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维刚

夜里十点钟左右，二亮子从外边回到了家，他爸给他打亮了灯。

你又死哪去了？他爸问。

听马二讲平原枪声去了。

他能讲他爹个卵子。他爸说，你明天再回来晚了不给你开门.让你在外边站一宿。

死觉！啪！他爸闭了灯。

二亮子什么也没说，上了炕，摸黑脱了衣服，蒙上脑袋开始睡觉。二亮子怎么也睡不着。眼珠子在被窝里乱转，还一呼哧地喘，像被狼撵了一样。

二亮子中学毕业没考上高中，家里人很不满意。他爸天天骂他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一点也不知道用功，成天和孩棒子们在一起鬼混，耽误了学业。二亮子年龄还小，身板单薄，干不动重活。他爸说，今年先给你半年期限，在家养养身板，明年就给你套上夹板，让你去工程队干活，自己养活自己，家里不能养活你这个白吃饱。二亮子说，我明年还要去念书。他爸说你念什么书？你根本不是念书的料。你把胡子念白了，把学校念黄了，把老师们都给念死了，你也不能成才。

（一）

二亮子近几天总去马二家听平原枪声。马二的平原枪声讲得挺有意思，比看电视有意思。听讲的都是和二亮子一样的半大孩子。马二在屋里放一张高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茶杯。茶杯是老式的，给人的感觉像尿罐子。前来听讲的孩子们有的从家里给带一串葡萄，有的给几个梨，还有的给买一盒烟，都摆在桌子上。马二便开讲了。

啪！他先用木块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上回书说到……

马二有时站着讲，有时坐着讲，边讲边表演，在屋里走场。他的两只手在不停地比划，牙—呲，眼睛一瞪，讲得活灵活现，孩子们听得入迷了。他媳妇一边笑，一边拿斜眼溜他。

刚才，听完了平原枪声，孩子们都散伙了。

夜已经深了，村子里很静，月亮不明不暗，有些朦胧。二亮子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什么，二亮子觉得今天不对劲，有些瘆人。二亮子在悄悄地走，脚下没有一点声音。当他走到陈家超市时，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声音，二亮子停了下来。

声音是从陈家超市的门上发出来的，一个人正在撬超市的门。二亮子急忙躲在一棵大树下，树冠投下了一片很大的阴影。那个人推开了超市的门，进了屋子，又回身把门关上了。过了一阵子，那个人扛出了一个大纸箱子，悄悄地走进了一个胡同。那个人在轻轻地走，脚落地没有声。二亮子跟在后边，也轻轻地走，脚落地也没有声。那个人三拐两拐，拐到了一个房子的后门口，四处瞅了一阵子，便进了屋，关上了门。

二亮子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天，是二舅！

二亮子半夜没睡，到了后半夜，他推了他妈一下。

干嘛？他妈睡得迷迷糊糊的，没好气地问。

妈，我昨晚看见那个王木锨二舅，在陈家超市偷了一大纸壳箱子东西。二亮子说。

你死觉吧。二亮子他妈说完，转过身子又睡了。

二亮子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早上，家里人都起来了，二亮子还没起来，蒙着脑袋还在睡。

二亮子他爸他妈开始吃饭。

二亮子说王木锨昨晚偷了一大纸壳箱子东西，这能是真的吗？他妈往嘴里夹了一口菜，腮帮子鼓得老高。

净瞎扯，王木锨今天就要往家娶媳妇了，他乐都乐不过来，还能出来偷东西吗？二亮子爸说，他吱地抽下一口酒。

真的。二亮子把脑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说，我亲眼看见的。

行了行了，你别瞎说了，你怕是看差眼了。二亮子爸说，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了，让王木锨知道了，他能把你砸死。

反正我看见了。二亮子说。

你把嘴闭上，再胡说我把你掐死。二亮子他妈狠狠地夹了他一眼。

（二）

王木锨脸盘子很宽，脑袋很扁，是长方形的。像村里人打场用的木锨，人们便给他起个名字叫王木锨。他的真名叫王富贵，已经没有人叫了。王木锨四十多岁，是村子里的老光棍。王木锨一身懒肉，爱喝酒，脸蛋子常喝得通红，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既不能看摊也不能创业。他是独子。老人给他攒的那些家业都被他败光了。最近二长条子从内蒙古领来了一个女人，长得挺好看，亲自送到了王木锨家，王木锨一眼就看中了。女人说她也看中了王木锨，说王木锨长得英俊，潇洒，健壮，有男子汉气魄，愿意与王木锨结为百年好合。王木锨乐得一身胖肉乱颤，还给了二长条子一笔钱作为赏钱。村里人说这么大岁数了还娶了美如天仙的媳妇，真是喜从天降。也有人私下里说，王木锨弄家来的这个女人是酒店的三陪小姐。

王木锨多年没什么事了，村里的礼也没少随，村里的人都说，王木锨结婚，一定得去捧场。

今天是王木锨结婚的日子。

吃完了早饭，二亮子他爸就开始梳洗打扮了。他先是刮胡子，刮得很认真。刮完了胡子，又换了新衣服，二亮子妈还给往身上喷香水。二亮子爸还对着镜子前后左右不停地照，他要去参加王木锨的婚礼。他和王木锨沾点偏亲，王木锨是他的叔伯小舅子，他得早点去，帮着张罗张罗。

二亮子他爸路过陈家超市时，见门前围了不少的人。还有一辆警车。二亮子他爸心里一沉，急忙围了上去。警察们在院子里出出进进。

一个警察和老陈头小声唠着，不停地在本上记着。一位女警察拿着相机在不停地拍照。

咳，咱们两口子昨晚去了小霞家了，只去了一宿，店里就被盗了，钱和东西丢了不少。咱们昨晚走得挺晚，是从后门走的，谁也不知道，可还是被人偷了。老陈头对围观的人说。

二亮子爸悄悄躲在人群里，他想起了二亮子的话，心里开始突突，脸上开始冒汗。二亮子爸没再往下看，悄悄地溜了。他一口气跑回家，二亮子还在睡。他一下子揭去了二亮子头上的被，压着嗓子问，你看见王木锨偷东西了？

看见了。二亮子揉了一下眼睛。

你看准了吗？

看准了？

都谁看见了？

就我一个人。二亮子又拿被子盖上了脑袋。“嗖”的一下，他爸一下子将被子揭了下去。警察已经来了，还有两条大狼狗。二亮子爸说，超市门前人山人海。我告诉你，这事千万不能对别人说，你听到了吗？

二亮子坐了起来，眼皮耷拉着。

二亮子爸小声说，王木锨跟咱家有偏亲，是你的叔伯舅舅，就是你妈的叔伯弟弟，亲戚不远。他今天就要娶媳妇了，他好不容易搞家来个媳妇，要是被抓去了，婚就结不成了，你千万不能说，你听到了吗？

二亮子答应了一声。

二亮子爸走了，去王木锨家随礼去了。临走时偷偷地告诉二亮子妈，把门关上，不让二亮子出去，拉屎撒尿也在屋里。

二亮子爸想，王木锨今天结婚，全村人都会随礼，男女老少欢聚一堂，举杯共饮，听说还有歌手演唱，是非常热闹的场面。如果王木锨被抓走了，村里将会乱套，办置那些吃喝怎么办？

二亮子他爸再次来到超市门前，大部分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还在交头接耳地议论。

（三）

九点以后，王木锨的婚礼开始了。天气很好，太阳很亮，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院子里彩旗飘扬，扩音机里反复地唱着宋祖英的好日子。王木锨身穿蓝色的西服，脖子上戴一条红领带，头发焗了油，锃明瓦亮。新媳妇身穿白色婚纱，脖子上戴一个大金项链。王木锨和媳妇拜了天地，还手挽手喝了交杯酒。王木锨又笑了，笑得很甜，很阳光灿烂，脸蛋子上不知擦了什么化妆品，显得很白很胖，细皮嫩肉，像白面馒头。

二亮子他爸坐在下边，躲在一个角落里。他两眼直直地盯着王木锨。他想王木锨今天结婚，头天晚上还能出来偷东西吗？

酒席开始了，院子里一片欢笑声，碰杯声，还有大人孩子们的吵闹声。

慢慢地喝，大家都慢慢地喝。王木锨领着媳妇挨桌给大家敬酒。

二亮子他爸一边慢慢地喝酒，一边偷偷瞅着王木锨。他觉得王木锨今天确实不一样，老是发愣，还偷偷地四处窥望。

婚后的几天，王木锨家的大门始终紧闭，王木锨始终没出门。有人说，王木锨和媳妇粘到一块儿去了，揭不开了。

警察们在村里查了一阵子，没查出什么结果。

孩子们照旧听马二讲平原枪声，只是少了二亮子，马二给二亮子捎了好几回信，二亮子也没去。

王木锨婚后是幸福的。过了些日子，王木锨在村子里出现了。他除了每天在村子里溜达一阵子外，就和媳妇成双成对地在河边的小树林里唠嗑，散步。两口子还时常坐车去城里旅游。

村子里的风声停息了，案子没人查了，好像一切事情都过去了。

几天后治保主任把马二找到了村部。治保主任对马二说，谁叫你在家乱讲评书？你这是放毒，深更半夜闹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

怎么能说是放毒呢？我这是丰富百姓文化生活。马二说。

治保主任说，案发那天晚上，你在家讲平原枪声，都有谁在场？

马二说，不几个人，我也记不清了。怎么，我讲平原枪声犯法吗？马二对治保主任很不满意。

我没说你犯法，我是问你都谁在场听评书了。

就是几个孩棒子。于是，马二就把几个听评书的名单列了出来。治保主任让他把那几个人找到了村部。

人都到齐了，治保主任便开始训话。

治保主任说，村里发生了盗窃案，你们可能知道了，文明村评不上了。案发的那天晚上，你们听完了平原枪声，回家的路上看见了什么没有？

大伙都说什么也没看见，二亮子也说什么也没看见。

治保主任说，你们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说出来。当面不好说，个别找我说也可以，我会保密的。另外，检举揭发有功，知情不举犯罪。

从村部屋里出来马二就说，没想到讲平原枪声还讲沾包了，和案子牵扯上了。咱村这个治保主任不是什么好人，乱怀疑。

马二的平原枪声不讲了。他说先停停，等案子破了再讲；越到后边越精彩。

二亮子回到家，家里人立时关上了门，把他围了起来。治保主任跟你怎么说的？二亮子他妈问。二亮子把经过说了一遍。二亮子他爸说，刀按脖子也不能说，听到了吗？不论谁问都一口咬定，咱什么也没看见，听到了吗？

二亮子点了点头。

家里的人把二亮子看起来了，让他到山上挖药材。药材挺贵。二亮子妈说，早点让他挖药材就好了，不该在家闲逛。又说，都怪马二，讲什么破平原枪声，不讲平原枪声，二亮子那天晚上就不能碰上王木锨，咱也不用成天地提心吊胆。

咱那个小舅子也确实不是人。二亮子爸说，结婚是大喜日子，他还出来偷东西。

二亮子时常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想起了马二讲平原枪声的夜晚，想起治保主任找他说话的场面，二亮子变瘦了。二亮子有了精神负担，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四）

下学期开学了，在二亮子的一再要求下，爹妈终于同意他去念书了。

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王木锨就起来了。他刚要去开大门，就看见地下有一张字条。他哈腰捡了起来，打开一看，便惊呆了，纸条是这样写的：

你在老陈家超市偷东西时被我看见了，你赶紧把东西送回去，我给你保密。你要不送回去，我就让派出所抓你。

王木锨立时傻眼了，脸上毫无血色，他有点懵了，天啊，这纸条是谁写的。

讹诈，纯属是讹诈，王木锨想。也不对，他怎么能偏偏讹诈到我头上？

王木锨害怕了，他想到了后果，因为按他偷的东西作价，肯定要被判刑。回到屋里，他一头拱到炕上。

这一天，王木锨无精打采。他有时干点活，有时愣愣地站在那里。妈的，这事已经过去了，现在又揪起来了。王木锨要气死了，这条子是谁写的？王木锨脑瓜子生痛，怎么也想不起来。

王木锨成天地魂不守舍。这期间王木锨又接到了第二张条子，限他三天时间把东西送回去，他更害怕了。

这天，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王木锨悄悄来到了陈家超市。王木锨敲了几下超市的门，报上了王木锨的姓名，里边才开了门。王木锨一下子闪了进去，随后便把门关上了。王木锨四处瞅了一阵，确定屋里没有其他人，便悄悄地坐在老陈头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很激动的口气说，二叔，我告诉你一个特大喜讯，偷你东西的人被我调查出来了。

真的么？老陈头问，真的，王木锨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调查出来，他到咱家又是哭，又是磕头，让我帮他保密。说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子儿女。他还养猪，养羊有产业，他还想当村长，让人知道他就完了。看在本乡本土的份上，你就别问是谁了，他偷的东西，已经卖了，今天让我把钱给你送来。说完，王木锨把一沓钱塞进了老陈头的被子里。

此时，老陈头激动得要流泪，他两眼直直地看着王木锨，眼珠子很亮。富贵，老陈头哭了，说，这事办得太好了，让我怎么感谢你呢？丢的这些东西，我半年也赚不回来，真是太感谢你了。老陈头哭了，老太太哭了，两口子一起给王木锨做揖。

都是一个堡子住着，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是个软心肠的人，谁家有事我也不能瞅笑声。我还是那句话，这事千万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他也是头脑发热，一时糊涂。我最后告诉你们一句，这个人是谁你们千万不要问。

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你放心吧。东西找回来了，我还问什么，话到我这里就烂肚子里了，老陈头说。

王木锨走了，走在漆黑的夜里。王木锨心乱如麻，妈的，这条子到底是谁写的？这点破东西偷的，扯扯了这么长时间。

（五）

老陈头乐了，丢的东西找回来了，老陈头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第二天他特意换了一件新衣服，早早去了派出所。他想，派出所为了他的案子忙上忙下，费了不少劲，操了不少心。现在案子不攻自破，得让他们跟着乐一乐。他到了派出所，告诉派出所的同志，案子不用你们破了，我侄王木锨已经把案子破了，偷东西的人已经到王木锨那儿认了错，偷的东西已经给我返钱了，这事我也不再追究了。那人毕竟是初犯，我得替他保留名誉，你们给王木锨记功，让他上电视。

你知不知道偷东西的人是谁，警察问。我不知道，是王木锨把钱给我追回来了，他没告诉我，也不让我说。我的东西已经找回来了，我也就不问了。

你回去让王木锨来一趟，警察说。

好，好！我回去让王木锨来一趟，老陈头说。

老陈头没敢含糊，出了派出所，一路小跑来到王木锨家。

王木锨的脸色很不好，有些发黄，一脸的愁容。他不光是被人发现了偷东西，而且媳妇也跑了。

媳妇前几天回娘家串门去了，说是第五天回来，现在十几天了还没回来，临走还拿走了不少钱，金银首饰全拿走了。王木锨明白了，媳妇跑了，他被二长条子骗了。他想找到二长条子，把他揍一顿，二长条子早已没了踪影。王木锨整天着急上火，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这时王木锨正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沓子照片，在不停地看。那是他结婚时和媳妇的合影。媳妇长得真好，天天缠着他。他看见照片上的媳妇，媳妇在一个劲笑，现在看来他觉得媳妇太瘆人了。妈的，要不是为了娶这个媳妇，哪能深更半夜地出去偷东西。他觉得那天晚上出去偷东西是最安全的，谁也想不到第二天就要做新郎的人，头天晚上还能出去偷东西，可还是被人看见了，唉，别扭透了，

老陈头进了院子里，便高兴地喊了一声，富贵！

王木锨被吓了一跳，他一个高蹦了起来，你干嘛大声小气的？王木锨急皮酸脸地说。

富贵，我到派出所给你请功去了，说你把案子破了，他们说让你去一趟。

你说什么？你去派出所了？王木锨两眼瞪得溜圆，说不出一句话。半天，手指老陈头大骂，你个老东西，你死了得了，活个什么劲，我不是告诉你了，跟谁也不能说吗？

你看你，还跟我急了，告诉派出所怕什么？老陈头说。

得了得了得了！王木锨把手里的照片撕得粉碎，啪的一下扔在老陈头的脸上。

老陈头被打懵了。

你快点儿给我滚，回家上吊去，我永远不想见到你。

老陈头被王木锨连推带搡，推到了大门外，王木锨把大门插上了。

妈的，这点东西偷得窝囊死了。王木锨想；去不去派出所？去了我该怎么说？这个老陈头，他怎么不死了。王木锨急三火四收拾东西，他准备逃跑。

马二还在村里讲平原枪声，他说越到后边越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