婆家。嫁出去,你要争气,好好当姑娘,给罗家下一辈女伢做榜样,将罗家的门风树起来。想想,奶奶又说,这都是为你好。二霞顺着她的话点点头。

后来,二霞才晓得是苏木匠的父亲看中了自己,托媒婆来说的。那天媒婆来提亲拿走了她的生辰八字,留下了苏木匠的生辰八字。双方得请算命先生掐掐,看看是不是合婚,合,才可以;不合,就作罢。这边是她父亲请廖家屋的廖瞎子掐的,说合。苏木匠那边是请闫家屋的闫瞎子掐的,媒婆很快过来说合。双方都掐得合,这婚事等于铁板钉钉了。

媒婆乐滋滋地对奶奶说,照规矩办。

奶奶一口应道:那当然!

这天,二霞从地里干活回来,雪球像遇见了啥稀奇事般,跑来对她说,二姐,家屋来了下放户,他家有个男伢,长得可好看了,你快去瞧瞧。二霞一愣,忙对雪球摆摆手让他一边去。雪球仍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哄你是小狗。二霞装作不睬,倒碗茶坐下来。前段日子干活时,二霞就听堂嫂她们说屋场要来下放户,没想到说来真来了。那男伢到底有多好看?二霞心里一晃悠,想去瞧瞧。快中午了,将茶一气喝了,她拎个菜篮子出去了。

二霞朝队屋走去,下放户来了,准住在队屋。顺那条小路,疾步来到队屋,见队屋门开着,二霞朝里瞥了眼,屋里有位瘦瘦的戴黑呢子帽的中年人在扫地,没男伢。二霞来到菜园,撇白菜时,心想那男伢可能到学校去了;拔萝卜时想,估计这家没女人,不然男人咋扫地呢。将菜摘好,二霞蹲在园边水塘旁一块石头上,撩水洗一只大萝卜,洗好往篮里放时,见水塘对面有位穿红绒衣的男伢在用水桶打水,那眩目的红绒衣犹如一团火般吸引了二霞的目光。男伢将一只水桶装满水,双手拎着桶梁费力地往塘坝上移,移到塘坝上,又拎另外一只桶。瞧他笨拙地将水弄得泼泼洒洒,二霞料定他准是那男伢。二霞看他用扁担钩勾住桶梁将水挑走了,白菜也顾不得洗了,拎起菜篮子快步从菜园出来,想凑近看看他到底长的啥样。

二霞晓得走快点在厕所那能撞见他。她来到厕所,男伢挑着水桶还在上坡,距厕所有截路。二霞将菜篮子放在厕所外,钻进去了。磨磨蹭蹭从厕所出来,男伢挑着水桶来了,二霞拎起菜篮子望他,却见他将挑的水桶放下,头一绕,将扁担换了肩膀,再挑起来。瞧他挑担子连肩都不会换,二霞忍不住扑哧一笑。可能听见笑声了,男伢将头一偏,望着她。瞬间,二霞看清了他的脸,确实好瞧,像电影中的人。可能是看二霞在看他了,男伢走得更快了,转了弯,身影被房子遮了。二霞本该直接顺小路回家,可她绕道走前面的路了,想再瞅一眼。

路过队屋,二霞朝里望望,没望见,却与一个人对面撞了下。那人哈哈一笑,二霞一看,是根伢。要是平常,二霞会对他笑笑,这次没理,红着脸擦身而过了。根伢对二霞说,乖乖子,还不理我啊。二霞仍急匆匆走着。

当晚,二霞在灯下埋头一针一线纳袜底,二霞妈借着光亮坐在那儿摇着纺线车嗡嗡纺线,雪球扑在桌旁写作业,堂嫂笑眯眯地来了。一见面,她用腿碰碰二霞的腿说下放户家那男伢挑水不晓得换肩,将那笨样子学给二霞看。二霞问堂嫂啥时瞧见的,堂嫂说中午做饭时。二霞妈在一旁说这有啥好笑的,人家城里伢没做过事。堂嫂在二霞耳边轻声说,这男伢长得真好瞧,问二霞看见没有。二霞晓得堂嫂心野,看男人看得能出水,摇头说没瞧见。堂嫂对二霞说,他准是个还没开叫的仔鸡公。二霞听了,扑哧一笑。她妈问笑么事?二霞与堂嫂笑得更响了。

上床睡觉时,二霞给雪球塞了个暖水瓶,叫他去打听一下,下放户家那男伢叫啥,雪球回答好嘞。第二天雪球放学回来,二霞问他问了没有?雪球答道要考试呢,忘了。二霞想想,对他说,你说有个题目不会做,叫他教,趁机问一下。

雪球去了。二霞捏把旧菜刀在盆中咚咚剁猪菜,她好几次路过队屋想看那男伢都没看见,猜他要读也是读初中。二霞读到小学三年级就歇学了,妈让她在家带雪球。女孩子不读书不行,读多了也没用,这话是奶奶说的,二霞就歇学没念了。她正在想雪球能不能问到那男伢叫啥,雪球却将那男伢带来了。二霞爸忙给他倒茶,装纸烟。他接了茶,没接烟,说不会。人多,二霞也不好仔细看,仍在剁猪菜,手却没刚才那么使劲了,用眼光偷着瞄。她感到男伢说话的声音好听。妈对二霞使个眼色,二霞马上心领神会进房拿出葵花子、山芋角装在簸箕中端出来,放在桌上。二霞爸问他叫啥名,男伢答道,姓顾,叫湖南,十六岁,毕业考试考完了,以后不上学了,在队里当社员。二霞爸说当社员好啊。湖南问雪球哪道题目不会做,对着书教起来。湖南脸白白净净的,眼很亮很亮,黑油油的头发软软的,二霞在一旁看得不眨眼,奶奶嗯了她,她才蹲下来接着剁猪菜。教雪球做好题目,二霞爸问湖南家过年的事,湖南说他爸明天去公社开会,他清早去大队部称肉,起身要走。雪球爸要他将葵花子装着,他说不要葵花子,喜欢吃山芋角,抓几把山芋角装进口袋,走了。

一直在旁边观看的奶奶说,湖南是好伢。二霞问咋好?奶奶说这伢老实厚道,不会玩滑稽,比根伢他们好。二霞家已经买了过年的肉,二霞爸给她几块钱叫她明天去剁点新鲜肉。二霞将钱收了。心想明天准能看见湖南,乐滋滋的。

称肉,自然赶早。天一亮,二霞爬起来。外面地上一层厚厚的霜,四处撒了冬瓜粉般白茫茫的,喘出来的热气,犹如条气龙,好一会儿才散。这一片只有大队部有屠店,这儿不卖肉,就得到公社食品站才能买到,所以人们都起早赶去称肉。二霞到了屠店。称肉的窗口被人筑了燕子巢,挤成疙瘩。二霞见湖南夹在人群中,被挤得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二霞来到屠店门口用手拍门,根伢的父亲是砍肉的屠夫,根伢在帮忙。

门开了,根伢伸头见是二霞,笑着问你怎么来了?二霞将钱塞给他。根伢与二霞一起长大的,比她大一岁,还没讲亲。儿时在山上看牛,他让二霞扮他堂客,二霞就扮。长大了,有次一起看戏,根伢竟将手放肆地伸进二霞裤腰中乱摸,二霞气得跑回来,疏远他了,根伢找机会与她黏糊,她也不睬。站了片刻,根伢将一刀肉递了出来。买肉的人打架了,因为肉没有了。

湖南没剁到肉,走了。二霞拎着肉,跟在他后面。湖南走得快,她撵得快,拎的肉一甩一甩的。走一气,二霞身子发燥了,想喊他走慢点,几次想喊都没喊出来。

到家,二霞将情况对奶奶说了,奶奶将肉递给雪球,叫送到湖南家去。雪球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湖南爸。湖南爸说,我家来时腌了两只鹅,够过年吃了。将肉还给了奶奶,转身要走。奶奶接过肉,喊他等等,进厨房用刀将肉割开,留了一半,拿出一半,递给湖南爸。湖南爸还是摇手不要,奶奶看着他说,老顾,你家到我们这来头次过年,没肉咋行?我诚心将这块肉给你,你必须拿着,不然就瞧不起我们农村人。湖南爸听了这话,才将肉接了,掏钱给奶奶,奶奶推让不要。他说,您老人家的情意我领了,钱,您得收下。说罢,将钱往奶奶手里一塞,招招手,拿着肉走了。

二霞见湖南爸给的是张两元的票子,说,要不了这么多,叫奶奶退回去。奶奶没吭声,从厨房中拿出几块豆腐与几只年粑,叫二霞送去。二霞去了,湖南在家摆弄弹弓,他爸不在。湖南听二霞说了原因,笑着问年粑怎么吃?二霞说,切片,像下汤圆那样下着吃。湖南笑眯眯地说我还没吃过呢,将豆腐与年粑拿进厨房,放在灶台上。见二霞转身要走,他将手中的弹弓递给她说,你拿去给雪球玩吧。二霞说,你咋不玩?湖南说,开了年,我要做工,不玩这个了。二霞将弹弓拿回家了,雪球听说是给他的,高兴得跳了起来,跑去找湖南玩了。就这样,两家的关系好上了。

湖南家有收音机,年三十夜,二霞与雪球到他家去听收音机里唱戏。湖南问二霞咋不做针线活?二霞白了他一眼,抵他道,过年做什么。收音机中的戏唱完了,湖南拿出把半旧的口琴,吹歌给他俩听。二霞听他用口琴吹出来的声音一颤一颤的,好听极了,身子钉住了般不动。玩到出天方,二霞与雪球要回家去放鞭炮。放了鞭炮,二霞与雪球拿来四个二踢脚给湖南放。湖南乐得咧嘴直笑。前三个放响了,最后一个没放响。二霞说没响,不吉利,要他再点。湖南捡起那只二踢脚,将中间的引信抠抠,划根火柴点着,啪的一响,二踢脚炸了,湖南敏捷地甩了,右手还是被炸黑了,惹得他对二霞说,就怪你叫点的。二霞眼一圆,伸手抓起他的右手吹吹。湖南犟掉了,没要她吹。

罗家屋东头有三棵大枫树,都是三个人手牵手才能围过来的大树。西头有两棵老栗树,有一棵有个树洞,人在里面可以躲雨。南面有棵老樟树,长得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宛如一把巨伞,夏天遮了半边天的荫凉。正月初七,吃了晚饭,天黑透了,奶奶带着二霞打着手电筒来到这些大树下,边烧纸,边叫二霞给大树们磕头。二霞晓得一会儿奶奶要对她校牛,这些大树是罗家的老祖宗,拜了,会显灵相助。

拜树回来。奶奶让二霞跟她进了房。房内黑漆漆的,奶奶将罩子灯点亮了。这罩子灯奶奶只有年三十夜里才点,一直点到天亮。灯罩子被奶奶擦得亮亮的,因而光很亮。煤油凭票供应,很难买,平时夜里奶奶用油鳖照亮。奶奶将二霞身上的衣服牵好,捏把红木梳子替她将凌乱的头发梳整齐,用夹子别好,顺得一丝不乱。奶奶掀开蒙在祖宗牌上的红布,二霞爸拿挂一尺多长的鞭炮去阳沟旁放了。

烧香磕头后,奶奶叫二霞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气氛很是庄重肃穆,怵得她不敢走神。校牛是训牛犊,不管水牛还是黄牛,成大牛了,用前牵到空地里,由会犁田耕地的把式调教,把式对牛犊喝叫着转弯走沟里、顺沟走之类的话,要是牛犊没走好,就得挨鞭子,反复多次直到将牛犊校得晓得拉犁了才用。这回,奶奶站在二霞身旁,手中拿面蓝边碗大小的铜锣,用小锤边轻轻敲边低声吟唱:罗家姑娘罗二霞吔,今年年满一十六吔,天上一片云呃,地上一朵花;媒人牵线说婆家,说了婆家要出嫁呃,嫁妆动手自己做,样样手艺都不差;布匹十锭巧手织,做鞋八十有小大,袜底百双真结实,头巾十张挑得好,兜兜一只绣工佳……唱了这段,奶奶歇住唱,将小铜锣敲得当当响,围着二霞转三圈,又接着唱:细工活儿做得好,粗工活儿手一把;缝补浆洗样样会,烧火做饭都到家;蒸粑裹粽打豆腐,熬糖油炸人人夸……唱了粗工,奶奶再次敲锣转三圈,接着唱:净身一月娘家心,百花浴身香散发,搅绒开脸哭娘家,红盖遮颜去婆家啊……

二霞跪在蒲团上,听明白了,奶奶唱的内容是在交代姑娘在娘家要干的事啊,校牛原来是这样校的。奶奶唱完,用眼神示意二霞起来。她爬起来了,奶奶蒙好牌位,泡了壶茶,让二霞坐在她对面。奶奶是和蔼可亲的奶奶,二霞却感到老人家身上有股威严。那茶倒在茶碗中,茶汤碧绿碧绿的,散发着悠悠清香。奶奶端起碗呷了口,才叫二霞喝。二霞学奶奶的样子呷了口,嘴里顿感一股茶香,好喝。家里平时喝茶末泡的茶。茶末叫粗茶,老鼠屎般的茶叶,称细茶。细茶好几块钱一斤,得到几十里外的山里才能买到。奶奶泡的是上好的细茶。

喝了几口茶,二霞感到神清气爽,奶奶用平静的语气问道,唱的话,听明白啦?二霞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奶奶加重语气吩咐道,守净月前,你要把所有的手工活全做好,作为嫁妆,带到婆家去,从今晚起,你就得动手,粗工,我会安排你妈教你;细工嘛,你学着做,不会,问我。二霞点点头嗯了声。

喝了细茶,奶奶让二霞与她一起纺线。纺到深夜,二霞打瞌睡了,说要回房去睡,奶奶指指床对她说,今晚与我一起睡。二霞一愣,从她记事起,奶奶不准任何人睡她的床,坐也不许坐,极少见与别人一起睡。奶奶爱干净,身上穿的衣服一点灰尘不沾,脑后那只簪子被她用了几十年,依然明晃晃如新的一般。打来热水将脸脚洗了,奶奶单独拿只木盆,打来温热水,对二霞说,到婆家做媳妇了,得专门备个盆与毛巾,睡前,洗洗下身,男的最好也洗,不能用太烫的水,毛巾要常晒。

二霞点了下头。将水倒了,奶奶让二霞先上床,见她将挂在墙上的油鳖取下来点亮,吹灭了罩子灯,二霞问睡觉了点油鳖干啥?奶奶坐进被窝,答道,今晚替你校牛,点个亮,祈求圣灵保佑,不在乎这点油。躺倒了,奶奶将二霞搂在怀中,温柔地说,伢,不瞒你说,嫁到罗家,你是我调教的第六个姑娘。并一一说了她们的名字,然后得意道,那五位嫁给男人当媳妇了,懂规矩,讲道理,会做人,个个都是能干的好媳妇,家里的日子都过得好。说了,奶奶用右手拍拍二霞的背说,你长得齐整,聪明伶俐,肯定比她们好。二霞问奶奶,校牛你跟谁学的?奶奶捏着二霞的手轻声答道,我妈有本事,她啥都会,余家出来的姑娘,都是她一手校出来的,我跟她学的。当姑娘嘛,校过与没校过,天壤之别呢,你看大霞,这辈子有她吃苦的。二霞眼皮眨眨,明白奶奶对她说这话的意思了,老人家想将自己教会了,好往下传呢。二霞问奶奶以后校不校第七个?奶奶说,这要看缘分,有缘,会校,没缘,不行。奶奶又说,以后每月初一陪她睡,一来给她说事,二来查她的手工活儿做得咋样。二霞乐得连连说好。

按罗家屋习俗,姑娘说婆家,一般头年冬天说,第二年春节前夕出嫁。之所以有这种讲究,用奶奶的话说两年不能满,满了,姑娘容易出事,对娘家不利。依偎在奶奶怀里,听奶奶说事,二霞觉得身上很温暖,心里很舒坦。那晚二霞睡得格外香,也没起夜,尽管奶奶对她说了尿桶在床前,起夜有亮,不用怕。

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清早,二霞爬起来在灶洞中架起劈柴,烧大火,用大锅熬了一大锅粥。队里早饭吃得晚,人们要做一会儿事才吃,妈妈做早饭也不急。针线活中做八十双鞋是大头,得趁早准备。妈妈与奶奶早将家里没用的破布、旧衣服找出来了。做鞋底没那么多破布,还得用晒干的竹笋壳子添加在里面。必须要糊壳子,没壳子无法做鞋。在替自己做事呢,烧灶时,二霞心中暖烘烘的。将稀饭熬了,二霞卸下三块门板搬到外面,用方凳搭好。办嫁妆的东西都得自己做,不靠别人,不然学不到本事。

太阳出来了,天上无云,是冬日难得的好晴天。天晴得好,二霞当然高兴,走路噔噔的,忙得一身劲。她将熬好的稀饭打到干净的木盆中,奶奶点拨说洋瓷盆少木气,热粥装在木盆中汲了木气,做的鞋经穿。将装稀饭的盆放在门板上,二霞站在旁边将装在稻箩中的破布旧衣服拿出来,撕成一片一片的,往门板上糊了稀饭,一块块粘贴。贴好的布块平平展展、五颜六色,年画般好看。

二霞正贴得入迷,湖南笑嘻嘻地来了。二霞问没出工啊?湖南说将菜地挖了,准备种菜,问她家有没有菜种。雪球正好出来了,二霞叫雪球去问妈要,雪球一骨碌跑回去了。湖南没到她家去,好奇地问她贴这干啥?二霞俏皮地叫他猜。湖南眨了下眼,猜道,做衣服领子的。他说得没错,裁缝是用这种壳子做衣服领子。二霞摇头说,不对,叫再猜。湖南走了走,忽然猜道,做帽檐子的。二霞仍摇头。湖南将双手一摊,手心朝上,肩膀一耸,做个鬼脸,表示猜不出来,问二霞,二霞继续贴着,没告诉他。这时雪球出来了,对他说,菜种,一会儿我奶拿给你。他问雪球你二姐这是干啥?雪球笑着说她说婆家了,做鞋用的。湖南听后一脸惊讶地问二霞,你才这么大,就说婆家了啊?二霞被说得脸通红通红。他追问对象是谁?二霞忙掩饰说,谁讲我说婆家了?雪球哄孬子的。湖南听后说,没谈恋爱,咋有婆家?二霞用眼白他。奶奶一跩一跩的来了,将用纸包好的菜籽给了湖南,问他,会种吗?湖南笑着说,不会学吗?奶奶拿了熟山芋给他吃,他摇手不要。雪球叫他吃,他才边吃边看二霞粘贴破布。见二霞挺忙的,像在队里干活般,问要帮忙吗?二霞用眼角睃睃奶奶,斜了他一眼。湖南舌头一伸,见毛女挽着空菜篮来了,就问她去哪?毛女说到菜园摘菜。湖南说,我也到菜园去,随她走了。毛女矮矮的,胖墩墩的,比二霞小一岁。

那天,队长让湖南、二霞这些半劳力挑土杂肥。队长是二霞房下的小叔,自二霞说了婆家,派工时,总设法照顾她,好让她有做私活的空暇。开工了,湖南、根伢、二霞、毛女等七八个人挑着粪箕,在田埂上如排成一字形的大雁,晃悠着手臂,朝前走着。

歇晌了,湖南事先将二霞带去纳的袜子底藏了,惹得二霞到处找,问湖南,湖南逗她说,告诉我,你婆家在哪,就讲。二霞将小辫子朝后面一甩,生气地抵了句,你管我婆家在哪?湖南也生气地将藏在芭茅中的袜子底找出来,往她面前一丢,一屁股坐在坟头的草地上脱下球鞋,掏出双脚,在返青的草地上磨蹭。二霞想起了什么般,笑着说他的脚长得好看,湖南脖子一抬说,我脚大,走得快。二霞道,大个鬼。湖南将右脚朝她面前一伸,说,不信,你瞧。二霞张开手指将他右脚量量,心想,苏木匠个头可能比湖南矮点,脚该差不多大。湖南问大吧?二霞对着他的脚呸了口,说,蹄子再大,也是猪。将旁边的毛女说得哈哈笑。

傍晚收工回来,二霞将晒干的硬邦邦的壳子从门板上撕下来。在房里,按量湖南脚的大小,用纸剪了张鞋样。二霞妈与堂嫂都会做鞋,奶奶更是做鞋的高手,二霞想凭本事做,不问她们。二霞忙用样子剪鞋壳子。想先做双千层底布鞋试试,心中有谱了,再大量做。不与男人见面而给男人做鞋,大小全看姑娘的心,这话是奶奶说的,二霞感到说得扎人。将鞋壳子剪好,接下来是纳鞋底。奶奶用唱词将活儿交代了,可没说先做啥,后做啥。从说亲到出嫁,裤腰带那么长段日子,安排得好了,日子够用;眉毛胡子乱抓,势必手忙脚乱。当姑娘讲究心灵手巧,心不灵,手不会巧,算计得通,二霞不昏聩。打鞋底,放在干活歇晌的空暇做。将鞋底毛坯放在一旁,她站了起来,才打春,夜比夏天长,不太冷,适合织布。二霞早就会纺线了,替自己纺了一大堆线锭子,将线锭子集中在一起。二霞坐在那儿摇车,将线锭往框子上摇,摇成一束,取下来扎好,再绕。

二霞手头活泛,这事被麻利地忙妥,睡觉还早,二霞坐在暖桶中拿起鞋底毛坯,先将四周纳一圈,再一行行从上往下纳。纳着纳着,湖南笑嘻嘻的样子从脑海中跑出来了,二霞边用针扎鞋底边对湖南说话般,叫你顽皮。仿佛手中捏的是湖南,想想,忍不住扑哧一笑……

织布机抬到二霞房里来了,得将线框上到机架上,这要本事,二霞看过,没做过,需人指点才行。奶奶那天去余家湾娘家了,二霞喊堂嫂来帮忙。堂嫂长得有几分姿色,织布是好手。两人正往机子上弄,湖南到二霞家来了,一头闯进房,说来找雪球拿书的,雪球答应从姐夫那借本《三毛流浪记》给他看。二霞说雪球不在。见她俩抬着机架,放来放去放不进轴眼,湖南急得推开堂嫂,说我来。二霞看着堂嫂,织布上架不准男人碰,堂嫂擦擦脸上的碎汗,也没阻拦。湖南到底眼尖,嘴里叨叨着进去吧,将榫头对榫眼中一插,喜得二霞应道,插进了,插进了。堂嫂呵呵一笑,戏谑二霞说,他插进去了,你当然晓得。这俏皮话说得二霞脸绯红,湖南却呆呆地问她俩笑啥?堂嫂光笑。将机架放平整了,二霞用眼瞪了湖南一下。奶奶回来了,二霞将这事对她说了,问要不要烧香除晦气?奶奶笑着说,他一个伢泼帮忙有啥呢,男伢干净。听奶奶这么答复,二霞心中才舒坦了。

夜里,奶奶教二霞学织布,母亲织布时,二霞在一旁看过,也偷着织过,会点。大姐不会织布,大姐家用布就来二霞家拿,拿一次,奶奶叨叨一次,但大姐还是厚着脸皮来拿,布票靠发,一人才几尺,不够用。姐姐当姑娘时没学织布,嫁给姐夫,有了伢儿,再学,心杂了,学来学去,屁手,学不会。坐到织布机上,奶奶要二霞将腰肢挺起来,像读书那样坐正了,不能猴着,手拉线绳时,不能用蛮力,与脚配合,要拉出一起一伏的感觉来,呱嗒呱嗒的声音要好听。二霞学得专心,心想,织布还有这么多讲究啊。经奶奶一教,二霞很快有了感觉,拉出来的呱嗒声有节奏了,机子与人合心了。

二霞正呱嗒呱嗒织得入迷,湖南来还书给雪球。雪球才开学,在灯下写作业,见他来了,要他教一道算术题。二霞爸对湖南很客气,将灯往湖南跟前移移,让他就亮教。

二霞坐在织布机上脚踩着踏板,手一拉一推,呱嗒呱嗒织着。她坐的位置,正好看见湖南,灯光中,她感到湖南的脸格外好看,织织,望望;望望,织织。她原来与湖南一起做事,开春忙了,队长时常派湖南与男劳力一起干活,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在房里纺线的奶奶,听呱嗒声有点不对劲,出来看看,见湖南来了,对他笑笑。奶奶挺喜欢湖南,进了二霞的房,瞧二霞又望,嗯了一声,好响,二霞晓得这嗯是冲她而来的,忙收住心。奶奶看看织好了的布,拿起小铰刀,将个线头剪了。织了十几下,二霞再抬头看,湖南不见了,心中顿时一空。索性下了机子,出来喝茶。她怂恿雪球说,你成绩不好,以后夜里叫湖南来教你。雪球说你晓得他来不来,二霞说,你去叫,他要不来,就说我二姐叫的,看他可来。雪球说好。第二天夜里,雪球去了,一叫,湖南果然来了,来了,伸头看二霞,见奶奶不在二霞房中,进去了。二霞停住手,用眼瞄瞄他。湖南见织布挺有趣,要织几下试试,二霞睨了他一眼,说哪有男人织布的,叫他别乱来,用手指指指外面。湖南忙出来了,坐在老位置,教雪球算术题。二霞望他,他也望二霞,她笑笑,他也抿抿嘴唇。湖南连着来了几晚上。这晚,两人正相互在笑,奶奶来了,将二霞房门嘭的一声关上了。二霞身子随之一震,灯下的湖南也惊得一抖。夜里,雪球再喊湖南,他不来了。湖南没来,二霞一晚上都恹恹的。奶奶提醒二霞说,十匹布,十全十美,新娘子到婆家,婆家那边的女人看嫁妆时要看,布要织得好才行。二霞看着奶奶,嘴一翘。

这天干活歇晌,二霞在埋头纳鞋底,湖南没来打扰,而是坐在那儿用芭茅叶聚精会神编扎着什么。晌歇好了,湖南过来笑嘻嘻地将一只编扎好的蚂蚱往二霞手中一塞,说,给。那蚂蚱扎得有眼有腿有翅膀,如真的差不多,有趣极了。二霞惊讶地说,你打哪学的?湖南笑眯眯地说在农场跟一个劳改犯学的。湖南爸没下放前在农场是管劳改犯的干部。

二霞回到家,将那只蚂蚱用根红线系着悬挂在织布机梁上,夜里织布时,随着机身振动,蚂蚱一晃一晃的,看了,好像湖南在身边,也不疲倦了。有天夜里,二霞织布时,去厕所解大手,回来发现蚂蚱不见了。问奶奶,奶奶说织布就织布,你要那东西干啥?二霞问雪球,才晓得,是他拿去玩,将蚂蚱拆开,还不了原,丢了。二霞气得在他头上挖了两毛栗子。雪球对她呸了口,说有啥大不了的,以后捉个真的还你。蚂蚱没了,二霞心中空落落的。几天后,二霞又与湖南一起干活。二霞叫给她再扎一个蚂蚱,湖南问那个呢?二霞说不晓得弄哪去了。湖南鼓着嘴说,不给你扎了,再扎,你还是丢了。二霞哄他说你扎个给我,明天带山芋角给你吃。湖南说不稀罕吃,想想,对二霞说,我给你再扎个,你又不给我个东西。二霞问他想要啥?他嘻嘻一笑,说,这还不随你。

开工哨子响了,湖南拾起扁担去挑杂土了。

当晚,湖南到二霞家来了。奶奶不在,他悄悄给了二霞一只与上次一模一样的蚂蚱,一本正经地对二霞说,丢一不丢二啊,再丢了,就没有了。二霞对他将小嘴噘噘,又将蚂蚱吊在机子上。织布机在呱嗒呱嗒地响着,二霞边织边想,送啥东西给湖南呢?对,送双鞋垫,那次量他的脚她看见他鞋窝中没鞋垫。第二天出工前,二霞拿绣好的第一双鞋垫时,想到奶奶说过姑娘说了婆家绣的第一双鞋垫是给男人的,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塞进口袋,心想管他呢,这双给湖南,抽空再绣一双,反正没旁人晓得。一起干活时,只有他俩了,二霞将鞋垫给了湖南,眯了他一眼。湖南一把塞进裤子口袋,扯起脚跑去与根伢下回字棋了。

夜里,湖南来了,二霞晓得他会来,想看看他啥反应。湖南又教雪球算术,没像往常那样望二霞,教好就猫般不见了。

锄麦草了。以前干活,二霞只要望望湖南,湖南准会到她身边来,与她在一起。这回,下地动锄头前,她望湖南好几次,湖南像没看见似的,下地与毛女在一起了,隔二霞好远。根伢却趁机来陪二霞了。自从湖南来了,二霞讨厌根伢了,连话也不同他说。

歇晌时,男男女女都回家了,只剩下几个男伢与女伢没走。二霞坐在那儿打鞋底,看她身边没人,湖南来到她身边,掏出鞋垫,对她身上一丢。鞋垫在二霞身上弹了下,一正一反落在地上,二霞将眼光打在湖南脸上。湖南鼓着嘴说,中间有鸳鸯,给你男人的,我又不是你男人。二霞问他,听谁嚼蛆的?湖南答道,当我傻子啊,我问毛女了。二霞拉着脸,指着鞋垫对他说,捡起来。湖南桩般没动。二霞声音大了,捡不捡?湖南将头一偏。二霞粗着声说,好,你不捡,我把蚂蚱还你!湖南愣愣,弯腰将鞋垫捡了起来。二霞见他要往口袋里塞,仍大声说,坐下来将球鞋脱了。湖南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将球鞋脱掉。二霞一把从他手中扯过鞋垫,拿起球鞋,将鞋垫塞进去,对他脚下一丢,说,穿上。湖南却将鞋垫从鞋中抠了出来。二霞脸色一阴,盯着他。湖南说,垫脏了,洗坏了,就没有了。二霞说,坏了,再给你纳一双。湖南答道,我就要这双。二霞问他,要了,不垫,干什么?湖南脸一红,没说。二霞轻轻对他说,蚂蚱,我留到死。湖南看着她回答,当我不如你呀。见堂嫂来了,湖南将鞋垫装进口袋,抓起球鞋,赤着脚,跑去看根伢在田沟中掏黄鳝了。

下午一起锄麦草,湖南与二霞在一起了,湖南的旁边是堂嫂。堂嫂边锄边与他说笑话,问以后替他讲个像二霞一样齐整的堂客,可要?湖南笑着说,要啊,你现在替我讲个,我马上驮回家。堂嫂问驮回家做么事?湖南答道,烧火做饭,洗衣服啊。堂嫂问,夜里呢?湖南说,夜里暖被窝。堂嫂逗道,你又会插眼,哪不插眼?湖南还没笑出来,一旁的二霞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堂嫂笑着逗二霞说,插进去了吧。湖南与二霞都咧嘴嘻嘻笑了………

蚂蚱悬挂在织布机上,为了防止雪球再拿去玩,只要离开,二霞就取下来带着,夜里歇了机子,取下来,挂在床上的帐钩上。白天出去,塞在枕头下。这事引起了奶奶的注意,问蚂蚱哪来的?二霞说是根伢扎的。奶奶取下来拿在手中看看,笑着说,这玩意,北方人会扎,根伢会扎个屁。二霞担忧奶奶再追问,就摆弄梭子。奶奶夸扎得不错,说没心的人扎不出这东西。二霞心中直发怵,奶奶太精明,准估猜到是湖南了,正在想办法对付,奶奶将蚂蚱挂好,用手摸摸织好的布,夸织得不错,离开了,二霞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了。那夜二霞织得格外带劲,一下子织了好大一块,换了好几次梭子。

有天夜里,奶奶清点二霞做的东西时,发现绣好的那双鞋垫不见了,追问哪去了,二霞说,毛女要看着学,在她那。奶奶微笑着说,看看可以,千万不能送人,送人不吉利。二霞听奶奶话中有话,大声问道,我送谁呀?奶奶眯着眼不说了。

天,暖和了。菜园中那棵桃树上开了红艳艳的花。罗家屋姑娘出嫁前要洗百花浴。采花得趁早准备,误了季节,花就没有了。奶奶叮嘱二霞抽空采,告诫黑花是鬼花,不采,其他颜色可以。二霞晓得百花是个说法,指香花品种越多越好。二霞将采来的花瓣装在小布袋里,拿回家将花瓣洗干净,放在筛子中搁在屋脊上没人看见的地方晒干,再装好,留着洗浴时用。一个季节的花装在一个袋中。采百花讲究躲人单独采,这叫有心采花花才香。锄麦子了,田野中到处都开着花。 二霞如只小蜜蜂般悄悄采着。

这天,锄麦草来到山坡,干活歇晌,二霞见小树林中花多,去采了。湖南望见二霞在采花,跑来了,问采花干啥?二霞不愿对他说真话,哄他说是采了拿回去泡水擦脸的,说女人擦了脸香,逗他说以后水泡好了,也给他擦擦,保证喷香喷香的。湖南皱着眉,愣了好一会,笑了,晓得二霞哄他开心的,问到底干啥用?二霞冲他说,女孩子的事,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又不是女孩,下棋去。湖南气鼓鼓地说,不说算了,扭头走了。

二霞来到小沟边,蹲下来将采来的花瓣放在水中洗,花瓣不洗干净了,有虫,影响花的香气,不好保存。她正洗得仔细,湖南跑到她身边,从口袋中掏出许多花瓣,说在田埂下采的。二霞横了他一眼,说谁要你采了。湖南说替你帮忙还不好啊?二霞有意生气说不要你帮忙。湖南争辩道,辛辛苦苦帮你,你还不领情,不要算了。将花瓣朝水沟中一丢,跑了。那些花瓣漂在水面上,随清悠悠的水流走了。瞧花瓣淌到那儿不走了,二霞心中忍不住一酸,这么多花瓣多难采啊,难得湖南有这心呢,丢了真可惜,弯腰将那些花瓣捞起来,洗干净,与采的花瓣放在一起,反正奶奶也不晓得。

当日晚上,该来时,湖南没来。二霞催雪球去喊,雪球在用小刀削山芋,鼓着嘴不愿意。二霞紧了他一句,你不想成绩好啊!他才去了。过了好一会,雪球回来了。二霞问湖南呢?雪球回答湖南到毛女家去了。

二霞听了,心中泛出个激灵,手用力太大,梭子卡住了,织不动了,弄了好一会才弄好。当晚,奶奶叫二霞与她一起睡,问了二霞情况,说湖南好像没来。二霞说,没来就没来,关我啥事。身子一转,将背对着奶奶。奶奶摸着二霞的肩,说,湖南是下放户家的伢,将来是国家人。二霞做了个打呼噜的声音,奶奶一笑,改口说,狗伢媳妇要生伢了。狗伢是芋头伯的儿子,二霞心想她生伢与我有何关系,又做了个呼噜声。奶奶不同她说了,一转身,与二霞背对背睡了。二霞在想湖南到毛女家去干啥,该不是他俩好了吧?迷迷糊糊睡着了,二霞做个梦,梦见那只蚱蜢变成活的了,到处乱蹦跶,惹得她到处捉,生怕跑不见,找不到了。

队里派人点棉花籽了。麦子青油油的,散发着一股清甜的气味,棉花籽点在麦地中。堂嫂是妇女队长,支派二霞与湖南搭档。湖南扛着锄头来了,二霞也不看他。开始点了,该湖南挖凼二霞点籽,湖南不会挖,二霞只有换过来,湖南点籽,她挖凼。这是他俩头次配对干活,二霞挖慢点,他点慢点;二霞挖快点,他点快点。点了后,二霞用土盖了,没人教,湖南也晓得用脚踩一下。二霞忽然将锄头用力挖了下,湖南唉哟了一声,抬头看二霞,二霞仍不看他。湖南说毛女爸找我爸借粮票,昨晚我是送粮票,去拿米的,又不是去找毛女。二霞抵他一句,你爱找谁找谁,别对我说。湖南说,就晓得你心眼针鼻子大。二霞才咧嘴嘻嘻一笑。在一旁点籽的堂嫂看见了,笑着对二霞说,二霞,将腿叉开些,不然,湖南这傻瓜点不进去呀。周围的人笑了,湖南也笑,问二霞啥意思?二霞红着脸不解释,只顾埋头挖凼。堂嫂又逗湖南说,湖南,往里点,不能点到外面了。湖南孬乎乎地回答,非要点到外面,点到外面又怎么啦?堂嫂闪他说,点在外面,你快活,二霞不快活。大家哈哈大笑。湖南又低声问二霞,快活什么?二霞扫了他一眼,轻声答道,堂嫂说孬话,别睬她。湖南这才明白了,捉着棉花籽朝凼中点。

歇晌,二霞抓紧做针线活,这回她是用绷子在挑花绣头巾,在家中光线黯淡看不清,所以带来,抓紧时间绣。这一带女人热天不戴草帽,头上顶块头巾,顶时后面交叉,头顶上尖尖的,两边一道平,花纹图案在两边,好瞧极了。头巾两边的花纹,用黑线挑,图案黑白分明,土色土香。姑娘出嫁时,要带十张头巾。不会挑手巾的媳妇,婆家瞧不起。二霞陪堂嫂坐在草皮地上,堂嫂纳鞋底,手中的线绳好长好长,惹得她一扯一拉。湖南躺在附近草地上看连环画,堂嫂瞅瞅湖南,对二霞说,湖南这样的小伙子最想堂客,肯定常跑马。二霞不解地问跑啥马?堂嫂说,女人成人来月经,男人成人跑马。这话,二霞头次听说,好奇问道,是不是一月来一次?堂嫂咯咯一笑,说,不是。二霞接着用右手捏着针线一上一下挑花。湖南听见笑声,放下连环画,问,你俩笑啥呢?堂嫂大着声答道,二霞说,她喜欢你,问你喜欢她啵?湖南对着堂嫂啐了口,接着看连环画。堂嫂对二霞说,莫急,打麦时,好好日摆他。

田里红花草的花开得艳紫一片。犁田了,耙田了,社员们在田里弓着腰插早稻秧。插了早稻,岗上的麦子一片金黄。二霞、湖南与社员们一起割麦子。割倒麦子,捆成麦把,挑到稻场上,垛了起来。一垛一垛麦堆小山般耸在稻场上。

夜里,湖南又来二霞家教雪球数学题。二霞在房里呱嗒呱嗒织布。堂嫂笑嘻嘻来了,来到二霞房门口,对二霞说,明天开垛子打麦,早点去哦。湖南看着堂嫂,堂嫂见湖南肩膀有灰,替他拍拍,说,队长说了,男劳力在油坊打油,你当堂客用,跟我们一起打连枷。湖南说我家没连枷,咋打?一旁的二霞妈说我家有,过去从挂农具的架子上取了把借给湖南。堂嫂问可会打?湖南说,不会学啊,不学一辈子都不会。堂嫂笑着说,你现在嘴硬,打不了一上午,保准你喊爹叫娘。又对二霞说,你教他,他会不会啄,就看你这师傅教的是不是有心了。二霞边推挡板织布,边咧嘴笑说,啄你的头,啄你的颈。

女不进油坊男不打麦。罗家屋打麦子是堂客的事。堂嫂叫堂客们拉开麦垛,将麦子在稻场上铺开了,队里三十几位堂客集中在一起,就湖南一个男伢。年轻的与年轻的一组,中年的与中年的一起,老年的与老年的一组。三队人马拿着连枷排好队,二霞用眼神示意湖南跟她来到麦铺子一角,手把手教他手臂咋用力,腰身前倾,步子拉开,如何摆,如何打,做样子打给他看,叫他试试。打了几下,湖南说,会了会了。二霞站在他的对面,举起连枷打了下,喊打,湖南举起连枷跟着打了下,二霞边打边说,我打哪,你打哪,不能乱打。湖南也不吭声,照办了。二霞打一下念叨一句:鸡母啄一下,湖南接着念叨一句:鸡公啄一下。二霞又鸡母啄一下,湖南又鸡公啄一下。一连啄了十几下,二霞见湖南啄得有谱了,教他如何移步,一起啄。见湖南啄得有模样了,堂嫂让他俩插进年轻的组。二霞与他打对面啄,两人渐渐对上了整齐划一的节奏。这么一大群堂客一起打麦,连枷起起落落,“嘭嘭嘭”的声音响彻云霄,场面壮观极了。

一铺麦子打好,麦草被掀翻到一旁,麦子被扫走了。接着铺第二铺,这活,堂嫂支派湖南、二霞、毛女等几个年轻的干,她们手脚灵活。湖南爬上麦垛,将麦捆往下丢,二霞与毛女她们在下面接,再传给中年组的人铺,老年组接着打。湖南抓个大麦捆朝下一丢,身子连歪歪,失控地从麦垛上滚了下来,正好跌在二霞身上。他爬起来了,堂嫂、九翠几个女人起哄,有意将他往二霞身上推,二霞搡开了,又被推过来的湖南撞倒在麦子上,堂嫂哈哈大笑上去一把将湖南按在二霞身上,嘴里喊鸡公啄鸡母,啄到就发骚,双手揿着湖南的背朝下一把一把按动。堂客们见湖南压在二霞身上一下一下动,顿时笑疯了。二霞爬起来笑着骂,她越骂,堂客们越笑。二霞跑到一旁了,堂嫂问湖南压得舒服吧?湖南觑了她一下,嘟哝道,就晓得开玩笑。堂嫂又将湖南按倒在麦子上,嘴里喊叫道,杀鸡公玩年啦!伸手扯湖南的裤子,见湖南抓住裤子挣扎,九翠上去抱住他。湖南再搅犟,也抵不住这两位堂客拉拽,眼看裤子要被扯下来,丢丑了,急得他直喊流氓,流氓。堂嫂与九翠接着疯玩,二霞嬉笑着冲上去,一把将堂嫂拉开,叫湖南快跑。湖南乘这空档,用力一冲,挣脱了九翠的箍抱,双手拎着裤腰跑了,低头一看,裤子面前的几粒扣子都被扯掉了,皮带头被拉开了,嘟嘟哝哝地,到处找东西系裤子。二霞过来,将裤带抽出来,递给他,催他快扎上。系好裤带,堂客们又打麦了,稻场又连枷起伏,响声一片……

中午了,湖南爸到公社去开会了,二霞问他吃饭咋办,吃了饭要接着打,只歇一会。听湖南说自己烧,二霞对他使个眼色,说走,到我家吃。湖南也没推辞,跟她走了。吃饭时,湖南笑着说了堂嫂脱他裤子。奶奶说打麦场上不疯,啥时疯。二霞笑着说,去年,根伢裤子被脱掉了,你今年算走运。湖南笑着说,要不是你拉开堂嫂,准脱掉了。奶奶笑着将一块腊肉夹起来按在湖南碗里,笑着说,脱掉就脱了,你个男伢怕么事。二霞笑得饭一喷……

吃了饭,二霞叫湖南将裤子脱了,替他钉扣子。湖南脱了裤子穿个裤头,将手中的裤带还给二霞。二霞一把收过去揉成个团装进口袋,奶奶看她的眼亮了下,二霞赶紧找针线替湖南钉扣子。

傍晚快收工时,队长来对堂嫂说,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拉开的一垛,夜里抢着打出来。堂嫂问,夜里漆黑的咋打?队长说,点汽灯打,一定要抢出来,不然,那垛麦子淋了雨,到手的粮食可惜了。

天黑了,稻场上东西两头点了汽灯,稻场被照得亮亮的。根据安排,年轻组与中年组打,老年组不来了。湖南来了,低头直看手,手板上起两个大泡,他用指甲将泡掐破,将水挤了出来。二霞来了,见湖南在挤,抱怨说,不能挤,挤了,一会儿,你疼得不能打了。湖南也没在意。

连枷飞舞起来了,“嘭嘭嘭”的声响在夜空中飘荡。二霞与湖南对面打。堂嫂为了加油鼓劲,唱起打麦歌。她展开歌喉唱道:连枷一响震四方;堂客们一起应和道:哦伙嗨!她接着唱:堂客稻场打麦忙;堂客们又哦伙嗨!她又唱:湖南对着二霞望;堂客们又哦伙嗨!她再唱:二霞大眼水汪汪,看得湖南心发慌。堂客们又哦伙嗨!她继续唱:二霞胸脯鼓囊囊,看得湖南口水淌。堂客们顿时笑声一片,二霞与湖南也咯咯笑。唱了湖南,堂嫂又唱二霞:二霞对着湖南望,湖南小脸真漂亮……众堂客笑声又起,堂嫂见湖南不移脚步,用脚对他的脚踢了下,湖南赶紧移了,堂嫂正要接着唱,湖南哎呀一叫,将手中的连枷丢了,二霞火速替他救场,补打了一下。湖南捂着手退了出来,二霞抽身也退出来了。大家依然接着打,二霞过来一看,湖南的手上鲜血直淌,堂嫂瞥眼扫了下,接着唱:湖南手上鲜血淌,二霞看着把心伤;掏出手绢快包扎,举起连枷再上场。二霞按堂嫂唱的,掏出手绢替湖南将手包扎了,捡起连枷递给他,自己过去了,两人插进队列又接着打……

抢着将一垛打完,下雨了。大家赶紧抢收麦子。还没抢完,汽灯灭了,稻场上一片漆黑。这时男劳力跑出来帮忙了,手电筒到处射,稻场上一片混乱。雨哗哗下大了,堂客们都往回跑,二霞被一块土坯绊得朝前一磕,眼看要跌倒了,湖南一把抱住她,二霞忙推开,湖南将她的手绢塞进她手中,二霞也没说什么,扭着腰肢跑得没影。到家,奶奶打热水让二霞洗脸。二霞将手中的手绢朝桌上一丢,奶奶见手绢上有血迹,忙问你来红啦?二霞说湖南的手磨起了泡,泡破流血了,用我的手绢包手的。奶奶顿时怜惜地说,这个死伢,流了许多血,肯定疼死了。二霞说,疼木了,不晓得,夜里准疼得睡不着。奶奶笑着嗯了声,说,他疼得睡不着,估计你也睡不踏实。二霞将脚一跺,羞得腰肢直扭,叫声,奶奶,你也笑我。

夜里,奶奶在二霞房中对她叮嘱,你是说了婆家的姑娘,不能让别人随便取笑,假的说多了,别人会当真,名声不好,别人瞧不起,婆家听说了,更不得了。二霞哑巴着,不敢吱声了。

队里分麦子了。罗家屋的人过端午节爱吃麦粑。对二霞家来说,端午节,苏木匠家要来送礼,必须要回新麦粑压箩,数量起码要上百个,二霞家必须多做。这是二霞的事,按奶奶吩咐,二霞自己办。磨面粉的机子只有隔壁红星大队有,夜里,二霞叫雪球对湖南说了,邀他一起去。日里干活,湖南到大队开团员会了,没见着,家里也不晓得这事,让二霞高兴的是湖南回话说去。

天蒙蒙亮,二霞挑一大担麦子,带条布袋走了。二霞将担子呼哧呼哧挑到桥头,歇下来,等湖南。等冷了身子,不见人影,她怕去晚了,挑着担子走了。来到红星大队磨面粉的地方,前来加工面粉的人排了好长的队,二霞心一凉,坐在扁担上,东张西望,一个人也不认识。日头一尺高了,才朝前移了两下。湖南满头大汗背着小半袋麦子来了,见到二霞,说,你怎么来这么早?我找布袋耽误了。边说边用袖子擦汗。二霞将手绢掏出来递给他,他没接,用衣服袖子擦擦算了。看队排得老长老长,叹息这要等到啥时候。二霞喘口热气说,等呗。湖南在她面前站站,说肚子饿得咕咕叫,跑到大队部旁的小卖部,买包饼干来了。拆开饼干盒,他数了下说,二十块,我俩一人十块。拿十块给二霞。二霞摇头说不吃。湖南说你还没吃过我的东西呢,吃一回怕啥呢?将饼干放在她手中。二霞还没吃过饼干,拿一块吃起来。问湖南,你将钱用了,一会儿加工面粉咋办?湖南回答,他爸给他五块钱,加工一担麦子才一块一毛,饼干用粮票才四毛五一盒,还有多余的钱呢。湖南爸是带工资下放的,每月四十多块,家里有活钱。湖南捏着饼干大口大口吃着,二霞一小口一小口咬着。湖南到机房去看加工面粉了,她将饼干藏了四块,想带回去给奶奶吃。湖南回来见她手中只剩半块了,说你这么快就吃了。二霞嗯了下。

等到半晌午,二霞忽然感到下身不对劲,晓得来红了,她带的钱不多,叫湖南借给她五毛钱,说买刀草纸到厕所去。湖南说,你解大便,随便用啥纸。说罢,去替她找纸。二霞阻止说,叫你借,你就借,回家还你。湖南掏出张一块的票子给了她。二霞拿着钱走了。

快轮到二霞了,忽然后面有位胖胖的小伙子来了,见二霞担子旁没人,将他的担子插到二霞担子前面。在树下躲荫的湖南看见了,过去将他的担子移到后面,指责插什么队。那小伙子说又不是你的,要你管?湖南反驳说,不是我的,更不能插,你难等,别人也难等。那人争辩道,谁叫他人不在。这时,二霞来了,得知情况,当然不让,相互吵起来。加工面粉的人也替那人说话,显然认识他。湖南较劲说,认识也不行,该轮到她了。那小伙子撇开湖南,端起稻箩就要倒麦子,湖南一把推开他。他放下稻箩,甩手给了湖南一下,湖南的胸脯被打了,气恼地说,你敢打我!上去抱住他使了个绊子,将那小伙子绊倒了,又将他的稻箩移开,把二霞的稻箩搬起来,将麦子倒进加工磨粉机的空斗中。那小伙子爬起来骂骂咧咧的,挥拳打湖南,湖南机敏地避开,一把抓住他衣服领子,将他拖到外面,大声说,要打,我俩在这打。二霞喊他了,湖南对那小伙子说,今天饶了你,下次再让我看见,非将你的牙打掉。

二霞的面粉加工好了,湖南接着加工。将面粉加工好,二霞对湖南说,你替我挑,我的脚刚才扭了,一走就疼。湖南将她的担子挑起来,在前面走,二霞背着布袋跟在后面,回来了。

二霞蒸粑了,粑是粑叶垫在下面,用蒸笼蒸的。二霞叫雪球将湖南喊来了。湖南说他家的面粉擀面条吃,他不会发粑。二霞家的粽子提前做好了,养在水中。二霞给了他几个粽子与几只粑,还他钱,湖南左推右推不要。说起打架的事,湖南说自己从不惹祸,是那小伙子先打他的。奶奶听后责怪那小伙子要不得,咋动手打人呢。说亏得有他,不然二霞准吃亏。二霞带回来的四块饼干,她没给奶奶吃,怕奶奶多心,藏在梳妆台的铁皮盒中。

端午节那日是个好晴天。吃了早饭,奶奶没让二霞待在房中织布。二霞晓得一会儿苏木匠来送礼,想到能看见他到底啥样了,心中喜喜的。外面响起了炸豆子般的鞭炮声,二霞的心跳到嗓子眼了,脸通红通红的。二霞按奶奶吩咐,将房门关了,等爸爸喊她出去倒茶,她才能出去,这是规矩,不能乱来。二霞听见了脚步声,从门缝中偷偷朝外望,一看,头皮一麻,挑红担子进来的小伙子居然是与湖南打架的那家伙,怎么是他?二霞将脚一跺,鼓嘴了,高兴的劲顿时烟消云散。二霞。二霞爸在堂屋喊了,照规矩她要出去倒茶。二霞的步子迈不开了,依乡风连喊三声,姑娘不出去,婚事就得吹,对男女双方都是跌面子的事。没等二霞爸喊第二声,奶奶进来了,用眼瞅二霞。二霞畏惧了。奶奶出去了,二霞爸喊第二声时,二霞低着头出来了。苏木匠见是二霞,脸一下子煞白煞白的。二霞端起桌上茶壶倒碗茶,也不看他,对他面前一放。苏木匠忙按规矩起身说声谢谢,双手将茶碗捧起来。二霞随即退回房间,如落了魂般发软,看着悬挂在织布机上的蚂蚱,想到今后要跟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泪水止不住扑簌簌直掉……

中午,苏木匠在二霞家吃饭。二霞也不看他,只顾往嘴里扒饭。奶奶叫她替苏木匠夹菜,催了三次,二霞才将一块咸辣椒夹起来丢进他碗中。奶奶拿目光戳她,苏木匠忙笑着说我最喜欢吃这个,将咸辣椒夹起来塞进嘴。吃了饭,苏木匠走时,奶奶叫二霞送送他,二霞送到大门口就回来了,缩在房中一股劲呱嗒呱嗒织布,奶奶、妈妈、二霞爸都来了,问她咋搞的。二霞气鼓鼓地说,那天就是他与湖南打架的。奶奶听后笑着说,不打不成交,以后他一辈子都欠你了,嫁过去,他才怕你。

二霞依然脸阴阴的。

那天,二霞憋着口闷气,将布织了好长一段,直到疲惫不堪了,才将蚂蚱取下来,挂在蚊帐钩上,掀开被褥,钻进去睡了。晓得未来的男人是啥样子了,二霞表面上没什么,心中却嫌弃苏木匠长得肉头肉脑,人品也不咋样,心中越发喜欢湖南了,好像自己的男人该是湖南,不是苏木匠。

送了端午节的礼,苏木匠可以到二霞家来了。他来过几次,白天四处做手艺,都是夜里来的。一来,二霞就缩进房中织布,不陪对他,更不与他说话。有天夜里,堂嫂的男人到山里走亲戚去了,叫二霞陪她睡。堂哥走时对奶奶说了,奶奶同意了。二霞与堂嫂在灯下打鞋底。堂嫂有意说湖南好。二霞将湖南与苏木匠打架的事说了,直叹息。堂嫂说,你与湖南在城里,准是一对,在农村,你说了婆家,等于被铁箍箍死了。二霞说,箍死了也不怕。堂嫂感慨说,这话对,在娘家做姑娘,花开时,不与喜欢的人好,到婆家成婆娘了,更不能好,空过了一辈子。我在娘家做姑娘,也与人好过。二霞感到堂嫂这话说得入心。

树上的知了叫了,天大热了。一年一度的双抢到了,湖南与二霞分在一组。湖南拔秧、插秧都是二霞教的。自从二霞喜欢上湖南,就对他格外关心了,插秧时也不像春天那样与他比着插了,一起插时,插插,她就让他,生怕累着他。有时,湖南插快了,她就悄悄提醒干活悠着点,又没谁逼你。这天,组里分的田,半下午就插完了。二霞在水塘旁洗手准备回去,湖南瞧身上到处都沾着泥巴,脱掉红汗衫,跳进塘中游泳。他水性好,在水中一会扎猛子,一会仰泳,看得二霞眼花缭乱。湖南忽然往水塘中游去,水塘那边有一片碧绿的荷叶,中间有盛开的荷花。他游过去将一枝荷花采了,衔在嘴中,游回来,将荷花递给二霞,说,你不是要百花泡水擦脸用吗?这荷花给你。二霞高兴得伸手将荷花接了,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湖南见那边有菱角花,又游过去,采了很多,用张荷叶包着,给了二霞。

二霞将这些花瓣拿回去,奶奶看见了,问她是你采的吗?二霞嗯了下。当晚是初一,奶奶与二霞一起睡,二霞的嫁妆准备了一部分,奶奶很满意。躺在蚊帐中,奶奶轻轻摇着蒲扇,对二霞说,你现在是苏家半拉子媳妇,与湖南在一起,不能太好了。二霞反驳了一下,谁与湖南好了?奶奶笑着说,好不好,你心中有数,我心中也有数,湖南是毛小伙子,不晓得啥,你要默周全了。

二霞爬起来,下床,坐在尿桶上,解了泡热尿,到堂屋喝了碗茶,才回到床上。

忙罢双抢,湖南来邀雪球照青蛙,雪球跟他去了。二霞坐在那儿织布,一会儿打蚊子抓腿,一会儿用毛巾擦汗,一会儿拿起蒲扇摇着,对奶奶直嚷嚷,天这么热咋织?跑出去乘凉了。第二天湖南夜里又兴致勃勃来邀雪球去照青蛙。昨晚他俩照了四十多只,分一半给雪球。二霞中午用辣椒一炒,好吃极了。湖南没听见织布声,问雪球你二姐呢?雪球说,她出去乘凉了。两人刚来到大枫树下,听见一声假咳,湖南晓得是二霞,对着树荫假咳的地方说声走。二霞顿时过来了。

三人来到田畈中,湖南问二霞,你不在家做织布,奶奶晓得了又骂你。二霞说我出来乘凉,骂啥骂,雪球,你敢讲,看我不撕你嘴。雪球回了句我才不说呢。湖南用手电筒照,雪球捉,二霞拿袋子装。田畈中一片宁静,三人来到一个大沟旁,湖南与二霞跳过去了,雪球跳不过去,湖南对他说,你在这等会儿,将这条田埂照了,我与二霞就来。雪球说好。那条田坝很窄,照远了,湖南抓住只青蛙,往袋中装时,二霞脚踩滑了,身子一歪,湖南伸手揽住她,替她稳住身子,湖南想松开,二霞却将他抱紧,将头埋在他怀中。湖南一时慌得不知所措,只有随二霞了。他试到二霞抱他的手臂使劲了,也使劲了,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二霞的头在湖南脸旁,他闻到二霞头上有花露水香气,头发挨着他脸,心中直哆嗦。他试到二霞抬起头,将脸对着他的脸了,吓得赶紧松开手,松手时,脸一偏,与二霞的脸挨住了,二霞用嘴在他的嘴上亲了亲。湖南开窍了,再次将二霞抱紧,想亲二霞,就听雪球喊道,快点啊,还没照好啊。二霞急忙松开手,朝后一退,身子再次一斜,脚一下子踩进泥巴田中。湖南赶紧将她拉上来。两人回到大沟口旁,湖南对雪球笑着说,你二姐滑到田里了。二霞在水沟边将脚洗干净,回来了。

二霞避着奶奶溜进家,坐在灯下打鞋底,心中甜蜜蜜的。奶奶对二霞说中秋节苏家来送了礼,你可以去婆家走动了,这叫走婆。二霞早听说这习俗了,可有件事却不晓得,苏木匠家送礼来,她家必备一桌上好的酒席接待,奶奶对她说,这桌酒席从头到尾,你一手操办。二霞茫然地问酒席要做哪些菜,奶奶落着脸回答,你的事,你爱咋弄咋弄。家中待客做饭,都是二霞妈做,二霞只用张嘴吃现成的。距中秋节还有段日子,既然自己办,得提前准备啊。二霞问妈,妈光笑不吱声,显然是与奶奶串通好了。不说算了,自己来就自己来,不就是炒菜做饭,难不倒二霞。一桌酒席得多少盘菜呢?二霞没留心数过。

队里婚嫁办酒席都是芋头伯掌勺当师傅,有天夜里,二霞带盒东海牌纸烟,与雪球去了他家。芋头伯穿个裤头子,光着脊梁,坐在桌边喝茶,听二霞问这事,乐滋滋地对她侃侃而谈,我们这年夜饭十八道菜,结婚大席三十二道,中席二十四道,小席十八道或十六道;嫁姑娘不少于十八道,多多益善;男方到你家来送中秋礼,不是婚席,是顿大饭,你按十六道做,就不外行。原来办酒席还有这么多名堂啊,二霞赶紧问哪十六道?芋头伯抱着黄烟筒吹了一会,不急不慢地伸出右手,弯曲一根手指头说一句,荤四道、素四道、热炒四道、冷盘四道,简单得很呀。二霞又问,荤是?芋头伯抓把蒲扇,摇摇,不以为然地说,这还用教吗?鱼啊、肉啊、鸡啊、鸭啊的,记住,无鳞的鱼不入席,圆子最后上,就行了。言毕,擦擦头上的碎汗,出去乘凉了。狗伢在给他堂客洗脚,他堂客挺着大肚子快生了。二霞与狗伢媳妇说了几句散话,回来了。

走路上,二霞默着十六道就十六道,素的好办,无非茄子、辣椒、豇豆什么的,得打一板豆腐;热炒?炒肉片、炒肉丝、炒腰花,炒猪肝;冷盘嘛,咸鸡蛋、咸鸭蛋、酱凉拌海带、花生米;圆子咋办呢?难道圆子不算菜?芋头伯没说啊,得问清亮了,不然不好准备。二霞又跑到稻场上,在乘凉的人中找到芋头伯。芋头伯回答糯米圆子不是菜,但必须有。二霞找到根伢爸说定了猪身上要买的东西,鸡鸭家里有,前一天捉住宰杀即可,做圆子的糯米粉家中现成的,打豆腐也不成问题。鱼呢?没鱼不行。二霞对奶奶说到徐桥镇去买几条来。奶奶答应了。二霞还没到徐桥镇去过呢,独自去有点怕,私下邀湖南一起去。湖南说他去买把新口琴,旧的坏了,不能吹歌了。

去镇上买鱼那天,二霞提前走了,在薛家河河坝上等到了湖南。二霞上穿碎花长袖褂子,下穿一条蓝色的裤子,脚上穿一双黑灯芯绒面子带扣袢的布鞋,一对小辫子梳得光溜溜的,打扮得漂漂亮亮;湖南上穿红汗衫,下穿一条灰卡其裤子,脚下穿双白球鞋,显得很精神。两人如两只小鸟,一路走一路说笑,欢快地到了徐桥镇,湖南在前面走,二霞在后面跟着,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人多挤掉了。来到集市的鱼摊上,二霞买了两条大鲫鱼和一条胖头鱼。两人进了百货商店,湖南买了把新口琴,他见二霞盯着柜台里的花尼龙袜子看得不眨眼,就叫她买一双,二霞赶紧走开了。路过照相馆,湖南说我还要照张相寄给姑姑,带着二霞进去了。湖南在那儿照,二霞站在一旁看。湖南照好了,来到她身边说,你也照一张。二霞红着脸摇摇头,不是不想照,是怕奶奶知道了。照相师傅是位中年人,忽然对他俩说,看我这里。湖南与二霞同时朝他望去。照相师傅瞬间将手中的气皮球一捏。湖南一怔,二霞还在嘻嘻地笑,湖南给了钱,开了票,与二霞出来了。湖南请二霞吃了一大碗馄饨,二霞担心鱼不新鲜了,急着回去。湖南随她了。两人兴致勃勃往回走。来到一棵大树下,二霞说走累了,坐在树荫下暴突的树根上,湖南将买的白皮甜瓜拿一只洗干净,两人分着吃。湖南说这树真大,二霞将辫子拿在手中看看,又甩到脑后,轻声说,大,也没树洞,我屋场西头老栗树的大树洞,躲在里面才好嬉呢。来到坝上,二霞指指一条岔道,湖南知趣地与她分开了。

夜里,湖南到二霞家来吹口琴,雪球问他哪买的,湖南张口正要说,二霞对他眨下眼。湖南见二霞在往木盆中的鱼身上抹盐,问她在哪儿买的。二霞没说,一旁的奶奶对他笑笑。湖南走了,不一会,二霞对奶奶说到堂嫂家去拿生姜,出了门,一箭跑到西头大栗树树洞旁嗯了下,树洞中伸出一只手将她拉了进去………

不用奶奶提醒,二霞心里有轻重,自己是说了婆家的姑娘,一定要守住身子,只要不破瓜,暗地里与湖南千好万好都不碍。

日子说到就到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奶奶对二霞交代,这餐饭得吃晚点,表示做饭的姑娘对婆家人有心,在厨房中忙碌的二霞点点头。苏木匠挑着担子与几个人来了。奶奶与二霞爸在堂屋陪客人嗑瓜子吃芝麻糖喝茶说话。半晌午了,奶奶干咳了几声。接到暗号,二霞将灶中的火点着了。该烧的烧,该焖的焖,冷盘也装好了,她拿着菜刀在砧板上不停地切菜。厨房有个后门,湖南忽然闯了进来。二霞忙停住刀,用下巴对他挥了下,湖南将一个方方的小纸袋对灶台上一放,扯身出去了。二霞也没看是啥,将小纸袋装进口袋,接着切菜。一桌丰盛的酒席摆了出来。吃喝时,客人们都赞誉二霞厨艺好,说得苏木匠一脸的喜悦。吃了饭,客人走了。苏木匠没走,他明天要带二霞到他家去。夜里,二霞在房里边打鞋底边陪苏木匠坐。苏木匠说一句,她嗯一下。嗯了七八下,屋背后忽然响起口琴声。苏木匠问谁吹的?二霞也不吱声。睡觉前,二霞脱衣服时,想到小纸袋,掏了出来。她见纸袋中有张照片,抽出来一瞧,居然是张她与湖南在一起的合影,这才晓得是照相的师傅躲着照的,看湖南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两人笑眯眯的样子,忍不住一笑,听见有脚步声,赶紧将照片藏在梳妆台抽屉中。奶奶过来交代她明日走婆要注意的事,二霞坐在床上静静听着……

翌日清早,二霞陪苏木匠走了。她执意要清早走,苏木匠只有顺着她。二霞刚出村口,就被在塘边担水的湖南望见了。二霞只顾低头一步接一步走,将拿着红包袱的苏木匠丢下一大截距离。翻了山岗,她回头一眺,湖南仍站在那儿傻望,心中不由得一酸,眼睛潮潮的。

苏木匠家有一排三明两暗金包银的瓦房,玻璃窗,条件不错。他下面的弟弟、妹妹都在念书。婆婆与二霞妈年纪差不多大,身体也好,婆大也是木匠,身体结实。二霞头次上门,自然受到贵宾待遇。奶奶交代了,她在婆家可住一夜,不住也行,看情况定。她心中虽牵挂着湖南,可苏木匠家盛情难却,这毕竟是未来的家,她决定住一夜。苏家屋场的人纷纷来看二霞,二霞缩在房中不出来。有位外号叫青皮的小伙子,是苏木匠的堂弟,非要二霞给他散烟。二霞散了。苏木匠拿出二霞做的新布鞋试脚,将鞋穿了,连连夸赞合脚合脚。他妈在一旁笑眯眯地说,用心做鞋,当然合脚了,将二霞的脸说得一片羞云。这一夜,二霞没睡着,眼直愣愣望窗外,巴不得早点天亮。天蒙蒙亮,二霞爬起来要急着回去,苏木匠妈好言相劝中午再走,二霞直摇头,她忙下挂面给二霞吃,二霞喝了两口面汤出来了。苏木匠送二霞,二霞让他送到村口,就让他回去了。

上了路,二霞一口气跑到湖南平时挑水的那口塘边,怕被别人瞧见了,躲在一蓬杂草后面。不一会,湖南担着水桶晃晃悠悠地来了。二霞真想一下子冲出去,对着他哭一场。见湖南担着水要走,她咳了声。湖南果然听见了,放下水桶跑过来。瞧二霞蹲在那儿,吃惊地问这么早,你咋在这?二霞刷的一下站起来,回了声,我咋就不能在这。湖南说昨天你不是到婆家去了?二霞说,去了,我就不能回来啊?湖南还要说什么,望见芋头伯在远处背筲箕来了,二霞忙撇下他从菜园那边回家了。

到家,见她这么早回来了,奶奶反感地说,我不是说了吗?你中午吃了饭回来,让男伢送一半路,再叫他回去,急匆匆跑回来,不是轻慢自己吗?二霞也不吭声,拿起扯草用的棍子走了。一起干活扯草时,二霞一直默默跟着湖南,湖南也不与她说话,只闷头扯草。夜里,湖南没到二霞家来,也没听见他在外面吹口琴。二霞将织布机织得一下一下的。夜里在床上,捏着那张照片看,看得眼泪汪汪的。

二霞正在睡梦中,奶奶将她喊起来了,要她跟自己走。狗伢的媳妇生孩子,请奶奶去。奶奶带着二霞去了。奶奶会接生,二霞在一旁替奶奶当帮手,婴儿顺产生下了。剪脐带时,奶奶将剪子放在炭火上烤烤,剪断了,奶奶用东西包好,对二霞说,婴儿身上的蒂巴,几天后会自然脱落。二霞看了很恶心,很恐惧,奶奶用眼神示意别怕,边替婴儿打包边教二霞。狗伢媳妇是生头胎,给婴儿喂奶时,奶奶又教二霞如何揉乳房。奶奶将狗伢媳妇的乳房揉揉,又叫二霞揉。揉了一气,奶奶叫狗伢叼着媳妇的乳头嗍,直到将乳汁嗍出来,不是亲眼所见,二霞还真不知道呢。这几天,奶奶没让二霞去做工,陪着她寸步不离。给婴儿洗三早了,奶奶替婴儿边洗边对二霞说,先洗右手,再洗左手,免得伢儿以后是左撇子。二霞问真的吗?奶奶说都这么言传的,不一定真。奶奶给狗伢媳妇洗澡,支派她坐在澡盆上熏热气,再慢慢撩水洗身子。水是用艾叶煎的,端午节时,孕妇家采来备着,扎成把,晒干了好用。奶奶告诉二霞,煎水时,汁水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淡了不管用,浓了有色痕,不好。将生伢的这一铺子事都做给二霞看了,奶奶对二霞说,见识见识,不见不识,以后到婆家生伢,万一遇见难处,自己就晓得弄了。二霞觉得奶奶说得对。

在学这些事时,二霞将湖南忘到一旁了。一起干活时,看见湖南,她的心才回来了。湖南问她红糖挂面好吃吗?二霞却悄悄问他,昨晚,你与雪球咋只照那么几只青蛙?湖南说照光了,哪有啊。二霞说,不照了,夜里咋不到稻场上去乘凉吹口琴。湖南笑了下。夜里,二霞捏把蒲扇要出去乘凉,奶奶说你要绣红兜兜。二霞答道,这么热,在家焖酱啊,秋风凉了再绣,扯腿出去了。

稻场上,乘凉的人一窝一窝的,二霞坐在堂嫂的竹凉床上,湖南来了,堂嫂听到他说话,将他喊来,叫他吹口琴听,湖南坐在一把竹椅上吹着,吹了两首歌,二霞起身说回去了。她走了,湖南也溜了。两人一个从东面一个从西面不约而同地来到大栗树树洞旁,二霞机警地伸手拉着湖南就跑,跑了好远,湖南问咋啦?二霞说洞里有人。两人躲在树影中偷看,好一会儿,先是毛女猫窜出来,接着又看见了根伢。二霞细着音说他俩好上了。湖南一把将她拉进怀中,二霞捧着湖南的嘴就亲,才亲住,就见附近路上有人打手电筒来了,吓得二霞推开湖南跑了……

陈家屋放电影了。天一擦黑,雪球、二霞、堂嫂结伴去了。二霞本打算叫湖南的,怕奶奶多心,没叫。到了放电影的地方,电影已经放了。放的影片是《龙江颂》,以前看过,没啥好看的。

换片子时,二霞伸头到处望。湖南望见她了,挤到她身边。人多也不好说活,湖南碰了下二霞的手,二霞将他的手捏住了。湖南用手指头在二霞的手心中搅搅,二霞捏住他的食指用了点力。两人在下面玩手正玩得开心,灯亮了,又换片子了。

湖南忽然被一位年轻人一把拉开,接着冲来两个小青年,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湖南就打。湖南喝叫干什么,干什么,凭什么打我?那年轻人喝叫,打的就是你!湖南顿时与三人厮打在一起。一旁的堂嫂大叫打架了,打架了!众人纷纷闪开了,二霞才看清是青皮与两个小伙子在打湖南。堂嫂问青皮凭什么打湖南?青皮嚷嚷他调戏我嫂子。堂嫂质问谁是你嫂子?青皮一把扯出二霞。二霞吓得周身发抖,堂嫂不认识青皮,扇了他一耳光,骂道,叫你胡说!青皮气得对堂嫂脸上就是一拳,二霞见状,哭着跑了。堂嫂挨了打,揪住青皮又抓又挠。湖南将一个小伙子打倒在地,跺了一脚。这时许多人上来,将他们拉开了。

堂嫂与湖南他们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到了二霞家,堂嫂与湖南被打得淌鼻血了,堂嫂在嚷嚷那人太要不得,奶奶问二霞咋回事。二霞吓得直发抖,战战兢兢地将情况说了,估计是苏木匠报复湖南的。瞧湖南的鼻子还在滴血,雪球找点纸让他塞住。这时,队长与堂嫂男人来了,堂嫂男人见堂客挨了打,嚷嚷带人撵到苏家屋去打那人。许多人闻讯都来了,都愤愤不平,湖南爸也来了。奶奶气得将桌子一拍,大声道,居然欺负到我罗家姑娘头上了,这还行!

队长看着奶奶,只要老人家一发话,马上就喊人去报仇。

奶奶拿起水烟筒抽了一会儿,对众人挥挥手,叫他们离开,留下队长、湖南爸与堂嫂男人一起商议这事。

第二天,奶奶带着队长、二霞、湖南、堂嫂等一班人去了苏家屋,堂嫂男人在队里还做好了准备,如果对方不赔礼道歉,罗家的人就去将对方揪出来死打一顿,罗家屋人比苏家屋人多,不怕打架。

奶奶领着一行人直接到了苏家屋的队长家,进去,朝太师椅上一坐,将桌子一拍,叫道,苏队长,出来!一起来的人站在她身边,苏队长正在猪圈喂猪,见了这架式,吓得忙问咋回事?奶奶将话说了,指着苏队长说,你去将苏木匠父子叫来!苏队长深知奶奶不好惹,赶紧跑去了。苏木匠父子来了,老苏木匠见了奶奶,叫了一声,亲家奶,你咋来了?苏木匠看二霞,二霞乌着脸,苏木匠赶紧朝奶奶解释说,昨晚打架的事,我听说了,我没去看电影。奶奶厉声说,你去给我将昨晚打架的人与他们的老子一起喊来,喊不来,今后别进我罗家的门!这话厉害,苏木匠父子俩去了。苏队长乘机泡茶散烟客客气气招待,奶奶也不领情。

片刻工夫,苏木匠父子将青皮与另外两个打架的年轻人与他们的父亲都带来了。青皮一见这架式,吓得腿发颤。奶奶如过堂般指着湖南阴着脸问青皮,是苏木匠叫你喊人打他的吗?青皮回答不是。奶奶追问,那你凭啥打他?青皮低着头不吭声。奶奶又逼问,是不是你扯出我家二霞,说他调戏二霞了?青皮还是不吭声。奶奶猛地将桌子一拍,桌上的茶碗被震得直动,吼道,说,你看见咋调戏的?不说,打断你的腿!青皮晓得这话重,吞吞吐吐说,我看他俩在一起,瞎说的,好找由头打架。奶奶抓起桌上的茶碗朝他脚底一摔,咆哮道,这泼屎的话,你也敢瞎说!二霞,给我扇他的嘴!二霞上去照青皮的脸噼啪扇了两耳光。挨了耳光,青皮父亲扑通朝奶奶一跪,一边磕头一边说都是我管教不严,给老人家磕头认罪,恳求原谅。他一跪,其他两人父亲也跪了。奶奶盯着青皮,青皮急忙跪下,奶奶又盯另外打架的两个年轻人,两人也跪了。奶奶压压火气,指着苏木匠又问青皮,是不是他上次与湖南打架了,支派你打湖南的?苏木匠赶紧朝奶奶一跪,说,上次磨面粉打架,我对他说了,真没叫他报复。奶奶瞪了他一眼,说,我没问你!青皮连连磕头说,堂兄真没叫,是我憋气找茬打架的。奶奶见事情的真相问清了,拿起桌上刚才苏队长敬的纸烟,在桌上颠了颠。苏队长掏出火柴划着火,给老人家点烟。奶奶喷出一口烟,对苏家的人说,你们打架的事,要处理,重要的是,你们要还我罗家姑娘的清白名声!苏队长点头哈腰地说,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奶奶看苏队长一眼,苏队长赶紧倒碗茶,双手捧给她。奶奶呷了一口,呸地一声吐在苏队长脚下。苏队长一怔,赶紧拿出细茶泡给老人家喝。喝着茶,奶奶当着众人的面将苏家赔礼的条件提出来了,一是青皮他们三人分别在罗家与苏家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上公开向二霞认错,赔礼道歉,还二霞清白名声;二是青皮他们三人打了湖南与堂嫂,赔一担稻与五斤肉给他俩;三是祸起苏木匠,苏家赔一份礼,照办了,以后罗苏两家和睦相处,再不许发生类似的事。苏家在场的人都答应照办。苏队长叫苏木匠去割肉打酒招待奶奶他们。这事获得了圆满处理,罗家屋的人都钦佩奶奶有威风。奶奶对二霞说,不将他们的邪气煞住,不让他们晓得罗家不是好惹的,以后你嫁过去了,有你受气的,记住,做人要有一身正气,不能被别人欺负。二霞钦佩奶奶真厉害。

奶奶这次发威风,也将二霞与湖南震住了。二霞越发清楚这辈子是苏木匠的堂客了,与湖南在一起时收敛了许多,湖南也尝到了辣味,不像原来那样天天到二霞家去了,与二霞在一起也不黏糊了,只是干活时相互看得眼发亮,堂嫂也不拿他俩开玩笑了。

闹了一场,苏木匠赔了礼,到二霞家来得更勤了。他抽空将湖南家的破床修整好了,也没要工钱。二霞见他对湖南态度变了,与他说话了,吃饭也往他碗中夹菜了。私下,他拉二霞的手,二霞随他拉,有次他抱了二霞,要亲嘴,二霞却推开了,好在他没强求。一起到镇上照相,二霞与他一起照了,照相的师傅愣着眼看她,她怕他问出来,哧溜一下跑了。夜里,苏木匠没回去,二霞在房中做鞋,苏木匠进去了,二霞对他笑笑。苏木匠凑近二霞,二霞偷瞥了镜中两人的头影一眼,感到自己与他也挺般配。苏木匠看见帐钩上挂的蚂蚱,取下来,对二霞说这东西扎得好,二霞本想一把夺下来不许他动,转念一想,没那样做,随口答道,堂嫂扎的,我觉得好玩,挂在这。苏木匠又挂好了,往二霞的床上一倒,说你这床真舒服,二霞试探着问道,哪有你家床舒服。苏木匠听出了话音,说,我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给我俩新床打得软软的,睡在上面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二霞相信他会将床打得很好,将铁盒中的饼干拿出来给他吃。

二霞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奶奶唱词中的任务仅剩下红兜兜还没绣好,其余的都完成了。二霞将自己关在房中专心绣着,绣乏了,就拿出与湖南在一起的合影看,来了精神,接着再绣,绣一针在心里念叨湖南一声。

媒婆到二霞家来了,是来商议送香火礼日子的。奶奶对二霞何时来月事了如指掌,一般七天就干净了,日子很准。奶奶对媒婆交代了要避开的日子。

魏裁缝到二霞家来了。奶奶给他根纸烟,自己捧着水烟筒咕噜咕噜抽着。魏裁缝的堂客是奶奶的侄女,沾着亲呢。魏裁缝四十来岁,驼驼的背,脸雪白干净,眼睛黑亮黑亮的,为人和善,替二霞量衣服尺寸时,规矩地勾着腰身,身子距二霞拉开一尺多远,量到胸部,手隔好远,量腰身时,虽箍着二霞,也不贴近。量好,他对二霞鞠了个躬。奶奶说,衣服做得合身不合身,就看你了。他连连说,放心,做得不合身,只要二霞妹子说一声,我抠下眼珠子给您老人家当泡踩。奶奶笑笑,叫二霞用手帕包几个鸡蛋让他带走了。

量好衣服尺寸,奶奶将二霞引到房中,轻声对她说,霞,打今日起,你别出这房门了。二霞晓得该守净月了,心中虽不慌,可关一个月啊,这意味着她在娘家再也见不到湖南了。奶奶笑眯眯说,一个月算啥呢,过去,刘家湾有位姑娘守了一年呢。二霞将脚一跺噘着嘴,晃着身子不高兴。奶奶哄她说,这是为你好。二霞盯着问啥好?到底啥好?奶奶在她耳旁诡秘地说,关了,破瓜时见红旺,男人喜欢你一辈子。二霞这才低下头不吱声了。奶奶老猫般蹑手蹑脚出去了,顺手将房门关了。

二霞望着关住的门背,听见外面有一个清脆的扣门鼻子的声响,身子一颤。奶奶将房门扣了,她无法偷着出去,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那把竹椅上,抬头望着屋脊上的明瓦。明瓦有四块。上面并排两块,隔几排瓦,又是并排两块,以前二霞白天待在房里总感到房中暗暗的,可此刻,她感到这四块明瓦很亮很亮………

二霞用剪刀在墙上划了道痕,坐在房中边绣红兜兜边想湖南。冬初,湖南与队里劳力一起到远处的水库工地上去了,不晓得何时才回来。临走前一天夜里,湖南来到树洞中,不一会儿,二霞来了。湖南问你咋晓得我在这?二霞将做的第一双千层底布鞋给了他,水底翻泡般说,带到工地上夜里穿,不能老穿球鞋。湖南接了鞋,低头站着,他晓得二霞与苏木匠领了结婚证。二霞默默陪他站,站得腿发麻,才亲亲他,离开了,苏木匠在房中等她呢,她撒谎到堂嫂家去有事的。

守到第二十天,下大雪了,到处一片白茫茫。夜里,二霞将红兜兜绣好了,正欣喜地在身上比画,忽然听见房顶上的瓦叮当一声,被东西打了下,一惊,难道湖南从工地上回来了?准是他回来了,她喊雪球过来,雪球说下这么大雪,他咋回来啊?二霞说,你去他家看看,问一下。雪球去了,二霞闭着双眼在心中祈求但愿是湖南回来了。门被敲响了,二霞忙丢下手中的针线,将门拉开一道缝,雪球点点头说你算得真准,他回来了。说罢,从门缝中塞给二霞一个纸包。二霞赶紧将门关好,在灯下打开,一看,是双花呢绒袜子,心揪得一缩一缩,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滚了下来。

不一会儿,屋后面响起了口琴声,二霞晓得湖南在屋背后,耸着耳朵听他吹,听着听着,泪下来了。湖南越吹,她抽泣得越伤心。听湖南吹了很久仍在吹,想到外面冰天雪地那么寒冷,她担心他冻坏了,在心中骂他太傻,望着织布机,来了点子,坐在机上,用呱嗒呱嗒的响声撵湖南。口琴不响了,二霞打算下来,口琴又响了,二霞怒火在胸中燃烧,再次呱嗒呱嗒着织布机。连续了几次,口琴声没了。二霞坐在织布机上,心想,湖南肯定回家了,一阵失落,忽然,口琴声又响了,这回吹的是“夜半三更哦,盼天明”这首歌,二霞会唱。湖南吹到一个地方,二霞应着歌声,将织布机呱嗒一下;吹到一个地方,她又呱嗒一下,与湖南的口琴合着拍。

如此反复了好几遍,一直守在门外的奶奶推门进来了。二霞见奶奶泪流满面,一把抱住奶奶哭喊道,奶奶。奶奶抹抹泪水说,要不,你出去与他见个面吧。二霞松开奶奶,步子迈开走了两步,转身将奶奶抱紧了,摇头说,不去,我不去啊。奶奶替她边抹眼泪边说,让他吹吧,湖南是真心对你好,他难过呢,唉,人之常情啊,在娘家做姑娘,有个相好的,一辈子不后悔。二霞说,奶奶,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哇的一下大哭起来。奶奶鼓励说,哭,使劲哭,到婆家再哭,就不是这滋味了,奶奶琢磨透了,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守净月,好比烧荒,在娘家将荒草一把火烧了,到婆家长出来的是新草,对男人更体贴。二霞点点头。口琴声吹了大半夜才停歇,二霞的泪水都哭干了,湖南走了很久很久,仍捏着与湖南的合影呆坐着。

奶奶又来了,她一把将照片藏好。奶奶将进入洞房中的事对二霞一一做了交代,说破瓜时,不能动,见红了,也不能吭声,忍着,随男人,婚后第三天,新娘子得下厨房动手做饭,做啥,就看你的心窍了。二霞嗯了声,心想这事难不倒她。

苏木匠香火礼来了。二霞晓得他来了,站在门背后听他与父亲说话,奶奶也坐在那儿。姑娘在娘家守净月,不能与男人见面,苏木匠晓得这规矩,中午吃了饭,走了。奶奶将门打开,将苏木匠送来的彩礼拿了进来。礼品有布料、毛线、衣服等等。那件水红色的衬衫,二霞很喜欢。奶奶看了那两套新衣服,夸魏裁缝的手艺果然好,又对二霞说,苏木匠请了手扶拖拉机来迎新娘子,二霞缄默着。

出嫁前的夜里,二霞忽然试到小肚子有点悠悠疼,估计提前来红了,忙对奶奶说了。奶奶对二霞说莫慌莫慌,我早有准备。前几天,奶奶将二霞姐夫叫来了,支派他去买最好的黑墨汁,姐夫问干啥用?奶奶没对他说,只是说要最好的。姐夫买来胡开明牌好墨锭,用水磨出浓浓的黑墨汁,装在一个小玻璃瓶中。奶奶将小玻璃瓶拿出来,倒一小盅给二霞,说喝黑墨汁能断住经血。二霞一喝,还好,不太苦,往嘴里包口红糖,担忧地问真行吗?奶奶回答行,自己喝过。堂嫂是伴娘,奶奶将这事对她说了,告诫过去后,对苏木匠的娘说说,告之新郎在洞房中多体贴,将小玻璃瓶交给堂嫂,奶奶叮嘱二霞洞房之夜睡前再喝一次。

房中只剩下二霞了,她将那张与湖南的合影用块布包好,藏进梳妆台后背墙洞中,将洞封严实了。

该洗百花浴了,将装花的袋子拿出来,奶奶用大锅烧了一锅开水,让二霞出来亲手将花瓣撒入锅中,用小火煎熬了一会儿,花的汁水出来了,水呈酱红色,香气逼人。奶奶烧了一大盆栗炭火放在房中,又将火桶搬来了,屋内暖烘烘的。二霞与妈将打豆腐用的大木桶抬进房,再用木盆将水打来倒入木桶。

堂嫂来替二霞洗澡了,二霞脱了衣服,赤裸裸地坐进大木桶。洗了几下,想到湖南替她采花瓣的情景,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她轻声问堂嫂,湖南呢?堂嫂说湖南到他姑姑家去了,过了年才回来。二霞叹了口气,不停地用毛巾擦洗身子。堂嫂劝她说,好一场,搁在心里,也不能太癫了,婆家到底是婆家,以后要过日子呢。二霞点点头。

洗了百花浴,二霞周身香喷喷的。堂嫂将红兜兜系在她身上,帮她穿好衣服。奶奶进来了,见堂嫂在给二霞穿花呢绒袜子,说不对啊,是红纱线袜子,怎么成花的了?二霞说你记错了,送的是一双红一双花,就穿这双。奶奶还是让二霞穿红的了。穿好衣服,二霞身上别说有多舒服了,妈妈这时端来一碗红枣挂面,给二霞吃。这是在娘家当姑娘吃的最后一顿饭,二霞吃得很慢很慢,湖南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

吃了挂面,奶奶让二霞坐在梳妆台前,替二霞开脸了。奶奶用三股线不停地绞二霞脸上的茸毛,不时往脸上扑香粉。将整个脸开好,奶奶替二霞将头发梳好了。二霞对着镜子一照,吓了一大跳,镜中那位圆圆的大白脸女人一点也不像自己了,泪水如珍珠般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奶奶、二霞妈、大姐、堂嫂都到房里来了,对着二霞放声大哭,二霞也使劲哭。哭得正热闹,外面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哭了嫁,新娘子该出门了,堂嫂将红盖头搭在二霞头上,二霞站起身子,将红盖头掀开一角,瞅了吊在帐钩上的蚂蚱一眼。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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