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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的河岸

2014-05-12王甜

长江文艺 2014年5期
关键词:水芹志军

王甜

有时候啊,做姊妹的做到一定程度,就做成了冤家。

屠广福家有三个女儿,大姐水英和小妹水芹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结了仇。

如果公开进行民主投票,谁都会站在水英一边。水英老实。水英勤快。水英学习用功。作为大姐,她哪点都比水芹强——除了模样。

但是,模样……唉!模样对女性来说真是世界上最不公道的东西,它是天生的、凭空的,不容选择,也无关个人努力。水芹心里有数。她傲气、不求上进,抵制母亲的命令,也不在乎左邻右舍的说三道四,这些脾气都是有底子作靠的。妈是生了三个女儿后终于生了个儿子才知道什么叫“靠”,而她水芹是打小就知道了。一出家门,哪个男的不多看她两眼?在外面的世界里,在男人堆里,水芹有着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

是的,水芹漂亮。

按照一般人家的规矩,衣服是大的穿了二的穿,二的穿了三的穿,水芹不理这一套。在衣服上,在打扮上,她有着非常严格的取舍标准。她可不像大姐水英和二姐水芬,一个读书读得又老又丑,一个干活干得粗粗蛮蛮,她与生俱来的生理优势决不容妥协与怠慢。所以水英心疼地看到,自己穿过的衣服水芬穿,水芬穿过以后就成抹布了。

有一次听说县城里百货公司年底清仓甩卖,妈狠心拿出私房钱赶到县城,扯了一大块花布,回来时拐到镇上的寡妇裁缝那儿,给三个女儿一人制了一件新衣裳。等大年初一出门拜年节的时候,水英发现唯独水芹没穿新衣。水英把她堵在门口问究竟,她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说,那种样式太老气了,而且三个人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出门,看上去傻兮兮的。

——她挑样式!新崭崭的衣服她还挑样式!嫡亲的姐妹穿一模一样的,她还嫌丢人!水英肺都快气炸了。

水英冷笑道:“看不出我们这穷窝窝里还飞出了金凤凰!”水芹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不是金凤凰,是女状元!”那正是水英即将参加应届高考的一年,但水英的成绩日渐惨淡,前途渺茫。这话像腊月天里迎面刮来的厉风,雪上加霜地冷。姐妹两个带着难以平复的敌意长久地对视着,瞪得眼眶都裂了,嘎嘎地碎响。

这件事好久以后才在妈妈与水芬的努力下有了结果,两个人握手言和。水英送给小妹一枚有机玻璃胸针作礼物,水芹则不顾天气变化穿上了那件新衣以示认错。可是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没有完,她们之间没有完。

水芹虽然读书不用功,但说话厉害,有时还一口言情小说的文艺腔。她和要好的女伴说起这事,下了一个结论:

“和好是和好了,裂痕是留下了。”

乡人是善于总结的。无论是日月星辰这样亘古博大的事体,还是炎凉冷暖这等细微的人情世故,他们都能在心中自我化解,九九归一地予以阐释。所以,杨家湾的民众在集体裁定水芹“变坏”之后,倒首先把责任推到大姐水英头上。

水英不该从小到大一头扎进课本里,不该把家里的活儿多数派给大妹水芬做,不该在小妹水芹第一次对着镜子抹口红时对其视而不见而应该吐她一脸唾沫……尤其不该在水芹睡摇篮的时候就给她哼歌。

水英从来不哼哄孩子的“虫虫虫虫飞”,而是正儿八经的情歌小调,《十大姐》、《盼情郎》之类的。那时节,七岁的水英坐在摇篮边上,剥胡豆或是洗衣裳,不时腾出手去推一下叽叽咕咕、烦躁不安的摇篮。简单安抚是没有用的,但只要水英开始哼歌,一岁的水芹便安分下了,眼珠滴答滴答的,像是和着节拍,哦哦哦地回应着。这让水英心情欢畅,她凑近摇篮说:“芹女子也想唱呀,听着哈——”为着这个摇篮里的听者,水英焕发出乡间女子所有的华彩,想象这里铺排着一个舞台,抖落出万般风情,俏俏丽丽、姿姿态态地唱歌。

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

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哟),

娘问女儿呀,

你望啥子(哟喂)?

(哎)我望槐花(噻)几时开(哟喂)。

那时乡村的夜晚特别静,静到深处了,渗出一股甜香。小妹就是在这甜香的歌里泡大的。后来人家总结说,怪就怪听这淫歌,水芹打小就风风骚骚的。像城里人说的,早期教育不好。

水英复读三年后,第四次参加高考仍然落榜了。

她一直是屠家距离非农业户口最近的一个啊。多年来,她寒窗苦读的身影是全村人激励后代的榜样。在她复读期间曾有邻居动过念头要给她说一门亲,但水英妈听出对方只是跟自己一样的农民之后,撇了撇嘴,以毫不掩饰的骄傲姿态宣称:“我们家水英”将来是要考上大学、拿非农户口的,“我们家水英”要“说”也只能“说”个城里人。说实话,广福家的家底和水英的模样本来就不占优势,这样的择婿条件一公布,更是没人登门了。所有人都知道,广福家的大女儿迟早有一天会吃上公粮,这个女子会给全家带来不凡的命运。

舆论导向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是最后还上不了大学,真是没法向众人交待了。父母咬了咬牙,送水英去上了大学里自费的委培班。

大二那年,水英回家过寒假,就在离村口最多半里路的地方,水英一眼认出,迎面而来的正是推着自行车的小妹水芹。

水芹的自行车很漂亮。是蓝色的,像天空,像海。水英阴着脸,在那辆自行车渐渐走近,走近,又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她的心被“漂亮”尖锐地刺了一下。那是水芹的武器。水英读大学,考不上也要读;水英“说”人家,拼死了也要“说”个城里人,这些痛苦而沉重的决定里面,到处都飘荡着水芹漂亮的阴魂,到处都是她用漂亮戳下的伤口。戳下倒算了,她还若无其事,眼睛都不斜睨一下,保持着一惯的傲慢姿态走过去了。水英背对着水芹,冲着空气中一个虚有的水芹絮絮叨叨地嚷起来:“要点脸吧屠水芹,你要点脸吧……”就这么一句,反反复复,像一个积怨太多的老年人,陈年往事一如浓厚的乌云盖下来,反倒说不透彻了。

水芹在那一瞬间怔住了,顿了顿,依然昂了头推着自行车走了。她的背影不说话,她的自行车不说话。姐妹俩都没有回头,背后却长了眼睛,水英分明感觉到水芹的冷笑——她浑身都在冷笑!endprint

“要点脸吧屠水芹,要点脸吧!……”

水芹走远了。水芹不要脸。水芹不要。她缓缓地走着,村外的碎石小路一口口啃着她,没有人察觉她嘴角淌出的一汪隐秘的苦笑。水英,妈妈,爸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水芹想要的是什么,水芹不会和他们一样只要肤浅的满足,像清白的名声、光宗耀祖的成绩单、水英的大学文凭、妈妈一大把年纪非要生下的儿子……

水芹的异性缘是娘胎里带的。从小到大都被男孩子围着,要想安心念书恐怕也难吧?别人来围,争着往前挤,偏偏“灰眼镜”不肯挤,只默默地站在一旁,跟棵植物样。

水芹注意到他,源于一次逛街。放学后女生们三五成群地在镇上闲逛,不约而同地在一丛新上市的纱巾前驻足,七彩斑斓还带着金丝线的纱巾勾引着女孩们伸手抚摸的欲望。水芹和同伴一人手里捏了一条,粉红的,火红的,都是各自喜欢的颜色。她们互相比比划划,把纱巾放到脖子上照镜子,水芹从镜子里看到了站在她们后面的“灰眼镜”。

只一眼,她就知道了,那双镜片后面的眼睛正痴痴地盯着自己。

她不缺这种眼光,一点不缺。可是从那以后,几乎天天都会遇上这双特殊的眼睛了,仿佛那天是“灰眼镜”的诞生日。他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落在不起眼的地方,一会儿在水芹的上学路上,一会儿在课间休息的走廊里,一会儿在放学后的校门口,只是从不上前来和水芹说一句话。

有一次水芹斜睨他一眼,忽然发现他手心里攥着东西,粉粉的。是纱巾!水芹心里一阵狂跳。叠成一小块、藏在手心里的粉色纱巾,正是水芹看中的那条。到这时,纱巾并不只是纱巾了,它带上了许多说不出口的话,变得情意绵绵。

虽然水芹收过一些小打小闹的礼物,发夹啦,卡通橡皮啦,明星贴纸啦,但她对这条纱巾有了一种别样的期待。而她也分明地知道,期待的东西并不只是一条纱巾这么简单。

围住她的男生多得是,但为什么偏偏对他动了心,水芹自己也不清楚。

“灰眼镜”死死攥着那条纱巾,总是隔着一段距离守望水芹。这高她一级的瘦削男生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能让纱巾有个体面的赠送仪式。水芹哪能明了这些,她的期待渐渐显出了急躁,再往后变成了焦灼。她很小女人地认为,他是需要一点推动力的。

后来的一次,水芹当着他的面挽了一个男生的胳膊,当然只是开开玩笑。又有一回她在他眼皮底下骑上了一个同学表哥的摩托车后座,只是为了搭个顺风车回家。她回头晃了一眼“灰眼镜”,镜片下的整张脸都灰了。水芹跟着摩托车绝尘而去,撒下一路畅快而得意的笑声。

第二天,她进教室后第一眼就看见,那条粉色的纱巾系在了同伴的脖子上。

隔壁的太婆这几天老是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骂人。她太老了,皱纹打得一脸一脖子,走路走不利索,说话说不爽净,水英开始还以为太婆和儿媳怄气呢。多听了几次,听出意思来,原来太婆那几只宝贝鸡这些天下的蛋被人偷走了。只道是母鸡突然不下蛋了,可那天早上起得早,明明看见有两只蛋,回头做了点事,一看,又没了。这种话,听的人不往心里去倒罢了,一往心里去了,就老觉得人家话里有话。乡里乡邻的,不好听。

水英到底是长女,在母亲日渐慵懒下去的日子里她已悄悄磨砺成个小母亲的样子了,虽然大半时间读书,她对家中的大小事务也是十分上心的。她眼前闪现过水芹一两次躲躲闪闪的目光和诡秘的行踪,心里咯噔了一下。

在这个暖融融的春天的下午,这个大姐就要给初中二年级的水芹带来难以愈合的伤痛了,水芹一点也不知道。在外人看来,她神气着呢,因为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的丝巾——铺天盖地的红,在细长白净的脖子上一系,脸上映衬出一抹霞光,眼神灵秀了,人也娇媚了。水芹用这条鲜红的纱巾向“灰眼镜”宣战,它好像在说:你以为我稀罕你吗?你以为我缺你那条破丝巾吗?瞧着,我自己也有!

水芹每天到了教室才把丝巾拿出来系上,放学出教室门之前又取下来收进书包。恰巧在她恋恋不舍的手指搭上丝巾尾巴要取下它的时候,水英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

逆光里的水英正面也跟背影似的,黑麻麻笼统的一片,没有表情,给人一种铁铸般的生冷的感觉。水芹一看见她,手就僵了,指头还捏在那红狐狸尾巴似的丝巾上,却忘记动作了。在和大姐的对峙中她感到了恐慌,仿佛教室里净净地只剩下她们俩,决斗似的。水英走过来了,一步一步的,把轻得听不见声音的步子走出了分量,走出了震慑力。她目标明确行动迅速,一把就扯住了那条红丝巾,猛地一拉,丝巾原本松松垮垮系了个结,这么一拉,在水芹的脖子上蛮横地一缠一拖才脱离而去,留在那雪白的脖子上一道显眼的红印。水芹刚刚有了防卫意识,抬起手一摸,已经晚了,只能摸到那道伤痕了。红丝巾在水英手里像团燃烧的火,火苗那个旺啊,把水英水芹两个水字辈的姐妹都点着了。

水英一脸鄙视,懒散地扬了扬手里的丝巾:“哪儿来的?”水芹恨恨地、抗拒地瞪着好看的凤眼,不说话。水英是有备而来的,她才不寄希望于水芹的坦白呢,她也决不会对她从宽!水英说:“告诉你吧屠水芹,我调查过了,至少有两个人看见你悄悄卖鸡蛋给杂货铺——就是镇上东街福平巷里独眼婆婆开的那家!”

旁边几个好奇心重的围观者听到这话时,眼睛都那么一闪。

完了,水芹的心骤然一缩,又一点一点松开,变冷,变软,浑身都稀溶了。一切都完了。这会成为她水芹一生一世的污点。污点这东西,一旦沾上了,绝没有洗清的余地。在水芹还没有完全把这事的延伸性想清楚时,头脑清楚的水英乘胜追击,走近一些,差不多贴在水芹脸上了,压下嗓门低沉地、然而是痛楚地把一句话唾了出来:

“屠家穷归穷,还从没出过一个贼!”

水芹捣碎了,掺水捏起来,成了另一个水芹。

十五岁的人,出了这么个事,感觉脸面丢尽了。水英逼着她拿出了剩下的钱,又替她补上了花掉的款项,悄悄用手帕包着钱塞到隔壁人家的鸡窝里。之后水英再也没有提过这事,可是目光里对她的防范与警惕却是加深了。每当水芹看到水英的眼睛,便清楚地照见了自己曾经是贼的扮相。渐渐的,她怕听人家说“贼”,“偷”,也不再喜欢红色的衣服与饰物,她像游魂一般晃荡着,整夜地失眠,成天不和水英打照面,没人的时候她也躲来躲去,躲水英的眼睛。endprint

孤独像只大鸟一样,敛着翅膀稳稳地落在水芹肩上。它安安静静的,陪着上学的水芹缓缓走过泛着水青色的石板路和铺着露珠的乡间草地,陪着放学的水芹缓缓走过冒着热气的乡间草地和闪着夕阳余晖的石板路,来到河边。是流过村口的一条小河,虽然村里已有自来水,但河是让乡里人亲近的,只要有河就像有个亲戚总得走动似的,一年四季总有人喜欢到河边来涮涮菜筐洗洗衣裳。水芹落脚在一块椭圆形的大石头上,想起小时候三姊妹来河边,学着男娃们的样子玩“打国仗”。水英很牛地宣称这一边的河岸是自己的领土,而对岸是水芬的,水芹着急地问大姐,自己的领土在哪里,水英逗她,指着两岸之间说:

“中间是你的。”

中间是水,流水。没有岸。

回忆之书刚刚翻开,又合上了。是她不愿复习的一页。河边有女人洗衣服,抬起头来,冲她柔软地一笑。水芹赶紧回她一个笑,算招呼了。女人笑说:这河是你的呀?老看老看!

就这么和二麻婆搭上话了。

二麻婆其实一点不老,也就三十出头,“熟是熟了还没熟透”的年纪。她也不麻脸,一张脸蛋像裹了层蛋清似的滑滑嫩嫩,被叫二麻婆完全是因为她婆婆叫“麻婆”。听上去很可笑,好像绰号也可以继承一样。

二麻婆眼睛不大,但一笑起来,眼睛总是弯成一个弧度,好像把她眼里的人啊景啊都挤得变了形,有着别样的刺激。这样的眼睛水灵、招摇,风情万种,它注定会给一个女人带来俏丽的容貌与悲剧的人生。于是眼睛的主人从十几岁开始就麻烦不断,围绕着她的男孩与男人们组成了一支庞大的影子部队,虚虚实实、若隐若现地存在着,有种恶毒的说法是她十六岁那年就跟某家父子俩同时睡觉。坏名声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降临,家里慌了,要把她弄去嫁人,但谁敢娶呢?哪怕长着滑嫩的脸蛋与弯弯的眼睛,流言蜚语像狗一样跟着你了,就一辈子都甩不掉。

她终于在二十六岁那年——在农村,这是很壮观的出嫁年纪——嫁给了杨家湾老说不上媳妇的屠永富。屠永富老娶不上老婆的原因在于他娘。永富他娘是寡妇,更是远近闻名的恶嘴婆,谁要踩了她一棵苗或拾了她树下的一枚果子,她一定会乐于将嗓音调高到广播站级别,用自己漫长人生里收藏的各种污言秽语去描绘对方。她的强悍形象很好地保护了自己与儿子,没人敢欺负这家孤儿寡母。村里人叫她“麻婆”,虽然她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粒雀斑,但憎恶使它们成为被放大的缺陷。新媳妇进门了,有关她的传闻也像嫁妆一样带了过来,令全村人亢奋——凶狠了一世的麻婆,最后讨到的儿媳妇不过是这样的角色,让人解恨啊!

大家根本不想知道新媳妇的名字,直接幸灾乐祸地叫她“二麻婆”——都是有污点的货。

水芹跟村里所有未婚女子一样,老早就得到过以二麻婆为负面典型的道德说教,这些教育不管是什么样的开头,结尾总是相同的:“不然,就跟二麻婆一样!”

跟二麻婆一样,名声坏了,只能找个有恶婆婆的人家。好像麻婆与二麻婆,是互为因果的——由于种了恶因,就只能得到恶果。一个女人是另一个女人的结果。多么奇怪的人生!

水芹就在那天,第一次走进了二麻婆的家。跨进大门的时候,老式的旧门板吱嘎一声,空气里的灰尘四下逃窜,水芹怔住了——扑面而来的竟然是一种熟稔的气氛,仿佛她上辈子就曾跨入过这道门,做过这家的主人。她坐在几乎暗无天日、仅靠屋顶上几块透明塑料瓦采光的堂屋里,吃着二麻婆递过来的一把苕干,喝着带点菜叶味的煮玉米水,很自然跟她聊起了家常,就好像她跟二麻婆是多年的相识一样。

“莫去河边了,”二麻婆吹了一下碗里的玉米水,忽然把眼皮耷拉下来,“那地方去多了,一心就想跳下去算了。”

水芹心里一沉,全身晃晃悠悠地麻起来。就好像在那一瞬间,她和二麻婆两位一体了。她们是紧紧相靠的硬币的两面。她们是血肉相通的连体人。她们是失散的孪生姐妹,终于相认。她们是同一种人。

没有哭。但水芹相信遥远的大山里,有自己哭的回声。

促膝长谈的闺蜜画面是瞒不了人的。天晓得这两个相差十多岁的女人之间会有什么样的沟通话题,反正两人的交往在舆论监督下郑重开场。水芹往二麻婆家跑得勤了,一进那大院,她粉色的塑料凉鞋后面就跟上了二麻婆家的黑花狗,再后面跟上的是半村子的冷眉冷眼、半村子的闲言碎语。村里人虽然对水芹有看法,但界定很明显——她只是喜欢把自己收拾得花花朵朵的,说话带点洋里洋腔,笑起来飘着些浮浪,但这不能说明本质。而现在,花花朵朵要一头栽进粪坑,怕是连表面的光鲜也没有了,沤成了肥,跟屎没两样。

一个傍晚,水芹在家门口让半截砖头一绊,趔趄了一下,差点跌跤。等她站起身来,看到大姐水英立在院门口,两腿张着,两手叉腰,像个草书的“大”字。这个“大”字冷着脸,要是脸上那道剑眉横过来又提上去,活脱是个“天”字了。

还真把自己当天了!水芹在心里吐着唾沫:呸,呸!

天字号的水英挡着门,代表门里所有人问:“从哪里回来?”

水芹想说“学校”,但看水英的样子,答案是写在她脸上的。水芹恨恨地瞪了一眼,用沉默抗拒着。

“看看这道门,”水英说,“它是屠家的脸!这张脸不好看,但是不长麻子!”

水英的眼睛瞪得像庙里的金刚,也和金刚一样高高在上地立在门槛上,以凛然的架势俯视水芹。这是她历来的姿态,她用这种姿态占据着水芹对大姐的所有印象空间。水芹出奇安静地竖在下风口,抬起湿沉沉的眼皮扫了大姐一眼,那一秒钟产生了错觉——好像看到七岁的水英坐在摇篮边轻轻唱着山歌,慢悠悠的,拍子总是缓下一截,想唱到哪儿歇就在哪儿歇似的。这画面是水英告诉她的,也许只说了一次,却牢牢吸在水芹脑子里,想忘也忘不掉。水芹忽然突破年龄的规范,用三十岁女人的表情苦笑了一下!

“何苦呢屠水英,”三十岁的水芹痛楚地说,“真是何苦呢……”

二麻婆光滑的脸庞在灶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嘴角挂上了一丝斜斜的嘲讽——这个表情总是斜斜地挂着,像颗美人痣一样成为她的标志。endprint

七岁的水英会心疼一岁的水芹,因为是姊妹;十年后的水英却再也不会心疼妹妹了,因为水芹无可挽回地长大,女大十八变,变得俊俏,变得伶俐,变得众目所瞩——那她就再也不是妹妹,而是女人,是其他女人的竞争者。姐妹总是互为参照,她是水英的对立面了,她的俊俏像锋利的刀,无声地刺向老气横秋的水英,水英只有用克己、努力来抵抗——她们变成了敌人,太正常不过了,天底下的女人与女人,不都是敌人?

水芹忽然冲二麻婆一笑,眼里有了波光,她柔柔地把头倚靠在二麻婆肩上。水芹想,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敌人,唯独她们不是。她们是一样的人。她们漂亮。她们招惹男人。她们是其他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钉子与钉子、刺与刺之间,也会是敌人吗?当然不会。

钉子和刺们都有近身的威胁,水芹的天敌是水英,二麻婆的天敌是麻婆。

如人们所料,麻婆与二麻婆的相处过程充满乡村情调的观赏性。屠永富长年在外面打工不回来,家里就剩着两个唱对台戏的女人。最初的一段,二麻婆肯定是要受受气的,新过门么,谁不攒点舆论分。通常的情况是:二麻婆做了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往往是喂了猪忘了关栅栏门啊、炒菜时油放多了不够节俭啊),麻婆就抖落出十二分精神,站到院坝里开始骂人。她骂的当然是二麻婆,但人家多么会用词啊,说骂的是“那个睡千人垫万床的”,说永富家要不是孤儿寡母哪会受人欺负,不受人欺负哪会轮上娶这种烂货进门,烂货进了门不低着头走道反倒还要给她吃咸得熏人的菜,存心想把她这老婆子用盐毒死,末了还要让“下头”的死鬼男人睁个眼看一看,她都过的什么日子……二麻婆嫁来之前就有人提醒她得“学会打滚”,因为她未来的婆婆一哭闹起来,可是随时随处都能一坐二躺、满地打滚的。

“跟个牲口似的!”二麻婆说起她,斜斜的嘲讽又挂上来。

但二麻婆没有掌握打滚的技巧就进了麻婆家的门。就像还没背课文就要参加考试、还没学会拼刺刀就被拉到战场上一样。她不需要背课本和拼刺刀,在男人堆里混出来的女人知道什么叫四两拨千斤。

二麻婆先尽着麻婆去闹,随她怎么说,反正二麻婆的坏名声又不是才起头的。大约一年半之后,一个利利索索的清晨,二麻婆做早饭时,以一个漂亮的手势,在干饭里浇上了昨晚吃剩下的半碗菜汤。在屠永富家众多的规矩里,关于早饭的一条是绝对不能是稀的,麻婆认为早上吃了稀的,一上午干活都会没力气。把干饭变成了汤泡饭,二麻婆简直翻了天了!

果然,麻婆走到饭桌前,第一眼瞟过饭碗,第二眼便狠狠瞪向二麻婆——后者正若无其事地站在桌边夹着咸菜——麻婆二话不说,把脚下的凳子一踢,径直走到院坝里,一屁股坐到地上,拢拢双腿,替它们找了个舒服角度,又深深地咽了一口口水——全部准备工作就绪,架势已拉开。

“头上三尺有青天啊——”每次开场都是这句,霎时便把舞台无限扩大了,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是活灵灵的一个麻婆,显得既是气势上的凛然正义,又是视觉上的孤立无援。

但三尺青天之下的麻婆,这一天注定是个失败者。她刚刚起了个头,调准了音,却蓦地抬头看到儿媳妇已经跟腿到了,高高地、挑衅般地立在她眼前。没等麻婆唱出第二句,二麻婆忽然俯下身子凑到麻婆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不慌不忙的,那样子像是跟自己娘家母说着贴心的话儿——麻婆的脸色就变了。

二麻婆说完,直起身,扭着腰肢风调雨顺地走进了屋。留下麻婆在院坝里坐着,她仇恨的眼光像蛇一样尾随儿媳妇进了屋,却怎么也没办法咬她一口。麻婆哑了,枯坐良久,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第一次安安静静地撤退了。

麻婆就这样被治住了。以后有再大的事,她就算是和儿媳吵架、赌气甚至摔摔碗碟,却再也不敢到院坝里扯开嗓门邀请全村人来收听她的控诉了。

“是句什么灵验的话呢?倒也教教我来!”水芹一直追问着,二麻婆只是笑,她说这话只能说给麻婆听,传开了,就跟药品过了期似的,味儿都散了,哪还能治人呢。

“水芹回来了?”水英气呼呼的。

她一回来径直就朝屋里走,把旅行包掀下来重重往墙角一扔!妈赶快把两岁的兵娃放到地上,一面说“脏!脏!”一面抢着把旅行包拾起来,拍拍灰,小心放到堂屋中央的桌子上。印了英文字母的旅行包是水英上大学时给买的,家里最好的一个包。

“她回来了?”水英瞪着眼。

妈重新抱起兵娃,避重就轻地叹口气:“回了。”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不过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看妈的反应,是打算装傻,把水芹当成最正常不过的出嫁后回娘家的女儿看待。彼此心知肚明,只要把面上糊里糊涂地应付过去就行了。

那是不公平的!水英心里说。一视同仁,对于恪守道德规范、维护家庭尊严的其他女儿来说,是一种侮辱、一种损害。

“她听说水芬今年要回来过年……”妈说了这句,忽然把话头打住,知道没说对话。她掩饰地抓起兵娃的小手亲了亲,仿佛那只小手可以替她遮挡一下难堪。

因为水芬。只是因为水芬!三姊妹里就数水芬最能团结人。她说话不多又能干活,爸妈喜欢她;她性情温和、不争不抢,姐妹关系自然也处得好。水芬初中没念完,有一年跟着屠丽娜家一个陌生的远房“孃孃”去打工,这一走就跟吹口气似的,生生没了消息——直到一年后才收到她写来的信,她给卖到河北一户农家,已经生了儿子。水芬回来过一次,大他十多岁的男人跟着——带着点防犯的意思,怕她一回娘家就滞留不走了。其实,水芬的性子就是那样的,你把她往哪块地里种,她就会长出哪块地的苗。她和所有出嫁的女儿一样,回家是回家,但已经是出嫁的心态,走的时候一点没打磕巴——不过看得出来,夫家虽是出钱买的媳妇,待她还是不错的。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打着水芬回家的旗号,水芹回来过年,简直是又一把扎向水英心里的刀!这不光是明的驳她水英这个老大的面子、宣告她统治的失败,更是专挑屠家的弱处下手——水英上大学,她没有回来;妈生兵娃,她没有回来,有喜事她都不愿沾边,偏偏水芬是给拐走嫁人的,她就要回来!她成心要在屠家隐痛处出现!endprint

“她回来不好好待着,又到哪条脏路上去踩烂泥了?”水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性子是蛮温和的,但只要一提到水芹,她攒了八辈子的火爆脾气都给点着了。

“你看你,”妈妈说,“家里院墙旧了,我说等你爸回来要重新刷墙,她就说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刷墙的涂料。”

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水英水火不容的水芹已经进院门了,她扶着的蓝色自行车像是一匹威风的战马,衬得她的表情也是战士般的严肃。可她仍没有料到大姐的火力会那么强劲。

“水芬还没回来呢,”大学二年级的高材生屠水英无不讽刺地说,“陈志军回来了?”

水芹咬紧了嘴唇。

第一次见到陈志军,也是在二麻婆家。

十九岁的陈志军跟着他叔舅公九贵来麻婆家串门,老的捧着一罐土法酿的“青纱醉”,小的则拎着两条新鲜的黑头鱼,二麻婆迎出去时笑得晴空万里,边把他们让进屋边说:“妈又去东头打麻将三个钟了,也该回来了。”

坐在堂屋的水芹见来了客人,忙起身要走,二麻婆一把拉住她,说:“是镇上‘朝天门的掌门人呢,你躲啥?”说成“躲”,水芹倒不好坚持了,不然坐实了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她只好抬头故作大方地说:“朝天门”谁不知道呀,我还去买过文具。

“朝天门”是镇上最大的一家杂货铺,东西多,还新鲜,好多村里人都是在那里了解城里的时髦新动向的。

九贵笑眯眯地说:“是不是啊?你来的时候多半我不在铺子里,不然我肯定会记得你。”其实“朝天门”是陈志军父母开的,九贵算不上掌门人,他充其量是个打杂的,但他长期往各个村子跑腿送货,和女子姨婶们混得熟了,嘴上自然没遮没拦。

倒是陈志军不声不响,一直抿嘴笑着立在原地。他不是腼腆、认生,而是漫不经心,仿佛这些场面上的事情都见惯不惊了,不值得费神去应酬。他慵懒的眼神像没拧干的抹布,拖泥带水的,迟钝地抹过来抹过去,但还是在水芹身上定住了一下。抹开了,又回头定一下。水芹就有点飘了。

水芹问他:你的鱼是自己捕的么?

陈志军认真地吸吸鼻子说:我哪会捕鱼?是我拿一个玩具跟人家换的——还是个最新款的变形金刚呢!

一屋的人撑不住都笑起来,笑声里要数水芹的声音最脆响,像灶膛里哔哔啵啵的烧柴声里总有啪啪炸开的小火星。

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开头,一个用变形金刚换黑鱼的年轻人不可能得到水芹的特别注意。后来她在二麻婆家又见过九贵几次,陈志军倒来得很少。其实,危险的气息从那时起已经渐渐逼近了,水芹却什么也没有觉察——要怪她贪玩,都上初三了还不惦记功课,照样常往二麻婆家跑。

事情的逻辑链真是微妙的。论起因果来,要怪上级教育部门来检查——还是个非常重要的检查,逼得学校紧急通知:当天下午只上一节课,之后大扫除。大扫除又能怎样?水芹这组没有轮着重活儿,她只是冲吸鼻涕的男同桌抛了几个媚眼,连自己桌凳的清洁工作都由他代劳了。于是,她忽然拥有了一个空闲的下午。

水芹一路小跑,插了翅膀似的从回村的土坡上一口气冲下,收也收不住脚,差点要摔了,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享受着“控制不住”带来的刺激。

估计麻婆又打麻将去了,二麻婆应该在家。走到院门前,门却关着,水芹刚抬手要敲门,不知哪根筋不对,又停住了。这是另一个要怪的环节——水芹那天兴致太好了,好到了居然想和二麻婆开个玩笑。

院外有个僻静处堆着乱砖与烂柴,个子小小的水芹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够着了院墙的顶。很快,水芹像只猫一样轻巧地落在院子里了。她忍着笑,憋着一股气,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到了屋子后面,她想从灶屋进去,扮个大鬼脸吓二麻婆一跳。

去灶屋要经过一间睡房的外墙,墙上的窗半掩着,水芹几乎只是下意识地朝里面瞟了一眼——里面居然有两个光着身子的人!其实只是那么一瞟,屋里又光线昏暗,连那两个人是谁都没看清楚——不穿衣服的肉体,可识别程度大大降低,但水芹毕竟给足足吓了一大跳,她慌慌张张地往后一退,呆了两秒钟,之后便忙着原路折回,想要夺路而逃。

再从院墙翻是不可能了,水芹只有冲过去打开院门。门锁是新换的,特别生涩,拧了几次都拧不开,终于听到“咔嗒”一声,只道是门锁打开了,水芹却毛骨悚然地感觉到,这声音竟来自于她背后。

她转过身。

那是她能以闺蜜身份最后一次与二麻婆面对面。二麻婆头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套着件下摆没拉平顺的春秋衫,下面是条不配套的土布长裤,一面匆匆给自己披上格子花的外套——这副扮相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如果能说点什么就好了,可二麻婆什么也没有说。她只用眼睛说。她的眼睛死死咬住水芹,那眼神平时是河里的水,流光溢彩,今天却是冬天的河面,泛着寒光,森严的冷。

水芹和二麻婆隔着一个院坝的距离对视着,隔着一段忘年交的距离对视着。她们曾经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说体己话,分享彼此的秘密,现在却用生分到可畏地步的眼神对视,从前的一切如海潮般退去,真相坦露在现实的沙滩——她们和所有别的女人一样,都是这世界上彼此陌生且彼此警惕的两个生物。

“咔嗒”,又是一声。水芹回头,看到自己握着门锁把柄的手仍在下意识地拧动,已经打开了锁。

她拉开门走了。

关于水芹的谣言就是从那天开始、从那个院子出发的,冲天而起,遍布乡间的各个角落。

谣言这种东西的可怕,就在于它像一件隐形的紧身衣,一旦给你穿上,你怎么也脱不掉、撕不了。传播谣言的人,会根据自己的审美倾向给这衣服增添花色与款式。况且源头就在和水芹亲密无间的二麻婆那里,显得更加确凿可信了。二麻婆就像裁好了基础的衣服料子,摆出去任人装饰。而村人们是多么富有热情地参与这种创造活动啊,反正只动动脑子,再动动嘴皮。

屠家最早听到风声的是水英。风声说,水芹已经在外面闹得很不像话了,竟然同时和几个人在二麻婆家“谈恋爱”,“谈”一次还给一次的钱。这种说法还算是客气的了,当着水芹她姐的面,怎么也不能把最毒的那层意思摆明。但是谁听不出来呢?水英听到这话,嘴唇都咬紧了,深深地感觉到无助的寒冷。水芹是个扶不上墙的货,已经摆在眼前了,屠家指望不上她。跟着二麻婆混,混成这种名声,也在意料之中。那时水英还没考上大学,大妹水芬被人拐走,家里实在是没有余力管束这个不省心的,随便水芹闹去吧。闹上两年,顶多再扑腾一阵就跟二麻婆一样安安心心嫁人了。“男服学堂女服嫁”,嫁了人,没有治不服你屠水芹的!endprint

水芹判断外面对她的评价,是从水英身上来的。水英几乎不再和她说话了,来来去去眼都不朝她斜一下。水英不骂水芹了,家里忽然安静了好多,妈妈、水英、水芹坐在桌前吃面条时,只听见吸溜吸溜的声音,单调得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吃面。水芹这才觉得被骂还好受些,被骂至少还享受活物待遇。现在呢?现在她就是个能吃能走的死人!

水芹早早放了碗到里屋写作业——以前是耍赖偷懒、不想洗碗,现在是想躲过那种压抑的气氛。水英在堂屋收拾碗筷,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拉进了里屋,水芹坐在凳子上,一只脚踏在那影子的头上,使劲踩,踩!还不够,她又站起来,腾空一跃,重重落下来,双脚死死压在影子上!——没有用,一点没用,水英收到碗筷去灶屋了,影子轻轻松松地飘走,剩下水芹在空落落的屋里。

她蹲到地上哭起来。

水芹知道,二麻婆不过是想堵她的嘴,抢先一步把脏水泼到水芹身上,这样,就算水芹公布那天的事,可信度就大大降低了。

孤独像一根长长的针,泛着寒光、不动声色地扎进水芹的心脏。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她不再是和水英敌对了,甚至不是二麻婆,而是整个世界。在这种情形下,一伙曾被她鄙视的“帮派成员”再来邀约她时,她不再拒绝,跟着他们一起抽烟、喝酒、骂粗话,骑着摩托车四处兜风,开心地引逗他们为自己争风吃醋。为什么不呢?反正脏水已经泼给她了,她就做个那样的人,多少有点痛快!一天下午上课,她不停地在后排说胡话,老师走过去制止她,她吐了老师一身,酒气冲天。还有一次,就在学校门口,几个黑道上的人围殴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据说是替水芹出气。

水英作为家长代表被学校教导处请去谈了好几次,都说到开除学籍的地步了。这天校方要她把水芹领回家,“好好休养几天”再上学,因为她和别的女生吵架,当对方说出“烂货”的时候她一巴掌甩了过去,而对方也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头回击,砸到了她的额头。

水英赶到校医务室,水芹已经走了。

走,又能走哪儿去呢?还是去河边——连这河也和从前不再相同,河水枯瘦了些,几个弯道明显地裸露出来,愁肠百结的样子。

大石头上坐着个人,低着头,不时吸一下鼻子。仔细看,正是那个拿变形金刚换黑鱼的年轻人,他一见水芹就站起来,好像站也没有地方站似的,局促不安地动来动去。水芹看出来,他是专门等着她的。

“那个……我想跟你说说……”陈志军克服着某种困难似的,小心地遣词造句,“都怪我叔舅公。”

九贵和麻婆是多少年的相好,这秘密竟让二麻婆发现了(大概就是她制服麻婆的武器吧),但二麻婆还不仅仅满足于“发现”,她得把麻婆的把柄捏得死死的,同时也是报复麻婆,于是轻轻动了动手指头,把个九贵勾上手了。

原来那天撞见的是二麻婆和九贵。

“我知道你是好人……二麻婆说的全是假的……”陈志军的样子,倒像是他做了错事,完全把同情表达成歉意了。水芹蛮横地想,他是有错!他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提醒我九贵和麻婆家牵扯不清,现在什么都晚了,为什么又来跟我说这个!

她在眼泪掉出的第一时间就把泪珠抹了,头一昂,继续往前走。她不想理他。她根本就不该理睬二麻婆和所有与二麻婆相关的人!她只顾恨恨地朝前走着,不知道后面有了一番怎样的波澜壮阔,当她回过神来,身体已经猛地被圈进某个人的怀里!是男人的怀抱,那两只手紧紧巴巴地抱住她,嘴巴也急急地在她脖子上游弋,太粗糙与草率,好像他有一种任务,必须用热热的厚唇擦遍她的脖子上的所有皮肤。

“跟我好吧……我喜欢你……”嘴巴对脖子呼着气。

眩晕。水芹在眩晕中,冒出一个念头:只有他——还当我是好人。

在河边遇上陈志军以后,水芹又遇见了自己。她看清了她。她的救命稻草是真实的疼爱,哪怕只有一点点。她根本不是水英所以为的水芹,才不图安安稳稳嫁人呢,像妈妈那样,一世辛苦一世忙,还活得愁眉苦脸,有什么意思?像二麻婆那样,顶着一身坏名声的烂皮嫁了,嫁个窝囊男人,天天跟婆婆斗嘴斗法,又有什么意思?

想透了这一层,水芹变得强大起来,走吧,反正她只是河,是水,没有岸的。她一面跟“帮派”断了来往,一面跟谁也没商量,也无视义务教育法的强制性,自作主张把学给退了,连初中毕业证书也不要。她还要从家里搬出去,住到陈志军家。水英和妈妈这才知道她有个叫陈志军的相好,是镇上一个“社会青年”,没文凭没工作,成天瞎晃荡——瞎晃荡的本钱是小富人家的独生子,家里开着个蒸蒸日上的杂货店。

这次水芹没等水英出手,主动出击了。她那个扮相,跟那些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不三不四的女子差不多,头发烫个翘翘,嘴唇和十指红红的,像刚挖了人的心吸了人的血,那件裙子,露了肩膀还露大腿,这么妖里妖气地站到大姐面前,十分挑衅地说:“姐,我搬出去了。”水英背过身,恨恨地说:“我不是你姐!滚!”水芹的东西都装在一个纸箱子里,纸箱子静静地躺在院子中央,无所谓地晒着太阳,早就作好了准备似的,一副要走的神态。水芹转身走出去,咬住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知道妈妈在灶房里,可是不敢去,去了眼泪就下来了,或许就走不了了。这个破落户的家。这个被贫穷、卑贱、愚蠢的自尊心堆砌出来的一家人。走到院子里,水芹回头对水英说:“告诉爸一声,以后寄钱不用寄我那份儿了。”

这话听在水英耳朵里,又是字字如针。水芹的意思,她不再靠家里养活了。不管她自暴自弃也好,自轻自贱也好,到底也是给家里减轻了负担。而这个家,最大的负担倒是水英的学费。水芹到这时候了,都还在和大姐较劲。水英回转身,院子已空了。她小妹妹走了。听过她唱《十大姐》、《盼情郎》的妹妹。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冷清过。水芹疯是疯一点,可是来来去去总是个活人,说句话哈口气都是活的,有时笑两声,真是很动听的。她走了。墙壁上的白粉颜色都黯败着,栅栏上的野蔷薇倒是一藤一藤地乱开,风吹着,院落里的灰尘追着跑到一边去。都是没人气的景象了。

谁也不知道,那晚水英一个人坐在大屋的门槛上,枯坐到半夜。寂静中她把手伸出去,够到一个摇篮的高度,轻轻地、熟练地推晃起来——几乎在同时,像打开了记忆的开关,遗忘许久的旋律点点滴滴地漏出来。endprint

唉——

橙子好吃要剥皮,

姊妹好耍要分离;

柑子好吃要分瓣,

姊妹好耍要分散。

……

这一次,是水英下的结论。

她和小妹水芹之间,真的是完了。

水芬在大家的殷切盼望中隆重回来了。

她回来之前,水英、水芹像是在模拟什么电子设备,不管输出信息还是输入信息,都必须通过妈妈中转。水英做饭做好了,明明水芹就在旁边,她还是要遥遥地叫声:“妈,吃饭了!”妈妈远远答应着,再喊水芹吃饭,听到妈喊了,水芹才答应。

至于两个女儿的情况,妈根本不想费神去做什么调解工作,反正过完年又各走各的了。这样一来,水芬的回来就显示出重要性了——这是笼络住涣散的家庭气息最有效的一个环节。

连水芬自己也没想到,她这次带着老公和儿子回来,会受到了如此热烈的款待,家里妈妈、姐姐、妹妹都争着和她说话,吃饭时她一家坐在最好的位置,新上的菜都往他们面前放,好像她是这家里最有出息的女儿,回来这趟跟元春省亲似的。

受了高规格的待遇,再加上毕竟是做了母亲的人,水芬也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她不大说话,要说也是细声细气的,还带着点羞涩;现在的水芬有点家长的感觉,不但爱说话,一开口还带着评判、说教的味道。妈说要等爸回来刷一下院墙,她说:“是呀,哪家不争个门楣光鲜?”说起四组杨才凤大着嗓门和婆婆在院坝里吵架,水芬说她“像什么样子”,“要吵也要关起门来吵才是,不然还不是让外人看笑话”;看到兵娃和拴子(水芬的儿子)在桌上抢肉吃,水芬又说:“一家人,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有本事到外头跟强人们抢啊!”水英知道她是话里有话,没吭声;妈倒是一脸的赞许,觉得水芬一嫁了人,事事都有主意了;而水芹心头一咯噔,看水芬是自动升格到长辈级别,有身份了,这家里又多了一个可以对她指手画脚的了。

过了两天,大人们商量着要带拴子、兵娃两个小孩去镇上逛逛,顺便去买刷墙的涂料。水芬推说自己腿痛,要水芹陪自己在家休息一下。妈和水英互相看了看,知趣地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门。水芬的老公开始不肯去,被水芬瞪了几眼,还是揣上烟跟脚去了。

闹腾了两天的屋子顿时清冷下来。水芬站在屋中央,打量着门边逆光而站的水芹,冲她笑了一下。是慈祥的、母亲面对婴孩的笑。水芹忽觉亏心,赶紧弥补地回应了一个笑——突然而起又及时收住,几人会笑得这样仓皇?冷风从窗棂缝中挤进来,啪啪地拍打着自天花板吊下来的纸灯笼的穗儿;新买的挂钟走着精确的数字步,一格一格,沁人肺腑的滴滴答答;去年的美女头像年画还没撕,贴了一整年,再好的颜色也旧了,剩的是真实的、泛黄的时间记录。浮夸的热闹消散,遍地是手足无措的安静。水芹只觉得尴尬。

水芬让水芹跟着自己到屋里去,仗着腿痛,她坐上了床,半躺着,水芹则轻轻坐在床沿——标准的姐妹说私房话的造型。

“芹女子。”水芬一起头便低哑了声音,使得调子里含了一种幽远的沧桑。“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别看我们家三个女子,长的都是男娃的骨头,皮鞭子抽到身上、血印子焊到肉里都不得往外倒一点苦水的。”

水芹本来做好了准备是要听一番教训的,不料水芬一开口便击中了她心底最脆弱的一块——真是没有防备的!这么些年了,苦大了去了!只道她好吃懒做,她招蜂引蝶,她自甘堕落,有谁问过她一句吗?有谁拉过她一把?谁相信她芹女子是把心揉碎了又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拼起来的?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扑倒在水芬腿上哭起来,喷涌的眼泪一滴一滴的,哪颗不是血珠子?

“这家里,就数我俩命不好……”水芬伸手抚摸着水芹的长发,绵长地叹了口气。

一家姐妹,各自有命。水芹倒从来不怨命——她怨的是人。妈妈很早就开始回避水芹的生活,不闻不问,只当养了个小猫小狗,稀里糊涂耗过这几年,等哪天送到别人家去也就脱了干系似的。乡亲来跟妈说水芹不好,妈就自找理由:“她还小呢,不懂事,大了就好了。”“她长得漂亮么,没办法呀,打小就被男娃们围着。”后来流言越来越严重了,说到最恶毒的地步,妈也咬牙顶着:“我家水芹是出门打工了,哪家没有打工的男娃女子?给我们泼脏水,下回看不溅到自己身上!”面对水芹,她仍是不说半个字——冷漠至极的放任。

而水英呢?水英是另一个妈,她简直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有关水芹的负面报道,那一定是水芹不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是站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骂的,是秉持着公正、道德、荣誉的尚方宝剑骂的,但这时水芹会盯着水英,她总是用纯粹的眼神交流挖掘出两人的秘密,她明白在深深的、深深的地底下,埋藏着最简单的真实——女人对女人最原始性的憎恶。明白又如何?谁也不能把它晒太阳底下!

水芹忽然坐起来,哭泣声戛然而止,同时飞快地用手抹去了眼泪。她用依然红肿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水芬。

“我挺好的。”她说。

陈志军家是挺好的,要能嫁给他,这辈子不说大富大贵,也算是吃穿不愁了。

关键是,所有人都不认为水芹有本钱嫁给陈志军。陈志军把水芹领回家,先到了店铺里,也没正经介绍,只是指着水芹说:“这是屠水芹。”他爸正在扛一箱红红的干辣椒进来,得空冲水芹“唔”了一声,算是认识了。他妈坐在柜台前打算盘,抬起一双带点恶意的三角眼剜了水芹一眼,僵硬地点点头。

陈志军吸一下鼻子说:“她也会打算盘。”水芹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这算什么话嘛?

陈妈这次没抬头,拨算盘珠的手没停,鼻子里不出声地哼了一下。

这样进门的女子,哪进得了门呢?

就这样住下了。陈志军是出了名的懒散人物,镇上都知道他是坐着当杂货店老板的,要放在旧社会,也算是个小富人家的少爷。水芹来了以后他安稳了一段时间——说“安稳”,也只是对水芹的身体产生的兴趣,把他暂时留在了家里,具体地说是留在他们的卧室里。折腾了半个月后,类似新婚燕尔的甜蜜就减少了大半滋味,一个月之后陈志军就完全回归到正常的生活状态中了。endprint

他的正常状态就是四处晃荡:去秦记茶楼听一个花白头发的茶客讲古,去同学家开的录像室看香港武打片,去路边的茶摊瞅人家下象棋或打麻将,去集市搜寻山里人新打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野物,去老实豆花庄吃碗油汪汪的辣豆花,去镇东头一家简陋而生意兴隆的游艺厅打电子游戏……一天下来,若要把所有项目都排上,时间还不够用。开始他还带上水芹,但水芹两三天后就不想再去,觉得没意思,于是他们各玩各的。水芹却玩不起来——她没有钱。

说起来,陈家自水芹来后,对陈志军的花销反倒控制严了,明摆着是防水芹。他们尽着水芹吃、住,但除此以外别想拿一毛钱的零花。好几次水芹表示愿意帮陈妈妈站柜台,都被对方直接拒绝了。陈家但凡涉及经济的事,水芹休想沾一点边。有一次水芹跟陈志军说要去做个头发,陈志军居然挠着头,在铺子里转悠一番,最后抓了一盏熊猫造型的小台灯出来,递给水芹说:够不够?不够再加两颗一号电池。

把水芹惊得眼睛都给撑大了。

后来她才发现,陈志军从爹妈那里弄不到钱的时候就会用这招耍赖,他会在店里随手抓个什么东西拿去跟人以物易物。以前父母睁只眼闭只眼,水芹来了,他们就把这事怪到水芹头上,好像是水芹怂恿的。这样一来,水芹不敢再提别的要求。她只有每天在屋里看电视,嗑瓜子,翻自己带来的破了封面的琼瑶小说。

有时候会看到九贵,九贵是专门负责往附近各村送货和收罗土特产的,在店里待的时间不多。偶尔见到水芹,他会乐呵呵地跟她开玩笑,说志军送了两条小鱼,换了条大鱼。他长年在外头跑的,脸皮早就“像城墙捣拐(拐弯)那么厚”(二麻婆说的),根本不把水芹撞见过他偷腥当回事。反倒是水芹,因为九贵关联着二麻婆,她简直不想再看到他。

陈志军。九贵。二麻婆。水英……水芹躺在床上,冷冷地回想着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面孔,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摆脱某种限制,她仍在一个小地方,当着一个来去自由的囚犯。窗外是灰白的天,底下是一片灰青的房顶,间或一群灰鸽子划过,鸽子们的翅尖划痛了水芹的眼睛。

一天晌午,到开饭时陈志军还没回家,水芹照例要去寻他。这次是在超奇幻游艺厅,陈志军坐在一个大屏幕前紧张地幻化为动画人物参加一场肉搏战,他身边挤了四五个没钱买游戏币的小孩围观助战,不时指指点点,让陈志军很有荣誉感,他老练地把按钮按得啪啪响,代表他的那个动画人物一会儿挥拳一会儿踢腿,把迎上来的敌人轻易地踢飞、打倒,简直是所向披靡。

水芹站在离他几步的地方,他一点也不知道,只顾埋头拼命。这个十九岁还凑在一群学龄前儿童堆里打游戏的男人。这个十九岁就享受到喝茶、听古、闲逛的退休待遇的男人。他过来过去,也没有过上真正属于十九岁的生活。水芹的心慢慢散开,散成一片茫茫无边的空旷,一群鸽子尖锐地划过。

回来的路上,遇上好几对从游艺厅出来的母子,水芹说:“别人都是当妈的揪儿子回去,只有我是揪老公。”陈志军抽了下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水芹又说:“你打算一辈子这么下去么?”他不耐烦地说:“又不是我想这么着!我妈不让我走远了!”

走。远。

远走高飞。离开这死气沉沉的小地方!水芹忽然有了这念头,眼前一片豁亮了。她总也不满足,不就是要一种和过去与现在不同的生活吗?她喜欢那种陌生感。在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生活里,她才可以把自己熔化了重新锻造一个!

水芹开始向陈志军灌输外出打工的想法。要说动一个一向懒散的公子哥儿去吃苦,那是相当费劲的,何况这公子哥最远也就去过县城和郊县的亲戚家,对城里的印象不算太好——除了道路宽些、商店多些、人车挤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子哥儿不喜欢陌生,他喜欢这个小镇,一条主干道从东到西,家家都是熟人熟面的,这让他安心,好像是件体己的宽松袍子,舒服地容纳着他成长的身体,随时可以伸个懒腰,真是十分惬意的。

但水芹的努力是水滴石穿式的,她有意无意地向陈志军提起电视里看到的大城市,有他们还从没见过的摩天轮,有肆意狂欢的广场啤酒节和傍晚就开场的露天舞会……听上去像糖果般花花绿绿、甜美诱人,这辈子不见识一下真是很亏的。最后一个重要理由——水芹只是在化妆镜前抹唇膏时,咂吧咂吧玫红色的小嘴轻描淡写地说的——“出去实在觉得不好了,随时回来就是,反正朝天门千年百年都杵在这儿!”

水芹从镜子里看见,陈志军的眼睛晶亮了一下。

是的,反正是有退路的,朝天门是个永远的靠山。出去晃悠一下、睃睃西洋镜,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在外面无论如何辛苦、如何下贱,回到家来都是一副见过世面的骄傲相,好像守在家的挣得再多也只是个土老帽。陈志军的心动了。

一个傍晚,在看了电视里一场滑板大赛的报道之后,陈志军到店里去,向父母提出外出打工的想法。不知道他是怎么开口的,但水芹可以想见他抽着鼻子、佝偻着背的样子,他说话一定因为有欠底气而变得吞吞吐吐,脸上堆着不好意思的笑……水芹坐在楼上卧室的椅子上,用两个手指紧紧捏着一枚瓜子,使劲,啪的一下裂开。小小的胜利。

楼下传来了争吵声,听不仔细,只听出一家三口都在激烈地发表意见。不出一刻钟,陈志军气呼呼地上楼来,把卧室门狠狠关上。他的计划遭到了挫败。陈志军一直被家里当个宠物养着,没什么大志的,这次终于有了一个行动目标,却眼看着就要被掐死在摇篮里了。水芹不甘心,不许他退缩,继续给他打气,说来说去陈志军就烦了,两人在房间里大吵了一架。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冷战。陈志军不理父母,也不理水芹,早上出门,晚上才回来。要问他话,他就眼皮都不抬一下地嗯两声。一副被惯坏的公子哥儿的德性。就在大家以为他的火气渐渐走向平息的时候,他却来了个不辞而别。

那天早上水芹是被惊天动地的敲门声给吵醒的。说是敲,几乎就是捶,差一点就要破门而入了!水芹披衣起床开门,陈妈陈爸气急败坏地劈头吼道:军娃儿呢?!一面问,一面冲进屋来,四下搜寻,好像水芹把他家儿子藏起来了。水芹这才发现陈志军昨天一整夜都没回家。endprint

陈妈刚刚发现手提包里一叠现钞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借条,正是陈志军的笔迹。听一个来买货的人说,昨天傍晚他看见陈志军用一包“红塔山”当中介,搭上了一辆过路的长途货车,说是要去县城赶晚班的火车。

“他去哪里了?”

水芹只有摇头。她一无所知。

陈妈就冷笑了:“你不知道!这个儿子我养了十九年都老老实实,你才跟了他几天他就心野了!你不在背后挑拨,他哪会招呼都不打一个,偷了钱说走就走?”

水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陈爸铁青着脸指着她说:“你去给我把军娃儿找回来!现在就去!”

水芹说:“我能上哪儿找?”

“不管上哪儿找,”陈妈尖着嗓子高叫,“你这个会打算盘的烂货,没找到他,就别再进陈家的门!”

和爸一起打工的工友来传话,说水英爸还要加班干活,怕是要到大年二十八九才能回了,厂子里接了新订单,老板出了高价留工人。

这样一来,大家不得不重新讨论刷院墙的事,怕是等不到爸回来了,不然到过新年时还是湿答答的院墙,透着一大股涂料的霉味儿,可不让人难受!妈妈、水英商量着让水芬的老公来主持这项工作,妈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女婿说:可是没把你当客人!水芬的老公也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觉得被委任了一桩重要的任务,不知道应不应当谦虚一下。

外面热烈讨论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水芹又苦笑了。这家里,就是一道院墙也比她水芹重要,比她水芹光鲜!

水芬像是听到她心里的话,伸手去抚住水芹的手,缓缓地问:今后怎么办?还回陈家去?

水芹坚定地说:死也不去陈家了!他们嫌我名声不好,一直想打发我,借着陈志军跑了把我赶出来,这种人家能去吗?

“芹女子,”水芬有些犹豫,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才好,“拴子他爸有个表弟,在我们那边的乡上开着个修车的铺子,生活很过得去的,他老婆前年跟一个经常来修车的货车司机跑了,留下个五岁的丫头……”

还没听完,水芹仰头长长叹息了一声:“你看我,像是带着五岁女子过修车铺安稳日子的人吗?”

不像。谁都知道水芹不是过这种日子的人,但谁都不知道水芹是要过哪种日子的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得找。她一直在找。“过完年,我就去成都,有个初中同学在那边一所中学旁边卖盒饭,让我去帮忙。”

水芬不置可否地抿嘴笑。之后又把眉头一皱:坐久了,腿酸疼。她指示水芹给自己捏捏,水芹倒也不推辞,伸出手去胡乱抓捏,东一把西一把,没心没肺的,又毫无章法。忙了一阵,水芹一抬头,却发现水芬一直用研究性的眼光打量着自己。水芬笑道:就这水平?

这句话是个重大标志。一个分水岭。水芹像在混沌中忽然被红红的烙铁烫了一记!痛是痛,却痛得无比清醒。关于水芹的流言蜚语形形色色,水芬选择了其中一种——去相信,并用自己的方式试图验证它。

没有辩解。如果还需要向自己最亲的人辩解自己是不是按摩女,那真是可悲到可笑的地步了。

水芹站起来,要走,立了片刻又转过了身。她极力克制着情绪,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边上绣着百合的老式手帕真是不多见了——打开来,里面是两副亮闪闪的镀银长命锁。

“……给拴子、兵娃一人买了一个,本想在过新年的时候给的……”停顿了一秒钟,安静了一个世纪。

“……用的干净钱。”

钱就是钱。

钱只分元、角、分,分纸币硬币,分多和少,就是不分干净不干净。

说这话的时候,九贵的脸像块黑板,一本正经地写满了他自己发现的、有关人生的公式或定义。

陈家一个亲戚打电话来,说陈志军到长沙投奔他们去了。亲戚在长沙只是普通工人,请陈志军在家吃几天饭还好说,但是没办法安排陈志军的工作和长期食宿的问题。陈爸汇了一笔钱去,拜托亲戚转给陈志军,要他赶紧回家。陈志军把钱收了,打电话回来说,自己已经租了个小房子,还要混一段时间再回去。

知道了陈志军的下落,陈家父母就不想让水芹去找他了,嫌她纠缠,但水芹想去找——哪怕情分只是那么一点点,哪怕没有什么希望将来能在一起,他仍是她唯一亲近过、不得不信赖的男人。他既然在长沙租了房子,就一定会去找工作,水芹可以和他一起打工,过上和现在不同的生活。

问题是,水芹没有路费。

九贵只瞟了她一眼,就知道她的窘迫所在了。九贵是多么精到的人,周围村镇的女子媳妇,通通在他的研究范围内,不管是妇科病还是相思病,他望闻问切,手到病除。

所以,水芹在他眼里只是个病人,一个需要他救治的女子。水芹脸涨得绯红,用不连贯的语句表达出一个简单意思:借钱。无论水芹怎么说“半年后就还”——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半年后她真有一笔钱还债吗?她若有那么一笔钱会用来还债吗?——九贵也只是笑。

你其实是有钱的。九贵说。你的钱多得很,只是你不晓得啷个取出来。

水芹的猫一般的圆眼睛瞪足了尺寸。

那是在朝天门的库房里,一面矗立的面粉、红薯粉形成的墙壁挡住了仓库里大部分光线,又像吸音棉一般将声音都吃进了厚实的粉状物里。九贵把水芹拉到最暗的角落,伸出一只潮热的大手就从水芹衣服下襟往里钻——水芹吓得慌乱地双手往胸前一抱,要跑,九贵赶紧死死抱住她,凑在她耳边低声祈求道:摸摸,只摸摸……上面,一次两块,咋样?

水芹仍然两臂交错抱着自己,但立住了。

三块?

水芹没有动。

四块?

她死死盯着正前方。

五块!

九贵都带哭腔了:这是我出过的最高价了!摸一下又不损失啥,白得五块啊!

半晌,水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

陈志军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居然是挎着蓝色大帆布包、一脸脏兮兮的屠水芹,一时没有弄清楚子丑寅卯。他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一只脚在屋里一只在门口,没有要请水芹进屋的意思。endprint

水芹的心冷了大半。

“妈说你走了。”他说,有点倒打一耙,以退为进了。到底是长了见识的人了。

“来找你。”水芹说。

“我不会回去的。”

“不回去,我也留下来。”

说到这里,触及最敏感的部分了,陈志军抽了一下鼻子,尴尬地笑了一下。那个笑的意思是:怎么可能?他盘算着怎么跟水芹讲明目前的情形,还没开口,屋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笑声,一连串不歇气的——听上去是被电视综艺节目感染了,笑得相当投入。

水芹盯着陈志军。现在他们不需要说任何话了,事情比想象中简单多了。外面的世界是快节奏的,水芹太迟钝了,哪怕她用最屈辱的办法一次次从九贵的大手中抠出了路费,千里迢迢地奔波而来,哪怕她坐了汽车又坐火车,跑得五官走样、形销骨立,却仍然跟不上拍子。

她以为自己离去的背影是凄美的,会像琼瑶小说的女主角,留给男一号一个永远伤痛的印象。其实她刚转过身走,陈志军就迅速退回出租屋去,关上了门——庆幸屋里的女人没有察觉水芹的到来。

天塌下来了。路是斜的。行人都倒着行走。这世界怪异至极,但一切都存在,鲜活、森然!脚前后来回移动了很久,水芹也没办法让它们停止,这中邪的一天。一点点、一点点地回过神来的时候,疼痛就来了。——希望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其实她也并不真的那么爱陈志军,但为什么会难过呢?所做的一切,又是何苦呢?

走不动了。她把包往地上一甩,一屁股坐了上去。

眼前一个影子晃过来。又晃过去。一双黑色的老式布鞋,带着点试探,靠她近了点,又近了点。水芹抬头,撞进她眼帘的是个一脸皱纹打堆的干枯老头,正努力瞪着眼睛瞅着她,浊黄的眼仁里映出水芹悲伤而清丽的面庞。他研究着,判断着,如果停留够久,有交易欲望的话也该有所动作了。

“只摸——”水芹哆哆嗦嗦却口齿清楚地说,“上面五块,下面十块……”

水英水芬们都睡了吧?

这夜晚是水芹一个人的了。

她在黑暗的屋里慢慢幽幽地逡巡,像个游魂。她把这屋里没人的角落都一一走到,用自己的脚步把每一片空间都擦拭一遍。这曾经迎接过她的诞生、留存着她呼吸的地方,像是衣胞,脱胎而去时就必然要丢弃。

灶屋的一角闪着点亮光,她俯身去伸手一摸,碰到冰凉的什么东西,再仔细感受一下——是两个小小的长命锁。老家的说法,如果屋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最好洒点灶灰在上面,放到角落里静一静,去去邪气才能用。

水芹用微微颤抖的手,把长命锁放回去,再抓了点灰盖上。为了买这两只锁,她托人找到个血头,卖了一次血——她以为这就是干净钱。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呢?肉脏了,血还能干净吗?卖肉和卖血,又有多大区别?

她摸到院子里,找到停放的自行车——果然,在座垫上,悄悄地撒着一撮灰。

在黑暗中,水芹把那撮灰抓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闭上眼,手指慢慢松开,灰尘簌簌下落,盖了她一头一脸。

传说那天晚上水芹唱歌了。

因为从没听到她唱过,不敢确定是她的声音。那是并不动听的、忽高忽低、快慢不均的一首歌,隐隐约约的,像是从梦里流出来的。歌声反反复复,录音机倒带一样,唱了一夜。

十二学梳头哎,十四把花绣,

十六送出门哎,十八人不留。

栽花不防采哎,一春又一秋!

女子是娘的哎——

手中宝嘛,心尖尖的肉!

姐妹抱一团嘛——

泪珠珠流,莫记仇……

第二天起来,大家发现水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不等过年她就走了。而当水芬的老公提着兑好的涂料要刷院墙时,他惊异的叫声把屋里的人全都吸引到院门外来——

院墙朝外的一面,密密麻麻地贴着一张张人民币,仔细端详,全是零钱——壹元、贰元、伍元,壹角、贰角、伍角,纸币上盛开着不同颜色、不同人物的脸,男的、女的,汉族的、少数民族的,大人的、小孩的……但都是同一种表情——出奇的安详,隐隐的欣喜,仿佛都知道自己意味着什么,再大的脸面大得过这样的脸面吗?再光鲜的脸色光鲜得过这样的脸色吗?

脸。好多的脸。屠家最需要的。花花绿绿一大片,波涛汹涌,壮观而招摇。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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