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家经历的一件事。

母亲从菜园里走出来，隐约听见草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便走上前去，很快，在草垛避风的一端看见了一个洞，洞里躺着一条狗，母的，几只刚产下的小狗正在不停地吮吸着母狗的乳头。母狗见有人来，有些惊慌，连忙用前腿支起身，警觉地打量着母亲，母亲看了两眼就离开了。可是，当母亲走到家门口转过身时，发现那条母狗跟在她的身后，母亲这才看清狗的几个乳——长长的，瘪瘪的，乳汁明显不足。这是条野狗，因为我家和相邻的人家都没有养狗，即便养狗，一般也不养母狗，那年月，粮食是最紧缺的，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去养狗。母狗站住了，头低低地向前伸着，尾巴不停地摇摆，母亲站着看了一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进厨房筹划一家人的晚饭去了。

晚饭照例是吃光了。母亲吃在最后，她留下了小半碗饭，然后往锅里泼了一些水，把粘在锅底的锅巴铲了起来，盛在自己的饭碗里，给草垛里的母狗送去。

开春后，小狗们也长大了，一条大狗四条小狗的“伙食”着实让母亲很为难。母狗像很懂事似的，尽量外出觅食，但小狗们就不同了，整天一副饿极了的样子，只要一见母亲在家，就围着寸步不移，这里嗅一嗅，那里舔一舔，特别是给猪喂食时，还要有专人看护。这样一来，家里人就对小狗们有了怨意，于是，东家送一只，西家送一只，几天不到，四只小狗都送人了。

但只要母狗还在我家，以后就会不断地有小狗出生。在乡下，称母狗为草狗，就是指母狗有草一样的繁殖能力。一天，母亲终于狠下心来，对父亲说，你把它带出去丢了吧。

父亲出工的地方离家有三四里路。父亲用一个饭团子成功地把母狗诱到了丢狗的地方，可父亲哪里想到，中午收工回家，母狗竟睡在门前大树下，见了他，就摇着尾巴亲热地迎上来。有了这次经历，父亲和母亲都知道三四里路是丢不了狗的。

丢狗的绝佳机会很快就来了。生产队安排父亲去洪湖打草，几十里的路不说，这中间多半是水路，狗是无论如何也回不来的。为了防止狗从船舱里跳上岸来，父親用一根牛绳将狗拴到了船上。母狗吃过母亲给它的“最后的晚餐”后，十分听话地躺在船舱里，静静地享受着春日阳光的温暖──它丝毫也没有意识到灾难就要降临到它的头上，或许它根本就不相信它的主人会抛弃它。

父亲打草的地方是一片开阔的水域，但中间有一块大约半亩见方的陆地，生长着茂密的篙叶和芦苇。父亲在陆地边靠了船，然后给母狗松绳，母狗一定是憋尿憋得太久了，见了陆地，一下子跃出了船舱，跑进芦苇丛中撒起尿来。父亲操起竹篙，正准备离岸，想了想，将带来的午饭匀出一半来，倒在岸边，这才将船撑开去……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向父亲问起丢狗的情况，听完父亲的叙述后，母亲叹了一口气，像自责地说，造孽啊，这一丢，也就只有饿死了……之后，饭桌上谁也不再说话。这天晚上，母亲和父亲都没有睡好，半夜三更还能听见他们辗转反侧的声音。

第二天，父亲依然去洪湖打草。打完草，返回的时候，父亲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从那块陆地边经过的路线，父亲立在船头，一边撑着船，一边紧盯着陆地边──啊，在船离陆地不到一箭远的距离时，父亲和狗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对方，只见那母狗纵身一跃，跳到了水中，然后朝着父亲的船拼命地游来，父亲见状，赶紧将船向狗撑去。母狗在父亲的帮助下爬到了船上，它浑身浸透了还残留着几分寒意的湖水，但躺在父亲脚边，竟然连身子都没有竦一下，它抬着头，望着父亲，目光是那样的惊喜与依恋，还不时用鼻子和嘴摩挲着父亲的脚。

这一天傍晚，母亲就一直站在河边等着父亲归来，只有她心里清楚她在等什么。在最后一抹斜阳里，母亲等来了父亲，也等来了两天不见的母狗，母亲蹲下身，用手搂着狗的脖子，狗则像一个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那一刻，母亲与狗的眼睛里都分明含着泪花。

以后的日子里，我几乎没有看见母狗吃过家里的任何食物。年底时，母亲突然说，它怎么不生小狗了？到第二年春上，油菜花开得满地都是的时候，母亲又疑惑地说，它未必是“秤砣生”（终身只能生一胎）？这之后母亲再也没有说了，仿佛母亲忘记了它是一条母狗，直到六年后母狗老死。

时至今日，我一直怀念那条与我家共渡难关的母狗，同时，对它充满敬意与愧疚。

选自《小小说·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