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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相缚

2014-06-29陶青林

清明 2014年4期
关键词:黑炭婶子叔叔

陶青林

蛇相缚

陶青林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巷子里传来,“啪嗒”、“啪嗒”、“啪嗒”,踩得人心慌,紧接着,又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喊叫,黑炭,你别跑!黑炭你等等我啊……

脚步声更急、更乱了,村人纷纷冲出了院门奔向那巷子,旋即就眼睁睁地看着黑炭裸露着下身,仅穿着一条碎花裤衩,头裹着被揉成一团的长裤,像大白天看见了鬼似的一路狂奔。黑炭生怕头顶上的裤子掉下来,双手环扣在头部紧紧护着。由于双手不能摆动,狂奔的黑炭一路跑得东倒西歪。在黑炭身后追赶的是他婶子。女人披头散发,乱发中飘过一张惨白的脸,也是一脸惊慌。紧追在婶子后面的,是年近七十的奶奶,她实在跑不动了,一只手撑在巷子的墙壁上,右手摸着胸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黑炭呃……他婶子哎——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一村的人都感到不对头,日怪咧,日怪咧,这狗娘养的黑炭怎么啦?

这黑炭,名叫陈小树,跟奶奶住在一起。他父母,还有叔叔都在广东打工。这会儿,不知何故,一家三代,像丢了魂儿似的一路追赶着。

黑炭拐一个弯,不见了踪影。婶子追不上,索性停了下来。婆婆喘着粗气问,黑炭怎么了?婶子这才想起,婆婆是啥时候从哪里跑出来的?婶子心里不安地看着不远处的婆婆。

有人见过这种阵势,知道黑炭触了霉运,便围上来问,黑炭撞到“蛇相缚”了?

婶子没有吭声,默默地看着婆婆走过来。

婆婆吃惊地问,“蛇相缚”?你们说黑炭看到了“蛇相缚”?

村里有这样一种说法,两条蛇缠绕在一起做那种事,就叫“蛇相缚”,谁要是看到“蛇相缚”那就会走霉运,病痛灾难会折磨到至少要脱一层皮,看到的人得打死这对鬼混的蛇,如果打不死,那就得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顶在头上跑回家,才有可能避凶化吉。

奶奶没有看到黑炭是顶着裤子跑的。奶奶不安地问婶子,他在哪看到的?

婶子犹豫了一下,说,刚才就在我家的花地里。

花地里?人们都很奇怪。

是的,婶子肯定地说,刚才黑炭亲口跟我说是在花地里。

奶奶心里更急了,忙往家里跑。很久没有人撞到蛇相缚了,人们非常好奇,纷纷跟在后面,去黑炭家看热闹。

一路上,黑炭哭丧着脸,顶着裤子,狂奔不止。他的两条长腿很瘦,狂跑的样子像一只逃命的驼鸟。黑炭不吭一声,不管不顾地狂跑回家,用胳膊撞开虚掩的院门,“噔噔噔”地蹿上二楼自己的房间,把头上的裤子丢在地板上,整个身子僵硬地倒在床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奶奶上到二楼时,黑炭早已泪流满面,湿了大半块枕巾了。见到奶奶,还有尾随在奶奶身后的一大帮人,黑炭恐慌无助地抱着奶奶再次痛哭起来。奶奶安慰说,别哭,别哭,顶着裤子回家就没事了。

黑炭,你说你是在我家花地里撞到的吧?婶子抢着对黑炭说了一句,然后又调转头,对众人说,好奇怪的,我刚刚在花地摘了一些花送回房间,黑炭进来看花时,他就看到那对蛇了。奶奶看一眼黑炭,然后又看一眼婶子,一脸紧张的表情。奶奶说,要是把那对蛇打死,把霉头灭了就放心了。黑炭是想要打死那两条蛇的,婶子接腔说,等他拿起石头要砸蛇时,那蛇就不见了……婶子说到这里,又把脸转向黑炭问道,黑炭,你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黑炭抬起头,看了婶子一眼,张嘴想说什么,却止住了。黑灰抱着奶奶再次哭了起来。

这“蛇相缚”,把黑炭吓呆了。

……村里同龄人大都出去打工了,黑炭今年16岁,刚刚初中毕业,原本要去广东打工的,却因身份证没办下来,只得待在家里等。中午,他路过婶子家敞开的院门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花香。黑炭想,花香都飘到院外来了,婶子家的月月红肯定开得正旺,便一步跨进了院门。

婶子家静悄悄的。婶子是一个精致、讲究的女人,虽然家里只住着她一人,少了人气,但仍然收拾得一尘不染,门窗桌椅擦得很光亮,处处透着蓬勃的生活气息。进了庭院,黑炭第一眼就看到那块爬满月月红的花地。粉红、淡黄、纯白的花朵儿簇拥着,在夏日阳光里,争奇斗艳。黑炭喜欢月月红,同学玉娟也喜欢。学校教师住宅楼前的三个花坛,种的全是月月红。花开期间,黑炭有意无意都会绕道路过这三个花坛,为的就是要看看这里的花。有好几次碰上玉娟也在,黑炭才知道玉娟也喜欢月月红。玉娟长得很漂亮,像月季花那样好看。黑炭常常躲在不远处,偷偷看花丛中的玉娟,看着看着,玉娟就幻化成一位花仙子,一颦一笑,都是那么魂牵梦绕。

要是能与玉娟一起赏花,那该多好!黑炭心里暗暗地想。

婶子也喜欢月月红。听说,婶子与叔叔结婚时,开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要求叔叔在新房窗外种一地月月红。叔叔那个时代,结婚的女方时兴要“三金”:金手镯、金戒指、金项链。在新房窗外种一地月月红那太容易了。叔叔立即将自己的睡房装饰成新房,把窗外的那块菜地辟成花地,种满了月月红。从此,每到花开季节,叔婶的睡房、庭院里,弥满了花香。婶子和叔叔睡在花丛旁,生活在花香里,把日子过得要多浪漫有多浪漫。

这块花地,似乎刚刚有人来过,有的花朵被沿腰掐断,只留下半截残枝条萎缩在那里。黑炭想,是哪个缺德鬼把这么好的花摘走了!

不知不觉中,黑炭来到婶子睡房的窗户下。火热的阳光下,花朵儿微卷着边,蔫蔫的,像疲倦的人一样恹恹入睡,这夏天的月月红,还是早晨凉爽时,盛开得精气神儿足些。

突然,有异响声从窗户里面飘了出来。刚开始,不太真切,竖着耳朵,终于听清了,似乎是有人很痛苦,在断断续续的呻吟,中间还夹杂着另外一个“哼哧哼哧”的气喘声。黑炭觉得好奇怪,忍不住踮着脚尖往窗户里面看。房间里,婶子的梳妆台上放了一束月月红。原来,花地里的月月红是被婶子摘到房间去了。再看过去,床上有一对脱得精光的男女,紧紧地扭在一起,男的躺在床上,看不清脸,婶子闭着双眼,仰着头,披着发,骑在那个男人的身上,醉生梦死似的……那痛苦的呻吟和“哼哧哼哧”的气喘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黑炭虽然没经历过男女之事,但明白这是在做什么。很多的小说里,都有类似的描写,也经常能在电视电影里看到这种镜头。可是,这种场景一旦真实发生在眼前时,黑炭一下子受了惊吓,立即缩回头来。他紧张得浑身发抖,背倚靠着墙,瑟缩在墙根下。许久,又觉得好奇,男人和女人做那事时,怎么会是那副要生要死的样子?那样脱光衣服,像打架一样地扭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黑炭想再看个究竟,却又不敢。他知道,撞到男人与女人做那码事时也是很倒霉的,也叫撞到“蛇相缚”。唉,自己真不该去看婶子的窗户。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个惊讶的声音传过来,黑炭,你、你在干什么?

循声看过去,原来是婶子站在花地外的庭院里,脸上露着惊慌。

黑炭一紧张,脱口而出说,蛇、蛇相缚……

什么?蛇相缚?婶子吃了一惊,你说你看到了蛇相缚?

没、没有……黑炭赶紧回答,像做错事一样,低着头,不敢看婶子。

婶子不相信地问,你真的看到蛇相缚了?

喔……真的看、看到了,那两条蛇,像、像两条麻花那样缠拧着,等我找来石头想砸时,它们就、就不见了……说完,黑炭从地里捡起一块足有三四斤重的石头,装着要砸蛇的样子。

那蛇会不会跑到院子别的地方去了?婶子说完,便拿起一根木棍,带着黑炭在庭院里搜寻起来。搜遍了角角落落都没有蛇的踪影。

难道跑到我房间去了?婶子问黑炭。

找不到算了。黑炭心事重重地说。

不行,说不定躲到我睡房去了,找到了一定要打死它们。婶子带着黑炭进了房间认真搜寻起来。在房间,黑炭看到,梳妆台上的那束月月红还在,先前散乱的床已收拾得很整洁,还盖了一张浅红的被单。黑炭的脑里突地冒出赤身裸体的婶子骑在一个男人身上的画面来。

婶子问,看到什么了吗?

黑炭的脸立即红了,慌忙说,肯定逃跑了……

什么逃跑了?婶子紧张地问。

蛇啊,我说的是那两条蛇……黑炭赶紧回答。

黑炭停止搜索,转身出了睡房。来到庭院,他觉得闷热无比。

婶子说,你回去吧,——我房间什么都没有的。

黑炭确实想回去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头顶着裤子回家才对。想到这里,他立即把裤子脱下来,揉成一团顶在头上,穿着条碎花裤衩,迈过婶子家院门,飞快地往家里跑。

婶子看起来很慌乱。她见黑炭顶着裤子往家里跑,便紧跟着追了出去……

黑炭心里非常难过。

十几年了,黑炭觉得,婶子是最美丽最贤惠最慈善最温柔可爱的女人,是位高不可攀、人人都要仰望的女人,是他心目中的一位女神。可是,女神居然与人“蛇相缚”了。

婶子很漂亮。樱桃小嘴,明眸皓齿,一说话脸就带笑,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更让黑炭看得心都飘了起来。在黑炭这位16岁的少年记忆里,婶子是最重要的一个人。

黑炭记得很清楚,婶子与叔叔结婚那晚,自己才四岁,什么都不懂,居然跟他们共度了一个难忘的新婚之夜。那天,婶子打扮得非常漂亮,黑炭缠着婶子非要她抱不可;到晚上时,还撒娇要睡婶子的新床。奶奶高兴得不得了,认为讨了好彩头会再添个胖孙子,便极力赞同黑炭也睡新床。那晚,黑炭挤在叔叔与婶子中间,有一种很深的被父母宠爱了的感觉。黑炭的爸妈一直在外打工,一家人聚少离多,能睡在爸妈中间,那是幼小的黑炭心里的梦想。婶子的新床有一股香味,黑炭非常兴奋,在被窝里钻来钻去睡不着。婶子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和乳罩,那对大乳房挤在乳罩里,随着她的说笑声一颤一颤的,黑炭很好奇,禁不住用手去摸。婶子很害羞,把黑炭的小手拿开了。黑炭说,我要摸摸,婶婶的比我妈妈的要香。叔叔笑了起来,说,你这小王八蛋,这东西不能乱摸的。黑炭没得摸,便哭了起来。好了好了,叔叔又笑了起来,我让你这臭小子一马,想摸就摸吧。黑炭高兴极了,藕节似的小手迅速贴紧婶子的雪白的乳房。婶婶刮着黑炭的鼻子说,你小子真坏。摸了一会儿,黑炭盯着婶子那樱桃似的乳头,嘴角嚅动了几下。叔叔看在了眼里,说,臭小子,你别得寸进尺啊。婶子知道黑炭只吃了三个月的奶,嫂子就出去打工了,女人那种与生俱来的母爱突然漫遍了她的全身。婶子把乳头塞进黑炭的嘴里,说,吃吧,你这可怜的孩子。叔叔哈哈笑着说,臭小子,我媳妇的便宜被你占完啦。

那晚,黑炭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时,叔叔与婶子早已起床了。婶子在帮黑炭穿衣服时,她那一肩柔顺光滑的头发,轻轻地拂在黑炭的脸上,痒痒的。黑炭又闻到婶子昨晚被窝里的那股香味,黑炭还看到婶子的脸红扑扑的,他开心地在婶子脸上“噗”地亲了几口。婶子满腔怜爱地抱着黑炭,在他胖嘟嘟的脸上也亲了好几下。一旁的奶奶见了,眉开眼笑地说,明年准会生个胖小子。第二年,婶子真的生了堂弟陈小苗。

还有,婶子的一头秀发,常常让黑炭看得出神。婶子一脑头发又黑又亮,具有丝质的光润,披在肩上,走起路来富有弹性地飘动着,犹如黑色瀑布悬垂于半空。这黑色瀑布里,不知藏了多少少年黑炭的心事。

两年前,村里女人时兴一种叫“一片云”的短头发,头发被打理得蓬蓬松松的,顶在头上,就像一片云一样飘浮,是一种很有韵味的发型。婶子的一头乌发被剪下来了,放在睡房里。头发可以卖钱,收头发的人每隔几个月就会上门来买。黑炭从学校回来,看到婶子留了一片云,心里很伤感。他没想到,婶子为了一片云,会把一头飘逸的长发给剪了。那天下午,他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静静地待在窗前,看阳光,看落日,看星星,还有月亮。后来,黑炭把婶子的那束头发偷了出来,并拿到了学校,藏在枕头底下,心里烦时,伤感时,孤独时,就拿出来看。扶摸着这束柔软光亮的头发,黑炭的心里便会慢慢地安静踏实下来。初三时,学习压力大,黑炭睡不着觉,每晚要把婶子那束头发紧紧地抱在胸口,才能入睡。这束头发陪伴着黑炭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

真想不通,婶子会与人“蛇相缚”。

这“蛇相缚”像块石头,把黑炭的心事砸碎了。眼前晃着的总是“蛇相缚”的场面,挥之不去。黑炭已打开睁在心底里的那只眼睛了,他看到婶子在轻轻坠落,轻得像一粒粒灰尘,落在家门口,让家门蒙上了羞耻;觉得婶子像冰雕一样,在这个夏天的阳光下瞬间融化掉了,成了一滩污水,令人生厌,让人恶心。

黑炭有一种美梦惊醒后的失落,甚至还有一丝惶恐。

你真的看到蛇相缚了?

在你婶子家的花地里看到的?

奶奶不相信黑炭看到了“蛇相缚”,奶奶那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满腹疑虑。

但“蛇相缚”的事,在村子里传开了。很多人见到黑炭,都绕道走,怕沾上他的霉运。也有人不怕,缠着他问蛇是怎么个“相缚”法?黑炭稀里糊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被问急了就说,根本没看到过。黑炭一时说看到,一时又说没看到,又加之村里还从来没发生过蛇在家里“相缚”的事,这起“蛇相缚”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就连奶奶也找黑炭问了一遍又一遍。

当时,真的有两条蛇,在花地里缠在一起……黑炭每次都这样回答奶奶。

人的那码事也叫“蛇相缚”。奶奶似乎在提醒什么。

黑炭问,那码事是什么事?

有时,黑炭也会这样反问奶奶,人为什么不能碰上“蛇相缚”?

此时的奶奶,已失去了耐性,气咻咻地说,你问老祖宗去!

该怎么办?黑炭心神不宁。

黑炭大部分时间躲在睡房里。他怕人们问他蛇是怎么相缚的。他不能说出“蛇相缚”的真相,他不忍心把婶子毁掉。是的,那么美丽的婶子,怎么能毁掉?只要自己不说,婶子就不会毁掉的。坐在睡房的窗口,黑炭能看到外面苍白的天空。天空里没有鸟掠过,也看不到树叶飘零,更不见云彩流动。天空是空的,黑炭的心也是空的。

可是,接连几天,黑炭从梦中惊醒后,就失眠了。

这些梦,虽然有着不同的开始,最后却以同样的一个情景,把他从梦中惊醒。梦中,黑炭总是看到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在床上缠绕着,那男的很模糊,看不清是谁。而女人的脸面,看着看着,慢慢变成了婶子。然后,婶子在醉生梦死的呻吟声中,发现有人在偷看,这个偷看的人正是黑炭自己。每到这里,黑炭便惊醒过来。醒来后,浑身汗淋淋的。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黑炭很后悔那天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婶子怎么会有野男人呢?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感已悄然积满了黑炭的内心,并在不断膨胀,如一只被激怒的黑鹰,双翅扑打着他的胸腔,让他愤懑不已。是的,这会是怎么样的一个野男人,居然能把婶子骗上床?

一定要查出这个可恶的男人来!

怎么查?

守在婶子家周围,不信查不到蛛丝马迹!

第二天,黑炭行动起来。刚开始,在白天守,守了好几天,没查出半点迹象。婶子天天忙农活儿,在家里出出进进的,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后来,改在晚上。晚上风高夜黑,黑炭躲在角落里,更方便安全地监视婶子。守了几个晚上后,仍然没守出个名堂来。再后来,黑炭学乖了,天一落黑,就上床睡觉,到十点左右大家都入睡后,才偷偷起床,溜到婶子家附近,守到深夜一点多钟,然后才回家。

没发现婶子问题,却发现婶子隔壁的凤英婶不正常。

凤英是历实叔的老婆,长得比较漂亮。

凤英婶第一次上历实叔家“看门儿”时,黑炭正在读小学四年级。那天,他刚好放学回家从历实叔家门口路过。凤英婶看见黑炭背着书包走过来,还以为是历实家的亲戚,便远远地朝着黑炭笑。黑炭也不知道凤英婶是谁,只觉得她笑起来甜甜的,特别好看。结婚闹洞房那晚,黑炭也去了。黑炭挤在人群中,跟着同伴瞎起哄。当闹到要历实叔与凤英婶咬吊在线上的苹果时,凤英婶很害羞,她那忸怩的样子,让小孩们更起劲,狠力推他俩“亲嘴”。黑炭在凤英婶身后推她的腰,觉得这腰好细好软,接着推她丰满微翘的屁股,觉得这屁股好柔嫩好有弹性,再近距离闻着凤英婶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黑炭突然好想抱一下她,真的好想好想,但他最终还是不敢。从此以后,黑炭每次碰见凤英婶,脸上就微微地发热,眼睛一直不敢看她。

那晚,黑炭躲在婶子家前面的牛栏屋的三楼上。牛栏屋的三楼是用来放稻草的,那些稻草早用完了,黑炭趴在木板上死死地盯着下面。婶子家与凤英婶家都在黑炭的眼皮底下。这里位置高,风大,阵阵夜风吹来,很是凉爽。

黑炭以为,这晚又会一无所获,他放松了警惕,躺在木板上,居然在凉爽的夜风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深夜,村里人家都已熄灯入睡了。四周寂静无声,天上的月亮在云朵中穿行。楼下婶子家,没有一个窗户亮着灯,她早该睡了。黑炭无心再守了,便下到牛栏屋二楼。这时,突然看到凤英婶家的窗户亮了一下灯,半分钟后又关了。待下到一楼时,突然听到凤英婶家的木门“吱呀”叫了一声。黑炭看过去,只见木门开了一道缝,许久,门缝里才探出一个头来,是凤英婶。她非常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异样,就把头缩了回去。几秒钟后,门缝里探出另一张头来,是个男人。这男人警惕地往左右扫了几眼后,才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挤出来。随即,门便迅速关上了。男人低了头,像做贼一样,匆匆往村里走。

黑炭想知道这人是谁,便远远地跟着。看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像住在村里柿子树下的子清爷。虽然子清才三十来岁,但按辈分,黑炭该叫他爷。果然,到了村子里后,子清爷悄悄地闪身进了他那柿子树下的家。

历实叔也去外面打工了,子清爷深更半夜,偷偷摸摸从凤英婶家溜出来……

这晚,黑炭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黑炭深夜不睡的反常行为,被奶奶发现了。

黑炭家是木板屋,他的睡房在二楼,楼下是奶奶的睡房。黑炭一断黑就睡觉,等别人睡时又出门,直到深夜才回家。有时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像烙烧饼一样不断地弄出声响。这些,奶奶都清楚得很。奶奶说,黑炭这个夜猫子,难不成这么早就成叫猫了?

叫猫就是叫春的猫。村里喜欢把那些刚成年的十七八岁的青皮后生喊作叫猫,因为这个年纪的后生仔喜欢招惹女孩子,要是哪个青皮后生看上某个女孩,他们就成群结队地帮他想办法去接近女孩子。奶奶想,黑炭天天那么晚出去,那么晚回来,肯定是跟那帮后生仔叫猫们疯去了。

黑炭是在奶奶的看护下长大的,在他的成长历程中,父母都是缺席者。这让黑炭感觉到一种孤独,感觉到一种成长的烦恼。很小的时候,村里人碰到黑炭,常常说,黑炭,要是你不听话,我们就把你打死算了;反正打死了,你爸妈也不知道。这话,让黑炭无端地生出许多恐惧来,做什么事都会陪着小心,生怕村里人真的要打死自己。现在大了,知道别人都是在开玩笑,但心理的阴影却一直挥之不去。

十四岁那年,黑炭第一次有了梦遗。

他在梦里,看到玉娟在学校教师宿舍楼前的花坛边赏花。看着看着,玉娟对他甜甜地笑了一下。这一笑,让黑炭心花怒放,忍不住往玉娟身边靠了过去。站在玉娟身边,黑炭似乎闻到了一股女人的香味,禁不住用手摸玉娟的腰。玉娟居然还回过头来笑了一下。黑炭壮了壮胆,手又移下去,想摸屁股。玉娟红脸展笑,一张樱桃小嘴微张着。黑炭看得心旌摇曳,突然抱着玉娟亲了起来……随即,腹部一热,久憋的尿终于撒着欢,决堤而出。一阵快意过后,人也立即醒了。黑炭云里雾里的,迷糊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刚才是在做梦,脸禁不住燥热起来。再想自己这么大了,怎么还会尿床,手便去摸短裤。短裤上的尿,粘粘的,比沐浴液还要粘手,一股腥味猛然窜进鼻孔。这怎么不像尿?我是不是病了?

两个月后,黑炭来了第二次梦遗。这次,是抱着婶子亲嘴,抱着抱着,那种“尿”就出来了。——这次梦遗,抱着婶子亲嘴,让那原本已淡忘模糊了的记忆,突然被唤醒、被激活了:四岁时在婶子的新婚之夜摸她乳房、吮她乳头、亲她脸的那幕逐渐清晰起来。后来,每次看到婶子,黑炭心里就有一种不自在。

再过了一月,黑炭又梦到了凤英婶……

这三次梦遗,让黑炭愁坏了。他不敢跟同学讲,更不敢去问同学,他怕别人说自己流氓。

那段日子,黑炭好迷茫,弄得上课也没有心思;一看到玉娟,就低着头,不敢看她。他很自责,觉得自己在梦里不该那样欺侮她,很对不起玉娟。放假回家,黑炭不敢看到凤英婶,更不敢去婶子家。我怎么能那么下贱呢?连婶子都敢去抱。黑炭很担心自己的身体,很想找人商量该怎么办。他首先想到的是爸爸和妈妈,可是,他们远在广东,怎么跟他们商量?有爸妈在身边多好啊,他常常在心里叹息。黑炭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孤单,多么的无助。

想了很长一段时间,黑炭终于鼓足了勇气,去问奶奶。他把其他的都省了,直接说自己拉了三次粘粘的、腥腥的尿……奶奶听了,哈哈大笑。笑完,奶奶又高兴地说,我家乖孙子长大啦,比你爸有出息啊,你爸十六岁才来那个……黑炭听不明白,很想问奶奶,“那个”究意是什么?但看到奶奶笑得那么开心,还说爸爸也有过,心想应该不会是病吧。

直到老师上生理卫生课时,黑炭才明白“那个”是什么东西。那个时刻,黑炭想起自己的无知、无助,想起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一酸,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晚,黑炭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烧饼。

黑炭一翻身,床就会“咯吱”、“吱呀”地响,睡在楼下的奶奶听得清清楚楚。这只叫猫,心事深着哩,奶奶在心里说。

夜很深了。楼上的声响,让奶奶也无法入睡。奶奶想,这小子脸上毛茸茸的胡须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呢?昨天,他脸上还很光滑的哩,光得没有一根毛,还粘着奶奶,甚至蜷在奶奶的怀里发嗲,一眨眼的工夫,喉结就出来了,胡须也出来了,声音也变粗了,见了奶奶不再是奶声奶气地叫“奶奶”了,而是叫得干净利落,特别的松脆,特别地有劲道了。还有,他是啥时候有心事的?啥时候跟那帮叫猫疯的?想想,还真的不知道哩。

奶奶睡不着,索性起了床,拿着手电筒照到二楼,推开了黑炭的房门。黑炭知道是奶奶,忙拉亮电灯,坐在床头。

奶奶看着黑炭,问,想女人了?

黑炭很吃惊,莫名其妙地看着奶奶。

奶奶继续问,告诉奶奶,想哪个女人?

黑炭一脸通红,气鼓鼓地说,我才十六岁,奶奶。

奶奶笑了起来,你爸十八岁就找老婆了。

我只有十六岁,我才不要老婆!黑炭气呼呼地说。

傻小子,你这只叫猫是早熟品种,早撒种子早开花、早结果哩。奶奶乐呵呵地说,喜欢谁?告诉奶奶,奶奶托人帮你去提亲。

黑炭忍无可忍了,大声对奶奶说,我才不找老婆!我要去打工!

奶奶这才发现,黑炭是真的生气了,想了想,又不明白地问,那你为啥睡不着?

黑炭心里头还有气,反问奶奶:谁说睡不着就是想女人了?

奶奶摇了摇头,退出房间,准备下楼去。

奶奶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偌大的村子都不会有人知道。这样想时,黑炭的内心很忧伤,他很想倾诉,可是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他感觉到无助,感觉到孤独,特别在这夜色撩人的晚上,他就睡不着觉。那种孤独,像小虫子一样,慢慢地爬遍他的全身,将他吞噬在漫漫长夜里。

黑炭看着奶奶缓缓离去的背影,更加伤心。他看到夜色中,满屋子涌动着一种愁绪,自己在这愁绪中挣扎,像一位溺水者,想竭力抓住一根稻草。

村里的人,为什么要出去打工?黑炭突然问奶奶。

奶奶站在楼梯口,转过身反问,你真的要去打工?

黑炭还是继续问,为什么要去打工?

奶奶说,外面的钱好赚啊。

黑炭说,赚钱很重要吗?

奶奶说,你不当家哪知油盐贵。

黑炭与子清爷打了场嘴皮子仗,也是因了“蛇相缚”这事。

黑炭的个头与子清爷差不多,但他长满青春痘的脸上,挤满了倔强。那天,子清爷跟村里一帮人在村口的凉亭歇凉。有人不信黑炭那天看到“蛇相缚”,老祖宗以来,从没听说在家里看到过“蛇相缚”,再说了,这时节,家里极少有蛇啊。黑炭从村前的洛水河洗了澡回来,路过凉亭时,被这帮人拉扯住了。子清爷阴阳怪气地说,黑炭,你不可能看到“蛇相缚”,要是两个人在“蛇相缚”,那倒还真有可能。子清爷的这句话,惹得这帮人“哄”地大笑起来。黑炭想起子清爷那晚从凤英婶家偷偷溜出来,心里顿时来了气。不要脸的狗杂种!黑炭骂了句。子清爷说,你骂谁?黑炭说,谁不要脸我就骂谁。子清爷说,你小子能耐大了?有种就再骂一遍。黑炭说,谁不要脸谁清楚!子清爷说,究竟谁不要脸?你家才不要脸,谁信你看到“蛇相缚”了?大家说说看,谁信了?!大家哈哈笑了起来。黑炭胸腔里生出一股怨气,大声说,只有死不要脸的人,前几天还深更半夜去别人家“蛇相缚”!子清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再看黑炭,黑炭正一脸倔强地盯着自己。亭子里的人觉得黑炭话里有话,问究竟是谁“蛇相缚”了?子清爷恼火地说,“蛇相缚”自然是蛇在相缚了!说完,便干咳了几声,蔫到一边去了。

这事,后来被奶奶知道了。奶奶很生气,晚上还特意去了子清爷家。奶奶对子清爷说,你不要欺侮我家黑炭年少,说了是“蛇相缚”就是“蛇相缚”,黑炭够倒霉的了,你还嚼什么舌头?

那晚,奶奶对黑炭说,看到了就该说看到了,干吗一会儿说看到,一会儿又说没看到?“蛇相缚”没有传说中那么灵验可怕!以后,你就大胆跟村里人讲,你是真的看到!黑炭说,我真的是看到了。奶奶说,我知道你是真的。黑炭问,没怀疑过?奶奶说,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奶奶没有答话,径自转身长长嗟叹了一声。那声音很悠长,似乎交织着很多情绪。奶奶心事重重,离去的步子放得很慢、很慢。

每月逢2日、7日,是镇里的集日。黑炭闷得慌,经常独自一人去赶集。自偷偷观察婶婶的行踪后,黑炭喜欢单独行动。

黑炭没什么东西可买,再说了,手上也没有闲钱,他只是在墟集上闲逛,见到摊位上有感兴趣的东西,就围过去,拿起东西认真看,再问问价钱,偶尔也会还个价,但最终又默默放下,恋恋不舍地离去。

那天,在人流中,黑炭随波逐流地逛着,突然,发现婶子在不远处的商场门口晃了一下,再看时,却又不见了。婶子在商场买什么?身边会不会还有别的人?会不会是在集上与人约会?黑炭的脑子一连串闪过几个问号后,便赶紧往婶子那边挤。

黑炭躲在商场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婶子在化妆品柜台边上,正弯着身子,在看东西,手里似乎拿了一瓶香水,与售货员交谈着什么,像在讨价还价。再看婶子周围,似乎没有同伴。黑炭想靠近一些,刚往前挤了两步,突然发现婶子转过身来欲离去。黑炭立即低了头,缩矮身体,躲了起来。等直起腰时,已不见婶子踪影了。黑炭一双黑亮机灵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

好不容易才发现,婶子已去了男装区看衣服,手拿一件淡红色的T恤,往身上比试着。叔叔在广东,买T恤干什么?肯定是给那个男人买的。黑炭突然兴奋起来,觉得这些天的监视,终于会有收获了。呵,世上哪有什么秘密?只要用心,什么秘密也保不了。兴奋的黑炭在等待时机,只要婶子付款,自己就冲过去,质问她为谁买衣服。后来又想,不能这样揭穿她,买件男人的衣服也说明不了什么。其实,只要观察村里谁穿了这件衣服,就能猜出这个人是谁了。黑炭又想,这也不行,肯定会有别的人也买过这件衣服,谁能搞得清哪一件是婶子买的?想到这里,黑炭再看时,发现婶子把T恤还给售货员,离开了男装区。

黑炭顿时失望了,但又不甘心,继续紧跟着。

婶子出了商场,来到了集市上。集市上,人流如织。突然,黑炭一不小心把路边正在摆卖的一筐鸡蛋给推翻了。鸡蛋撒了一地,被打烂了十几个,那些滚到路上的鸡蛋,也一个接一个的被行人踩烂了。卖蛋的是个五十几岁的妇人,她双手紧紧抓着黑炭,嘴里嚷着,赔我鸡蛋,你这个走路不带眼的家伙!赔我鸡蛋!人群一下子乱了。

黑炭忙迭声向妇人道歉。周围的人一阵骚动后,立即哗啦啦地围了一个圈,看起热闹来。妇人抓住黑炭的衣领,紧紧不放,嘴里大声喊着,赔我鸡蛋,不赔我鸡蛋,你今天别想走!黑炭翻遍了口袋,只找出六元五角钱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婶子挤了进来。黑炭像盼到了救星,惊喜地看着婶子。婶子把黑炭拉到身后,双手又亲昵地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两拍,黑炭慌乱的心顿时踏实了下来。婶子转过身与妇人交涉。妇人索赔一百元。婶子二话不说,从钱包里抽出一张老人头,丢在烂鸡蛋上面,然后,拉着黑炭挤出了人群。

赔一百元,黑炭觉得太亏了。婶子说,花钱消灾吧,赖得跟她费口舌!

黑炭阴沉着脸,很沮丧的样子。黑炭担忧婶子问他怎么会一个人来赶集,怎么会推翻鸡蛋筐,如果这样问的话,自己就得撒谎。他最怕撒谎了,一撒谎,就会脸红,眼睛就会飘浮不定。

婶子拉着黑炭,进了商场。黑炭不知婶子要干什么。到了男装区,婶子才对黑炭说,一眨眼就长大了,你也该打扮打扮了。说完,便拿着那件粉红色的T恤,放在黑炭身上比试着,嘴里又说,我觉得你穿这T恤肯定漂亮,很早就想帮你买一件的,你没试过怕不合身才没买……

黑炭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接着又茫然起来。

穿上T恤,黑炭显得更加英俊。婶子又挑了一条休闲裤让黑炭穿上,镜子里的黑炭帅呆了。黑炭偷偷看了一眼价格,心里惊了一下,T恤286元,休闲裤138元,自己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贵的衣裤。

试衣镜里,突然露出一张女孩俊俏的脸。仔细看,居然是玉娟。黑炭以为在梦里,用力眨眼,再定睛看,玉娟那张脸还在。玉娟似乎也看到黑炭了,露出了一脸的惊讶。黑炭转过身来,与玉娟对视着,脸立即就红了。

玉娟笑着说,这身衣服,很适合老同学你的。

黑炭尴尬极了,只希望地上有个洞,好钻进去躲起来。

玉娟还说了什么,怎么走的,黑炭紧张得全然不知。婶子看出了异样,问黑炭,你同学是哪个村的?黑炭红着脸说,是五里坪的。婶子说,呵呵,我明白了。黑炭问,婶,你明白什么了?婶子说,婶子要帮你买多几套衣服,把你打扮得更帅气些。

婶子又挑了一身衣裤,两套衣服,花了将近一千元钱。黑炭觉得太浪费了,不敢要。婶子说,你不是要出去打工吗?不穿好一些,别人会笑话你是乡巴佬的。——就算你毕业走上社会时,婶子送你一份礼物也行啊。不管婶子怎么说,黑炭都不愿意要。逼急了,他把衣服袋子掷在地上,扭头跑了。

婶子没料到黑炭会拒绝。婶子很惶恐,她摸不准黑炭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的事,更摸不准黑炭心里会是什么想法。但她感觉到害怕,觉得黑炭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准哪天会把自己的美好生活炸得一塌糊涂,会把自己的家庭给炸没了。

黑炭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了集市,跑得浑身出了汗。黑炭越想越不对,俗话说,拿人东西手短,吃人东西嘴软,婶子送自己衣服,是想封自己的嘴。呵呵,你休想,我一个大男人的嘴,能那么容易被你封住?你永远别想,你藏着掖着的那个男人,总有一天,我会把他逮个正着。

下午,黑炭回到家时,看到婶子跟奶奶坐在堂屋聊天。

婶子会跟奶奶聊什么呢?这段日子,婶子似乎跟奶奶走得很近。黑炭明白,婶子心里装了事,虚得很。

黑炭跑出一身汗后,便径自去洛水河洗了个澡。泡在沁凉的河水里,十分惬意。洗完后,躺在河滩边的灌木树荫下睡了一觉。醒后,回想起在商场的事,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回绝婶子,婶子帮侄儿买衣服,不为过啊,自己一口回绝,真是太沉不住气了,婶子会一眼看穿自己的。想到这里,黑炭烦得很,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他站起来,在卵石堆里找了几个偏石子,往河面上打水漂。石子在水面跳跃着,划出一串水花,漂亮极了。打了一会水漂,他又想起玉娟来。玉娟看起来比在学校时更成熟了。听说她在学校时就有男朋友了,是个还在待业的社会青年。她怎么就会有男朋友呢?黑炭莫名其妙地忧伤起来。

黑炭刚在门口露出一个头,奶奶就看到了。奶奶大声喊,黑炭,你过来。奶奶似乎心情不错,脸上笑眯眯的。笑起来的奶奶,更加慈眉善眼了,像一尊活菩萨。黑炭看到,婶子也是笑嘻嘻的。婶子好像对自己回绝礼物这事儿没有生气,只是,婶子的脚边,放有一个塑料袋,袋子上的图案是与服饰有关的。黑炭想,袋里装的肯定是那两身衣服。

奶奶一直看着黑炭走进来,她看黑炭的眼神非常慈祥。待黑炭走近了,奶奶张开嘴,话没出口,却禁不住先笑了两声。笑过后,奶奶兴奋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有喜欢的女人了,你还不肯承认,今天被婶子逮住了,你就招了吧!

听了奶奶这番话,黑炭站住了。

婶子提起身边的袋子,看着黑炭说,婶子送你衣服是因为你长大了,要打扮得帅气些,才能讨女孩子喜欢。五里坪那个女孩,跟你挺般配的,我跟奶奶商量了半天,挑个好日子我们去帮你提亲。

黑炭立即心烦起来。婶子太那个了,居然跟奶奶聊这些话题。想到这,黑炭一股气从心底涌上来,脱口而出道,我才不需要女孩子喜欢,只有你才需要讨男人喜欢!黑炭把“你”以及“男人”两个词的音说得很重,有一种弦外之音的韵味。奶奶怔了一怔,似听懂了,又像没听懂的样子……僵了好一会儿,奶奶才愠怒地对黑炭说,你这没大没小的,越来越没家教了。黑炭仍然气咻咻地说,谁个说我想娶老婆,我就跟谁急,我就会骂谁!奶奶摇了摇头,转过头,却笑着对婶子说,你看你看,个子有大人这么高了,却还说小孩话,谁信你个小孩子话?婶子也笑了笑说,小孩子的话当不了真。

奶奶从婶婶手里拿过袋子递给黑炭。黑炭想不接,却又怕奶奶不高兴,最后还是接了。奶奶说,婶子关心你,你怎么能不领情啊?黑炭说,这么贵的衣服,我……奶奶打断黑炭的话说,以后你打工赚了钱,再还婶子一份好礼不就成了?婶子说,不就是两身衣服啊,有个这么帅的侄子,做婶子的我开心得很哩。

黑炭收下衣服,是想麻痹婶子。他觉得,婶子已察觉自己知道她的丑事了。要是自己拒绝,那么拒绝的不只是两身衣服这么简单,自己拒绝的是婶子这个人,自己与婶子的关系就是明显的敌对关系了。婶子会采取什么办法对付自己?自己该如何应对?黑炭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他不想让这场战争一触即发,他觉得与其针锋相对,还不如先虚晃一枪看看动静再说。

黑炭继续在牛栏屋上守了几个晚上后,又改变了藏身的位置。他偷偷翻过婶子家的矮院墙,悄悄躲在空猪栏里的稻草堆里。猪栏一直空着,堆满了稻草。婶子一人在家,没什么潲水,又加之养猪不划算,很久没养猪了。空猪栏刚好斜对着婶子的睡房,门口跑过一只老鼠,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刚开始那两个晚上,婶子早早就睡了,整个院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在第三个晚上,黑炭刚翻过院墙,发现婶子家的洗澡屋亮着灯。婶子家的洗澡屋建在偏房,是用木板盖的,墙壁的木板不是很合缝,光线从缝隙里漏了出来。黑炭偷偷躲在猪栏里,眼睛一直盯着澡屋。夜色中,漏出来的灯光,时不时地晃动着婶子的影子。婶子与男人赤身裸体在床上的那幕,又浮现在脑海里了,那硕大的乳房,白嫩的双腿,浑圆的臀部让他心惊魄散。他好想再看看婶子那赤裸的、充满诱惑的身体,禁不住蹑手蹑脚地往澡屋摸了过去。

可是,澡屋的缝隙太小,无法看清里面的“风景”。好不容易找了个大的缝隙,却看到婶子已穿好衣服,准备走了。黑炭心里一阵紧缩,赶紧找了个暗处躲起来。婶子穿了睡衣睡裤,闷声闷气地把换下的衣服洗了,晾好,然后进房间睡觉。躲在暗处的黑炭,不敢动,生怕弄出半点声响。待婶子房间的灯熄了后,他才站起身来,小心伸了伸发酸的手腿,扭了扭腰,然后偷偷翻过院墙,摸黑回了家。

这晚,黑炭失眠了……

此后的两个晚上,黑炭都没有碰上婶子洗澡,他的心里竟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自己蹲在婶子家,就是为了看婶子洗澡。晚上躺在床上,又深深自责,偷看婶子洗澡,要是让人知道了,这脸面往哪放?不被人笑死才怪!绝不能再干这伤风败俗的事了,下次绝对不能去看了。

虽然下了决心,但黑炭心里还是有鬼一样,见了婶子就不自然。黑炭不愿见到她,有时远远地看见了,就干脆绕道走。敏感的婶子似乎查觉了什么,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送黑炭的衣服,从来没有看到黑炭穿过哩。黑炭收下衣服后,婶子是很高兴的。她想,如果黑炭不知道自己的秘密,那就最好了;如果知道,他收下了衣服,那就证明给点小恩小惠,黑炭的嘴就能封住。现在,却又不见他穿,这会是什么意思呢?婶子心里又没底了。

有一天,婶子把黑炭堵在路上,问,怎么啦,不喜欢我送的衣服?黑炭说,没有啊。婶子说,我从没看到你穿过啊?面对婶子的质问,黑炭心里发起虚来。想了好久,才想出一条理由,他说,我舍不得穿,我要去广东后才穿,要让我爸我妈,还有我叔叔知道,这么好的衣服是婶子给我买的。听了黑炭的回答,婶子开心地笑了。婶子说,你在家也要穿,婶子就是喜欢你穿上漂亮衣服后的那份帅气儿。说完后,心里在想,这黑炭为什么要去广东才穿?去广东后他会搞出什么事来吗?婶子的一颗心越缩越紧。

第二天,黑炭穿了一身婶子送的衣服。原本青春逼人的黑炭,穿上衣服后,更加帅气了,村里人见了都说,黑炭跟他爸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黑炭想让婶子知道自己穿上了她送的衣服,早早就在她家门口晃,晃了好几次,都没见到婶子。中午和下午,再次有意无意地从婶子家经过几次,发现婶子家门一直是关着的。婶子会去哪里呢?

晚上再去时,发现婶子家的门从里面上了闩,透过门缝,看到里面亮了灯。时辰还早,婶子就关了门,会在家里做什么?黑炭警惕起来。

黑炭看看四周,见没有人,便偷偷爬上婶子家的院墙。院子里静悄悄的,婶子的房间里亮着灯。黑炭果断地翻身进了院子,三步并做两步,躲进了空猪栏里。

十来分钟后,婶子从房间出来了。婶子竟然戴着乳罩,穿着三角裤衩,右手提着一只塑胶桶往洗澡房走去。黑炭吃了一惊。婶子的身材,被夜色剪影得玲珑凹突,若隐若现。黑炭的眼睛紧盯着婶子。婶子到了洗澡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咯嗒”一声拉亮电灯。婶子全身暴露在灯光里,身子很雪白。她双手想解乳罩,抬眼看了看四周后,闪身进了澡房,澡房门虚掩着。

黑炭的心“嗵嗵嗵”地跳得厉害。他不由自主地往澡房走过去,到半途又停住了。黑炭感觉到了害怕,但这种害怕只持续了几秒钟,他还是抵抗不住诱惑,像着了魔一样,身不由已地往澡房走了过去。这段距离才二十几步,可是,黑炭却觉得很远很远,走了很久很久,仿佛走得连时间都停止了,连世界都没有声响了。婶子在澡房里洗着,哗哗的泼水声,搅得心里痒痒的。婶子的身姿,在半掩的门里面,一闪一现。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澡房里的婶子边洗澡边哼着歌,这让黑炭的胆子越来越大,人几乎站在澡房门槛上了。婶子的大半个身子被那白色泡沫盖住了,身材更显得婀娜多姿。婶子的双手一会儿揉搓乳房,一会儿揉搓屁股,一会儿揉搓大腿,揉完后,双手又在大腿根部搓洗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性感,那么诱惑人。婶子泼水的声音,异常清晰,如天籁之音,悠长,动听,撩拨着黑炭的每一根绷紧的神经。

婶子突然往门口偏了一下脸,猛然发现门外站了一个人。此时的黑炭正盯着婶子小腹下那一撮黑黝黝的蜷毛,居然没有察觉被婶子发现了。婶子退了两步,一脸诧异地看着黑炭,嘴里小声喊道,黑炭——黑炭像中了邪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婶子。婶子拿着毛巾遮住半个身体,又小声问,黑炭,你在干什么?黑炭像中邪了一样,把门推开,径自闯进了洗澡房。婶子胆怯地问道,黑炭,你想干什么?

黑炭的双脸憋得通红,瓮声瓮气地说,我要抱你!

婶子浑身抖了一下,身上的毛巾滑了下来。婶子愣愣地看着黑炭,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脸上露出羞涩的神色。看着赤裸的婶子,黑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伸开长长的双臂,把浑身水淋淋的婶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婶子的身子很滑嫩,很柔软,她那饱满的双乳很有弹性地紧贴着黑炭的胸部,黑炭扎扎实实地感觉到一种厚实感。这种感觉,与早已模糊了的十几年前摸乳房、吮乳头的童年感觉,有着天壤之别。黑炭很紧张,觉得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像火一样从脚底燃烧上来,身上所有的细胞噼里啪啦地冒着火,烧得他口干舌燥,浑身在发抖。婶子没有挣扎,也紧紧地抱着黑炭。婶子突然在黑炭的耳边柔声说,我们去房间吧。

黑炭的身子抖得厉害,腿早已软了。

见黑炭没有动静,婶子心急火燎了,突然扛起黑炭,不顾一切地奔到睡房。婶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扛着110多斤的黑炭,居然像扛着一捆木柴一样,走得脚底生风。穿过庭院时,婶子那瓷实的裸体,在月光下,白条条地晃眼。

进了睡房,婶子径自把黑炭放到床上。喘了一会儿粗气后,婶子才狠狠地说,你这该死的黑炭,今晚,我要把你变成男人!

躺在床上,黑炭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刚才在澡房里抱着婶子时,他那激情膨胀的下面突然抖动起来,那一汪春水最终没有锁住,决堤似的喷涌而出……黑炭整个人便软了。

婶子跪在床上,摸着黑要脱黑炭的裤子,黑炭不愿婶子看到自己的失败,却又不敢叫出声来,生怕被人听到。婶子说,你这只菜鸟,今晚我要教会你怎么做男人……说完,慌里慌张地强行去扯黑炭的裤头。

扯着扯着,黑炭突然停止了反抗。婶子感觉不对劲,再吸了吸鼻子,似乎闻到了那种腥臊味,用手往黑炭的裤裆一摸,短裤全是湿湿的,粘粘的。婶子心里一沉,颓然坐在床上。

黑炭的脸上缓缓流出两行泪水。

夜,异常寂静,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喘息声,时间像凝固了。

婶子突然清醒了,赶紧找衣服穿。婶子穿衣服的手在黑暗中发抖。穿着穿着,婶子竟然“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哭了几声后,婶子开始向黑炭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我一个女人独自在家,我容易吗?守着这么大屋子,晚上经常有男人来敲门,我不害怕吗?你叔叔那个该天杀的,只想着他在外面快活,却不准我去深圳,没心没肺地把我撂在家里,一年到头只春节才回来几天,我们这个年纪,谁能忍耐得住啊?我是个女人啊,我是一个需要人来疼需要人来怜更需要人来爱的女人啊!黑炭,你成了男人后,你就会明白啦……

黑炭瑟缩在床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黑炭再也不想待在家了。

黑炭在婶子面前,羞愧得抬不起头来。那晚的一切有些斑驳陆离,诡异莫名,都不像真实的。他不明白,那晚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偷偷地看了也就看了吧,可是,怎么还会贪婪地要抱呢?黑炭怀疑,自己是不是着了魔,中了邪了?

婶子却像没事一样。她在村里人面前,还是那么落落大方,还是那样有说有笑。甚至,在黑炭面前,比以往更像一个好婶子关心侄儿了。是的,婶子关心侄儿是应该的,怎么关心都不为过。外人都说黑炭命好,父母长年在外,却有这么一个关心他的好婶子。但是,黑炭对这份关爱,很不自在,很不习惯,他不敢正眼看婶子,甚至连村里人都不敢看。他心里虚得很,无法像婶子那样坦然面对一切。

这让黑炭度日如年。

身份证一下来,就立即走人。黑炭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悄悄地清理行李,随时准备去广东。清理那个上锁的抽屉时,黑炭看到了婶子那束头发。这束头发陪伴自己度过了难忘的两年,心里涌出了一种欣慰,随即,又后悔自己去偷这束头发,早知婶子与人“蛇相缚”,自己才不会去偷、去珍藏这束头发呢。黑炭把那束头发随手丢在床上,想想,竟又有一分不舍,复又拿起那束头发,放进行李袋。过了一会儿,黑炭觉得还是不行,觉得自己很失败,很令人失望,终又狠下心来,将那束头发拿出来。黑炭的鼻子陡然酸了,一直酸到了鼻腔深处。

看着这个小小的行李袋,又看看这间房子,再看窗外的村子,黑炭的心像被谁狠狠拧了一把,有种痛的感觉。这次去广东,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会在这个时候转向,自己将不再是以前的黑炭了,更不再是同学眼中的那个陈小树了。

黑炭突然觉得,这次人生的转向,应该要隆重些,该跟人道个别。跟谁道别呢?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玉娟。黑炭的脸突地一下红了。他没料到冒出来的人会是玉娟。可冷静一想,又觉得自己对玉娟是有感觉的,从第一次在学校宿舍楼前的花坛前看到她时就有了。……对,得想个办法跟她道个别。

黑炭约好玉娟见面,地点在五里坪前洛水河岸边的那片柳树林里。

这是黑炭第一次约女孩子。他写了封信,偷偷地托五里坪的男同学转给玉娟。这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知道我在等你吗?然后就是时间、地点和落款。有点像便条,但折磨了黑炭一整个下午,他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玉娟看完这封信后,在心里笑了一下。男同学问,你回个信儿吧。玉娟说,他抠笔墨,我比他更抠,连笔墨都抠没了哩。说完,冲那个男同学笑了一下。男同学把这些情况跟黑炭说了,弄得黑炭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到了那天,黑炭还是提前了二十分钟来到柳树林。柳树林是个天然的约会地方,这里的柳树被叫做情人柳,柳树林的那条石板路,叫情人路,洛水河流经这段便叫情人河。洛水河两岸男女间的爱情故事,都是从柳树林开始的。

黑炭站在柳树林的入口,往五里坪方向张望。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黑炭担心玉娟不会来。他很后悔把那封信写成那样,折磨了整个下午,居然弄出那样不明不白、文绉绉的一句话来。其实,自己只需要告诉她,我要去广东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跟你道个别……就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被自己那句话,弄得复杂而又暧昧起来。

黑炭的思绪又飞回到学校去了。黑炭跟玉娟同了三年学,在学校里,他只跟她说过几句话,但对她印象深刻。有次,是在饭堂打饭,黑炭忘记带饭票了,在打饭窗口前摸了好一会口袋,窘得他满脸通红。玉娟站在队伍后面,与黑炭隔了四五个人的位置,忙给他递上几张餐票。接过餐票时,黑炭由衷地说了声“谢谢”。晚上自习课,黑炭悄无声息地将餐票放在玉娟的课桌上。正在看书的玉娟抬头,两人双目对视,都会心地笑了一下。还有一次,是在教师宿舍楼前看月月红时,两人说了几句话。最深的,要数在初二时,有位同学无意中翻看了玉娟的日记本,这日记本居然写了这样一句:“我们班的男同学都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这句话似乎有点暧昧的味道,一下子在全班传开了。

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仍然没见到玉娟的影子。黑炭想,女孩子肯定会矜持些,不会准时来的。这么一想,他又耐心地等待着。见了面,跟她说什么好呢?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现在,还没想好,这真是一道难题。说自己要跟所有的同学道别?那是不是太夸张了?说跟自己最要好的同学道别?又觉得自己要好的同学该是男同学才对;说自己要跟她交往,如果她拒绝了怎么办?要不,干脆什么话都不说,只陪着她默默地沿着这条情人河,在情人路上的情人柳下走一个来回?那也挺浪漫的。想到这里,黑炭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十分钟又过去了,玉娟还没有来。黑炭伸着头,时不时地往五里坪方向看。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他觉得心里像长满了荒草,躁得站着也不是,来回走也不是。

终于,远远的有一个人朝这边走来。近了,终于看清是玉娟。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连衣裙,朝柳树林路口款款走来。黑炭又惊又喜,当玉娟走到面前时,只是憨厚地对着她笑了笑。倒是玉娟很从容。玉娟说,是你叫你婶子,还有你奶奶来我家的吧?黑炭一听,糊涂了,结巴着问,我、我婶子、奶奶,去、去你家了?玉娟说,你是真湖涂,还是假糊涂啊?你家婶子、奶奶不是到我家提亲了吗?黑炭心里这才明白过来。玉娟又说,都是老同学了,你要想好,我以前是有过男朋友的,我跟他好到……玉娟止住了话头,似乎在掂量着什么。黑炭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玉娟看着黑炭,想了想,才说,你不会连有过男朋友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吧?黑炭点点头,又摇摇头,憋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玉娟说,你想好后,再做决定吧。说完,转身走了。

整个过程才一分来钟,弄得黑炭猝不及防。黑炭很想追上去要她别走,很想对她说,我是来跟你道别的。但他最终没有勇气,只是傻傻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黑炭突然觉得树林里很闷热,胸腔里长久不散的怨气,像沼气一样被点燃了,直烧得他骨躁筋热,六神无主。黑炭似乎听到身上“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人快要被烧焦了。很想泡进凉水里,让自己燥热的心冷静下来。黑炭突然像疯了一样,朝洛水河狂奔而去,嘴里哭喊着,玉娟,你别走,玉娟你不能走……跑到岸边,纵身一跳,“扑嗵”一声,整个人就像一截树木一样栽进了河里。

黑炭终于去广东了。

走的那天,黑炭很希望玉娟能来送他。内心里,他是有很多的话要跟玉娟说的,可是,他没有机会说。上次柳树林的约会,没料到会是那样的结局。玉娟要黑炭想好后再做决定,那几天,黑炭想了很多很多,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有时,他想,她怎么会有过男朋友呢?而且还好到……会好到什么程度呢?……要是她没有过男朋友,该多好啊!想到最后,黑炭脑里出现玉娟和一个男人“蛇相缚”的情景,心里顿觉如万蛇噬心。

玉娟真的没有来送他。

黑炭没有告诉过玉娟去广东的日期。实际上,自那天柳树林约会后,他再也没有跟玉娟联系过。他希望玉娟能心灵感应到或能从别的途径听到自己去广东的日期,如果能这样,那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是缘分;如果她还能来送自己,那就是爱情。可是,直到长途汽车绝尘而去,黑炭也没有见到玉娟的影子。

倒是婶子,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赶来送黑炭。

黑炭害怕见到婶子。一见到婶子,甚至一想起婶子,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来。那个晚上,就像做了个恶梦一样。

其实,婶子也害怕见到黑炭,她的内心也很惶恐。特别是那晚过后,婶子更是忐忑不安。婶子早知道黑炭躲在空猪栏里监视她。那晚,穿着内衣内裤从睡房走过庭院去澡屋,是她故意引诱黑炭的。还有,那澡屋敞开的半扇门,也是故意留给黑炭的。她只是想抓住黑炭偷看自己洗澡这个把柄而已,以便今后控制他。婶子以为识穿黑炭在偷看她洗澡后,他会吓得跑掉的。但没料到,黑炭却那么大胆,不仅没跑,竟然还要抱她。那一刻她完全晕了,一冲动,压在心底的欲望就被点燃了,人就发了昏,居然还真的想把那种事也做了。

婶子出现在黑炭眼前的时候,他正躺在长途卧铺车的车窗前发呆。婶子手里提了一袋东西,示意黑炭下车。

黑炭吃了一惊。他为了躲着婶子,没有告诉她什么时候去广东。她这个时候出现在车站,十有八九是奶奶告诉的。奶奶不同意黑炭出去打工,她一直放不下“蛇相缚”那件事。奶奶劝不住黑炭,曾多次要他婶子劝过他。黑炭提着行李出门时,奶奶急得都哭了起来。

……去你叔那还是你爸妈那?

黑炭没有吭声。

婶子想了想,才说,要是婶子做了错事,你就装在心、心里吧,婶子以后会改、改的……

黑炭仍然没有吭声。

你都长大了,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三道四的,包、包括你爸妈,还有你、你叔……婶子有些慌乱,声音似乎在发颤。

黑炭的眼睛,一直盯在地面上。

静默了好一会儿,婶子红着眼圈说,婶子我、不是个好女人……要是你叔肯回来,你就叫他快点回来吧……

婶子把手里的袋子递给黑炭,扭头走了,袋里装的是些水果。婶子扭头的瞬间,黑炭看到,有一颗泪珠被旋落到了地面上,溅成了一朵湿润的泪花。

黑炭在一个叫东莞长安的地方见到了爸妈。爸妈变化不大,只是比以前胖了。他们在一家电子厂打工,爸爸穿着一身保安制服,显得很威武。妈妈穿了件浅蓝色的短袖上衣,肩膀上有两条红色的杠,听说是拉长级别的制服。黑炭见到爸妈时,只轻声叫了两句“爸爸”、“妈妈”,然后就不知该说什么话了。他搜肠刮肚了好一阵子,也想不出一句话来,站在爸妈面前局促不已。爸妈很兴奋,围着黑炭转了好几圈,把他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妈妈高兴地说,两年不见,我家小树长成大人了。黑炭心里生出一种陌生感,突然觉得近在眼前的爸妈仍然是那么遥远,仍然是那么陌生。

在爸妈那逼仄的出租屋里,一家三口谈了很久的话。谈到了黑炭的学习,谈到了奶奶、婶子以及小苗弟弟。爸妈问一句黑炭就答一句,黑炭已习惯这样跟爸妈说话了。以前,爸妈过年回家,在那有限的几天里,也要跟黑炭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所不同的是,在家说话时,黑炭边说话边吃着糖果,现在,黑灰长大了,对糖果没有了兴趣,但这样说话,黑炭觉得索然无味。

黑炭没有说到蛇相缚的事。爸妈不问,他是不会说的;就算问了,他也会咬定是真的看到两条蛇,别的,他什么都不会说。可是,要不要告诉叔叔呢?黑炭拿不定主意。如果告诉叔叔,婶子就完了,叔叔一家就毁了,他不希望婶子就这样完了,他舍不得叔叔的家就这样毁了。一想到如果哪天婶子真的完了,叔叔的家真的被毁了,黑炭的心里就有种痛的感觉。

叔叔在深圳做五金模具师傅。黑炭很想去深圳看看叔叔,但爸妈不同意,他们不放心他一个人去,说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但第二天,机会就来了——爸妈的厂不景气,黑炭进不了。叔叔的厂里刚好缺一个学徒,要他赶紧去办手续。

爸妈请不到假,无奈之下,黑炭独自一人前往深圳一个叫布吉的地方。妈妈把叔叔的手机号码告诉了黑炭,为了方便联系,还把自己的手机也给了黑炭。

费了一番周折,黑炭终于找到了叔叔打工的厂子。

这家厂叫永祥模具厂,老板是台湾人。黑炭在厂门口等叔叔。他看到保安室里有三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比爸爸更威武,更有精神。有人出来时,得首先给他们递上一张纸条,并得由他们对随身物品进行检查后,才能放出来。大门口不时有车辆出入,也都需要经过保安登记后才可放行,不过,所有出厂的车,一律要打开车厢进行检查。黑炭觉得这家厂管理很严,单看门卫室就给人一种森严的感觉。想起自己将会在这里上班,他既兴奋又有点担忧。

等了半个来钟,才见叔叔出来。叔叔走近门卫室时,冲站在门口的黑炭扬了扬手,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叔叔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虽有油渍印迹,但也算干净。

出了厂门,叔叔把黑炭抱了起来,还旋空转了两个圈,嘴里说,你小子长这么高啦,我还以为,你还在穿开裆裤哩。

黑炭说,我都初中毕业了。

叔叔说,呵呵,我家小树眨眼就成大人啦。

然后就问了一些家里的事。当问到婶子在家怎么样时,往事像电影一样在黑炭的脑里过了一遍,黑炭的脸竟然红了,显得很不自在。好在叔叔的电话此时响了。叔叔一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紧张起来,按完接通键后,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林经理您好!”然后就认真地听着,嘴里不停地说,“啊?”、“啊?”、“是”、“是”,听着说着脸色就变了。

叔叔挂了电话,匆匆说了一句,你在这等我……丢下黑炭,急匆匆地回厂里去了。

这一去,让黑炭在厂门口等了半个上午和整个下午。中午快要吃中饭时,叔叔才打通过一次黑炭的手机,说自己有事,脱不开身了,问黑炭带钱没有?要他先到小店吃个快餐……然后,又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直到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叔叔才从厂里出来。叔叔一脸的疲惫。原来是模具出了问题,叔叔在挨了林经理一顿臭骂后,重新把模具改好,直到现在才下班。

叔叔告诉黑炭,今天出了意外,进厂的事,得过几天等经理心情好了再说。说完,又恶狠狠地骂了起来,他妈的,老子哪天非杀了他不可,我才不怕他是台湾人。

黑炭没有回长安,而是住在叔叔这里等消息。叔叔喜欢喝酒,每到晚上下班后,就带着黑炭出去喝几杯,陪酒的都是些老乡。

黑炭无事可做,白天除了逛街,便是睡觉。但往往睡不着,脑里全是婶子和玉娟相互交替的影子。先是婶子那洁白而又富有弹性的肌肤,还有那胸前慌乱跳动着的结实饱满的双乳。慢慢地又变成了玉娟,然后又是婶子,慢慢地又变成玉娟,如此周而复始,像放电影一般。黑炭以为,来到广东,往事就会忘记的。有些事,想要忘记,为什么会那么难?

一个上午,婶子居然打来了电话。

手机响时,吓了黑炭一跳。来电显示是婶子家的,肯定是找妈妈的,黑炭打算不接。可响了一次又一次,不屈不挠,像有急事一样。想来想去,黑炭还是接通了电话。嫂子,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婶子心急火燎的声音传了过来。黑炭在你这吧?进厂了吗?他没说什么事吧?黑炭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吭声,他不敢跟婶子说话。婶子没听到回答,迟疑了一下,又接着大声说,喂,嫂子,你说话啊,黑炭见到他叔没有?他叔怎么样啊?喂!喂!嫂子你说话啊,我听不到你说话啊,嫂子……

婶子着急的样子,让黑炭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了。这一瞬,黑炭的心里堵得慌。他索性把电话从耳旁拿下来,放在床上,任婶子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几分钟后婶子终于挂了电话。黑炭板着脸,呆坐在床上。告诉叔叔,还是不告诉?这个艰难的问题,再一次折磨起黑炭来,一颗心好像被扯向左边,然后又被另一股力量拉到右边,在这样的拉扯中,似乎听到心被撕裂的声音了,“哧”、“哧”如布匹被撕裂那样,无比真切。十几秒后,手机再次响了起来,还是婶子家的号码。黑炭有一种快要崩溃的感觉。他拿起手机,使劲按着电源键,强行关了机。他咽了口唾沫,隆起的喉结不停地滑动着,然后,心里有万千委屈似的,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还有一个下午,黑炭正在睡懒觉,突然被一阵开门锁的声音吵醒了。他以为是叔叔下班回来了,没有在意,谁知进来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很时髦。黑炭吓了一跳,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年轻女人站在门口,吃惊地看着黑炭,问,这不是陈远宏的租房吗?陈远宏就是叔叔的名字,黑炭知道是熟人,放了心,回答说,是他的租房,我是他侄儿。年轻女人仍然一脸惊愕地看着黑炭,看了好久好久,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在房间转了两个圈后,才说,你叔叔很……很忙,他衣服弄脏了,我也住这栋楼,刚好回来有事,他就要我回来帮他拿件衣服。又把手里的那串钥匙抛了几下说,你叔叔给了我钥匙。说完,她就拉开墙边那个简易衣柜,拿了件工作衣匆匆出去了。

黑炭觉得怪怪的。

两分钟后,叔叔打通黑炭的手机。叔叔说,我衣服弄脏了,要我同事回去拿,她到了没有?黑炭说,她已走了。哦,那就好。叔叔说完,便匆匆挂了电话。

黑炭突然想起,这个年轻女人的穿着很时髦,不像是上班的着装。

晚上,叔叔拿回来一件油渍斑斑的工作衣。叔叔说,这工作,太辛苦太脏了。

黑炭疑惑地问,她是你们厂的?

叔叔一脸轻松地说,是啊,怎么啦?

她、她上班,怎么不穿工作服?

呵呵……别人是在写字楼上班。

黑炭听说过写字楼,但从没见到过在写字楼上班的人。原来,在写字楼上班的人,可以穿得那么漂亮。

晚上喝酒的老乡有男有女,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经常是聊着喝着就爆粗口了,就骂爹骂娘地发泄对工厂的不满,说什么工资低、待遇差、工作压力大、心里累、寄人篱下遭人看不起,等等,有时甚至还会泪流满面、抱头痛哭……

黑炭不明白老乡们怎么会这样。有次在餐馆,趁上洗手间的机会,黑炭问叔叔原因。叔叔说,在深圳待上几年你也就成这样了。黑炭想不明白,问,待几年我怎么就成这样了?叔叔说,你真是没见过世面。黑炭说,我一个人都敢跑广东来了,怎么没见过世面?叔叔说,你还真是个小孩。黑炭又问,我不是小孩,我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们为什么不回去呢?叔叔似乎喝多了,也似乎被黑炭问烦了,叔叔说,回了老家,能去哪里一个月挣几十张老人头?窝在穷山沟,哪能活出人生的精……精彩?叔叔一下子为想到“精彩”这个词很兴奋,对!就是精彩!然后又大声质问黑炭,你小毛孩懂人生的精彩不?黑炭木然地摇了摇头。叔叔气呼呼地说,你怎么能懂人生的精彩?告诉你,精彩就是、就是……叔叔似乎也答不出精彩是什么,一下子被卡住了。情急中,他看到餐馆外面,灯火辉煌,一片繁华。叔叔一下子兴奋起来,他说,这人生的精彩就是能看到城里这么好的霓虹灯!就是我们能坐在这里喝酒发牢骚!黑炭不熟悉打工生活,理解不了这就是“人生的精彩”,他只知道父母打工是为了赚钱,他甚至心里还有些抵制打工,因为是“打工”让他爸妈离开了家乡,让他的童年和少年都很孤独。黑炭说,这就是人生的精彩?叔叔不耐烦地说,过几年你就明白了!然后就夺门出了洗手间。黑炭无奈,他把眼光看向洗手间的窗外,窗外的街上霓虹闪烁,人流如潮,车流如龙,好一片繁华夜景。

接下来的一次喝酒,让黑炭更不明白了。

那晚,酒兴正浓时,他们谈到了男女之事。叔叔睁着一双醉红的眼睛说,家里的老婆是红旗,外面的女人是彩旗,既能令家里红旗不倒,也会让家外彩旗飘飘的男人,才算是有本事的男人。有彩旗才有能耐,窝囊废才没有彩旗呢!一位老乡接声说,呵呵,这里谁只有一个女人?谁是窝囊废?老乡吐着酒气扫了一桌人,眼光停在黑炭身上,说,黑炭,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只有一个女人?黑炭喝酒不上脸,但一听这话,脸就红了。老乡盯着黑炭说,你小子喝酒都不脸红,听了这话却脸红了,你这辈子可能还只跟你老娘一个女人睡过吧。叔叔一听,哈哈笑了起来,笑完后大声说,才不哩,这小子至少跟两个女人睡过了。叔叔喝得有八九分醉了。旁人听了这话,很不解,都盯着叔叔。叔叔喝了口酒,说,他还跟我老婆睡过哩!旁人更不明白了,齐问,这话怎么说啊?叔叔又笑。黑炭知道叔叔接下来会说什么了,脸涨得更红了。叔叔自己倒了杯酒,跟黑炭碰了一下杯,说,十多年前我的新婚之夜,这小王八蛋死缠着跟我,还跟我老婆睡了一晚……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黑炭窘得恨不得钻桌底躲起来了。有人说,十多年前啊,那他还在穿开裆裤,鸡巴还在沾灰,跟婶子睡个觉,算个毬!叔叔说,我老婆除我外,还真的只跟你这个小王八蛋男人睡过觉哩!叔叔说完又哈哈大笑,一桌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这满屋的笑声,让黑炭有种被取笑的感觉。那么一段难忘的记忆,从叔叔嘴里说出来,却是如此粗俗不堪。

黑炭心里很不是一番滋味。

接下来,就喝酒划拳。输了如果不喝酒,那就揭秘一段自己的风流韵事,以此增加酒兴。说风流韵事的人总是说得眉飞色舞,嘻嘻哈哈的,让人难辨真假。黑炭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总是拿男女之事寻开心呢?男女感情事,是那么真诚的,是那么私密的,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秘”呢?

叔叔划拳输了,他没有喝酒。他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急不可待地讲起自己的一段风流韵事:三年前,我还在老家,我们村有一个叫凤英的媳妇……

黑炭坐在一旁,一脸惊讶地看着叔叔。叔叔兴致很浓,说起故事来唾沫四溅,津津有味,丝毫不像凭空捏造。……凤英这女人,该圆的地方就圆,该翘的地方就翘,是个很有味、让人吃了上餐想下餐的女人……我跟她是在山上好上的,我家自留山与她家挨一块,秋天时需要给山上的楠竹施肥,施着施着,我们就施到一块去啦,……呵呵,那么深的林子,躲在里面谁知道你们在施肥,还是在干别的什么呀?

有人问,施完肥后就完啦?

叔叔骄傲地说,怎么会完了?我跟她一辈子会没完没了啦!老家到处是深山老林,一年365天,我们起码有200天是在山里干活的,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去山上跟她搞那码事了。只是冬天不爽,太冷了,把事做完,他妈的,屁股都结了层冰啦。夏天,在凉爽的树阴下,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搞那码事,真叫心旷神怡的,真他妈的爽。

满桌的人羡慕不已。

黑炭惘然地坐在座位上,一脸的诚惶诚恐。他觉得叔叔已经喝醉了,神志不清了,叔叔说的肯定是醉话,醉话哪能当真呢?

一位老乡不相信,他觉得这番话是假话,他觉得他们这伙人平庸、寡味的生活中,怎么会有这么充满激情和浪漫的故事?这位老乡举起了酒杯,向叔叔敬酒,嘴里说,看不出你除了会做模具外,还很会编故事啊,来,为老兄能编出这么好听的故事,我们干一杯!

老乡的话,让叔叔很不爽,他没有和老乡干杯。叔叔说,你小子什么事都要和我抬杠,你安的什么心?说完后,似乎想极力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待看到黑炭时,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布满血丝的红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黑炭,你告诉他,我们村是不是有个叫凤英的?叔叔右手指着老乡,侧过脸跟黑炭说。

黑炭突然觉得叔叔不是在说醉话,讲的故事不会是编造的。凤英婶不是与子清爷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吗?谁又能保证她不会与叔叔有一腿?黑炭一下子对叔叔失望起来,气鼓鼓地大声说道,凤英不是个好女人!

全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黑炭。

黑炭坐在位置上,满脸涨得通红。他突然间对叔叔失去了好感,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叔叔。叔叔被盯得有点心虚,居然把头低了下去。黑炭对着叔叔说,你也不是个好男人!

黑炭弄不明白这些老乡,包括叔叔,怎么会把隐私当成资本,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炫耀?他兀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环顾全桌,发现老乡们正一个个面面相觑。黑炭不屑地,一脸鄙夷地说,你们,都不是好人!

说完,站起身走了。在走出餐馆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一个老乡的声音,这年头,来深圳的没有一个好人!然后就爆发出老乡们很长一阵的自我解嘲的笑声。

叔叔是在深夜12点才回到出租屋的,当时,黑炭正躺在床上,并没有入睡。

黑炭睡不着。十几年来,黑炭从来没听到叔叔讲过一句粗俗的话,在家里,叔叔是不酗酒的,现在,他基本每天要喝上几两。他觉得叔叔越来越陌生了,不再是以前的叔叔了,几年前的叔叔没有这样粗鄙,不会这样猥琐。他越想,心里就越空落,越失望,越凄惶,在床上辗转难寐。叔叔进入房间时,黑炭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叔叔冲到黑炭的床前,骂了一句“丢你老母”的话。这句话黑炭听叔叔骂过很多次了,知道是广东话,是句骂人的粗语。接着,叔叔一把将黑炭从床上拉了起来,嘴里大声说道,你小子跟我讲明白点,我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叔叔觉得在老乡面前丢了面子,还在为这句话生气。他似乎借着酒疯,要跟黑炭没完没了。

黑炭无辜地坐在床上没有吭声。叔叔指着黑炭的鼻子骂道,你这臭小子,鸡巴还没长毛就这么窜,你爸妈是怎么教你的?倔强的黑炭被叔叔这句激怒了,他不怕叔叔耍酒疯,他心里也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他大声吼了起来,你就不是好人!凤英婶也不是好人,你们是一对狗男女!叔叔怒不可遏,把黑炭按倒在床上,准备拳打脚踢。黑炭迅速爬了起来,躲在靠墙的床边,嘴里继续说,你以为你是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的男人?你错啦,凤英婶跟秀清爷也有一腿!你那面彩旗不知向多少男人飘过!叔叔住了手,惊愕地看着黑炭,然后气急败坏地说,你造谣!我的女人怎么会跟子清有一腿!黑炭不屑地说,你的女人?哼哼,那婶子是你什么人?叔叔好像被击中要害了一样,口气软了下来,她、她是我老婆……黑炭突然觉得大人们都很虚伪,叔叔婶子都是偷鸡摸狗的人,都不是好人,这段时间,为婶子保守秘密,为叔叔鸣不平,一点都不值得。他们这副样子,婶子毁掉,叔叔毁掉,他们这个家毁掉,是迟早的事。黑炭豁出去了,恶狠狠地说,哼,你老婆!你还自以为你家的红旗不倒!我告诉你,你老婆这面红旗早就倒到墙外了!叔叔听了黑炭的胡言乱语,忍无可忍了,他一脚踩在床上,“啪”地一耳光打在黑炭脸上。你个少教养的,东西可以乱吃,这种话可以乱讲的吗?黑炭挨了打,缩在墙边,委屈地哭了起来……哭了几句后,黑炭狠着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那天看到“蛇相缚”的真实情况跟叔叔说了。说完后,他觉得压在胸口的千斤巨石终于被搬走了,浑身无比轻松。

叔叔先是目瞪口呆,听着听着,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黑。待黑炭说完,叔叔的酒似乎醒了一半,他哈哈大笑几声,然后质问黑炭,你有什么凭证?有种你就拿出证据来,——鬼才信你的话!

黑炭很想说,自己为了抓到那个男人,曾暗地里监视过婶子。可是,想到这里,抱嫂子的那一幕又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浮现出来,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缩在墙角,底气不足地说,真的,我是真的看到了!叔叔恶狠狠地说,那个人是谁?是真的,你就说出那个人是谁!黑炭说不出来,缩在墙边的样子,像一个说了假话的人突然被揭穿了那样心虚。自己没有说一句谎话,可是,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心虚啊?

叔叔冷冷地瞪着黑炭,眼里飙出按捺不住的愤怒,你臭小子卵毛都没长齐,喝醉了酒就这样乱说!

黑炭觉得非常委屈。他倔强地说,我没有醉,我更没有乱说,只有你这个酒鬼才乱说。

三个月后,黑炭一家与叔叔匆匆赶回家里奔丧。奶奶死于非命。奶奶是从叔叔家前面牛栏屋的楼上摔下来昏迷两天后才死的。

黑炭很难过,怀疑真的是因为自己看到了“蛇相缚”,才导致了奶奶的死,村里人都在传说奶奶的死有些蹊跷。那天一早,有个放牛娃去牛栏屋放牛,看见奶奶倒在走廊上,鼻息尚存一丝气,人已昏迷不醒,送到镇医院,抢救了两天仍没醒过来。医生说,有可能是从高处摔下来受了惊吓,导致脑溢血才死的。从高处摔下来?根据现场判断,那该是从牛栏屋二楼以上摔下来的。一个六十好几的老人,怎么会那么早去爬牛栏屋?这确实很蹊跷,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黑炭看到“蛇相缚”这件事儿来。

很灵验的,撞见“蛇相缚”的人,不在床上躺三个月脱一层皮,就会失去身边的亲人。村里人背地里都在说这样的话,好像奶奶的死,他们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好像因为黑炭撞见了“蛇相缚”,奶奶所以就得死。

真的与“蛇相缚”有关吗?黑炭不敢肯定,也无法否定。倒是医生从高处摔下来的话提醒了黑炭,难道奶奶爬上牛栏屋也是为了监视婶子?难道奶奶也一直在怀疑婶子?这么一想,黑炭的心突地紧了起来。

婶子这个事,自那天告诉叔叔后,黑炭再也没有跟人提过。叔叔也没有再跟黑炭做更进一步的了解。他原以为叔叔会跟他再了解“蛇相缚”的,这“蛇相缚”事件,一直积聚了万千的能量,到了叔叔这里,却被叔叔四两拨千斤,悄无声息地消解了。只是,叔叔每次见到黑炭,似乎有些不自在。还有,那个穿着时髦在写字楼上班的年轻女人,黑炭从来没有见过。问叔叔,叔叔说,辞工走了,深圳这地方,流水的工厂,流水的兵,人人都在流着浪哩。黑炭后来才知道,写字楼的文员也要穿工作服的。黑炭似乎明白叔叔为什么不让婶子去深圳、他也不愿回来的原因了。这次回家,黑炭没看出叔叔与婶子有什么异样。奶奶的离去,他们就算有异常,也不宜表露出来。黑炭想,奶奶的死,会不会也将被悄无声息地化解呢?不过,偷偷观察婶子,发现她的眼神散淡、飘浮,还有一丝迷乱。婶子的眼神泄露了她的心虚。

清点奶奶遗物时,在一个木箱里发现了一束头发。那束头发正是婶子的。婶子以为是奶奶拿了头发想卖钱,想想又不对,两年多了,怎么会还不拿去换钱?那只能说是奶奶有意藏着的了。可是,奶奶藏着这一束头发是什么意思呢?黑炭的心颤抖了一下,明白这束头发,是自己离家后被奶奶保存了下来。婶子拿着这束头发,额上皱出了一个大问号来,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答案。黑炭冷冷地说,奶奶就这样走了,她把好些事的答案也带走了。

奶奶的葬礼结束后,婶子把黑炭叫到无人的地方。

我知道你在怀疑奶奶的死,婶子小声说,这真的是个意外。

黑炭像个木桩站在那里。

我知道奶奶一直在监视我,婶子继续说,我明白她爬上牛栏屋有危险,可是,我不能识穿她,更不能阻止她……我在心里一直求上天保佑奶奶不要出意外。

这些话,该跟你男人去说。黑炭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你婶已跟我说了。身后突然传来叔叔低沉的回答,黑炭被吓了一跳。叔叔走到黑炭面前,无比酸楚地说,奶奶的离去,我们都很难过……可是、可是活着的人,毕竟还要活下去。

奶奶不该这样去的。黑炭心口突然疼起来,是种前所未有的疼痛。

叔叔无语,脸上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许久,叔叔才说,生活很累很累,有时我们想要一份清醒,不容易;想要一份糊涂,也不容易……叔叔的眼睛像喝了酒一样布满血丝。

黑炭伤心地说,奶奶走了,奶奶就这样走了。

叔叔的脸色暗了下来,突然伸手一个耳光甩在婶子脸上。

婶子一个踉跄,差点被打倒在地;左脸上立即现出五个红指印来。很久,婶子才发出沉闷而又压抑的呜咽声。

叔叔似乎不解恨,冲上去,又“啪”地一耳光抽在婶子右脸上。一股鲜血瞬间从她嘴角流出来。婶子双手蒙住脸,强忍住哭声,缩在地上,鲜血和着泪水从指缝渗出来。

黑炭冲着叔叔吼,你现在逞男人的威,算什么种?

叔叔咆哮起来,我还能怎样?活着的人要活下去,你还想要我怎样?说完,左一下,右一下,狠狠地抽起自己的耳光来。耳光声非常响亮、清脆,透着狠劲,一声声钻进黑炭的耳里,把憋在他心里的怨气突然引爆了。

黑炭几步蹿近叔叔,一脸凶恶地看着他。叔叔停了扇耳光,诧异地看着令人害怕的黑炭。憋在心里的怨气,已全齐聚在黑炭的手心了。“啪”、“啪”两声,两个耳光狠狠抽在叔叔的脸上,黑炭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叔叔惊讶地看着黑炭,紧闭的嘴角慢慢渗出了血水。

奶奶走了!黑炭眼露凶光,冲着叔叔,还有婶子,大声叫喊,以后再也看不到奶奶了!再也看不到了!反复几遍后,径自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一个星期后,黑炭去了五里坪。他约同学先在村口见面。

路过柳树林时,黑炭似乎远远地看见了玉娟。她在看月月红,仍然那么可爱,仍然像个花仙子。一眨眼,又觉得在那柳树林里,玉娟转身跑了起来,咯咯地笑着,黑炭心旷神怡,沿着河道在柳树下猛追。垂柳像绿色的帐幔,撩着他的脸,痒痒的。玉娟时不时转过头来,向黑炭低眉浅笑,像一个下凡的花仙子。走着走着,路边的一块石子绊了黑炭的脚,他定神看了看眼前,但见河水清清,垂柳依依,细细的柳叶在风中一片一片翻飞着,如舞蹈的精灵般回旋。

似乎是在突然间,黑炭就下定了决心。他要告诉玉娟,他已经想清楚了。

同学在村口等着黑炭。他已猜出黑炭来五里坪的原因了。同学是个热心人,黑炭去广东前,曾把日期透露给玉娟,但玉娟最终没有去送黑炭。后来,同学问她,玉娟才说了缘由。原来,玉娟爸妈曾偷偷查访过黑炭家,得知黑炭撞见过“蛇相缚”,他们就怕了。

黑炭问起玉娟的情况,同学吞吞吐吐不愿多谈。黑炭不安地盯着同学,在黑炭的再三追问下,同学只好把实情说了。

我奶奶不是过世了吗?黑炭问。

同学说,你这么年轻,谈什么女朋友?

我就是喜欢她,黑炭没有丝毫羞涩,你不知道,我在广东,最想念的人就是她。

可是……同学欲言又止。

“蛇相缚”都过去了,黑炭说,他家还怕什么呢?

同学想了想,终于说,她在镇上开了个美发店。

黑炭松了口气。他抛下同学,转身往镇上去。

同学追了上来,对黑炭说,她是……跟她男朋友开的。

黑炭突然停了步子,愣了几秒才转回身,盯着同学说,你骗人!她要我想清楚了就找她的,她不可能有男朋友!

同学很淡定,指着不远处的柳树林说,你看那柳树,叶子都黄了,她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黑炭看过去,发现那些柳叶,真的泛着黄,在风中飘拂着。黑炭这才记起,现在已是秋天了。原来,季节的轮回,时间的流逝,真的可以把某些人和事,变得面目全非。

在去镇上的路上,黑炭没说一句话。

镇上人来人往的,很热闹。镇上有好几家美发店,黑炭没问同学是哪一家。他在一家叫“璞玉美发店”的门前站了一会儿,同学正准备告诉他就是这家时,黑炭径自推门进去了。同学觉得奇了,他怎么会知道是这家?同学怕黑炭闹出事来,来不及细想,也推门进去了。

店里没生意,两个洗头妹在看电视。玉娟不在店里,同学松了口气。洗头妹热情地迎上来,问是不是要洗头。黑炭闷声地说,找你们老板娘。洗头妹已觉出不对,小声说,老板娘不在。同学站在黑炭身边,悄悄说,她不在,我们走吧。黑炭没理同学,对着洗头妹说,打电话要她回来!语气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洗头妹以为碰上砸店的,被镇住了,忙去打玉娟的电话。同学担心见面后,俩人会吵起来,一个劲地劝黑炭回去算了。黑炭心烦,盯着同学狠狠地说,你闭上嘴巴,我不会把你当成哑巴的!

十来分钟后,玉娟骑着辆女式摩托车匆匆赶过来,推开店门,一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黑炭,便不知所措地愣在了门口。同学起身,向玉娟解释,我劝不住他,他非要见你不可……玉娟愣了一会儿就静定了,心里想,我失信于他了,我亏欠了他,要闹,就随便他闹吧!

黑炭也起身站了起来。同学知道,一场吵闹就要开始了。

黑炭冲玉娟说,怎么?不欢迎我?老同学光临,不欢迎吗?

玉娟对着黑炭笑了一下,接着,又笑了一下,以此掩饰内心的慌乱。然后说,当然欢迎啊,非常、非常欢迎老同学光临!

完全不像是闹事的样子。同学,还有玉娟,他们那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地。

黑炭脸上露出了一抹红晕,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这世上的事,该来的迟早会来,该去的迟早会去。黑炭感觉有股锥心的痛,但他忍住了。他看到,玉娟那白嫩的十根手指,像葱一样丰满、修长。让这样完美的一双手,把一头烦恼丝剪掉,把一段过往的岁月,或者记忆剪掉,那也是很幸福的。黑炭抬起右手,叉开五指,梳了一下自己满头乱发,笑着对玉娟说,这头发,大半年没剪了,乱得很,恐怕只有老同学才能剪好。

玉娟“哦”了一声,似有所悟,然后,就忙着去找剪刀。

黑炭这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释重负一样,闭着眼睛,静静地等玉娟来剪头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炭感觉到玉娟那双柔软温暖的葱葱玉指,已拂起自己蓬松的头发,发丝从她的指缝间穿越,滑落,发梢上似乎粘满了一种幽怨。黑炭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近过玉娟,他一直闭着眼睛,他感觉到玉娟的手好轻柔,觉得她的呼吸声轻微急促,以及她动作时衣服响动的窸窣声异常清晰。头上的电剪刀在嗦嗦嗦地响着,剪刀所到之处,感觉头发便一绺绺地往下掉。黑炭低着头,禁不住睁开眼,他发现头发已落了一地,并还在一绺一绺地落下来。黑炭的眼睛立即潮湿了。他想,这一地的发丝,不再属于我了,再长出来的,也是新的,不再是原来的了。

责任编辑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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