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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卦

2014-05-12刘巍

长江文艺 2014年5期
关键词:亮子铜钱工地

刘巍

六月的日头很毒,足斤足两地泻到地面,石棉瓦搭建的民工棚里,七八个人已经脱光了上衣,汗水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肆意爬行,然后缓缓地滴落到地上。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一口大铁锅里煮的清水白菜,几片腊肉零星地点缀其中,很耀眼。炉子里还有蜂窝煤的余热,这个时候即使再热点也是能忍受的,他们太饿了。填饱肚子永远比其他事情都重要。

大口大口吃饭的声音很响,和六月的日头一样坚硬,结结实实地存在着。筷子在锅沿上敲击得 响,锅边响起了骂声,声音紧紧地贴着锅沿扩散开去,所有人的骂声紧跟着大口大口地丢向锅里。这是他们吃饭时经常演奏的交响曲,骂白菜也骂萝卜;骂肥肉也骂土豆;骂糙米也骂老鼠屎……声音很大,从锅里一直传出工棚,听上去事情很大,真得很严重。

亮子胡乱地在锅里扒拉了几下,把剩下的一口饭送进嘴里,把碗使劲丢到旁边的水桶里。他还吆喝着要去把包工头拉来和他们一起吃饭,还说要打电话给市工会主席,让他来喝喝白菜萝卜汤。

不一会儿,所有人把手里的搪瓷碗都丢向洗碗桶,像铅球运动员那般有力。其实,不应该说是碗,应该是钵,或者说是盆。骂着骂着,搪瓷盆子空了,锅里只剩下几勺清汤,骂声也渐渐“熄灭”了。老板不会来,工会主席不会来,记者更不会来。

每当吃饭,便是工地上骂声最激烈的时候。在霞哥看来,这种激烈也是天底下最苍白无力的呓语。骂够了,累了,谈钱才是他们的主题,他们不免幻想着,有朝一日有钱了,便吃海味山珍,能游山玩水,还能去大巷街找小姐。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生活目标。

霞哥自誉是个文人,是一个有寄托的人、丰富的人、活得明白的人,用别人的话来说,是一个成天做白日梦的人。其实,他只是上过一个三流的大专,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在工地里讨生活。他却自命不凡,一点也不在意别人的叹息,也没觉得缺钱很可怕。他想,不吃海味山珍也能活命,但是若没有了精神寄托,那比贫穷和孤独更令人无地自容。

有时候,霞哥心里会不自觉地升腾起一种深深的怜悯,他觉得这群人很幼稚,也很可怜,他们把生活太具体化了,具体化的东西就是老婆要一件花衣服,上馆子吃一顿红烧肉……霞哥有时候想说,但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即使表达了,工棚里这一群人也不一定会懂,索性也就不说什么了。

工棚外面不见一丝风,蜂窝煤炉子移到了门外,呛人的煤烟味淡了一点点,屋里一排铁架子双层床,头靠头脚挨脚地沿墙排了两排。有的脱了鞋已经偎在竹凉席上打起了呼噜。进门的左边是师傅们拿工地的漆模板钉成的板桌,酱红色,不太周正,但能用。满桌上的洗漱用品,香烟火机,日用杂品,零零散散,好像从来没有归拢过。墙角有水泥砖垒叠起来的台子,只面儿上抹了素灰,恰好安放一台小电视机。

电视机里正播放一群美女,挺起胸罩在海滩上晒太阳。阳光、海浪、椰风和沙滩……穿着三点式内衣,装起特妩媚的模样,一步三摆柳,光鲜光亮,长发飘飘。“女人不怕晒!XX牌防晒霜……”打头的美女明目皓齿,挺立叉腰,侧面微微翘了一下下颌,柔声柔气说开了台词。

亮子突然对着电视机吼起来:“个婊子,你到我们工地来晒一晒。”刚吼完,亮子便放低枕头,翻了一个身,安然地“制造”鼾声。

霞哥早已在靠门的桌子边坐定,泡好了从老家带来的绿茶,泛青的水色,飘着一缕薄薄的雾气,看得出是好茶。他小心地呷了一口,还有些烫嘴。夏天其实不是喝茶的季节,但是霞哥就好这一口,一口热茶从口中沿着喉管慢慢进入五脏六腑,那股暖流带来的快感,用霞哥的话说,那比和老婆做爱还要来得激烈。

霞哥把杯子往桌子边上挪了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三个圆形方孔的铜钱,轻轻地放在桌上,站起来出去了。这是霞哥每天的必修课——占卦。霞哥什么都占,有些在常人看来没有必要的事情,他都会占一卦。打个喷嚏,要占一卦;天气阴了,要占一卦;啥时候在城里能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他也要占一卦……霞哥不光为自己占卦,还免费为工友们占卦。起先,很多人都主动找他占卦,附近工地有些不相识的人听说了也跑来请他占卦,预知凶吉、指点迷津。这时,他总要先丁丁卯卯说上一大堆,像政府工作人员作工作报告一样,讲得满脸通红。说到动情处,他还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二、三……一条一条的给人摆出缘由,让被占卦的人十足地信服,证明自己不是在夸夸其谈,而是有理有据。

霞哥其实才三十出头,祖上并没有人学这个行当,他算是自学成才,自号鬼谷子得意门生,还说这是师父交给他的,一枚铜钱代表天机,一枚代表地知,一枚代表人算,所谓有天、地、人的预测,那就是天意。

手是霞哥身上最引以为自豪的部位,他时常惋惜自己的这双手不是用来搬砖摸沙的,应该是识文码字的。霞哥在露天的水龙头上,用透明皂把手洗了三遍,洗一遍用透明皂再搓一遍,搓一遍再洗一遍,如此三遍,只差把手掌洗掉一层皮。

霞哥洗手是为了占卦,他一直坚信占卦的准确与否,与手的干净、心灵的虔诚有直接的关系。每次占卦前,霞哥都要这样的洗手。双手用专用毛巾擦干后,左手抓起放在桌上的那三枚铜钱,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夹起铜钱一枚一枚放在右手的掌心上,铜钱成三角形放置。三枚铜钱放好了,他低头轻轻地向着手掌轻轻地吹一口气,那一口气不重不轻,从霞哥的神态里,看得出那是一股“仙气”。然后左手掌轻轻地盖住那三枚铜钱。不管工棚内的鼾声是多么的气壮,此时的霞哥仍旧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些,满眼里充满了虔诚,那种虔诚绝对不亚于匍匐的朝圣者。

霞哥双手紧压着铜钱,做祈祷姿势,缓缓地放在胸口。嘴里默默地念叨着。那个时候谁也不能打断他,即使是地震、泥石流,他也会岿然不动,与神对话,接受神的旨意是不能随便打断的。霞哥曾经说:这是他的半条命。

工友们都说一个普通工人玩占卦是鬼迷心窍。霞哥却认为,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与别人的排斥和接受关系不大,这与迷信更是扯不上半点关系。学习老祖宗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文化,能指引人生,这是他今后人生必须修炼的一课。endprint

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不会关注别人,同样也很难接受别人。所有的人都说霞哥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对于婚姻也是如此,霞哥认为结婚这是他人生的败笔,内心永远不能释怀,至今还后悔不已。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学会了占卦才让他彻底醒悟。一旦违背了天意的注定,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其实,霞哥结过婚的,只是不到半年,就闪离了。工棚里的那些单身汉多次问过他,为啥离婚。对于离婚,他更像是个旁观者,压根就觉得这是别人的事,或者说即使这婚事摊到别人身上,仍旧会离婚。离婚并不是因为他学会了占卦,而是注定的。

结婚前,霞哥还没有学会占卦,后来认识了一位流浪的和尚,那个和尚传授了他这个技艺。霞哥对婚姻的破灭,丝毫没有一点惋惜,他相信婚姻完全是受神的旨意,离婚只不过是他人生际遇里的理所当然。这种认识不全归结在他信仰的那三枚铜钱上,最重要的是在他心里,那份虔诚神圣不可侵犯。这是一种扎根在他心里的力量,根深蒂固。

霞哥的妻子是城里人,开着一家大超市,不说有钱但也生活富足。结婚后,夫妻俩一起经营店面,生活绰绰有余。妻子总想把店面做大了,开个大公司,过上有钱人的日子,但是霞哥觉得,野心不必太大,钱够花就好,何必劳心费力地折腾虚无缥缈的事业呢。

霞哥的女人是个大嗓门,每天扯着嗓门叫他起床、吃饭,一会儿不见霞哥,就大大咧咧地满条街嚷嚷:“个挨千刀的,又跑哪里去了……个挨千刀的……”或许,大嗓门并没有错,只是天生如此,可是在霞哥听来,总觉得不对味,有股说不出来的优越感压迫着他,令他喘不出气来。“吃软饭。”当这个念头噌噌地涌上心头,霞哥心底也涌起了无边的悲哀,他感觉犹如坠入黑暗的海中,尽管想游上岸,黑暗却紧紧地拽着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下去,掉下去。

霞哥爱安静,极度惧怕老婆的大嗓门。如果说结婚前的霞哥对女人还有点感觉,那婚后就了无兴趣。离婚后,霞哥也仔细回想过,老婆总喜欢指派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总是整天唠唠叨叨地没完,更重要的是他把霞哥喜欢的文字,批得一无是处。

婚姻是一座桥/连接着人生,爱人就静静地站在桥的另一边/不论天涯海角,那是一种支撑/走进生活,走进爱/累的时候,能从眼神里看出些许的爱恋/静谧中,在沙发上看一个动情的电视剧,一起涂抹眼泪/爱其实很简单,当夜幕降临能看见厨房里温暖的灯光/温馨的被窝里的私语、缠绵……

大嗓门偶尔一次看到了这些文字,把霞哥好一顿臭骂。其实这些文字是霞哥写给妻子的,妻子却嘲笑他发骚了。霞哥并不和她理论,仍旧写着自己喜欢的诗,一张张、一叠叠,白天写,晚上写,有时间就写。霞哥说,经历了婚姻,他总有写不完的诗歌,总有用不尽的形容词。

“什么诗(湿)呀,干呀的,我可不懂,我只知道不干活就只有饿死。乐得清闲了,那你就继续回你的工地去。”这是霞哥老婆的原话,老婆从不会给他留情面,直来直去就像炮筒子,发起火来狮吼般夹枪带棍,管你脑袋还是屁股专往痛处戳,不戳得你伤痕累累就不会罢休。

霞哥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工地,他喜欢光着胳膊和工友们无拘无束吃饭的感觉,青菜萝卜吃得喳喳地响,锅中飘着的油花被他说成清水河里最美的浪花。回到工地的霞哥,仍旧每天写诗投稿,但是诗歌已经不能完全满足他的寄托了。占卦,占据了他绝大部分闲暇时间,那种享受是不需要物质的,是内化心间的。有书看,有诗写,能占卦,霞哥觉得工地上的生活虽苦犹甜。

稿子从来有寄无回,久而久之,他断了卖文为生的念头,看书成了他精神上唯一的一根稻草。霞哥看书打发时间,无聊时看书,失眠时看书,有空就逛书店。霞哥的书堆满了床头、床尾、就连床下也是书,堆上堆,摞上摞,霞哥在工地上挣的钱,没有买烟酒,也没有赌博,都买了书。

霞哥看书,浏览是他的特点和方式,和他的性格一样,急速中寻找他想要的东西,吸引他的东西。但是往往那些书让他很失望,他也就不会静下心来,一页页去认真阅读。他觉得有些书的语言和文字,和他的阅读能力是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的,他看起来很无味,很费解,就像是一双大脚穿一双小鞋一样。因此,霞哥买书,主要是用来批判的,看不看其实不重要。但是这种批判只是藏在他心里,他成天面对一群粗俗的工友,和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霞哥和亮子走得最近,亮子崇拜霞哥,他说霞哥有思想,特别是爱情婚姻方面有自己的见解。亮子觉得霞哥谈过恋爱结过婚,在这方面应该是有经验可谈的,但是霞哥一直都觉得自己都没有弄明白的事情,不能轻易去误导亮子。

亮子并不气馁。

休息的时候逛街,亮子会请霞哥吃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有时候,晚上会悄悄拉上霞哥去吃个夜宵,所谓夜宵,就是路边的小摊,一点点凉菜,一人一瓶啤酒,手里夹着烟的时候,就用另一只手去夹凉菜吃,长长的海带丝被他们用筷子快速地送进嘴里。一边抽着烟,一边吃着海带、喝着啤酒,这样的日子是最受用的。

拿起啤酒瓶的时候,是霞哥表达欲望最强烈的时候,虽然他不嗜酒,但亮子舍得花这酒钱。亮子年龄还不大,但是在农村的话,好多和他这个年纪的早就结婚生子了。对待婚姻这个事,他却不着急,觉得婚姻是不能轻易的,霞哥就是他身边的一个鲜活例子。

亮子的女朋友娟子在大巷街一家发廊里做洗头妹。他们老家是一个镇的,已经谈了几个月,但亮子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仍旧一味和霞哥探讨着爱情和婚姻,其实也不是探讨,他是在挖掘霞哥的婚姻教训,作为一种参考。有了这种胸有成竹的模式在心里,就一定能在爱情和婚姻面前做到万无一失,爱情在亮子心里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有了爱情的人,就是忙人。亮子紧紧拽着那些从霞哥身上吸收来的经验和教训,一步步稳稳妥妥地向着爱情的圣地前进。晚上在工地上吃完饭后,亮子会在工棚旁边用油布搭建的简易澡堂里冲得干干净净,只听见凉水一盆一盆浇在他的身上,似乎他身上残留了很多泥沙一样。随着哗哗的水声,亮子似乎觉得自己里外都焕然一新了。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抹上头油,头发一小撮一小撮整齐地贴着头皮,霞哥说那其实就是一块他们盖隔热层的脊瓦。他从不介意这样的玩笑,觉得别人那是羡慕。endprint

霞哥以前就给亮子占过卦,说他和大巷街的那女孩成不了,亮子偏不信,他觉得能在爱情方面应对自如。如往常一样,亮子仍旧冲澡、换衣服、抹头油。但十点没过就回来了。工友们在看电视,看见亮子进来,只瞟了他一眼,继续看电视,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靠墙角的霞哥知道出事了。不知道是预感,还是那三个铜钱灵验,亮子终究没有逃过霞哥的预言。

亮子去见娟子的时候,碰到了娟子的爹进城办事,他们三个人找了个饭馆聊了聊。房、车、钱,他一样都没有,亮子对娟子爹说,车、房迟早都会有的。娟子爹给了亮子一个怀疑的眼神,离开了。

一匹马受伤了,不是马/是一只孤独行走在沙漠中的骆驼/不是没有航标/一眼泉水的孤独,流不出现实的山谷/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停留在骆驼的脊背上/鸟在寻找出口/薄薄的雾,遮盖了沙漠里的孤独/脚步越来越远了/远在月亮之上/像一个纤夫拉着沉重/奔走……

霞哥在心里写着一首诗。

第二天,因为下雨,停工休息,工地上年龄最小的秦大力非要拉着亮子和霞哥去逛街,他们换了干净的衣裳,撑着伞出发了。走在繁华的街道,他们的脚步像一次旅行,悠闲、轻盈……他们走进高档的衣服丛中,然后从试衣间里蹿出来,他们三个就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用霞哥的诗来形容,是霹雳一声震天响。对着镜子,那种样子不像是挑选,像是一次打扮。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商业街就这样逛完了,他们空手而归,步子仍旧轻快,一脸的满足,好像手里提的是满满的衣服。他们都心情明亮,亮子也哼起了歌。这是一个来得快遗忘也快的季节。

快要走出步行街的时候,就在那个转角处,秦大力突然拉了拉霞哥的衣角,轻声说:“快看,那不是娟子吗?好家伙,竟然和一个老男人勾搭上了。”娟子和一个穿着西装的老男人上了一辆屁股后面贴着“四个圈”的车子。

那天夜晚,亮子早早地上床躺下了,头一回这样神经快速跳跃着,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体会失眠带给他的痛苦,他痛恨失眠的感觉,使劲闭眼,然后深呼吸。身上总觉得有某种东西在攀爬着,就像是蚂蚁爬进了血管里。明明有痒处,却看不到,挠不着,非常难受。亮子宁愿身上破一块皮,哪怕鲜血直流,大不了搽点酒精,弄一块布包扎一下伤口。

工棚外面有微微的月光,亮子默默地数绵羊,翻了几个身,毫无睡意,他真想把脑子一下撞开,把里面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抠出来。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敢大胆地去翻身,双层钢架床一动就会咯吱作响。从窗口望出去,他没有看到天上的那轮月,但是微弱的萤光告诉他,那一定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只是他没有看到。

亮子的脸微微地仰着,目光空茫地盯着工棚里一个黑暗的角落,偶尔屏住呼吸,听那些满屋子自由的鼾声。

亮子知道,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女孩,自己也只是做了一场梦。一百多个日子,爱情瞬间就灰飞烟灭了。亮子在心里说因为他太穷了,他不怪娟子,同时,他仍对霞哥给他的爱情信条坚信不疑,他信仰爱,更信仰霞哥手里的那三枚铜钱。

亮子走了,天还没亮就走了。亮子去了哪里,霞哥也不知道。

炎热的夏季还剩下一个尾巴,太阳的光辉照旧闷热袭人。那种炎热紧随着他们的疲倦的身心与神经,不依不饶地,怎么躲都躲不开,烦着忍着又无可奈何。

他得换一换气。

一个休息的日子,霞哥离开了工棚,在附近的一个城中村的小巷里转悠,这里全是出租给进城民工租住的私家房。他想好了,准备租一间小房子离开工棚住一段时间。看过了四五家,没上心,跟围上来的几个房东说完话,正准备走人。迎面又走来一个女房东,说是叫去看一看。她看起来比较厚道,收拾得也利索,面色白净而饱满,走起路来平稳又安详。说话间轻言细语,略带笑意,眼睛明亮而镇定。霞哥心头一惊一热,好一个女人!穿过竖巷子拐过两栋七层私楼,四周都被高高的楼层围着,从横巷子进来,然后就是一个小的院子,整栋房子的南窗户就对着院子,虽然视线有点阻,不能望远,但光线还好。细细看过房子里头简单的日用家居,水电设施,房门房锁,卫生间厨房,一应俱全。好,租了。说好价格,交钱租房。随后霞哥把家当搬进来,房东也是热心帮忙,到晚上安排妥当。

你做什么的啊?看这么多书?房东满脸惊诧笑着问。

我民工啊!盖房子的啊!霞哥偏过脑袋,迎面接话。

哦!奇怪!房东点着头。

霞哥每天中午回来躲阴午睡,常常看到房东坐在楼下的院子里,面前一副绣架,手里拿着十字绣图案,一针一针地穿针引线。这时候也搭搭话,不咸不淡说几句。时间日久,这个不俗的女人,成了霞哥心里的一道风景,横竖觉得好。这个不俗的女人开始占据他整个心田,可是她那么远!他现在只有远远地站住,不住地眺望。过去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不过,这种奇异的远望,这种崭新如诗歌一般美好的情感,温暖了他很久,拿得起,却放不下。

霞哥不上工地的时候就宅在屋里,看书,听音乐,当然也会写一些酸溜溜的诗。坐久了就站起来,到窗台边看看那个坐在院子里好像永远也做不完针线的女人。霞哥有时候会想,这或许是一个执着的女人,执着于她手中的针线绣出的美景。

住了一段日子,和那个房东女人熟悉起来了。有时候还聊上好大一会儿。她住的地方就在一楼靠里的那间屋子,光线有点暗。那天霞哥去找她核算水电费的时候,第一次走进那间屋子。里面倒也摆放整齐,干净整洁,可是太素。冷冷清清。差了家的气氛。

后来聊天,同龄人的话题杂碎又琐细。原来她的男人在几年前的车祸中过世。听到这些的时候,霞哥常常觉得既是聊天又是倾诉,心就沉下来,怜悯又惋惜。

那天,霞哥在家休息,泡好了茶,白色的搪瓷杯中,一根根茶叶膨胀着,热气升腾,滚烫的茶水进入胸腔,他似乎有了某种冲动,那沁人的茶香让他全身的毛孔微微绽放开来。他走到卫生间去洗手,水哗哗地流着,他轻轻地把肥皂放在手心里揉搓,白色的肥皂泡沫溢满两个手掌,霞哥很享受洗手的过程,那些白色的泡沫能带走污秽,能带走罪恶,能洗涤尘埃,能净化虔诚。他使劲地搓洗着,然后用水冲走满手的泡沫,看着皮肤仍旧细腻的手,霞哥一脸的舒坦,就像摆脱了所有的冗杂和累赘。endprint

洗完手,霞哥坐定,双腿盘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三枚铜钱一一放在干净的手心里,屋子里立刻安静起来。他想预卜的未知,这个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几分钟后,霞哥第一次松开手掌,把三个铜钱自然地散落到桌子上,看着三个铜钱落下的位置,霞哥轻微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拿起铜钱放在手掌中,双手合十,闭眼坐定。接下来的如此两次,霞哥的脸上仍旧没有泛出应有的光彩。他觉得占卦的要害,不在于未卜先知,在于验证自己的念想。

就在他收好那三枚铜钱的时候,有人敲门了,他慢慢地起身去开门,以为是工友们来找他喝茶、调侃的。开门。让他没有想到的竟然是亮子,一袭西装,后面跟着一个好看的女人,劲道十足。眼前的这个女人完全符合他的审美观。大胸肥臀,说话气息有力,语音干净不带一丝杂音。霞哥用那种难以置信的眼神,使劲盯着亮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不住地点头,突然说了句:要得。

亮子和霞哥都大笑起来,这不仅仅是调侃,更包含其中一层难以领会的情谊。霞哥招呼他们坐下,忙着拿茶叶泡茶。亮子告诉霞哥,那女人比他正好大两岁。关于婚配年龄是霞哥早先给他预测过的,霞哥笑了。看着亮子他们满脸的幸福,霞哥不住地说,好、好……这样就好。亮子离开工地后去了南方,这次带着女友回来结婚,顺道来看看霞哥。

送走了亮子,霞哥心里从来没有过地轻松,静静地坐在屋内。楼下的院子里,那个戴着眼镜绣着十字绣的女人,正偷偷地往他的窗子这边张望着。霞哥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怜惜。

一个没有了男人的女人,与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他们的命运或者有着某种本质的相通点。女人整天守着一栋出租的房子,就像庄稼人守着黄土地上的庄稼一样,守着庄稼起码比守着一栋房子强,庄稼是有感情,有生命的,而房子是冷冰冰的。

霞哥从十八弯来到城里,就是想在城市里找到一条通往十八弯的路,准确地说应该是通往生活的路。这个时候的霞哥,其实早已经懂得,城市或许并不是他的落脚点,要么就这样被动地在城市里生活着,要么就回到故乡。霞哥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这座城市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隔阂感,还是这个城市有着本身排外的张力。

门突然被敲响了,是楼下的那个刺绣的女人端来一锅排骨汤,把汤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就离开了。看着缓缓上升的热气,满屋子都飘满了浓郁的气息。那是一种霞哥需要的味道,家的味道。霞哥默默地一步一步走到桌子前面,顺手拿起那三枚铜钱,再一次盘腿坐到了椅子上。他没有洗手,眼睛死死地闭着。

整整一个下午,霞哥都在不住地抚摸那三枚铜钱,院子里那个绣十字绣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霞哥在心里做着一个艰难的抉择。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有的只是一份对生活的信念和期盼,这个女人和上一个女人一样,仍旧属于这座城市,有她们的房子,有她们本来的生活,而他注定漂泊。

屋内刚要亮灯的时候,霞哥端着那一钵排骨汤,敲响了一楼靠里的那间房。刺绣的那个女人给霞哥开了门,狭小的客厅里,一张折叠桌上,放着几盘还冒着热气的菜。霞哥迟疑了一下,就把排骨汤放在了桌子上。桌子上摆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女人说:坐下来,一起吃点吧。

霞哥一口菜刚送进嘴里,呆讷了几秒,然后他们四光相对,隔着一层纸,看不清。女人没有说话!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闷。霞哥没有抬头,轻轻地放下了筷子,起身走出了那间屋子。他听到了身后有泪珠打在碗碟上的声音。

夜幕已经降临,霞哥手中紧紧地握着那三枚铜钱,傻傻地盯着黑暗中的一处。那三枚铜钱透着如冰的寒气,从手心能一直传到内心深处。男人的泪,终于无声地砸在了地上。

后来听人说,在火车站见过霞哥,一群人围着,看他用三枚铜钱占卦,后来就再也没有霞哥的消息了。

选自《土家族文学》2013年冬季号,有删改

责任编辑 陈智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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