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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美人

2014-05-27橘文泠

飞魔幻A 2014年3期
关键词:帝君文帝王府

橘文泠

(一)

苧罗被加封为嫔,缘起不过一桩小事。

因冬至将近,宫中各处要贴窗花,这日尚事房的人便呈上《贴梅鉴》让云皇后挑选花样。当时恰好珺文帝也在,无意中发现鉴内一张仕女赏梅花样上,那佳人面目刻画得惟妙惟肖。

帝君赞叹不已,说可惜是纸上佳丽,若能邀来人间一会方不负此生。

这话风流到近乎荒唐,当时云后脸都黑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三日后,珺文帝在照晴池畔偶遇了折梅的一名宫女,雪肤莹然,眉目如画,正是那剪纸画样上的样貌。

帝君当夜就召幸此女,次日更封嫔厚赐,一时宠爱无二。

那便是苧罗了。

这日春好。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嬉笑,苧罗不觉皱眉,身后绾发的宫人见状道:“是定南王遣了他的义子来贺帝君的万寿节,丰神如玉的一个人呢,小妮子们才闹成这样。”

原来是宋风奇来了。她正想着,有内侍送了珺文帝新赐的钏环首饰来。宫人从中取了支红宝梅花簪在她发间一比,欣羡道:“真好看。娘娘真是好福气,得帝君如此宠爱。”

福气?她微微一笑。

真是傻话——稍微聪明些的人就该知道,要在这千重阙中活得风光,能依靠的,从来不是福运。

轻拂梅枝,她看着宋风奇在池边伫立的背影好一会儿,才缓缓上前。

他听到动静回头,转身与她相对。

“参见容嫔娘娘。”目光自她身上流连过,他低身致礼。

“你要见本宫,所为何事?”

她知道自己本不该来,却又好奇他到底想对她说什么——

“奉郡主之命,恭贺娘娘加封之喜。”

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个锦盒,双手捧着,等她来接。

那样子她看了就恼火。

曾几何时,她在简若兮的面前,也是这般恭恭敬敬,如履薄冰。

若兮是定南王的独女,两岁时便因一场大病而失明。等到了需要玩伴的年纪,她那四品官的父亲为了攀附王府,便将她送了去。

初见时,若兮是惹人怜爱的。

继承了自先王妃的佳好眉目,聪慧的头脑与灵巧的手,任何东西她只要摸一遍,便能剪出活灵活现的形态来。

可在这灵巧可爱的外表下,是因为失明的绝望与定南王的溺爱而养成的暴戾乖张。

第一次因为碰坏了若兮刚剪好的花样而被她下令鞭打时,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此后多年,更一直活得心惊胆战。

所以当父亲问她是否愿意进宫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要能摆脱那所谓的“伴读”生涯,她甚至不惧在深宫终老。

去王府告别的那天,若兮似乎心情不错,闻说她不会再来,便剪了她梅下独立的花样给她说是留作纪念。

一纸之轻,便是她数年忍辱赔笑的代价。

若兮大概从没想过她竟能凭此“临别之礼”得到今日的地位?想到这里,她忽然高兴起来,给了宋风奇一个笑脸,接过那锦盒,看了看里头的八宝琉璃簪:“蒙郡主费心,可惜苧罗不曾备得回礼。”

宋风奇无言地看着她。

大概是在想她竟敢如此放肆,言辞间竟将自己与若兮放在同等的地位。她盯着他看,想瞧瞧他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在低头拱手行过一礼后,便默默地告退而去。

留下她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直至不见。

(二)

后来回想起来,宋风奇这次“恭贺”大有深意。

可她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晚了——云中国的使者已借着入乡随俗的名义,向珺文帝献上在兆京购得的新巧窗花。

她死死盯着那张“天女散花”图。

绝对是出自若兮的手艺。更不用说“天女”的样貌,分明就是定南王那养在深闺的独女。

看珺文帝盯着那剪出的美人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她知道帝君会不惜代价找到这个有一双天工巧手的人,而当他找到若兮的时候,还有她许苧罗什么事儿?

没想到若兮竟然也有入宫的心思……

那天宋风奇入宫,或许就是为了观察帝君能否再接受一次“天缘巧合”的铺排。

而如今看来,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已注定成为若兮入宫的一个前奏。

天子闻定南王的独女明慧巧极,心向往之。于是召来相会,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入宫当日,若兮便被封为柔妃。

而几乎同时,关于往昔苧罗如何博得圣眷的事情就有了另一种说法——那《贴梅鉴》中的花样是若兮所制,她不过是利用了自幼相交的情谊,从若兮那里骗取而来作为飞黄腾达的工具。

而这还是拣好听的说,更难听的她除了努力做到充耳不闻之外别无他法。

没什么,她想,人情冷暖,她早已见得太多。

本以为没什么不能忍受的,直到那日又见到宋风奇。

那天他是受珺文帝的宣召入宫,事先她也闻知了,却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自己居住的容芝斋外遇到他。

当时拂开迎风乱颤的杏花枝条,她惊讶地看向照晴池畔的修长身影。宋风奇正贪看池中的锦鲤,没觉察身后有人。

“你知不知道,我只要这么一推,你就会掉下去,春寒水深,淹死你很容易。”她上前与他并肩,嘴角微扬,仿佛这不过是个玩笑。

宋风奇警惕地看着她。

忽略掉心里的不快,她撒了一把鱼食,看锦鲤争先恐后地吞食,斟酌片刻,出口却还是不善的语气:“见过若兮了?她这会儿看着不错吧?帝君的新鲜劲儿还在,她正风光着呢。”

宋风奇皱了皱眉,“容嫔……”

“叫我苧罗!”一个循规蹈矩的称呼,她却忽然怒气难抑,“宋风奇,少在我面前装蒜!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也只敢想想罢了!如今若兮是天子的人了……王爷还真是贪心不足,难不成还想皇后出于自家?难为若兮一个瞎子,还要在这后宫里……”

“住口!”宋风奇喝断了她,压低了声音斥道,“你不要命了?胡说什么?!”

她哼了一声。

“我是否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瞎的人是若兮不是她,他真以为往昔在王府时她没有觉察到任何隐情吗?

他明明总是在观察若兮的一举一动,那种专注,谁能视而不见?若兮待他也是不同于旁人,只要他在身边,喜怒无常的定南王郡主总是心情甚好。

这还不够说明一些事吗?

“苧罗,”几番欲言又止之后,宋风奇似乎终于意识到与她争辩毫无意义,轻叹一声,“我七岁被卖入王府,自那时起我这条命就不再是自己的,更遑论七情六欲。如今……如今我心慕之人已属天子,更没有我痴心妄想的份。”

他款款道来,那倾心吐胆的模样真是看得她火冒三丈。

“你该明白的,你也好我也好,其实都无所谓愿不愿,而是不能。所以……何不安于天命?”

“够了!”这次轮到她怒喝,“什么天命!分明是你懦弱!”

她真是恨死了他,恨他为什么不敢对若兮说出心意,恨他为什么就不敢抓住那一点可能会争取到的幸福,恨他为什么放任若兮入宫来与她争宠!

真是枉费、枉费她……

她咬牙切齿,而宋风奇则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我绝不放弃!”她面向他的背影。

然后痛苦万分地想起自己愤怒的缘由——

枉费她苦苦压制了所有的情愫,带着宛如死灰的心踏入宫门。他们居然未能终成眷属,若兮……居然抛得下。

那明明如此珍贵的,她曾经愿意以一切去交换的,宋风奇的感情。

(三)

之后宋风奇绝迹宫中。

而纵然恼,纵然恨,事已至此,她当务之急就是再为自己找一条生路。即便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也要尽全力保证自己做一个迎风踏浪的弄潮儿。

其实要从若兮那里分一点宠爱过来,她也不是毫无胜算。

毕竟自幼就在王府厮混,她知晓的事情远比旁人以为的多得多。比如定南王那秘密的藏宝阁,她就溜进去过好几次。还记得那阁中最抢眼的羊脂白玉樽上雕刻的龙,掐金丝以描鳞,嵌红宝而作眼,腾云驾雾,气势斐然。

那玉樽质地之佳、做工之细,恐怕连此刻珺文帝手中那一只也及不上。

今日珺文帝宴请云中国的使者,是以后宫嫔妃皆要列席,她远远地看着珺文帝将玉樽递与若兮——

“若兮你摸摸,此玉真是温润如卿。”帝君口中调笑的话,羞得若兮晕红了脸。

云后脸色极难看。

她心底暗笑,借敬酒之名上前去,口中说着吉祥如意的好话,珺文帝倒也还赏脸喝了一杯。但见她不住地看向若兮手中的玉樽,忍不住问:“容嫔以为此樽如何?”

“天子所有,自然是绝妙的。”她笑答,“臣妾记得在定南王府中也见过一只玉樽,与这只倒像是一对儿,可见帝君与柔妃乃是姻缘前定,天作之合。”

“哦?”天子的神色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她抿嘴一笑便退下了,转身时瞟见云后微微挑眉——

与珺文帝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云后比她更清楚帝君的善妒与多疑,自然也能轻易明白她这番话中的挑拨之意。

但她相信云后不会介意她这点争宠的小伎俩。

至于珺文帝,天生唯我独尊的性格定然会驱使他即刻派人去定南王府上查看——甚至于今夜便过府,看看他的臣子是不是真的早已拥有可与天子相匹敌之物。

他容忍不了这个。

即便那只是一只玉樽。

当然,一旦他发现那玉樽上,雕刻着只有天子能够使用的五爪龙纹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她就不能保证了。

但那毕竟只是一只玉樽不是吗?

天子或许只会冷落若兮一段时间。

但那就足够了。

她只需要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她只是想要如此而已……

只是前人常说:世事难料。

当她意识到千重阙中的气氛变得凝重,亲眼看到若兮所居的含凉殿被团团围住时,已是三日后。

此时事情的详细也已传入宫中——如她所愿,那日晚宴后珺文帝便带着柔妃去了她的娘家,指名道姓地要看那只白玉樽,定南王言辞闪烁。天子疑心之下索性令人查抄,却不想搜出的不止是违制酒樽而已。

更有龙袍玉带,千重阙的详细地图,以及一个藏着大量兵械的密库。

任何一件,都是意图谋反的铁证。

龙颜震怒。

若兮被侍卫押出的时候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哭叫着被侍卫一路拖行。

此情此景太过恐怖,她吓得跑回了容芝斋,躲在被中颤抖。

傍晚的时候,珺文帝驾临。

“帝君……”强自压下恐惧,她在天子面前盈盈下拜,想着自己可能有的下场——深究起来,她的父亲也曾攀附定南王不是吗?

可珺文帝却亲手扶她起来,眉眼弯弯,温存款款。

“爱妃。”

(四)

天子加封她为容妃。

她惊疑不定,却见珺文帝和颜悦色地说:“那天,在宴席上……你故意提起那只玉樽,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

帝君大笑,“你与朕真可说是心有灵犀……朕喜欢知道自己所求为何,并愿意不惜代价去争取的女子。”

她恍然大悟。

想来天子早就觉得定南王碍眼,是以才任由其送女儿入宫,做个专宠惑主的样子,为日后铲除定南王埋个伏笔。而宴席那晚她提出了白玉樽一事,正好让天子引为借口向定南王发难。

总之……无论是她正好撞上了君王铲除异己的时机,又或是君王果真对她有意一直在暗中观察等待她动手——

她绝没有拒绝君王此刻示好的道理。

“谢帝君赞赏。”再度拉着珺文帝的手起身,她忽然想起曾几何时,天子也是这样牵着若兮的手,一步一步地,将她带向死亡。

——定南王所犯谋逆大罪,满门抄斩难逃劫数。

说不定那也会是她来日的下场……可她不在乎,就算他日落得身首异处,她至少要抓住今朝与天子执手相看的这份尊荣。

她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这天夜里,她却将自己独自关在房中,看着刚刚赐下的玉册,忽哭忽笑,似乎看见了来日无可限量的前途,又好像听见了定南王府满门枉死者的哭号。

最终她抱着玉册,满面泪痕地睡去。

次日天色初明时醒来,她浑浑噩噩地步出容芝斋,却在薄薄晨雾中,看见了鬼魂。

那是宋风奇。

她初时惊恐,但片刻后便叫着他的名字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来索命也无妨,就让她葬身在这照晴池中,随他而去也好……

却听他说:“娘娘自重。”

异乎寻常的声音,不似往日低沉。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抱着的是温热的实体,惊得即刻松手,一退数步,然后以更加惊惧的目光看着近在咫尺的宋风奇:“你……还活着……”

没错,他还活着。

但或许死了更好——

宋风奇穿着内侍的服饰。

她记得往昔珺文帝也做过这种事,判了胆敢忤逆天子的人宫刑,让那人做了宣令的内侍,日日在承运殿中对着百官呼喊。

天子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可以让胆敢反抗他权威的人生不如死。

霎时间,她只觉无法承受宋风奇的注视,下意识偏过头去。

“我……不是故意的。”

她没有想害死王府满门,她没有想要害死他的心上人,她更没有想过要让他落到这般田地!

一片寂静中,她听见宋风奇紧咬牙关的细微动静。

“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她终于抬起头,绝望地问。

却见他慢慢垂首。

“一切都是天命,娘娘。”

你我,各安天命。

春寒料峭,薄雾霭霭。一片朦胧中只见她与宋风奇都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两尊千疮百孔的泥塑木雕。

只要一碰,就会碎不成形。

珺文帝说她襄助除逆有功,于是赏她一个殊荣——在百官上朝的承运殿举行她的册立仪式。而显然是出于示威的目的,那天帝君让宋风奇在殿前宣令,当时她珠冠玉带装扮着,无比尊荣地坐在帝君身侧,却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要落在七尺外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人世苦痛,如是磋磨。

一晃,十载。

(五)

又是一年春来早。

“娘娘,皇后娘娘差人送补药来了。”宫人禀奏,苧罗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忽然拿起金剪,剪去了鬓边的一根银丝。

她居然也生了华发。

也是,转眼十年,她都从容妃变成了容皇贵妃。

韶华远逝也是必然的事。

好在珺文帝或许是真的喜爱她这与己相似的品性,多年对她的宠爱却始终不衰。

然而这种风光,在帝君缠绵病榻的当下似乎没那么喜人了。

这种时候,云后送补药给她?

她沉吟不语,直到宋风奇的身影也出现在镜中。

惊讶地回头,然后她挥退了其他人。

起身走到宋风奇身前,看着他躬身垂首,小心翼翼地捧着汤药:“你何时开始为云后办事了?”

她问。

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动。

她皱了皱眉,细看起他来——虽然同在千重阙中,但她能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也不便硬将他召唤到自己面前。所以每次照面,她都会这样看他。

比上回见时又清瘦了些,长年躲避在宫檐下的生活令他十分苍白,神情也是不见一丝波澜。

真正是安于天命的麻木。

她咬了咬牙,忽然拿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咣!将空碗丢回托盘里,她恨恨地抹过嘴边的药汁:“你可满意了?”

若是在他眼前被毒死,说不定还好些。

然而数刻过去,预想中的腹痛并未到来——药没有问题。

她无力地坐倒在地,近乎崩溃地啜泣起来。

真的不知要怎样才好了,究竟要怎样,才能弥补当日之过?如今珺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云后虎视眈眈,她日后还不知有怎样的命运。

是不是至死都不能得到原谅?

埋头饮泣,忽然她觉得有人牵住了自己的手,塞了什么东西给她。

赶紧抬起头,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却只看到宋风奇的背影,和四周景物一样是朦胧不清。

大约是觉得耻辱的缘故,成为内侍后,若非必要,宋风奇很少开口说话。

这天夜里,她翻来覆去地看那张展开的纸条——

云后赠药,若非经吾亲手,切勿饮之。

竟是警告。

也不仅仅是个警告,她不禁要藉由此物想象他为云后效力的理由。是为了……护持她吗?

她不敢想。

却又忍不住凝视纸上苍劲有力的楷书,贴近了感受仿佛与墨香萦绕在某种熟悉的气息里。

直到宫人打断了她的神思——

“主子,皇后娘娘那里正在用刑,说是宋内侍他……”

她几乎立刻就跳了起来。

这个时候去云后的长庆宫是很不妥的。

一则夜深,二则她事实上已经很久没去了——自从珺文帝病势加剧之后。

云后怨恨她,那是当然的。多年来她占据了珺文帝多少宠爱?

而此刻云后又处在优势,虽然与她一样并无所出,但云后毕竟是皇后,一旦珺文帝崩逝,无论哪个皇子继位都要尊她为太后。反观她,珺文帝还未透露过任何对她有利的计划,所以若没了珺文帝的维护,她和她的家族,都将无所依恃。

所以她心存恐惧,一直躲在自己的容芝斋称病不出,只每日去珺文帝榻前请安。

但事关宋风奇,她不能不去。

带着心腹宫人匆匆到长庆宫求见,她进到内殿时只见一切泰然,没有人受刑。目光一扫,却见宋风奇候立在旁,脸上红红的似乎刚被人掌掴过。

大约只是做差了事寻常受罚,她怒瞪了从人一眼,恼恨其消息不准之余也叹自身沉不住气。

然而来都来了……

“妹妹真是稀客。”云后笑中带着探究意味,似乎也诧异她为何深夜造访。

她还在酝酿说辞的时候,宫人送上了消夜银耳羹,云后便叫人也替她盛一碗。很快羹汤送来了,竟是宋风奇奉上的,她不着痕迹地向他瞟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她便接过碗来用了几口。正想称赞——

忽然腹中剧痛。

有毒。

(六)

几声闷响,她的从人被人用手巾蒙住口鼻后,先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你……”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怒瞪着一脸得意的云后,她厉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就算你是皇后,毒杀妃嫔也是死罪!”

“死罪?”云后轻笑,“谁来治本宫的罪?许苧罗,如今帝君时日无多,哪里还有心思来管你?本宫会告诉所有人你是突发心悸而亡,而她们……”她看了看正被拖出去的宫人,“则是因为畏罪自尽。本宫这么说,谁还会说半个不字?”

她死死抓住了扶手免得自己跪倒。

却见云后笑着侧目,“果然如你所言,你亲手奉上的,纵是毒药,她也会甘之如饴地喝下去。”

她是看着宋风奇说的。

她怔怔地看向他。

“……风奇……”喉头涌上腥甜,不知是毒性发作亦或心头泣血。

她忽然有了大限将至的觉悟。

是谁说的各安天命?

这是不是就是她的天命?注定一生情愫至死难吐,注定要死在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手里?

终究是她欠他太多……

也罢。

“好,我还给你,都还给你……”

可叹她一无所有,既不能还他心中所爱,也不能还他十载光阴。

只有这条性命……

勉力抬头,她看到云后向宋风奇招了招手,他便恭顺地凑过去,“宋内侍,你看她这样子。”云后轻笑,忽而转成狠厉:“许苧罗,你这朝三暮四的荡妇!真不知帝君是看上你哪……”

一点,云后想说应该是这两个字。

但她没能成功。

一切瞬息发生,她惊诧地看着宋风奇袖剑探出,猛地割断了云后的咽喉。

鲜血喷溅了她满身。

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第一声尖叫响起前,宋风奇已拉上她向唯一的出口冲去,“来人!拿刺客!”身后,宫人们终于醒过神来,开始了此起彼伏的喊叫。

她则被宋风奇拖着,向宫室的深处跑去。

腹中虽然疼痛依旧,却没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可是她脑海中一片混沌,全然被刚才发生的事弄糊涂了。

吱呀一声,前方阳光刺眼。

却是宋风奇打开了一道暗门,将她一把推了出去之后,他便要关门。

“宋风奇!”忍着剧痛,她拼上全身之力抵住木门,“你做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

“苧罗……”他仿佛拼尽了全力,方才颤抖着手覆上她的。“你看,这就是你我的天命。”

“你胡说什么!”

她一点也不明白。

“要记得,你没有错,是我不甘愿,是我心有不足,一切都是我不好……你什么错也没有!”

他嘶吼着,似乎不打算解释了。

但她一定要一个解释。

“宋……”

然而话未出口,他猛地扯开了她的手——

门轰然闭合。

心下大痛。

“宋风奇!宋风奇!”她几乎忘了自己中毒的痛苦,只顾着奋力敲打木门,却听里面传来金刃交接之声,想是侍卫已经赶来。

这里还是云后的势力范围……若被拿住,她便谁也救不了。

退开几步,她立刻发足疾奔起来。

只是腹中的痛楚并未消减,跑了一阵之后她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最终眼前一黑,一头栽倒。

(七)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身在重华殿的内殿。

这里是大夏帝君的休养之所,重病缠身的珺文帝正在另一张暖榻上,靠着软枕半卧半坐。看着御医将最后一根银针自她腕上拔去,帝君牵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嘴角:“爱妃终于醒了。”

乍然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她猛地起身下榻,可双脚一落地便即跪倒: “帝君!云、云后她……”

她不知道从何说起。

却见珺文帝槁枯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阿罗,别怕,你中的毒已经解了,凶手也已经拿住了。”

凶手?她不解地望着天子。

“宋风奇这乱臣贼子,朕当年好心留他一命,他竟然又犯上作乱,毒害了你不说,还杀了皇后。”

帝君侃侃道来。

“不——”她下意识喃喃。

珺文帝说凶手已然拿住,那就是说宋风奇是被活捉,那么他还活着……

不,不能让他死。

她还有那么多的疑问……

“此事另有隐情。”顾不上得到君王的同意,她一股脑儿地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说了,虽然有些慌不择言,但她想自己至少说明白了一点——

宋风奇是为了救她。

“帝君明鉴!”末了,她再度高喊,喘着粗气,无力地伏身在地。

却许久不闻回答。

“帝君……”

奋力支起上身,但天子神情莫测:“你是说……他杀云后,是为了救你?”珺文帝再度笑起来,“照你这么说,你中的毒刚好未足致死的份量,就该是他为了让你摆脱嫌疑而故布疑阵了?”

她愣了一下。

“这种话,阿罗你自己可信?”天子笑问。

一瞬的犹豫。

“臣妾相信内情即是如此!宋内侍毕竟是臣妾的故人,必是为了相救才、才出此下策!”

她叩了一个头,“望帝君开恩,彻查此事!”

再一下,“望帝君开恩!”

“望帝君开恩!”

即便铺着地毯,重华殿的金砖地面仍是冰冷坚硬,她一下一下叩地有声,虽未见红,额头也很快肿了起来。

直到头晕眼花,她才听见珺文帝轻声道:“行了,朕信了。”

心中狂喜,她仰头看向天子,却见珺文帝的神情变得古怪,似乎是怜悯似乎又是愤怒,终于,天子开口:“朕相信他会不顾一切地救你,就像十年前一样。”

十年前?

她不明白。

“记得十年前也是在这里……”帝君的语气有些怀念,“宋风奇就跪在你现在的位置上,说定南王有心谋反,倘若成功,你性命难保,所以他要和朕做个交易,他会告诉朕定南王府私藏军械之地,而一旦朕除掉定南王,便要让你随他离宫……他竟敢觊觎朕喜欢的女人,所以事成之后,朕就让他变成了一个阉人。”

久病之人轻飘飘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些话。

如遭雷亟。

“帝君……?”

她惊恐至极。

可天子还带着那种诡异的笑容在继续说:“都是为了你,阿罗。宋风奇为了你这条王府的狗居然反叛了主子,而朕只是随口说他若死朕就杀了你,他就这么乖乖活了十年。苟且偷生,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而你……”

珺文帝的目光,令她打了个寒颤。

“你今日怎么忽然为他求情了?莫非这些年,你心中当真有他?”

她哑口无言。

耳边响起了回声,仿佛自幽远之地传来——

如今……如今我心慕之人已属天子,更没有我痴心妄想的份。

何不安于天命?

是我不甘愿,是我心有不足,一切都是我不好……

字字句句,哀凄痛绝,拼凑成翻天覆地的事实。

她痛恨自己为何还清醒着?

“传旨。”忽然天子一声令下,一旁舍人即刻上前,“贼子宋风奇,刺杀云皇后,意图谋逆,判腰斩之刑,死后暴尸三日,永不入土!”

无比严酷的刑罚,伴随着刻毒的语气字字念出,舍人匆匆记录下来,珺文帝即刻用玺。眼看舍人手捧黄绫将要离去,她猛地扑到天子脚边——

“臣妾、臣妾是他的同谋!愿与他一体同罪!”

真是够了。

她愿求一死。

索性追到黄泉,当面问宋风奇,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他对她到底……

“不。”俯视着她,珺文帝轻轻笑了起来,“阿罗,你是朕最喜欢的女人,朕不会让你死的……朕已留下遗诏,新帝继位之后你就是唯一的太妃。你要记住,你许氏一门的荣华富贵,生死命数,全都取决于你能活多久。”

她睁大了眼睛,紧紧抓着天子衣角的手,不觉松开了。

朕喜欢知道自己所求为何,并愿意不惜代价去争取的女子。

多年前封妃时珺文帝对她说的话忽然浮现出来。

天子太了解她了……

入王府,入宫,做陪读,做妃嫔。

一切都是为了一门的荣辱。

她的意愿从来都微不足道。

无所谓愿不愿,而是不能。

舍人转身而去,她猛然惊起,向门边扑去,却立刻被几名内侍死死按倒在地。

“啊——!”她惨呼。

珺文帝却笑了起来,似乎得意他身为天子,终究会是最后的赢家,他恨的人也好他爱的人也罢,不遂他意的,他都能玩弄他们的命运悲喜于股掌间,而他们——

只能,安于天命。

(八)

初冬,珺文帝驾崩。

新帝登基后,因后位尚悬,容贵太妃便成了千重阙中最尊贵的女人。

然而她却不愿过问六宫之事,深居简出,宛如千重阙中的一缕幽魂。

孝宁宫,总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

冬至前夜,兆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新调来的小宫女早起看外头一片银装素裹的本来还有些雀跃,然而转眼看见容贵太妃一身素装的站在雪中,便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看容貌还在盛年的太妃,却是满头华发。

这就够诡异的了,更不用说她时时抱在怀里的那个坛子,怎么看都是用来……盛骨殖的那一种。

但无论如何古怪,主子就是主子,小宫女拿了披风,小心翼翼地替自家主子披上。

“今天是什么日子?”太妃忽然问。

她小声说是冬至。

随后太妃也不知被触动了什么心绪,叫她去寻彩纸金剪,很快她带着东西回来,向来只知枯坐的太妃拿起彩纸剪刀,不假思索地剪出了一个“喜上梅梢”的花样。

“太妃真是手巧。”她奉承道。

却见太妃的神情霎时阴沉下来。

挥退了惴惴不安的小丫头,她独自看着那个花样出神。

这是昔日若兮心情好的时候,教她剪的……

哆嗦了一下,她放下剪刀,将一旁的磁坛再度抱进怀里,冰冷的触感又一次提醒她——

她终究没能见到宋风奇最后一面,她甚至不知道他被弃尸何处。

磁坛是空的。

她连他的一块遗骨都得不到。

如今所有人都已离她而去……

雪珠轻叩窗棂。

恍惚忆起曾经的冬日,定南王府中,她也听见这样的声音。那时若兮就坐在她身旁,而她觉察到宋风奇看书间隙向她们投来的目光,只道他在看若兮,心里怨恨,偏过头去。

倘若那时她不曾赌气不看,是不是就能意识到他从来都不是在看若兮?

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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