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位

家雀蛋儿其实大名叫高满仓，住在村前趟街，和我家隔一趟街。我们村很小，也就三趟街，住着30多户人家。别看村户数少，却挺复杂，哪的人都有，能数到九省十八县。家雀蛋儿家是从河北过来的。家雀蛋儿长得精瘦，脖子细长细长的，小脑瓜小得都不够大人一掌抓的。他比我小三个月，喊我小哥。家雀蛋儿脸上有雀斑，特别是鼻梁两侧，小黑斑密匝匝的，就跟大人的黑胡茬子似的。那时，我们这些男孩子都淘，住在这荒僻的乡野里，也实在是没啥玩的，一到夏天，不是爬树河里扎猛子，就是掏房檐子里的家雀蛋儿。我们一看到家雀蛋儿上密密的黑斑点，就不由得想起了高满仓的脸，于是家雀蛋儿外号就在那个夏天传开了。有一天，班里小淘气杨阳跑进教室，喊来家雀蛋儿，将攥着的手伸至他面前张开，说你看这是啥？家雀蛋儿低头一看，杨阳手心里是枚家雀蛋儿。家雀蛋儿一看，你妈妈的，边骂边满屋子追杨阳，弄得课桌椅东倒西歪的叮当乱响。1983年，我念到小学五年级时，我们班被镇里取消了，原因很简单，学生太少，总共才7名学生。班级取消后，我们得去五里地外的东红村小学上学。班里三名女生就地不念了。四个男生，念了不到俩月，就剩我和家雀蛋儿两个人了。家雀蛋儿天天老早来我家等我。我经常起得晚，许多时候家雀蛋来到我家时，我还躺在被窝里没起呢。有次，父亲实在看不下眼，就冲我吼，你就不能早起一会儿，就这懒遢遢的样子，书能念好才怪呢。后来我就跟家雀蛋儿说，你不用天天来那么早等我，害得我总挨骂。可家雀蛋儿还是老早就来我家等我。家雀蛋儿学习特好，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有次考试我算术没及格，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就很沮丧地跟家雀蛋儿说我也不想念了。家雀蛋儿就劝我说，小哥你别不念，你再不念了，就剩我一个人了，那多没意思啊。下学期开学不几天，电视上开始热播香港武侠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家在东红村的家雀蛋儿同桌郑祥会家里有电视。郑祥会天天上学时跟家雀蛋儿显摆讲精彩镜头，并伸胳膊撂腿地在家雀蛋儿身上一通乱比划，嘴上还跟着“哄——哈——”的。那时，电视机在农村还是个新鲜玩意儿。村民跑邻村亲戚家看一次电视，那新鲜兴奋劲儿，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少村民就嚷嚷，咱村啥时能架上电呢，要架上电，咱也进城搬回台电视瞧瞧。据说播放《霍元甲》电视剧不几天，东红村村民从县百货商场一次就搬回6台带彩罩的电视机，商场特意派车给送到家。我们村前年从广西柳州买回一台柴油发电机，因耗油量大成本高，一晚上只发两三个小时的电，电压还总不稳，屋里的15瓦灯泡忽明忽暗的，跟点根儿蜡烛也差不到哪去。就这破玩意儿去年还趴窝停用了，村里重又点起煤油灯来。一天放学时，家雀蛋儿异常兴奋地跟我说，小哥，我跟郑祥会说好了，咱俩可以天天去他家看《霍元甲》，郑祥会说这个片可有意思了，他家天天晚上挤满了人。于是我和家雀蛋儿订立了攻守同盟，互相欺骗爹妈，因为晚上去邻村看电视，这漆黑的夜，爹妈肯定反对。我就跟家雀蛋儿说，我晚上就骗我妈说去你家做作业，作业多，要很晚才能回来。家雀蛋儿说，我也像你那么说。《霍元甲》一晚上连播三集，看完都晚上10点多了，我和家雀蛋儿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心里胆怯得直打鼓，尤其穿过那片树林子时，头发茬子都发奓。后来一到树林子，家雀蛋儿就说，小哥，咱们跑吧。于是，我俩撒腿就跑，一气儿跑出树林子才停住脚步哈腰喘一阵粗气。第二天上学路上，我们早忘去昨晚的惊悸，开始兴高采烈地谈论起霍元甲的武功和剧情。有次说着说着来了兴致，我俩从身上摘下书包，家雀蛋儿扮演霍元甲，我扮演俄国大力士波索夫，打起了擂台。我俩哪是比武，简直就是摔跤，“哄——哈”地满地里追打，卷起一溜溜灰土，踏坏了不少田里庄稼。有一天，家雀蛋儿把我领到他家牛棚里，我一看乐了，家雀蛋儿将一条蛇皮袋子灌了半袋沙子，悬在牛棚横梁上。他随即学着电视剧里陈真的样子，一个飞脚踢在沙袋上。接着，我俩他一脚我一脚地踢开了。这牛棚架子也太不结实了，没踢几下，棚架咕咚塌下来。家雀蛋儿爹从屋里抄起烧火棍撵出来，我和家雀蛋儿一见大势不好，一个蹦高全蹽了。那天，我吃完晚饭，突然感冒发热，我妈让我躺在炕上发发汗，说今晚就别去同学家做作业了。家雀蛋儿在我们指定会齐的村小学校，左等右等，天都快黑了，我还没来，就焦急地来到我家，见我感冒了，就有些束手无策。他趁我妈没在跟前，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小哥，今晚可是霍元甲跟东洋人摆擂台呀。我说，我真不行了，浑身难受，坐都坐不住，还怎么去呀，明天让郑祥会给咱们讲讲得了。家雀蛋儿坐了一小会儿，最后一脸无奈地说，小哥，那我回家了。半夜12点了，家雀蛋儿的妈急慌慌跑到我们家敲门，说这都几点了，孩子怎么还没写完作业，在这睡了咋的。我妈就说，孩子早都回去了。我一看事情败露了，家雀蛋儿一定是自己去郑祥会家看《霍元甲》去了。心说，那也该回来了。家雀蛋儿爹妈全慌了，忙叫人四处去找。全屯子人都惊动了。我爹穿好衣服，也准备帮着去找。正要出门时，我爹却忽然止住脚步回头瞅瞅我，然后，一个大步跨过来，嗖地掀开我的被子，厉声厉色道，你跟我说实话，你见天回来那么晚，到底去哪了？我顿时哭了，说我们去前屯郑祥会家看电视了。我爹忙跑去告诉家雀蛋儿爹，赶紧打发人去前屯同学家看看。到了郑祥会家，郑祥会说，他早都回去了。天亮后，在树林子里找到了家雀蛋儿，已经被狼吃得不成样子了。村长看到这凄惨的场面，落泪了。当场发了狠话，他奶奶的，今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架上国电。通上国电那天，村民们敲锣打鼓扭起了秧歌庆祝。大家欢欢笑笑的，可我看着看着，却哭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