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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灵魂之夜

2014-06-29鬼金

清明 2014年4期
关键词:馒头西藏

鬼金

我们的灵魂之夜

鬼金

如果我流落街头,我不会要一整块面包,我要的是半块面包和一本书。

——洛尔迦

四十岁之后,我的日子渐渐地好起来。即使是做枪手给人家写写剧本,也不至于太潦倒了。随着做枪手的时间长了,我也有自己的作品出现。那天,我编剧的第一部电影首映,在天华影院。我没有看完,是我不敢面对电影里的人物。那里面有我自己。我一个人溜出来,买了包烟,在一家咖啡馆里找了个位置,叫了杯咖啡。我在等影片播完,我好回去跟导演一起谢幕。可以想象,我一个人是多么的无聊,偶尔打量着咖啡馆里那些裙子很短的女孩,这些也无法打发我的无聊。我看着窗外,昏暗的灯光中,街道延伸着,人们的身体像剪影一样晃动。我打开手机拍下恍惚的影像,然后发到微博上。没想到手机拍照的效果很不错,夜晚在光线之中蛰伏着,像一头猛兽。我喜欢这样的夜晚。有人回复我的微博说,你拍摄的黑夜已至,而你的黎明将近。我独自笑了笑,心想,但愿吧。也许我真的可以人模狗样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了。这么想的时候,莫名的忧伤水流般划过。我喝了口咖啡,看着窗外。颤动的光影让这座城市变得喧嚣起来。而此刻,我的内心却是孤寂,犹如一条隧道,蜿蜒地伸向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是更深的夜,这么想的时候,我的眼睛盯着窗外。我有种脱离现实的感受。夜晚却是掩盖了很多,也遮蔽了很多。突然,一个人影从橱窗的外面晃了一下。我就像被刀子捅了一下,连忙站起来,冲出去。咖啡馆的服务员喊我,先生,你还没有买单。我掏出五十块钱扔给他,说,不用找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慷慨过,更多的时候,我是凄惶的。我追赶着那个人影,可是,他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不见了。我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大街上四处寻找着,仍不见那个身影。心里的黑夜在这个时刻,真正地降临了。更黑。也许是我的错觉和恍惚,十几年过去了,不可能的,不可能……我安慰着自己。我再次回到咖啡馆内,原来的杯子已经被收走了。我要了杯柠檬水,坐在那里,就坐在那里,陷落在我的回忆之中。那段日子,也是我灵魂的黑夜。不,是我们灵魂的黑夜。即使更多是白昼,但我们灵魂的黑夜也是白昼的一部分,是人生的一部分。它漫漶着,让我更清楚我的来处,我是谁。我甚至在心底呼喊着他们的名字,用手指蘸着柠檬水在玻璃的桌面上写着他们的名字。水滴慢慢扩大,突然,一颗泪滴垂直落下,砸在那湿漉漉的笔画之间,泪水和柠檬水融合到一起,汇成更大的肥硕的水滴……我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我的故事,不,是我们的故事,还有那被我称之为夜晚的白昼,抑或我们的灵魂之夜。

朱河去了西藏,这是他留下的纸条告诉我们的。我们没想到他多次说要去西藏,这次真的去了。至于他从什么地方搞到的钱,这是一个谜。反正也与我们无关,不必纠缠。朱河离开了我们这些窝在地下室里的穷鬼,去他向往的西藏了。西藏谁不向往啊?但我们几个穷鬼,是的,穷鬼,也只能在脑海里想想罢了,或者上网看看图片,过过眼瘾。也许会搜一些西藏的歌曲,伴着歌曲,让我们孤寂的灵魂,在西藏的上空飞翔。朱河想去西藏是因为一个人,这个人叫马原,他在一篇叫《虚构》的小说里这样开头:“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是西藏给了马原文学的灵魂。朱河是这么跟我说的,而且,他也是来自辽宁锦州的,跟马原还是老乡。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朱河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陈茫说,朱河就这么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抽着烟,看着窗外,天开始下雨了,潮湿的气息让地下室里更加潮湿。

我说,陈茫,你的语气好像朱河死了似的,你不能这么诅咒他。

陈茫说,我没,只是有些伤感,这么好的一个兄弟,就这么走了。

我说,你的语气就是那个意思,充满了哀悼的味道。

躺在床上看书的张晓伟转过头来。

我连忙对张晓伟说,晓伟,你说说,陈茫的语气像不像在哀悼?

张晓伟说,朱河不就去了西藏吗?至于你们这么感伤吗?有能耐,你们也去,别为这点小事儿争辩了。

他说完,又转过身去看书。

这个地下室有些奇怪,不完全在地下,而是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很小的一扇窗户,你也许会想到监狱。哈哈。有些像,但这里没有铁栏杆。但我们这几个人,还是充满了囚徒的意识。不光因为这个地下室,还有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朱河有一句名言就是:“我们是这个宇宙的囚徒,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囚徒。”朱河走的时候,我们都不在。我在一家公司上班。回来的时候,我发现朱河留下的一张纸条:“别了,我地狱里的兄弟,我在西藏想你们。”我们的地下室在朱河的嘴里常常被比喻成“地狱”。我们五个就像是地狱里的鬼魂。怎么是五个?朱河、陈茫、张晓伟、我。那一个是谁?他很快就会出现的,我们都叫他“馒头”。馒头是一个神秘的人物,所以他的出场也一定是神秘的。他这几天都没回来,可能在单位加班。他还不知道朱河走了。也许,他回家了。他妹妹几天前来找过他,把他叫出去,跟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说的什么,馒头回来没说,反正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馒头是我们五个人中唯一的本地人。我们都是外地的,在这座城市里过着那种所谓“漂”的生活。这座城市也许叫北京,也许叫上海,也许叫深圳,也许叫广州,这并不重要,“漂”就是我们的状态。

一只小鸟落在窗外的树上。它飞来飞去,围着那棵树转了一圈,才落下来。它好像在试探什么。我叫不上那只鸟的名字,同样叫不出那棵树的名字,但鸟以鸟的形式存在着,树以树的形式存在着,我们以我们的状态存在着。也许因为雨打湿了羽毛,那只鸟低着头,用嘴啄着羽毛。我却两只手做了一个端枪的姿势,闭上一只眼睛,嘴里发出射击的声音,“砰——”那鸟一动没动,仍站在树枝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笑了笑,放下手里虚幻的枪。其实,我这个动作是模仿朱河的,他小子以前常常喜欢这么干,他也同样没有用手里虚幻的枪把一只鸟儿击落。是的,朱河走了,但在我的心里,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是自己人。在朱河没走的时候,我们五个人就都这么认为,我们是一个集体,我们是自己人。是的,自己人。听上去比亲人还要亲切,也许弱小的人喜欢抱团,相互取暖吧。

那树的叶子很少,有一天,我路过的时候,特意看了看什么原因。原来是很多的虫子,是的,是那些虫子作的孽,它们吞吃树叶,有的还把树叶蜷缩起来当成它们的窝,在里面产卵。我是真的看见的。因此,这树看上去就有些光秃秃的。对这只鸟,我一点都不厌烦,我开始为刚才虚幻的射击感到懊悔。如果,那是一只乌鸦的话,我可能就没有这种懊悔的意识。哈哈,乌鸦,是一种我厌恶的鸟,它们常常带给人死亡的消息。我这么说,不是故弄玄虚,不是。我是一个老实的人,即使在文字里,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凶恶的人,一个流氓土匪样的人,但,我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真的。我可以对着灯起誓的,我可以对着雷电起誓的。誓言如果联系到死亡的话,也许就是最大的毒誓。那只鸟还是飞走了,乌鸦也没有飞过来。在鸟飞走的那一霎那,树枝阵阵颤动。树枝上滴落的雨滴,就像是眼泪。我想,这是树哭了。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树也会哭泣?那光秃秃的枝干,像一种姿态,孤独而决绝地挺立在那里。

张晓伟起来,去厕所撒了泡尿,回来的时候,喊叫着,我想起来了,朱河上个月还向我借了二百块钱呢,这兔子就这么跑了,看来我这二百块钱泡汤了。这兔子,真不是东西。

他胡乱地翻着朱河丢下的物品,四处扔着,什么都没有发现。倒是眼睛一亮,惊讶地叫起来说,你们看,这是什么?

陈茫从床上起来,像一个鉴定专家,背着手,走过来,又扶了扶眼镜,像他妈的一个老学究似的。

张晓伟说,陈茫,至于吗?你这么做作,不是什么宝贝,是一盒安全套,我刚刚打开看了,里面少了三个。还剩下两个,你要的话,我可以转让给你。

陈茫有些沮丧地笑了笑,说,我不需要,对于我是一种浪费,我更喜欢皮肤的感觉。

这丫的,说话怎么这么拽。其实,他说的皮肤的感觉就是打飞机。靠。这哥们,其实包括我们,也同样喜欢皮肤的感觉。张晓伟就像赌神飞扑克一样,把一个安全套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向我飞过来。我没在意,一下子飞到了我的脸上,像刀片一样,割疼了我。

我说,你干什么?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不需要。

张晓伟说,我是让你替朱河保存着。剩下这一个,我保存着,说不定哪天,我会需要的。

我用手揉了揉脸,弯腰把那个透明的小口袋捡起来,轻轻地捏上去,滑腻的,有些质感。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藏在什么地方。

这时候的张晓伟,像一个孩子,已经撕开那个小口袋,从里面拿出来那个柔滑的橡胶套子,他看了看我们,说,也许,它对于我们更应该像一个气球一样,而不是让我们陷入欲望的深渊。

他鼓着腮帮子开始吹起来……越吹越大……越吹越大……越吹越大……“砰”的一声,爆炸了,橡胶的碎片狼狈地扑在他的脸上。

陈茫笑得前仰后合,说,你他妈的,你给你的嘴用了一回,结果爆破了。

张晓伟急急忙忙从脸上揭下来,就像在揭一层皮。

我们都哈哈地笑起来,说,看看,朱河这个人,走了,还留给我们这么大一个笑话。好人啊。

陈茫说,如果朱河在的话,相信他也会笑死的。我们的张晓伟同志,用他的嘴,甚至整个头部,消费了一个安全套。

张晓伟有些绷不住了,说,去你妈的。手里拿着破碎的安全套扔到陈茫的脸上,就像一块嚼过的口香糖,粘在陈茫的脸上。

张晓伟说,让你笑,让你尝尝我消费过的味道。

张晓伟还对我说,把你的那个给他,让他也消费一下,消费一下他身体里的几毫升液体。

我没有给他。

我说,这是朱河留给我们的,我们要留作纪念,有一天,我操到我的第一个姑娘的话,就要用上,然后,给我们心爱的姑娘,讲讲朱河。这也许就是对朱河最好的纪念。

说到这里,我感觉我的语气里也饱含哀悼的意味。我们这是怎么啦?我相信,朱河仅仅是离开,离开而已,去了西藏而已,即使嫉妒的话,我们也不要用这样的语气,何况我们没有嫉妒,我们惋惜,是的,我们很惋惜,惋惜啊,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自己人,离开了我们,并且会在我们的心里永垂不朽。看来,我们都很难表达这种离别的伤感了。狗日的朱河。从他加入到这个地下室里以来,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到西藏去,简直魔怔了似的。刚开始,我们还安慰他,你会去的,你会去的,你他妈的会去的。朱河还说,我要做马原小说里的那骠骑兵上尉。我们都是很少读小说的人,真的,我们淹没在日常的无聊和苦闷之中,我们淹没在生存的挣扎之中。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一小部分都不可能留给小说,尤其是阅读小说。有那个时间的话,我们还不如看看毛片来平衡一下身体里的荷尔蒙。朱河不这么认为,他说,小说是一个虚构的空间,这个空间里会饲养着我们的灵魂。我们唯一的栖息地。他说的太深奥了,太牛逼了,搞得我们都头昏脑胀的。他常常推荐我们去看很多的小说,尤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在他的嘴里就是所谓的先锋文学。靠,先锋文学。我们只知道先锋1号,好像是一种药品的名字。我后来在网上查了一下,还有先锋9号,每一种成分都不一样的。

如果文学也有这么多型号的话,我也许会去看一看,仅仅因为好奇。我们让朱河失望喽。我想说,先锋这种药很牛逼,而不是说文学。对于文学,我是一个门外汉,朱河知道的更多,如果你们想了解文学的话,可以去找朱河,去西藏。如果,他的电话号码还没有换掉的话,我可以给你们。也许很多人会说朱河傻逼,但我们是自己人,我们不能说朱河傻逼,说朱河傻逼,也就等于说我们自己是傻逼,我们不会那么说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说朱河傻逼的话,也等同于说文学傻逼,因为朱河是一个痴迷于文学的人,对这样的人,我们要好好地爱护他们。尽管他像文学一样无用。但我们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是我们很多年的教育体制灌输给我们的。他们用标准的答案把我们培养成一个个机器人,我们只知道有用和无用。无用的就要去摈弃它们,相信,这个多年传承下来的观念在我们的大脑里根深蒂固。恰恰,在我们这个小群体里就出了朱河这么一个人,他喜欢的恰恰是无用的东西,他恰恰是想做一个无用的人。对于我们是可以容忍的,因为我们是自己人,是那个地下室里的自己人。在地下室之外,他也许就不是我们的人了,他可能是我们的耻辱,因为他是无用的。他喜欢的文学是无用的,让我们在地下室外面这个世界,感到手足无措。如果,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喜欢什么先锋文学。他们看我的目光会是这样的,先是翻白眼,然后转动眼珠,眼白几乎覆盖了黑眼仁,呆滞地看着你,嘴角轻轻地翘起。他们会说,看看我们现在是不是“先疯”了?然后就是他们的嘲笑,讽刺,所以,我不会在地下室外面的世界说起朱河,说起他喜欢的先锋文学。如果,非要提起的话,或者碰上了,要介绍朱河的话,我会说,他是一个即将去西藏的人。是的,一个即将去西藏的人。这样听的人就会很好奇,会投来很佩服的目光,还会问一些很细小的问题,有没有心脏病啦?血压高不高啦?能不能适应高原反应啦?有的人还会小声地说,听说那边的人很野蛮的,你朋友会不会武功啊?我也会悄悄地凑到对方的耳边说,他会吸阴大法。对方很莫名其妙地,眼神发愣地看我,问,什么是吸阴大法?我只听说过葵花宝典。对方就会去问在一旁的朱河。朱河只会笑,而不说话。这也是我们每次一起出门的时候,提前说好的。更多的时候,他扮演一个哑巴。何况,他也愿意当一个哑巴。他说,当你不能对这个世界真正发声的时候,你最好去做一个哑巴。在那些对你发出的真正声音不能回应的人面前,你也最好当一个哑巴。所以,他常常像救世主似的劝诫我们,回到虚构的文学中来,那里才是灵魂的栖息之地。放屁,他的话更多的时候像放屁,起码我们闻到了这股臭屁味,但我们不能说。我们不能伤自己人的心,但我们也不是纵容他。我们相信他也是一种存在。我们的朱河。

那个安全套被我很好地保存起来,就像一个珍贵的礼物。将来能否用上,我也不知道。也许,朱河从西藏回来后,我可以归还给他。倒是张晓伟磨磨唧唧了很长时间,对朱河破口大骂,那可是二百块钱,对于我们这样的穷鬼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也不看书了,坐在床上,撕扯着那片破碎的橡胶。他的咒骂像化学元素在潮湿的空气里发生了反应。那空气里充满了交媾的气味,还有屎尿的臭味。就是这二百块钱,他已经把朱河踢出了自己人的队伍。他气哼哼地坐在床上,不时地用手捶打着床板,那个后悔劲,简直要把那个远走西藏的朱河撕成碎片。这个时候发疯的张晓伟,你是不能劝的,那样他就会像一条疯狗一样扑向你,把满嘴的毒液喷向你。我想,起码我不会在那个时候惹火烧身。我唯一让自己安静的方法就是看外面的那棵树。它在我的眼睛里经历了四季,春、夏、秋、冬。其实,我在心里也埋怨朱河的,你跟谁借钱不好,偏偏跟张晓伟借钱。说实话,如果跟我们其他几个人借的话,我们还真没有。张晓伟好像那时候帮人写了一篇论文,人家给了他五百块钱。本来说好,他要请我们去吃烧烤的,可朱河一下子借走了二百,我们大饱口福的愿望也就泡汤了。那天朱河很安静,大气都不敢出,好像我们再吵闹着让张晓伟请客的话,张晓伟就会要回那二百块钱了。他的眼神怯怯弱弱的,就像是一只老鼠,胆战心惊的,时刻提防着被猫吃掉。张晓伟一个人出去了,我跟馒头也出去逛街了。陈茫说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约会去了,只剩下朱河一个人在家里。我和馒头去东西街的大排档闲逛,我们翕动着鼻子,紧闭着双唇,让那些香味在口腔里回荡,触及舌头的味蕾,然后,放大开来,口腔里就会湿润,多了大量的口水,我们吞咽着。馒头还埋怨着说,都他妈的怪朱河这个狗日的,要不,我们一定已经坐在这里大口吃菜、大碗喝酒了。我没有说话。在吞咽的过程中,我也在品味花椒味、孜然、鸡精等等的味道。这时候,馒头突然拍了我一下,吓了一跳,也中断了我对于食物味觉的幻想。

我说,你干什么?

馒头用他肥胖的手指了指一个角落说,你看那是谁?

我顺着馒头的胖手指看过去。那一刻,我甚至对馒头的胖手指产生了无比巨大的食欲,真他妈的像烤翅。我看见张晓伟一个人坐在那里,举着杯,慢慢地喝着啤酒,用嘴撕扯着钎子上的烤肉。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再看馒头,他的口水也流出来了。

馒头说,这小子真不地道,我们过去看他怎么说?

我看着张晓伟贪婪的吃相,觉得有些厌恶,我说,算了,馒头,我们回去吧。要不我们去附近的公园,那里的空气新鲜,我们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吧?

馒头很听我的话,跟着我走了。他仍在埋怨朱河。我和馒头在公园里坐了很久,躺在草地上数着星星。很晚才回去,张晓伟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坐在那里喝水。

馒头问,晓伟的酒量不错?

张晓伟红着脸说,一般般,是那个让我帮写论文的家伙请客,我本来不喝的,他说,以后还要找我帮忙。我想,我不能断了这样的生意,也就陪着喝了。本来我想请你们一起去的,但毕竟你们都跟他不熟,想想,也就算了。

馒头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了看我,还向我做了个鬼脸,眼睛里对张晓伟充满了蔑视。我摆了摆手,馒头才有所收敛。朱河躺在床上看那个叫马原的人写的一本小说,叫《拉萨的小男人》。看见我们回来,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怯怯的,柔软得不敢正视我们。好像一正视我们,他的目光就会被我们折断,甚至会被挖出双眼。更大的危险是,他借张晓伟的那二百块钱会不翼而飞,飞回到张晓伟的口袋里似的。

张晓伟说,朱河我喝醉了,你给我打盆洗脚水吧,再给我洗洗脚,我就不要你利息了。

朱河连忙放下手里的书,轻折了一下页痕,合上书,跳下床,跑到卫生间,给张晓伟打了一盆洗脚水,端了过来,放下,给张晓伟脱掉臭袜子,也按到水盆里说,一会儿,我给你洗了。

张晓伟很享受地把脚放到水盆里,连忙又拿出来,大声说,朱河,你想烫死我啊?朱河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给你倒凉水。朱河转身去倒了凉水,把手伸进水盆里试了试水温说,这回好了。他蹲在地上用手撩着水,一下下地给张晓伟洗脚,还在那几个脚丫子里抠了抠。

馒头看不过去了,说,张晓伟你他妈的太过分了,不就借你二百块钱吗?你至于这样装大尾巴狼吗?

朱河急忙说,没事的,没事的。

张晓伟闭着眼睛,连睁都没睁一下。张晓伟的嘴里传出这样的话,朱河,你轻点儿,我怕痒的。

朱河低声说,知道了,我轻点儿。

馒头实在看不过去了,走过来,一脚把水盆踢翻,水流了一地。张晓伟的臭袜子就像两张小动物蜕下的皮,摊在地上。

张晓伟睁开眼睛,冒着火地看着馒头喊叫着,你他妈的干什么?你他妈的干什么?你抽疯了吗?想打架吗?

馒头举起了拳头说,打架我会怕你吗?我馒头的拳头是铁做的。不信,你就试试。

朱河连忙推开馒头的拳头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了。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馒头沮丧地看着朱河说,你他妈的真让我瞧不起,你不是说要去西藏吗?赶快从这里滚出去。

张晓伟可能是由于生气和激动,喝的酒和吃的东西一下喷了出来,喷了朱河一脸,臭味飘荡在地下室里。我和馒头连忙捂住鼻子。

朱河竟然没有去擦,而是过来问,没事吧?没事吧?

他跑去卫生间端来一杯清水,给张晓伟漱口。张晓伟光着脚站在地上,朱河扶着他坐到床上,嘴里还说,别着凉了,快坐到床上。我再打一盆水来,给你把脚洗干净了。

馒头这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气球,随时都可能爆炸。

朱河推着馒头说,你睡觉去吧,这里由我来收拾。

馒头看着朱河说,你先把你的脸洗了吧,看着我都想吐。

朱河还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

陈茫仍在纠缠安全套这件事。我们不相信朱河会有女人。即使朱河去这座城市里的那些洗头房、足疗房、洗浴中心找那些女人,那些女人是提供安全套的,根本不用他自己随身携带。还有朱河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我们平时看不出来。尤其是那次给张晓伟洗脚,张晓伟喷了他一脸和一身,也没见他嫌恶。但在性这个隐秘的事情,也许朱河就是一个有洁癖的人,这是一种可能。但朱河又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钱,去解决他的性呢?难道借钱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朱河这个人可不怎么样了。他的钱更多用在了购买书籍上。你可以看看他的床,就像是一个猪窝,上面堆满了书。他自喻那是他的“墓床”,他躺在“墓床”上,和那些书籍里的灵魂沟通、交流着。他还说,他也像马原说的那样,只看死人的书。但,马原还在世上,这是他看的唯一活人的书,这句话太绝对了,可能是模仿马原吧。这种绝对的语气会让我感到恶心,他就像一个拙劣的模仿者。我不喜欢朱河的这种自高自傲。他管自己的睡眠叫“人书合一”,透过一个幽暗的隧道,他会看到那些灵魂,他们在孤寂中举着灯火。更多的时候他们的灵魂像一根风中的火柴。在这个时代,有各种各样的风,南风北风东风西风,那火柴随时都可能熄灭。关于安全套,张晓伟有一个观点就是朱河可能跟很多文学女青年有纠缠,这个解释也许是最合理的。我们有些相信了,我们也放弃了其他的猜想。但我们从来没看到过朱河在写作,也没看到他发表过丝毫的文字。我们也问过他,他说,我在孕育着,孕育着,孕育着,令这个时代为之颤抖的文字。这么说话的人,听上去是那么的牛逼,也许可以让那些文学女青年眼睛发亮吧,但他骗不了我们。那目光在发亮之后,也许就会变得迷离,导致身体里的荷尔蒙开始飞翔。那么,一切也许就会顺理成章。如果朱河是带着安全套的话,那么只能说明他还是一个尊敬女性的人。他不想给那些女人留下因荷尔蒙带来的伤害。那更多是一种肉身向文学的致敬,向灵魂的致敬。而在我们理解,那仅仅是交媾的一种方式,就像陈茫在网上认识的那些女人一样。这个观点,我们跟朱河有过交流,朱河说我们是肮脏的,我们的大脑就是思想的马桶。他说,他更相信爱情,是的,爱情。爱情,多么美好的字眼。我们就笑话他。他脸红脖子粗地跟我们争辩着,甚至会从某一本书中找出一段关于爱情的描写,给我们朗诵。他说,爱情是青春期最美好的时光。我们更加的鄙视他,一个相信爱情的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可笑。后来,对于我来说,经历女人之后,我相信了朱河说的话。爱情也是青春的墓床,这也是他说过的话。

下面这段话是我们唯一见到的朱河写在一个小纸片上的,关于一个梦境的描述:

“我梦见我的那些书变成了砖头,砌成了一座坟墓,我就躺在坟墓中。一声枪响,我从坟墓里惊醒,变成了一只麋鹿,在茫茫的山野中奔跑着……一群猎人追赶着我,子弹擦着我的身边飞过……幽暗的丛林里,我看见一些鬼魂在给我引路……他们是一些外国的脸孔,我分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们是我那些书的作者……他们扛着他们的书,在我的前面……

卡夫卡扛的是《审判》,黑塞扛的是《荒原狼》和《玻璃球游戏》,陀思妥耶夫斯基扛的是《罪与罚》,还有罗贝托·波拉尼奥扛的是《2666》……

猎人的枪声在我的身后响起。

这些给我引路的幽魂用他们的书籍,给我挡着子弹。山越来越高,眼看到了一座悬崖,无路可走。他们坐下来喘着气,看着我。我绝望的眼神看着悬崖下面的茫茫海域……那绝望的眼神,是那么的易碎。他们流下了眼泪。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看卡夫卡,又看了看黑塞,对着罗贝托·波拉尼奥使了一个眼神。只见他从《罪与罚》中拿出一把斧头……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刻,他们的眼神是恐惧的。我说,我理解你们,面对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还有这些贪婪的人们,你们也是绝望的,让我分担你们的绝望吧。黑塞说,我们会用我们的文字为你诵经的。我说,没必要的。有你们一路跟着我,我已经满足了。用我的血,给这苍白的灵魂以颜色吧……你们还将继续为这个世界守灵……用我的肉填饱你们的肚子,你们继续上路……那些猎人追赶的只是我……只是我……

那斧头凿进我的头颅……一腔子的血喷洒出来。

他们哭了。

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焚烧着书籍,烘烤着我,开始吞吃我的肉……”

朱河在一家食品公司的仓库里当守夜人,他是这么对我们说的。那些巨大的纸盒子就像是一个个棺椁,他形容着。他形容黑夜更多与死亡联系到一起,他是一个死亡意识比较浓的人,死亡是人的终极。也许,朱河思考的比我们都远吧,我们更多想着活好我们当下的每一天。他说,那仓库里有一个昏黄的灯泡,像一个巨大的睾丸似的,挂在顶棚上。他躺在那里,不禁就会联想到医院里的停尸房。这家伙,有一段时间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死亡像一颗石子,随时都会从他的嘴里飞出来。我埋怨过他,你一天到晚把死亡挂在嘴上,有劲吗?这只会让你更加悲观。如果,你真的参透了死亡的真谛,你他妈的还活着干什么?你去死啊?让你的灵魂在你虚构的文字里安息吧!朱河这样反驳我说,因为生与死是硬币的两面,更多时候,我在思考死的时候,也是在思考生。死亡就像一把刻刀在黑暗中一下一下地雕刻着一个悲观主义者的雕像。在它完成雕刻的时候,也许我就看到了真正的生的意义。生是肉身的一种常态,而死亡裹挟着灵魂的存在。我不知道,朱河这样的思考会不会很累。对于我这个倾听者来说,已经很累很累了。也许,朱河是一个活在形而上学中的人。相对于我们这些俗人,他还能跟我们苟且窝在一间地下室里,这可能是他所说过的拯救吧。我们真的需要拯救吗?对于我们能拯救的也许是金钱,是的,白花花的银子,黄橙橙的金子,人民币、美元、欧元。反正,只要是钱,就会拯救我们。陈茫、张晓伟还有馒头都是这么认为的。陈茫还有一个观点就是,女人也可以拯救我。对于我,除了金钱,我也在思考一种可能的拯救方式,多少有些靠近朱河的思考。朱河背后跟我讨论过陈茫的观点,就是女人可以拯救我们的问题。朱河说,女人更多拯救我们的是一种肉身上的慰藉,而精神上的,女人有些时候无法办到。对于女人,我是懵懂的。朱河还说,这是一个以物质的丰盛来论英雄的年代,人们的精神已处于沦丧的边缘。物质没有错,但物质是无法解决人的精神危机的。精神的崩溃可能导致整个民族素质的巨大滑坡。朱河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当我们在物质中挣扎,想过更好的日子,甚至很多人有那种“向上爬”的冲动,而朱河看到的却是另一面。这让我感觉到朱河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一个异类。陈茫、张晓伟多少有些看不起朱河。他们甚至感觉朱河的某些观点影响了他们前进的脚步,影响了他们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朱河解释说,你们的双脚即使长成巨大的根须,也是无法扎进这钢筋混凝土的城市,只有你们削减了脑袋,像钢钎一样倒立过来,才有可能扎进,但你们也许会头破血流。陈茫和张晓伟气急败坏地说,朱河的言论晦气。还说,朱河,你再说的话,我们就把你赶走了,从这个地下室里驱逐你,你去别的地方租房去吧,我们不欢迎你,我们将会被你的思想腐蚀,然后,我们一败涂地、一事无成、一文不名、抱憾终生。我们需要的是出人头地、一鸣惊人、四海扬名,而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成为一个思想的巨人,但对我们的生活来说一无是处的废话,就是放屁,甚至连放屁都不如,放屁还有个响儿,还有点臭味呢?你的话是什么?你自己知道,我们不需要,真的不需要。那个时候,我和馒头都没有吭声。没有。但我的心里觉得陈茫和张晓伟的话说得有些过头了。陈茫和张晓伟出去的时候,我安慰着朱河说,别听他们的,你就活你自己就好了。朱河还是哭了,哭得很伤心,很绝望。朱河说,我很快就会离开的,去西藏,去我的西藏。那时候,我想,也许朱河离开会好些,对他自己。我问馒头有什么看法。馒头说,你们说的我都不懂,我不介入。这个馒头。

守夜人朱河在傍晚五点去上班了。他临出门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本书,一脸悲伤地对我说了一句,为什么人们不能慢下来,等等他们的灵魂?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朱河,他黯然的脸色就像刚刚被什么人,也许是幽灵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是那么难看,青紫。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他关上门,走了。

在那寂静而空旷的仓库里,他也许是黑暗的王者。同时,他也将为冥冥中存在的某一种庞然大物守灵……

对于朱河的那次失踪,我们都印象深刻。本来,我们以为他去了西藏。因为,西藏就挂在他的嘴上。背后里,我们都开他的玩笑,叫他朱西藏。他认为我们的玩笑亵渎了他内心的神圣,或者亵渎了西藏的神圣。他跟我们急眼过几回,他抗拒我们嘲笑的方式很奇怪,就是一个人躲在厕所里看书,无论我们怎么喊他,就是在我们尿急的时候,他也不出来。直到我们发现这是他的阴谋,我们就干脆把他从厕所里拉出来,无论他穿没穿裤子。时间长了,他也就不在乎了,毕竟我们几个人还是强大的。相对于他一个人,他总是蜷缩在自己的渺小和自卑之中。后来想想,我们真不该那样去嘲笑他。有一次,张晓伟开他的玩笑,他竟然哭了,哭得眼泪哗哗的,看得我们都觉得他可怜,朱河确实是一个喜欢哭的男人。

朱河的失踪是馒头告诉我的。那几天,因为老家的房子被强拆了,我爸被人打了,还被抓起来了。我姐电话我,让我回去。我姐在电话里一直哭,一直哭。她的哭声就像子弹般射穿了我的心脏。对于父亲的处境,我倒没有丝毫的着急,他对于我是一个暴力的父亲。如果没有他,我也许不会从乡村出来。其中缘由,我不想在这里说,说起来,我会感觉到全身疼痛。父亲的皮带还会像当初一样落在我的身上,皮开肉绽,所以,我不说。要不是我姐求我,说,你还是回来看看吧,你的高中同学不是在派出所吗?你回来看看,也许会有办法,毕竟那是我们的父亲,起码,我们还存在着血缘关系吧。我姐的这句话蜇到我了,仿佛那被关起来的就是我。我对我姐说,好的,我这两天就回去。我懊悔我回去晚了。去火车站的路上,一直堵车,这已经是这座城市的严重血栓,或者说肠梗阻。我赶到车站的时候,我买票的那列火车已经开走了。我给我姐电话说,没赶上火车。我姐继续哭,说,那就坐下一趟吧。下一趟车还要三个小时,我只好在火车站游荡着。时间是那么的缓慢,就像停止了一样。本来我打算找一家旅馆的钟点房睡上一会儿,后来还是放弃了。这时候,夕阳落下,远处的天空一抹残红,落日的气息让我感觉到孤单和伤感。广场上那些络绎不绝的人群,他们都为了什么来到这座城市呢?仅仅是生存吗?我知道朱河工作的地方离火车站不远,我想过去,还是放弃了。我找了一家网吧,打了一会游戏,还看了一个三级片,时间也就到了。等我披着夜色赶到家的时候,我惊呆了。我看到架在家门口的灵棚,白色的灵幡在风中飘舞。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家吗?但我看到了我姐,还有我姐夫。我姐看见我,扑在我的身上就哭了,那眼泪就像从她的身体里溢出来一样,溅落在我的身上。我姐说,父亲在关押他的地方上吊了。我姐夫找来孝衣,让我穿上,我拒绝了。我姐捡起地上的孝衣,披在我的身上,我还是把它放到了一边。整个葬礼的过程中,我都恍恍惚惚的,安葬的时候,我没有去,而是坐上了返程的火车。在火车,我一个人坐着,突然爆发,哭得稀里哗啦,害得很多人的目光看着我,以为我是一个疯子。因为父亲?还是因为死亡?我不能确定。

我回到地下室,蒙头就睡。馒头捅醒了我,说,朱河失踪了,好几天没回来了。我们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如果他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卖给收破烂的了。还有,他上班的那个厂的保安也来了,他们也找不到朱河。保安说,如果再找不到的话,只能认为他葬身火海了。他们厂的仓库发生了大火,第二天,报纸上已经出现死亡名单,我看到了朱河的名字。馒头声音低沉地说。我浑身上下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情坏到了极点。我的眼泪竟然流了出来。这一次,我知道我的悲伤是由父亲那里延伸到朱河的,我哭了,馒头安慰着我。我看着朱河从路边买回来的假牦牛头骨挂在墙上,那空洞的眼窝,深不可测,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我。我仿佛看到了朱河所描述的西藏,天空,还有圣湖。我说,那些书,如果他没有家属的话,就留给我吧,其他的都当垃圾卖了吧。我开始不相信,难道朱河真的被大火烧成了灰烬,连人影都找不到了吗?我说,这家伙不会去了西藏吧,他天天嚷着要去西藏,也许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也说不定。他的任何行为,我们都不会觉得奇怪,不是吗?馒头摇着头,打了一个哈欠,说,我搞不明白了。后来,好像是陈茫说,我们来给朱河举办一个告别仪式吧。张晓伟说,怎么搞啊?陈茫说,我们就围着朱河留下来的这些东西,或者说遗物吧,进行我们的哀悼。馒头,你在网上找找,有没有哀乐,下载下来,一会儿,我们围着这些遗物进行告别的时候,你负责放哀乐。馒头答应着,说,哦。张晓伟甚至用朱河的衣服在地上摆了一个人形。陈茫说,不能放到地上,还是把他的单人床搬过来吧,既然我们的哀悼是真心的,就像样一点儿。我们都点头表示同意。当一切都准备好了,把摆成人形的衣服转移到了单人床上。我们开始排列着站在那里,陈茫说,馒头,放哀乐。哀乐响起。馒头连忙从电脑那边跑过来,站在排尾,也就是我的身后。我的前面是张晓伟,张晓伟前面是陈茫。随着哀乐的节奏,我们缓慢地走着,好像悲伤是缓慢的一样。我们必须顺应悲伤流淌的速度,而朱河就像漂浮在悲伤的水流之中。不,那只是一个我们虚幻的朱河的存在。也许是哀乐的作用,我们看上去都很悲伤,馒头是第一个哭泣的,接着,我也跟着哭起来。陈茫和张晓伟没有哭,连眼泪都没有。哀乐结束后,陈茫说,我们哥们一场,也算对得起朱河了。他的那些东西都堆到一边吧,如果过几天,没有人领的话,我们就当垃圾处理掉。大家都没有反对。

可是,这狗日的朱河,竟然,又出现了,像一个幽灵。

朱河失踪前的某一天,我去一个公司送资料,提前回到地下室。阳光很好,暖洋洋的,毛茸茸的金色日光落在身上,很舒服。可以说,我已经厌恶了地下室里的阴暗潮湿,我坐在外面晒了会儿阳光,沉浸在这温暖之中。坐在同乡地下室的楼梯上,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树,枝叶繁茂。一群鸟钻进了树冠之中,我听到它们唧唧喳喳的声音。我弯腰,透过那扇微小的窗户,可以看到地下室,我们居住的房间,乱糟糟的。我看到朱河面对着窗口,扭曲的表情,他的身体痉挛般抽动着,一耸一耸的。我几乎惊出声音,我压抑着自己,连忙用手捂住了嘴。朱河对着窗户在手淫!我不忍看下去,紧张得就仿佛我在手淫似的。我盯着茂密的树冠,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蘑菇云,积聚着力量,想到达天空的高度。这时候,我听到朱河的喊叫声,像野兽一样。我几乎感觉到楼梯的震颤。我就坐在那里,看着晃眼的阳光,一阵眩晕。脑袋里飞舞着无数金色的飞虫。我从楼梯上走下来,坐在那棵树下。我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扔进树冠之中,惊飞了那喧嚣的鸟群。恍惚中,它们就像一群赤裸的鸟人,裸赤着细嫩白皙的双腿,扇动着翅膀,飞上了天空。

朱河从地下室走出来,我看出他的脚步显得有些虚弱。他看见我,脸红了一下,说,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去?我刚睡醒,要不是闹钟,我都要迟到了。我说,走吧,我晒一会儿阳光。他低着头从我的身边走过,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虚弱和掏空的身体几乎要贴在地面上。我还闻到了那股鱼腥味,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我什么都没有说,没说。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走出我的视线。我坐在阳光下,直到天黑了,我才回到地下室里。这时候,陈茫、张晓伟他们也回来了。陈茫还拎了瓶二锅头和一袋熟食,说,今晚我们喝点儿。我问,有什么好事了吧?不会又在网上遇到了一个妞吧?陈茫说,不是,是我哥来信了,说我嫂子给我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大侄子,我们陈家的香火可以延续下去了。我说,这可是好事,一定要喝点儿。我又问了句,那你什么时候,也给我们弄出一个侄子来啊?陈茫言语变得沉重地说,你说就我们这样的,配吗?即使有了女人,我们拿什么去养活人家?即使人家不用我们养,那么有了孩子,你忍心我们的孩子还像我们一样,过着一种漂泊的生活?我没有接陈茫的话茬。张晓伟忙着给一个书商赶稿,没跟我们喝酒。我不会喝酒,再加上胃这几年不好,陈茫的酒喝得很闷。我也觉得闷,我想把我窥到的朱河的秘密说出来调节一下气氛,但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后来,朱河问过我,那天我看到了什么。我说,我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我说,我在看那茂盛的树冠,看那树冠里飞出来的一群鸟。

其实,对于一个男人,这也许不是什么秘密,但对于朱河我觉得是。起码这件事,让我看到朱河跟我们是一样的人。也许,被我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但我相信,朱河内心隐藏着更大的秘密,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朱河回来后,倒头便睡。陈茫和张晓伟没理他。从他们的目光里,我看出来,他们更希望朱河真的葬身在火海之中。毕竟,我们在这个地下室里举行了一场哀悼。馒头出去办事还没回来。我看着蓬头垢面的朱河,就像是从地狱里返回来的人。至于地狱里的人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更多还是从书本和影视剧中有所了解。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喊着要喝水。我只好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病怏怏的。我问,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打工的那个厂子以为你死了,还上了死亡名单。他一口气喝光了我倒的水,说,再来一杯。我又去倒了一杯。这次,他喝得很慢。呆滞的目光里有了一丝澄明,澄明中混杂着一种恐惧。我又问了一句,你跑到哪去了?他的两个瞳孔就像是两个深邃的洞穴。喝完水之后,他又一次躺下。我说,你是不是病了?要不去医院看看吧?他不回答,仍旧躺在那里。我生气了说,你他妈的到底是人是鬼?他还是没有回答。等我不理他,回到电脑前打游戏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恸哭,野兽般嘹亮地响起。令我感觉到整个地下室都变得阴森森的,透着一股蚀骨的凉气。他的哭声仿佛也被这蚀骨的凉气包裹着,令我不寒而栗。我没有心情玩游戏了。尽管那是一款我喜欢的游戏,正进行到关键的时刻,但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关键时刻是什么?就是我要把游戏里的那个女孩身上最后一件衣物脱光。现在,她正穿着最后一件三角裤,在屏幕上扭动着她圆润的屁股,发出嗲嗲的声音勾引着我。我移动鼠标,在屏幕上找到那个手掌的按钮,挥动起来,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嘤嘤地娇滴滴地哭起来,在屏幕上扮可怜相。朱河的哭声淹没了整个地下室。我关了电脑,想逃离出去,他的哭声会让我发疯的。在我去了趟厕所回来,打算到大街上逛逛的时候,他的哭声戛然而止。我从厕所出来,看到他在整理着墙角的那些东西。尤其是对那些书,他格外用心,不时用衣袖擦拭着上面的灰尘,还把卷起来的页脚依次压平整了。我同情地看着他,不敢跟他说话。朱河转过头来对我说,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我在心里原谅了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出来也许会好些。

朱河收拾完他的几乎要被我们丢弃的东西,坐下来,目光看着那个窗口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

我说,不知道。

朱河说,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我相信你能理解这种恐惧,如果没有那个声音的话,现在,我也许就是一捧灰烬。那火焰将吞没我,我将不复存在。

我说,我还不能理解。

朱河说,人生的经历中,总会有这样的恐惧,相信早晚你会理解的。

我嗯了一声。

我问,你为什么没在那仓库之中……你是怎么……

朱河说,那天,我一个人在仓库里看书,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是一个奇怪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喊着我,我怔怔地,放下手里的书,四处看着,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我甚至怀疑是不久前这厂里跳楼的女工的冤魂……我吓坏了。跟你说,但你不能对别人说。

我说,什么?你说的一切到我这就算到家了,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尽管放心。

朱河说,在这之前,我曾经跟那个跳楼的女工在仓库里做过爱。她的死与我无关,但我的心里总觉得愧疚。我找遍了整个仓库,也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在那仓库里,我突然觉得那些纸盒都是充满了生命的。我继续看书,那声音又断断续续地传来,像女人的哭泣。其实,我跟那个女工只是身体的需要,没有丝毫的情感在里面。我承认,我相信爱情,可我又是矛盾的。我为了壮胆,喝光了上班时候买的两瓶啤酒,还大声地在仓库里唱歌。可是,那声音仍旧存在,好像呼唤着我跟她走。我是这仓库的守夜人,我不能离开,你知道的,如果离开了,就是擅离职守,就会丢了这份工作,我还不想。为了对抗恐惧,我想把自己搞得极其疲惫之后睡觉。睡觉可以让我忘记恐惧,我想。我开始在仓库里做俯卧撑,我竟然一下子做了一百多个,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累得我趴在地上,还是不能入睡。那声音还在呼喊着我。我开始大声朗读《2666》的第五部分《阿琴波尔迪》,二百多页朗读完了,我还是没有丝毫的睡意。这次,我听见那声音就在仓库的门外。我不敢开门,可是我听到敲门声。厂里的人常常夜里发货的,我只好去开门,手里还握着一件防身的铁器。打开仓库的铁门,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我顿时毛骨悚然,脊背一阵发凉。

给我倒杯水吧?朱河停下说。

他这么做,也多少缓解了我听他讲述时带来的恐惧。我去倒了杯水给他。他喝了口水。又接着说,就在我刚锁上门,那敲门声又响起来。我耳朵贴在门板上静静地听着,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那声音又来了。我狠狠地用那件防身的铁器砸了几下门,但没用,那声音还在。我甚至听到在呼喊着我的名字,朱河……朱河……你能想像得到的那种呼唤,我恐惧得颤抖起来,仿佛那声音随时都可能摄取我的魂魄。我大声地喊着,你他妈的谁?别作弄我,给我出来。声嘶力竭的叫嚣只能是徒劳的,根本没人理我。我回到床上,躺下来。敲门声又响了。我曾经把这个仓库借给一个来这城里打工的老乡,他跟女友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房子,女友在外地打工,每个月来一次,他们又舍不得在宾馆里开房,就找到了我。那天正是他们的日子,可是,他们没有来。我躺在那里,可能是两瓶啤酒的原因,整个大脑昏昏沉沉的了。我好像没睡着,又好像睡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发现四周的景物不对。这不是我守夜的仓库,不是,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马恩河边的一个公园,距离我守夜的工厂一公里左右。我是睡在河堤上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梦游吗?我没有梦游症。到底为什么?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了那仓库?在什么时候?我不知道。等我从公园返回仓库的时候,远远看到那里已经一片废墟……我吓坏了。从那里逃跑,躲在马恩河的公园里。冥冥之中是什么救了我?我不知道,但这是事实。我还活着,没有葬身火海。我手机也关机了,一天为了看时间,我打开了一会儿,一条短信发过来,是我那个老乡,说,他女友那天的火车出事了,他女友……会是他女友的鬼魂救了我吗?我不能相信。我连忙又关了手机,害怕厂里的人找到我。直到我听说我出现了死亡名单上,我才放心。

朱河说,我在公园里待了几天,感到厂里的人不可能找一个死人的麻烦了。再说了,一个临时工,他们也不会找家属的。还有,我从来就没有给他们真正的老家地址。我就回来了,看来,这座城市是不能待下去了,即使待下去,也总有一种“活死人”的感觉。我还是去我的西藏吧,也许那里才是我的“理想国”。

那天是星期六,也是雨天。我们都在地下室里忙着各自的事情。有人从楼梯上下来,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我们以为是房东来催要房租的。敲门声。陈茫距离门最近,他只好打开门,一看是一个老太太领着一个女孩,连忙问,你们找谁?他的目光在女孩的身上流氓地看着,女孩害羞地低下了头。老太太用东北的口音说,我们找朱河。因为下雨,他们没有带伞,湿漉漉的。女孩的湿衣服,让她的身体更加的凸显出来。女孩穿了一件土气的格子衣服,脚下穿着一双黑色的拉带板鞋,头上竟然扎了两个羊角小辫,因为雨水的原因耷拉着。陈茫喊,朱河,找你的。朱河从屋里出来,惊呆了。连忙把她们让进屋里。朱河说,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老太太说,你就是孙悟空钻进地里,我也能把你找出来。朱河说,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大老远的跑来,也不给我一个电话,我好去火车站接你们。老太太说,你那电话开着了吗?你关机,河啊,你到底在躲避什么呢?今天,秀英我给你带来了,她已经成年了,你们应该结婚了。

我们竖起耳朵听着。

女孩的目光怯怯地看着朱河说,哥,现在农村的日子也变好了,你跟俺们回去吧?咱们办一个养猪场,以后的日子一定比你在城里强,你看看你,都瘦了……

朱河根本不搭理女孩。

女孩又说,这大城市里有什么好的,除了人,还是人,那高楼大厦就像城里人在乡下建起的公墓似的,生活在里面连地气都没有。你看你住的地方,连乡下的猪窝都不如。

朱河说,你给我闭嘴。

老太太说,儿啊,你不要不知足,秀英是多好的一个孩子,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

朱河说,娘……

老太太说,从小,我跟你爹就给你跟秀英家定了娃娃亲,你不回去,你叫我怎么跟秀英的爹妈交代。

朱河说,那我不管。

老太太说着,伸手过来就打。

朱河躲闪着。

老太太说,你这是翅膀硬了,连娘的话都不听了。老太太抽泣起来。

秀英在旁边小声地说,哥,你是不是嫌俺没有文化,可俺人好,心眼好,俺会掏心扒肺地对你好的。

张晓伟凑过来看着秀英说,多好的姑娘,你朱河要是不要的话,我可收了。

秀英有些急了说,大哥,你这说的啥话,俺生是朱家的人,死也是朱家的鬼。

张晓伟说,不要生气,秀英妹子,我是开玩笑的。

朱河生气地说,一边凉快去,这是我的家事,不要你掺和。

张晓伟讪笑着说,好,你的家事,我不管,不管。你以为我愿意管呢?我是看着这妹子可怜,你别以为你读了几本书,人五人六的,其实,你就是一坨臭狗屎。

张晓伟的话说的有些刺耳。我们都听不下去了。可我又无法插嘴,眼睛看着外面的天晴了,雨滴从树上落下。我想,还是让朱河他们出去说更好一些,毕竟是他的家事嘛。

我说,朱河,天晴了,你领伯母和你女朋友出去走走吧?这地下室里闷得要死。

朱河看了我一眼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我后悔多管闲事了。妈的,你朱河什么人呢?疯狗啊?

我回到电脑前,继续玩我的“脱衣服”游戏。

秀英扑在老太太的怀里哭起来。

朱河看了看我们,对老太太说,娘,我们出去说吧,我也领着你们在这城里逛逛。

其实,老太太也感觉到这屋里的气氛不对。

秀英止住了哭声。

朱河领着她们离开了地下室。她们刚出去,张晓伟憋不住了,就开始骂骂咧咧的了,搞得整个地下室都乌烟瘴气的。陈茫说,算了,你不会是看上人家朱河的小媳妇了吧?张晓伟说,去,我会看上那个土里土气的丫头,屁。陈茫说,我看那个女孩不错,反倒是觉得朱河根本配不上人家,像朱河这样的人就不配有女人。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我懒得说话。陈茫说,你们说朱河会跟她们回去吗?张晓伟说,不可能,就朱河那副德行,他不是想去西藏嘛。陈茫说,其实,我们走出来的人真的很难再回去了,即使那里有我们的祖坟,可我们回不去了……张晓伟说,他妈的,你陈茫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酸溜溜的伤感起来了。陈茫说,你呢?你能回去吗?你能吗?张晓伟点了支烟,又给了陈茫一支说,回不去了,除非死了……张晓伟说,不说这些了,都是狗日的朱河让我们伤感了。我们喝酒去,我请客。

我们几个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没有看见朱河。

张晓伟说,这小子一定是跟那女孩圆房去了。他妈的,他有好事,也不叫上哥们。

第二天,我们醒来的时候,发现朱河在睡觉,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至于他怎么打发的秀英,我们也没有交流。我们懒得跟他说话,怕他像疯狗咬我们一口。

朱河去了西藏,这是他留下纸条的信息。也就是在那次失踪发生之后,他又出现了,没几天,他就留下纸条走了。至于他是否真的去了西藏,这成了一个谜。还是回家跟那个叫秀英的女孩结婚,并办起了养猪场呢?这些都不重要了。其实我一直觉得西藏是朱河的一个灵魂在别处的福祉。陈茫认识的一个女人在深圳,他也过去了。馒头的一个远方亲戚在某市捐了一座庙,馒头过去当和尚。张晓伟在他们都走后的一个月,意外出了车祸。我去了殡仪馆,看到他年迈的父亲从乡下赶来,他扑在儿子的身上嚎啕大哭,边哭边埋怨着,不让你到大城市里来,你偏偏要来,这回把命都扔在这里吧。也好,这回,你可以乖乖跟我回去了。我陪着老人,直到老人取到骨灰,我帮着拿了一会儿,那骨灰盒还是热乎的,就仿佛抱着张晓伟发烧的身体。我把老人和张晓伟送到了车站,老人看了看我,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他的目光看了看这座被冰冷建筑填满的城市,蔑视地笑了笑,嘴里喃喃着,儿啊,我们回了,再也不来这狗日的城市了。他蠕动的嘴唇就像一只蝗虫在咀嚼着什么,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我还是挥了挥手,我是跟张晓伟在挥手,我仿佛看到张晓伟被父亲抱在怀里,像一个孩子,从父亲的头顶举起了手向我挥了挥。那一刻,我是那么的孤单,鼻子一酸,眼泪唰地就流了出来。

从车站回来,我还处在恍惚之中。我害怕回到地下室里,潮湿阴冷的地下室里没有了他们变得更加的潮湿阴冷。我坐在楼梯上看着那棵树。我仿佛又回到了朱河走的那天我看到的情景,但那时候,我还有陈茫、馒头、张晓伟可以做伴,现在,只剩下我,是的,剩下,我。

一只小鸟落在窗外的树上,它飞来飞去,围着那棵树转了一圈,才落下来,好像在试探什么。我叫不上那只鸟的名字,同样叫不出那棵树的名字,但鸟以鸟的形式存在着,树以树的的形式存在着,我们以我们的状态存在着。也许因为雨落在羽毛上,那只鸟低着头,用嘴在啄着羽毛。我却两只手做了一个端枪的姿势,闭上一只眼睛,嘴里发出射击的声音,“砰——”那鸟一动没动仍站在树枝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笑了笑,放下手里虚幻的枪。其实,我这个动作是模仿朱河的。他小子以前常常喜欢这么干。他也同样没有用手里虚幻的枪把一只鸟儿击落。是的,朱河走了,但在我的心里,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是自己人。在朱河没走的时候,我们这五个人就都这么认为,我们是一个集体,我们是自己人。是的,自己人。听上去比亲人还要亲切,也许弱小的人喜欢抱团,相互取暖吧。

现在,只剩下,我。

那树的叶子还是那么少,那些虫子,是的,是那些虫子做的孽。它们吞吃树叶,有的还把树叶蜷缩起来当成它们的窝,在里面产卵。我是真的看见的。因此,这树看上去就有些光秃秃的。对这只鸟,我一点都不厌烦,我开始为刚才虚幻的射击感到懊悔。如果,那是一只乌鸦的话,我可能就没有这种懊悔的意识。哈哈,乌鸦,是一种我厌恶的鸟。它们常常带给人死亡的消息。我这么说,不是故弄玄虚,不是。我是一个老实的人,即使在文字里,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凶恶的人,一个流氓土匪样的人,但,我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真的。我可以对着灯起誓的,我可以对着雷电起誓的。誓言如果联系到死亡的话,也许就是最大的毒誓。那只鸟还是飞走了,乌鸦也没有飞过来。在鸟飞走的那一霎那,树枝阵阵颤动。树枝上滴落的雨滴,就像是眼泪。我想,这是树哭了。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树也会哭泣?那有些光秃秃的枝干,像一种姿态,孤独而决绝地挺立在那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一个红气球挂在树干上,像一个太阳,登时,整个树干蒙上了一层金闪闪的光芒,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金子般的世界。我发呆地看着,那落日越来越沉,像一艘远航的船只,而那个挂在树上的太阳,在风中,慢慢地升起来……

生活就是这样,在不停地重复着,在重复的基础上生长着什么。时间是重复的,而生长的也许是生命。

我仍旧在这座城市里,像一个孤魂野鬼,偶尔在文字里,安慰一下我的灵魂。这个时候,我开始写小说,我的小说,因为某种原因还是很难被人们接受,但偶尔会有一两篇发表出来。它们属于我的声音,来自于我的喉咙,这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发声方式。

我搬离了那个地下室。也就是在那个夏天,城市连日的暴雨,让后来进驻那地下室的人葬身在洪水之中。我听到消息之后,连连庆幸,我的离开,不,是我们的离开,那我们生命中的“孤岛”沉没了。

至于我的朋友朱河,仍旧下落不明。

导演一直都没有给我打电话,我看了看时间,看见从影院里拥出来的人群。我知道散场了。我还是失落了一下,我知道,我对于导演并不重要,当初他要改编我的小说,只给了我很少的钱,但我为了我的小说能变成电影,我认了,并完成了剧本。现在想想,这些都是我不应该参加的。我走出咖啡馆,在大街上游荡着。这时候,余晓打电话给我,问,你在哪呢?我说,我在大街上。她说,你过来,我在看星星。我当然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看星星。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也是我以前领着她去过的地方。我说,好的。

蓝色的星光流淌着,像一条河流。我们两个人坐在沙滩椅上,感受着星光的沐浴。我想到了我的兄弟们……他们有的已经在天上……也许某一天,我也会跟他们会合在天上……

余晓问我,想什么呢?你看上去有些感伤。

我说,没想什么,这星空看着就让人感伤,像灵魂的一次旅行。

余晓说,至于吗?

我说,影响你的情绪了吧?那么,对不起。

我看着蓝色、深邃的夜空,整个人仿佛置身在另一个空间之中。

责任编辑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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