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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散文)

2014-05-29郭梅

滇池 2014年5期
关键词:崔氏薛涛元稹

郭梅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七月,一个名叫韦丛的女子因病溘然长逝,享年仅二十七岁。她的丈夫元稹当时正在检察御使分务车台任上,闻此噩耗,悲痛欲绝。无奈人死不能复生,元稹惟有将仳离之痛形诸笔墨。于是,一系列感人肺腑的悼亡诗应运而生。

这些悼亡诗当中,最著名的当属《遣悲怀》三首,清人盛赞其“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诗云: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一首诗追忆夫妻七年相濡以沫的艰辛生活。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嫁给元稹的时候,元稹刚以明经及第,远未飞黄腾达。韦丛虽然自小娇养于绮罗丛中,却能不好虚荣,勤俭持家,即便跟随元稹过着“食亦不饱,衣亦不温”的日子,也是“不悔于色,不戚于言”(语见《祭亡妻韦氏》),因此深得元稹的敬重,夫妻恩爱淳笃,正如元稹在妻子的祭文中所言:“他人以我为拙,夫人以我为尊;置生涯於濩落,夫人以我为适道;捐昼夜於朋宴,夫人以我为狎贤,隐於幸中之言。呜呼!成我者朋友,恕我者夫人,有夫如此其感也,非夫人之仁耶?”首二句以谢道蕴和黔娄妻比喻妻子的才德。谢道蕴是东晋宰相谢安的侄女,才貌双全,因一句“未若柳絮迎风起”而获得了咏絮才女的美称。而黔娄是战国时期齐国著名的贫士,志向高洁,宁可过着贫寒的生活,也不接受齐国国君授予的官职,他的妻子和他一样安贫乐道。“最小偏怜”之女,自从出嫁以后,百事乖舛,含辛茹苦,元稹的愧疚之情显而易见。接下来便具体写妻子的温良贤惠:平时以各种野菜充饥还甘之如饴;拣拾飘落的槐叶作为柴草也没有怨言;看到丈夫没有衣服穿就翻箱倒柜地搜寻布匹裁剪;丈夫酒瘾发作“泥”着她撒娇耍无赖,她就拔下所剩无几的首饰当了给他换酒喝。“泥”是动词,读去声,是软磨硬泡的意思,用在这里恰到好处地点出了年轻夫妻的亲昵和日常生活的乐趣。最后两句抱憾尤甚——现在的生活虽然大大地改善了,但是妻子却过早地离开,劳碌了一辈子却未能过上一天好日子。作为丈夫,只能通过“营奠复营斋”来寄托哀思、寻找安慰了。可是元稹心里很明白,“呜呼!叙官阀,志德行,具哀词,陈荐奠,皆生者之事也,於死者何有哉”,所以“营奠复营斋”之语中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痛切,颇为感人。

第二首是元稹悼思由昔到今的过渡。昔日戏言有关身后的种种猜度不幸言中,今天都成为残酷的现实。妻子遗留的衣物徒惹哀思,不忍再看,只有一一送与他人,如今也行将殆尽。然而妻子生前缝补所用的针线却舍不得送走,亦不敢打开再看,惟恐心中的伤口再度流血。这种存留两难的矛盾心态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地写尽了悼亡者深层复杂的心理活动。而爱屋及乌,由对妻子的挚爱而善待侍奉过妻子的婢仆,进一步从侧面表现了对妻子的深厚感情。尾联更是将一己的悲哀扩大到一切贫贱夫妻的悲哀,使诗篇具有极大的涵盖性,包容了深刻广泛的社会内涵,唤起广大读者的强烈共鸣。由于这个原因,“贫贱夫妻百事哀”也成为后人口头与书面的成句了。

第三首则写悼亡之外兼以自伤。由妻子的离去,元稹想到了人生无常,光阴苦短。接下来两句以邓攸和潘岳两位古人自况,悲叹膝下犹虚和悼亡徒然。邓攸为西晋人,在永嘉末年的战乱中舍弃儿子,保全侄子,后终无子。潘岳亦为西晋人,工诗善属文,其《悼亡诗》三首正是中国悼亡诗的滥觞。元稹与韦丛虽然生育过五个子女,但夭折其四,只有一女存活,这对传统文人来说,毕竟有“无后”之感。诗人既哀叹妻子无子,也表示再出色的悼亡诗对死者而言终究是枉然。自伤之余,他寄希望于死后与妻子同葬一处,来生再结夫妻。可是地下幽暗,未必能再沟通感情,他生之事更是虚无缥缈。元稹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不相信鬼神,也不相信轮回,他知道那些地下、来世的说法不过是人们寻求自我安慰的善意谎言。要回报妻子,只有以虔诚、忠贞的感情来怀念她。“长开眼”与“未展眉”是两个典型意象。传说鳏鱼的眼睛终夜不闭,鳏居之意便由此而来。“长开眼”既指因思念妻子而终夜不眠,又表示终身不再续弦。而“未展眉”乃是妻子愁苦一生的象征。元稹将这两个意象系于一体,可谓神来之笔,因此后世传诵不绝。

除了这三首《遣悲怀》以外,《离思》五首中的第四首也是脍炙人口。诗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运用比兴手法,以精警的词句表达了对韦丛的忠贞与怀念之情。首句“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从《孟子·尽心》篇“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变化而来的。两处用比相近,但《孟子》是明喻,以“观于海”比喻“游于圣人之门”,喻意显明;而这句则是暗喻,沧海无比深广,因而使别处的水相形见绌。巫山有朝云峰,下临长江,云蒸霞蔚。据宋玉《高唐赋序》说,其云为神女所化,上属于天,下入于渊,茂如松榯,美若娇姬。因而相形之下,别处的云就黯然失色了。“沧海”、“巫山”,是世间至大至美的形象,诗人引以为喻,从字面上看是说经历过“沧海”、“巫山”,别处的水和云就难以入目了,实则是用来隐喻他与韦丛之间的感情有如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其深广和美好是世间无与伦比的,因而除爱妻之外,再没有能使自己动情的女子了。“花丛”比喻妻子离开后,他在生活中所遇到的众多女子,“懒回顾”则说明他对这些女子提不起半点兴趣。第四句即承上说明“懒回顾”的原因。既然对亡妻如此情深,这里为什么却说“半缘修道半缘君”呢?尊佛奉道在唐代的文人圈子里颇为流行,就好比现代白领崇尚玩健身。元稹生平“身委《逍遥篇》,心付《头陀经》”(白居易《和答诗十首》赞元稹语),也是个紧跟时尚的人士。另外,这里的“修道”,也可以理解为专心于品德学问的修养。然而,尊佛奉道也好,修身治学也好,对元稹来说,都不过是心失所爱、悲伤无法解脱的一种感情上的寄托。“半缘修道”和“半缘君”所表达的忧思之情是一致的,而且,说“半缘修道”更觉含意深沉。元稹这首绝句,不但取譬极高,抒情强烈,而且用笔极妙。前两句以极至的比喻写怀旧悼亡之情,“沧海”、“巫山”,词意豪壮,有悲歌传响、江河奔腾之势。后面,“懒回顾”、“半缘君”,顿使语势舒缓下来,转为曲婉深沉的抒情。张弛自如,变化有致,形成一种跌宕起伏的旋律。而就全诗情调而言,它言情而不庸俗,瑰丽而不浮艳,悲壮而不低沉,创造了唐人悼亡绝句中的绝胜境界,“曾经沧海”二句尤其为人所称诵。endprint

元稹悼念韦丛的诗歌还有很多,他在《答友封见赠》中所谓的“荀令香销潘簟空,悼亡诗满旧屏风”并非夸张。在诗中,他不时流露出对妻子的深沉眷恋:看到旧竹簟,便想起新婚时妻子曾亲手铺展;听到友人弹奏《乌夜啼》曲,便想起谪官时妻子曾祭拜乌鸟,祈求他的平安;偶然搜捡出几纸妻子的旧书信,便想到平日妻子对他牵挂和惦念;外出任职,还是随身携带颜色已经暗淡的旧蚊帐,聊以追念夫妻俩在帐中一同度过的恩爱岁月;虽然生死两茫茫,但是妻子还是经常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平心而论,元稹的悼亡诗无论从情感方面还是写作技巧上都无可挑剔,清代赵翼在《瓯北诗话》中称赞其“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是非常中肯的。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对元稹在诗歌中表现出来的哀痛感伤之情有所怀疑,如清代秦朝釪的《消寒诗话》以为,元稹悼亡而曰“半缘修道半缘君”,是薄情的表现。不要急于责怪后人吹毛求疵,本着知人论世的原则考察元稹的一生,就会发现,“则其仕宦,亦与婚姻同一无节操之守,惟窥时趋势,于取利自肥耳。”(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陈寅恪是个很纯粹很严肃的现代学者,他对元稹的评价自然会苛刻。不过,即使抛开元稹从与宦官势力对抗到变节投靠宦官的政治经历不谈,单单关注他的感情生活,已经令人觉得难以接受了。

元稹早年与远房表妹崔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元稹将其写成《会真记》,《太平广记》收入此文,但改名为《莺莺传》,后来经过元人王实甫改编,便成了夺魁天下的《西厢记》。《会真记》中张生的原型即为元稹本人,而莺莺则很可能是崔氏的化名。元稹对这位崔氏表妹一见钟情,爱得神魂颠倒,竟然到了“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的地步。崔氏亦对元稹有情。于是在元稹暂住的普救寺西厢房,崔氏夜半来,天明去,偷偷欢爱了几个月。元稹有《会真诗》三十韵,专记他和崔氏初次幽会的情景: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栊。宝钗行彩凤, 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圃,将朝碧帝宫。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遇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曈曈。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幕幕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明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其中描述两情缱绻绸缪,全以浓墨重彩,极具艺术感染力。“鸳鸯交颈舞”以下几句大胆率真地表现了性爱场面,以至于连写过“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诗人杜牧都觉得难以理解,痛斥元稹“淫言媒语,入人肌骨,吾恨不在位,不得以法治之”(《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可是这样的男欢女爱还是以悲剧收场。元稹上京参加书判考试,与崔氏分离。稍后他便出于仕途的需要,另缔姻于高门。所谓的“高门”,就是韦丛的娘家。崔氏无奈,只得另嫁他人。仅仅是始乱终弃也就罢了,元稹为了炫耀自己的艳迹,将崔氏写给他的诀别信公诸于众,使两人的绯闻闹得人近皆知,崔氏的名节几乎不保。幸亏是在思想比较开明的唐朝,否则崔氏的性命十有八九就会葬送在元稹手里。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元稹为了替自己始乱终弃的恶劣行径开脱,还编了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明代性灵派文学家袁宏道曾掩鼻评论这段话:“张亦腐甚。殷之辛,周之幽,纵无妲己、褒姒,宁不亡乎?等亡耳,则妲己、褒姒得死。所以东坡云‘足以易一死,是也。”明代戏曲家屠隆亦揶揄元稹“风华中却道出蒲团上话”。

再看韦丛去世后元稹的表现。妻子去世不到两年,元稹便把“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誓言抛到了脑后,“取次花丛”不但做不到“懒回顾”,反而在花丛中流连忘返。元和六年,他纳安仙嫔为妾,元和十年,又继娶裴淑。值得一提的是,裴淑的出身不比韦丛差,裴家在唐代一直是很有政治影响力的名门望族,元稹对这桩婚姻的盘算值得玩味。或许我们应该体谅元稹中馈空虚的种种不便,转而宽容地看待他纳妾、续弦的举动。但是元稹对待婚姻并不忠贞,除了安仙嫔和裴淑,他的生命里还有许多女人。

元和四年三月,韦丛尚未去世,元稹已经借担任川东节度使之便,结识了隐居于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的名妓薛涛。两人彼此倾慕,开始诗文唱和。韦丛去世后,薛涛便有了委身元稹之意,元和五年二月,她作《赠远》二首送给元稹:

扰弱新蒲叶又齐,深春花发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第一首表达对元稹的思念,第二首“锦字”来自前秦才女苏惠织锦为回文诗的典故,后世把“锦字”作为妻子写给丈夫的书信的代称。薛涛以妻子自比,可见她对元稹的痴心。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元稹只是逢场作戏,对薛涛并无真心。因为薛涛出身低微,虽然与元稹相遇的时候已经落籍从良,恢复了自由之身,但是却无法改变她曾经当过歌妓的事实;也因为薛涛已经年过四十,早就美人迟暮,而元稹才三十出头,对姐弟恋兴趣索然;更因为元稹后来在浙东观察使任上又有了新的红颜知己。此女芳名刘采春,也是歌妓出身,擅长演出在当时风行的参军戏,歌喉尤其婉转动人,唐人范摅的《云溪友议》称其“篇韵虽不及涛(薛涛),容华末之比也”,最重要的是她正值青春年华,与徐娘半老的薛涛相比,更轻易地虏获了元稹的心。于是无名无份的薛涛被冷落了,明媒正娶的裴淑也险些被遗忘了,更不必说去世多年的原配夫人韦丛,只怕连她的容貌元稹都回忆不起来了。

很难想象,能写出如此真挚的悼亡诗的男人,竟然是一个感情骗子外加婚姻投机者。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元稹在提笔写下这些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诗句时,对妻子保留着些许真情。更加值得庆幸的是,元稹还不至于卑鄙到怀揣着悼亡诗去欺骗感情,这又强过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徐枕亚。徐枕亚之母性情粗暴,硬生生逼得他与妻子蔡蕊珠离婚。他办了个离婚手续,再把蔡蕊珠暗地里接来上海同居,照旧恩恩爱爱地过日子。不料好景不长,蔡蕊珠产后失调致病而逝。徐枕亚写了一百首悼亡词,印成小册,分寄亲朋好友,反响强烈。清朝末代状元刘春霖的女儿读了,对徐枕亚顿生爱慕之情,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毅然嫁给了他。但还是由于徐母的虐待,刘氏不久后也告夭亡。悼亡诗能一写一百首,并遍邀亲朋鉴赏,还成功地骗到美人入怀,也真是悼亡文学的末路了。

本栏责任编辑 张庆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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