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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面妆

2014-04-18李燕蓉

黄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脚臭报表书记

李燕蓉

张昌顺的办公室坐落在三楼西北角,从他进入开始,这间屋子就终日关着门,开着窗,即使三九天也不例外。来送报表的人一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很少会停留。最初,有人进来,张昌顺总会积极表达一下自己的热情,很快,他就发现,无论他的笑容怎样灿烂都阻止不了大家想要逃离的心情,除了林主任和摆在桌子上的那盆夜来香,没有人再愿意多看他一眼,多和他说一句话。说话在他这里变得和钱一样珍贵,甚至比钱还要稀有。自从他意识到这一点,人们就很少能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再看见他。他在人们眼皮底下,自觉而又迅速地化整为零,直至最后消失不见。唯一能证明他存在的就是他的气味,也已经被框在一个固定的屋子里,很显然这个没有任何形状的东西在这个单位比他这个人更具体,也更有位置。

来统计局报到的第一天,他就告诉领导他有脚臭,而且极其严重。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望着自己的脚。脚呢?被眼睛这么一盯就开始左捻一下右捻一下,一副随时准备逃离的样子。从他进门开始就皱着眉的王局长,听他说完话,反而把眉头松开了,甚至还挤出一丝笑来。

“没事,没事,脚臭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人品好是最主要的。”局长又挥了一下手说,“去吧,去办公室,他们会具体安排的。”

张昌顺去任何地方,只要有可能总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他有脚臭,与此相呼应的是一副既谦卑又内疚又无助的神情。大家还能再说什么呢?议论什么呢?一上来,人家就把答案抛给了你,好或者是坏,都是对从他出现的那刻起所有疑问的一个解释。很多时候,我们苦苦思索、反复猜测、处心积虑要找的不就是一个答案吗?所以,尽管张昌顺有严重的脚臭,他还是因为坦诚迅速地在统计局站稳了脚跟,何况,他还不止有坦诚,还聪明,还努力。但臭还是臭,大家理智上再接纳,只要和他共处一室还是难受得立刻就逃出去,总不能不上班吧。最后,领导研究决定单独给他一间办公室。办公室林主任一直发愁该怎么和他说这件事。在办公条件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这么做,实在太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何况,他是主任,代表的是单位,总不能说是因为脚臭吧?这传出去,影响多不好。憋了好几天,开口了还是不免磕磕巴巴。主任的话刚说完,还没等它落在地上,张昌顺就接着说:

“我感谢领导和同志们愿意给我一间办公室,在办公条件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还能这么为我着想,我真是感谢大家,我会好好工作的。”

看着自己刚说出的热腾腾的却充满毛刺的一句话被人一把托住了,林主任的心别提多舒畅、多感激了。任何时候,肯用心去找台阶的人,都是难得的,同时也是可爱的。张昌顺就因为接了这么一把,在林主任心里的分量立刻就不一样了。臭,虽然还是臭,但因为载体分量的增加,从某个角度来说,似乎臭的比重就减少了许多。何况张昌顺的优点不止善解人意,还勤快。上班三个月后,就主动把办公室整理档案的活包揽了过去。要知道,在统计局管档案并不是件轻松简单的活计,每天都至少有几十份新的报表出来,再加上常规的文件,光分类做标签就要做半天,而且,归类整理还不能出任何的错。那些档案数据不光他们要用,各单位要用,市委领导也常常会把他们叫过去要一些数字,至于那些数字领导用来做什么,他们不得而知。因为所有的数字,他们之前都上报过。但领导既然叫了,就必须第一时间到,到了还不能报错。一旦报错了,那就是大事,是要挨批评的,严重的时候还要写检查。张昌顺提出接管档案不但解放了整个办公室更解放了林主任。所以,对张昌顺这个人,林主任打心眼里是认可的,如果不是因为臭,那简直就是喜欢了。

深究张昌顺身上的气味其实可以追溯到更远。之前在理工大时是浓重的麝香、烟味、大蒜味混合着脚臭,再往前,更早的时候在县城里是鸡屎、牛粪混合着脚臭。到统计局上班后是浓重的樟脑混合着烟草和脚臭。他的气味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环境的变迁而逐渐改变了,也可以这么说,是越变越好闻了,至少,家里人都这么说。但这些,也只限于家里人,除了他们没有人会知道,他为此究竟付出过多少努力,如果一定要量化这份努力,那么,他在外人眼里勤勤恳恳所做的一切工作,和这个相比充其量也只占了三分之一,或许更少。七年前,随着婚姻的来临,他身上的味道再一次发生了改变。这次改变的推动力直接来自于林主任。所以,尽管林主任说的话他一点儿也不赞同,但对这个人,还是充满了感激。夏末的一天傍晚,林主任走到他屋子里,看了看桌子上的夜来香,不紧不慢地说:

“除了眼睛有些斜,小佩的五官真的算是好看的了,难道你还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吗?”

这是什么话?在张昌顺的世界里唯一能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就是他见过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不止见过,他还亲自用手摸过她的胳膊、她的头发。过去在理工大,男同学熄灯后评论女人的时候,他总是在心里讥笑他们,就那些女人的长相,连他姐姐的脚趾都比不上。是的,那个无比漂亮的女人就是他姐姐。他曾经拿了姐姐的照片给宿舍的人看,一开始大家都发出了不屑的“嘘”声,说他拿明星照骗大家呢。后来,他拿出了全家合影,他紧挨着姐姐,那个漂亮的女人一笑,阳光都会暗淡下来。从那天起,姐姐就成了宿舍的话题,大家都求着他见一次。一开始,他不说话,后来干脆说,已经嫁人了。嫁给谁呢?他说,关外的人,蒙古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了。说完,在大家的嘘声中紧紧闭上了眼睛。其实姐姐一直到他毕业两年后才结婚。嫁的那个男人有间歇性精神病,不犯病的时候很疼姐姐,一犯病就六亲不认,满街追着姐姐打。毫不夸张地说,对女人长相上的见识,他就像那些去过上海、北京的人一样,是见过大世面的。

小佩是市医院放射科的一名大夫。什么都挺好,就是眼睛斜视,光看照片还不太感觉别扭,见了本人,张昌顺总是弄不清小佩到底在看哪里。换句话说,小佩具体看哪里,谁也不太好判断。有可能是看左边也有可能是看右边,还有可能是看前面。迎着这样的目光,再犀利的眼神都会瞬间迷失方向。但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在那天晚饭还没结束的时候,张昌顺已经断定了她就是他要找的终身伴侣,于是和林主任说他愿意。林主任像所有拉红线的人一样,听见当事人说愿意自己首先高兴了起来。

“我说的没错吧?”又压低声音说,“不再处一处啦?”最后一句虽然是问句,但更像是对前一句的肯定,所以很快变成了客套。尽管是句客套话,张昌顺还是认真地摇了摇头说:

“不用了,您看人准着呢!”

听了这话,林主任更高兴了,拍着胸脯说:

“都包在我身上。”

饭桌上大家都明显闻到了张昌顺身上比平时浓出好几倍的樟脑味,或许是樟脑味太浓了,臭味似乎减淡了许多。但走近了大家还是忍不住想皱眉,那天的饭局因为是林主任张罗,所以好多人都去捧了场。出发前,林主任像无数次集体活动前一样例行讲话动员,带着些许深情说:

“这可是小张的终身大事啊,成人之美可是积功德的事,何况小张平时帮大家干了多少活儿啊,难到还不该帮帮吗?能去,都去啊……”

其实,即使林主任不这么说,只要有人张罗,大家一样也会去的,捧场又不是多难的事,在集体里待久的人,早就习惯了和大家一起做事情,哪里有大家哪里就有自己,哪里有自己那么也一定有大家在。虽然这样未必开心,但一定会让自己更安心。那天只有小佩始终带着笑,那种笑没有忸怩、没有勉强甚至也不是热情,这是怎样的笑啊,仿佛是她脸上的一个和眼睛、嘴巴鼻子一样的一个器官,就摆在那儿,并不因为旁人情绪的变化而变化。张昌顺看着小佩的笑感觉心里像有双手摸过一样,温暖又平展。最重要的,是吃饭的时候单位小李说宫保鸡丁香极了,说完客气地让小佩也闻闻。小佩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从小就有严重的鼻炎,几乎什么也闻不到。小佩的话他听到了,大家也听到了,但都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继续说笑,但从他们迅速交换的眼神里,他还是感觉到了他们的对话——还真是一对啊,一个臭得出奇,一个却什么也闻不到。

和小佩结婚一个月后的一天,小佩带回了好几包中药,说治脚臭的,最好整个身子泡。

“整个身子泡?为什么?”问完,张昌顺觉得身体里像有东西要倒塌下来一样,他担心的一切到底还是要发生了。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是一个整体啊,当然要整体泡了。这药啊,舒筋骨的,泡泡好。”说完,看了张昌顺一眼又道,“怎么像个孩子一样,什么都问为什么,要时刻记住我是医生……”

话里有娇嗔、有宠爱,就是没有张昌顺所担心的东西。张昌顺长出了一口气,身体里大块大块的东西又重新搬回了原位。结婚后,他发现,小佩真的是可爱又好看的。和他在一起,小佩的笑不再像结婚前那样平铺在脸上,而是变得又欢快又热闹,简直就是叽叽喳喳的。神情有时像个小孩子,有时又像娇羞的少女,总之是好看极了。至于眼睛,无论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整天盯着眼睛看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唯一让张昌顺发愁的是回小佩的父母那里。按照这个城市里大多数人的习惯,一个星期至少要回一次家,可每次到小佩父母那里,他都会有些坐立不安。虽然结婚后,他身上的气味改变了,心情也改变了,但他仍像过去一样,不爱去人多的地方,喜欢单独面对的只有小佩,和小佩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安心的,同时也是放松的。小佩的父亲是中医,母亲是护士,都退休在家,人也极其随和。但张昌顺就是不自在,不安的心情甚至与日俱增。每次回家,他都尽量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对此,小佩不止一次地劝他,问他为什么。因为说不出原因,小佩又不断地追问,他们开始吵架了。可吵归吵,每个月末不用任何人提醒,他又总会主动到小佩父母那里换煤气罐,换完罐子洗了手,不休息也不吃饭,喊声爸妈就告辞。小佩让他弄得生气不是,感激也不是,日子久了,也就随他去了。

还有一桩事,是关于孩子的,结婚没多久,张昌顺就和小佩说:“咱们不要孩子,好不好?我这辈子就宠着你好不好?”

当时小佩躺在他怀里,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抚弄着他的胸口。一年后,小佩怀孕了,他才明白,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反而是主意最坚定的时候。面对女人的坚定,最初他也有过茫然,但这茫然只持续了短短一晚上,第二天,他就坚定了要说出一切的决心。再艰难也要说,总比将来让一个小生命和他现在一样孤独地面对一生的耻辱强。不能再掩饰了,就直接告诉她,他有狐臭。当这个他从小就避讳的词从脑海里闪过的时候,还是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嗖”地刺疼了他。他深呼了一口气,把手放在胸口上,开始努力调整情绪。疼痛的一瞬间,犹豫从心脏空洞的缝隙里缓慢升了上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弥漫散开,之后,他看见自己之前的想法像甩出去的一摊鼻血,不但无法拾起,甚至无法擦拭,一切只能搁浅在墙上。十天后,毫无征兆地,三个半月大的孩子在小佩去上班的路上流产了。对于医生的解释他觉得牵强极了,医生说了包括做爱在内的数十种导致流产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三个月孩子的脆弱程度完全可以和小时候吃的吹糖人有一拼。小时候,拿了五分钱去吹糖人的摊上等着,看看一小块金褐色的软糖被吹一吹、捏一捏,转瞬就变成老鼠、孙猴子、猪八戒。每次,拿了糖人他都会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但即使这样,糖人还是总会在不经意间破掉一些边角,同样的情形几乎每次都会上演。孩子难道像糖人一样脆弱吗?有过一瞬间,他是轻松的甚至是庆幸的,但那种念头比闪电消失得还要快,随之而来的是对医生的极度不信任,他甚至都有冲过去挥着拳头质问医生的冲动。回到家,那些情绪演变成了浓重的却又虚无的失落。仿佛,那个孩子不是从小佩身体里流掉的,而是剥离自他的身体。最后,失落变成了一种生理反应,有时是胃痛,有时是心口痛,还有的时候,是弥漫全身的不舒服。他必须很忙,很忙才能把这失落压下去。但某个夜晚,那个已经走远、消失不见的孩子还是会突然地、不打任何招呼就出现在他梦里,让他慌乱,让他不安。这件事过后,他和小佩两个人都避免对这件事正面谈论和埋怨,仿佛心照不宣地在心里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很多个夜晚,当孤独袭来的时候,他也曾试图紧紧地抱着小佩,用胸口紧贴着她的脊背,让她的臀部紧挨着他的下体,他希望他们可以像电影里描绘的男女那样,如此贴近地沉沉睡过去。可惜,事与愿违,那样一个亲密的姿势,并没有让两个人感觉到温暖,反而加强了别扭和难过。没过多久,就各自背过身睡去。干脆没有那样的举动,他们或许还无从探知彼此到底有多陌生、多遥远。亲密就在眼前,就放在手边,却怎样努力都无法捡起,这是怎样的一份悲哀啊,但这样的悲哀也只有在背过身后,才开始在各自的孤独里慢慢发酵。

亲密的时候也不是完全没有,当他进入她的身体,快到巅峰的时候,他们就像同一条水面上的两条鱼,也会有着共同的水花、共同的目的、共同的方向。每到那个时刻,他都有想放下一切,想把自己从里到外,从过去到现在,一滴不落地全部坦呈给她的冲动。但随着高潮的结束,想坦诚的冲动也随着身体一起松软地垮了下去。偶尔他也会问自己,一个人,真的就不可以毫无戒备吗?回答是,不可以。无论是面对陌生的同事还是亲密的爱人,坦诚仅仅是个念头而已。它们从来也没有抵达过他的理智深处,他的理智像是用千年的化石砌成的房子,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缝隙可以随便打开,更不可能轻易就摧毁。理智的直接好处是,让他觉得安全,还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的呢?和安全比起来,什么都可以靠边站,何况是时隐时现的孤独。

自从张昌顺管理档案后,档案就显得条理多了,他每天都要把当天的报表做多份详细的备份,然后再按年份、按用途、按地区做划分,所以,无论林主任来要哪类型的报表都整齐地订在一起,不像过去,就一份报表,归纳在年份里就无法出现在地区里,出现在地区里就无法出现在综合里。领导要数字。林主任总是要翻好半天,有时翻也翻不到,只能拿了大致的综合报表匆匆去领导那里汇报,搞得他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个什么纰漏。现在好了,他终于可以从容了,可以底气十足地站在领导面前回答任何的提问。他心里明白这份从容都是张昌顺用辛苦换来的,对此他是感激的,但也仅仅是感激而已。按照大家的理解,林主任应该算是一个懂得投桃报李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从来没有去领导那儿说过张昌顺的任何一句好话。因为他爱权衡,每一件事,无论大小,只要是他经手,就会忍不住划分出区域,权衡出利弊,然后用他认为最得体的方式去实施。这些年,这个特性已经由习惯演变成了性格。所以,一切完全是自然而然的,根本不用去考虑,他就能规避掉任何的风险。关于报表的档案整理这件事,在统计局算是陈年老问题了,如果为张昌顺邀功就必然要说到之前整理档案的种种弊端。如果,那些弊端真是很难解决的话也就算了,也值得说说,但真实的情形无非是需要人勤快一些罢了。夸他就意味着说过去的同志们工作不勤快,这可不是个小帽子,真扣下去,谁都会急得跳起来,而且还不止一个,是一批。所以,尽管对张昌顺充满了欣赏,在他这儿永远只能是口头表扬一下,实际的行动一丁点儿也没有。

张昌顺就这样在林主任的口头表扬下,一天天打磨着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稠密却又相似的时间。过去了七年,他还是一个人待在三楼西北角那个屋子里。来的人也还是行色匆匆。因为早就没有了期待,所以,他常常头也不抬地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人进来,再听见人出去,门“啪”地一声关上。一切都有些无所谓了。他知道,他一辈子都会这样待下去了。七月的一天,快下班的时候下起了雨,看着窗外,他犹豫着,是马上回,还是再等等?等等也许雨会停,但也许,雨会更大。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判断和选择,只是在窗边站得太久了所以只能留了下来。后来,在办公室里听着雨滴细密地敲击玻璃,他的心也随着雨滴一下一下地紧缩着,再后来他哭了,一开始是默默地落泪,到后演变成了哭泣。呜呜的,如果有人此时经过,一定会被吓坏的。但怎么会有人肯在这样一个雨夜从他那里经过呢?所以,他越哭越放纵。他那可怜的、干瘪的人生在泪水的浸泡下,逐渐回软、变大并排着走到他面前。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人生。最先走来的是九岁那年。那一年,他决定要去乡里上学,他知道父亲是担心的,也知道父亲不会反对。在这个家里,因为狐臭,父亲总是把自己弄得像一条影子一样微不足道。很少说什么,更不会反对什么。直到他走的那天早晨,父亲看见他往脚上和身上滚了大堆的鸡屎和牛粪才突然明白了,也放心了。一个月前,有生人来问路,听到说话,他从鸡窝里钻出来。一见他,问路的人就笑着和父亲说:

“瞧,这孩子,滚一身鸡屎,都臭死了,太皮了。”

整个晚上,他只要一想起白天那个人说的话,嘴角就会往上翘。过去,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世界上除了狐臭,原来还有那么多的臭味可以和他扯上关系。那天夜里,仿佛从天上垂下一根绳子,一头模糊地系着远在天边的未来,一头就系在他腰上。他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所谓的不踏实、空落落的感觉学,名叫做“孤独”。

就算永远坐在最后一排,他也是高兴的,就算每天都要走三四十里的路,他也是高兴的,就算大家都喊他臭脚张,他也是高兴的。因为在这里,至少不会像村里人一样,见到他们就躲,如同在躲暗夜里的鬼。

在这个雨夜,他还看见了过去母亲无数次地给姐姐擦洗身子,擦洗完,还要在腋下抹上一层黑乎乎的东西。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艾叶和麝香的味道。那些年,父亲会常常瘸着腿从山上下来,让母亲看挖的草药还能换多少麝香和樟脑回来。还有大学里他努力吃下去的足以令他反胃的大蒜、香烟,此刻他们一群群站在那儿,他才发现,真多啊,都像夏天疯长的草了。

他那么努力,那么用力地过着,营造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臭味,可在他的神经越绷越紧的同时,九岁那年系在腰间的绳子却开始日渐松动了。有时候,他很希望像九岁那年一样用力抓住些什么,憧憬些什么,很快,他就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不会了,不要说憧憬,连生气都快不会了。他如同一把用钝了的刀子,与任何东西都不会再紧密贴合了,和它们之间的缝隙狭小又固执地存在着。即使割过手心也不会流血……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张昌顺正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夜来香。这盆花从他进来的第一天就摆在这里,过了七年,它们既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和他一样,似乎被囚禁在了时间之外。电话里的小佩有些生气,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家?他说,在加班。听着电话“嘟——嘟”挂断的声音,他又等了许久才放下电话。

那个雨夜过后,张昌顺的心情好了许多,像是被仔细梳理过羽毛的鸟儿一样,看起来,变得又貌似齐整了。在他的心情焕然一新的同时,办公桌上的夜来香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次绽放。一簇簇黄白色的花垂坠在那里,饱满而芬芳,毫不吝啬地对着他展开了自己的花颜。在这样一间屋子里,面对他这样一个人,花该开也还是开了,这是怎样的一份厚待啊。他终于在这个花开的清晨鼓足勇气,努力地重新拾起了九岁那年的部分心情,尽管有些已经面目全非,但毕竟是拾起来了。然后,像别一朵花一样,轻轻别在了胸前,挨心脏最近的那一边。他要这份决心随着心脏的跳动而跳动。像多年前一样,他为自己设立了一个目标,那就是变成像林主任一样的人,让大家都围着他说话。他相信,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将不再孤独。

每天还是上班下班,每天还是和过去一样备份材料,但因为有了目标,重复就变得不再那么可怕、那么枯燥,偶尔还会模糊地感觉到路的尽头露出了一丝光芒。临近年底,林主任病倒了,除了张昌顺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儿。年底是统计局最忙、最累的时候,各种表都要汇总、上报,在最忙碌的时候分担任何一丁点儿多余的工作都会在精神上有被压垮的感觉。甚至不用说分担,只是想一下,这么忙的情况下还有人能逍遥在忙碌的工作之外,就会让人觉得心里不平衡。所以,就算不怨恨也绝没有人会对林主任生出同情来。只有张昌顺觉得这是个机会,他想,终于可以不通过主任,直接和局长打交道了。这些年,那些报表他每天都做那么详细的备份,可是从来也没有机会直接递到领导手上,哪怕一次也好。常常他看着自己做好的报表,会幻想局长看到时的表情,应该是欣赏吧?或者还有赞许?这么用功又努力的一个人,会像他认可自己那样,说这样一句话吗?现在终于可以直接拿到领导那里了。只要领导肯欣赏他,或许他很快就可以变成像林主任一样的人了。一想起这些,累忽然变得不值一提了,最后微小到了小时候家门口的蚂蚁。就算成群结队又能怎样?还不是他轻轻一捻就化为灰烬了。当他主动提出把林主任的工作揽下来的时候,大家由于已经习惯了他的积极和付出,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况且,他只是接替了林主任要干的活计,林主任办公室主任的权利丝毫也没有他的份,大家对于只付出不求索取的同志,大概永远不会怨恨吧,更谈不到嫉妒。忙碌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整理出了办公室的报表,在那个深夜的某个时刻,张昌顺竟然觉得有阳光普照了下来。上午,他像平时任何时候一样,给夜来香浇了水,浇完又使劲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早晨才泡的澡,浓重的中药昧还没有散去,他对自己说,很好,这样子的自己或多或少总是令他安心的。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衣,一样也是整齐的。他昂着头出了办公室,感觉怀里抱着的不再是一摞报表,而是捧着一颗热腾腾的心往局长那儿送。进了门,局长只看了一眼报表的封皮,就点点头示意他离开。他踌躇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出来。这个世界上比“累”还要困顿人心智的东西恐怕就是失望了。从局长办公室出来的张昌顺,因为失望的缘故引发了浑身持久的疲惫,走到最后,甚至有了举步维艰的感觉。他开始怀疑了,是那种最彻底的怀疑,怀疑的情绪一波又一波随着时间拉长而无限扩大着。先是怀疑自己的能力、智力,紧接着是怀疑整个人,整个人生。晚上回到家,九岁那一年悬挂在腰际的绳子像一件外衣,被他脱了下来挂在衣架上。他没有和小佩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更没有说起他的难过,因为他此刻的难过,只要扯出一个线头,就有可能扯出整个线团,就有可能扯出整个人生。他已经没有办法让自己毫无障碍地坦呈在任何人面前了,所以只能选择沉默。第二天一早,临出门的时候,他又把绳子像穿外衣一样穿到了身上。

一切又如常了。

周四的上午,刚给夜来香浇完水就接到办公室的电话说,局长让他去一下市委,市委书记要了解下半年的城市就业数据。挂了电话,停顿了几分钟他又打过去问,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嗯,是局长让你去,你不是接管了林主任的工作吗?这就是他的工作啊,我反正通知到了,迟了就是你的责任了……”

尽管,从办公室走的时候又往兜里装了好几个樟脑球,张昌顺还是有些不安心。尽管,现在每天都用小佩拿回来的中药泡澡,但只要是去陌生的环境,他还是无法安心。又用力闻了闻,樟脑味已经挥发出来了,他想,这样应该会抵消一些臭味吧。

王书记的办公室比想象中还要大,进了门仿佛要走很久才能到达办公桌前,才能看清王书记的脸,他把报表递过去,就开始退远了。在他心里,和人远一点,总是好的。王书记没有看报表,而是抬起头看了看他,他没敢直视,有些谦卑地半低着头,脚又开始左搓、右搓,头虽然低着,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王书记的鼻翼有意地、轻微翕动了几下。虽然一切都是极轻微的,但他还是立刻感觉到了,也许是下意识,也许是出于惯性他脱口而出:

“对不起,我有严重脚臭,真是对不起。”

说完又有些后悔说这些,大家以后又不会再见面了,这样说未免多余吧。就在他后悔的同时,王书记笑了,笑里带着一丝叹息说:

“坐吧,不要拘谨,什么都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听你说话有榆县口音,你是榆县的吗?”

说完,王书记站起来示意他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见他迟疑着,王书记竟然走了过来拉着他坐在了椅子上。陌生人突然的优待并没有让他惊喜,反而让忐忑的心瞬时落入了汪洋里,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见他愣着,王书记又给他倒了一杯水,问他:

“什么学校毕业的?工作几年了?入党没有啊?”

从王书记屋里出来,张昌顺还是有些做梦的感觉,这就是平时林主任说的严厉无比的王书记?对他为什么这么慈祥呢?都像亲人了,问了他的情况,临走还特意记下了他的名字,还给了他电话,要他有事就打给他,还说让他好好干,即使是民主党派也没有关系。为什么呢?像他这样的人,有臭味的一个人,别人躲还来不及,他却对他这么好,为什么啊?从那天起,近两个月的时间,张昌顺一直都在努力想想明白这个问题,各种原因他都想过,但没有一个是可以成立的。同情,喜欢,都缺乏成立的理由。在这期间,林主任的病也好了,一个副局长也调走了,他都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只是想搞明白王书记这件事情。林主任见了他还是感谢了半天,也问起见王书记的情况,他没有说王书记对他好这个细节,虽然还不明白,这奇遇对他意味着什么。但从林主任担心的语气里,他更肯定了一点,那就是王书记对他的态度绝对是特别的,绝对是不同于常人的一种态度。

年初就传言要调走的副局长,终于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调走了。于是,忙碌中的统计局又开始热烈讨论新副局长的人选。感觉自己有希望当选的,在人们的议论里明显开始变得矜持、低调,完全无望的一些人,反而议论得更热烈了,颇有在菜市场评点当日国家大事的情景。林主任显然把自己归在了有望的一类人里面了,所以人们议论的时候,他总是面带着笑,那笑呢,当然是淡然的,但淡然里又透着些说不清楚的喜悦。张昌顺知道这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所以也懒得去听,更懒得去想。

年末的最后一个星期二,张昌顺接到电话,电话是市委打来的,让他去书记办公室。快进办公室的时候,他还是忐忐忑忑的,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忐忑,但又隐约地有些欢喜在里面,被人优待说到底还是高兴的吧。王书记见他进来,示意他坐下。他面前已经放好了一杯倒好的茶水,王书记招呼他坐下后,继续写东西。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并没有随意四处乱看,虽然书记的头一直低着没有看他,但他还是不愿意那么随便,他宁愿端坐着,盯着杯子,看着热气徐徐上升,看着自己的心逐渐湿润。过了几分钟,王书记合上文件长出一口气说: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张昌顺摇摇头。王书记脸上的笑意稍微收敛了一些,接着又说:

“你们单位空缺一个副局长的职位,你知道吧?”

他点了点头。

“现在有政策,可以直接优先选拔任用民主人士,我们配备干部确实也要考虑这方面的因素,我记得你是民建的吧?所以考虑让你来当这个副局长,已经上过会了,年前会贴出公示,你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了。”

见张昌顺还在发呆,王书记顿了一下又说:“上一次你来之前,你们局长就夸奖了你半天,夸你勤奋、认真、聪明,你也确实是个用心的人,我要的数字你都不用翻报表,一问就知道。如果你没有两下子,我还真不会重用你,我对工作要求严,那是有名声的……当然了,我也调查过你,还知道你父亲住在榆县东南的栖村里,还知道……你有狐臭。”

听到狐臭两个字之前,张昌顺一直游离在梦里,什么副局长的之类的词已经把他搞飘了,但一听到狐臭,他立刻就清醒了,像被雷击过的一个动物,瞬间充满了惊恐和愤怒。他感觉自己的血一下子就蹿到了头顶,随时要崩裂开来。王书记见状,叹了口气说:

“难过,是吧?我也是。一听到这个词,就难过,已经难过了五十年了,从有记忆起,就害怕被人说狐臭,也和你一样,说过自己有脚臭,就算二十几年前在国外已经做了手术,也还是怕听到狐臭这两个字。你看……”王书记站起来把胳膊往上抬了抬,“只能抬到这儿了,就这儿,因为做了皮肤切除,一辈子也无法抱自己的后脑勺了……”

张昌顺本来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口,本来要流泪的,但面对汹涌而来的难过,眼泪的出口似乎小了些,他就只是沉默着。王书记最后说:

“走吧,不要和人说起这些,我知道你也不会说,有可能我会尽量帮你的。”

公示贴出来的当天,统计局就炸了锅,大家的心情用惊奇已经不足以形容了,完全就是惊吓,又感觉像是愚人节的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但看看白纸上的大红章又都明白,这不是个玩笑。张昌顺始终待在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出来,他听到了楼道里吵闹的声音,也听到了议论,其实,他也一样不习惯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但不习惯归不习惯,这丝毫不影响他高兴的心情。小佩也一样,最初也是瞪大了眼睛,一直问他为什么,后来虽然不问了,但脸上、身上、话里还是到处都洋溢着高兴。长这么大,到现在张昌顺才明白,高兴原来真的是无法掩藏的,他告诉了父母,在电话里第一次听到了父亲畅快的笑声。小佩的母亲也一直笑着,说他没有白努力。连他自己也常常会不自觉地笑出来,他知道用不了等多久,单位的人就会围着他转,和他说话,和他笑,他不会再孤独了。

过了年,一上班,林主任就给他调换到了副局长的办公室,那是东南面的一间屋子,终日阳光普照。他把夜来香继续摆在桌子上,他固执地认为见了阳光的夜来香才更像夜来香,这盆花终于不用再跟着他受委屈了。他心里默念着,明年,等着明年好好开花吧。在这问敞亮的屋子里好好敞亮地开花吧。和屋子变得一起敞亮的还有他的心情,他发现自己在单位开始笑了。是啊,笑多好啊,他终于可以笑了,面对过去的局长——他的恩人笑,面对过去的同事现在的下属笑,面对过去的领导现在的平级白副局长笑。他更面对过去的目标,现在的老下属林主任笑。当然,他给林主任的笑会更多些、更好些、也更灿烂些,他绝对不会像他们之前对他那样连一个微笑都吝啬。他要好好地笑,笑给大家看。现在,林主任进门前也会像大家一样,先敲敲门,进门后也会笑着说话,说话也相当客气礼貌,但也仅仅是礼貌,完全没有亲近,不但没有过去那么亲近,甚至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么自然。最初,张昌顺还是努力寻找话题拉近他们的距离,很快他就悲哀地发现,他越努力,眼前能这个人,这个原来在单位里唯一会和他笑着说话的人,就会离他越远。除了工作,他们已经完全找不到任何一点可聊的话题,即使偶尔张昌顺找到一个话题,也会很快在林主任客气却沉默的态度里瞬间气化掉。不止是林主任,同事们,见了面也只是客气地和他打招呼,从来不和他说笑,即使正在说笑,看见他走来也会突然停下来,他就像乐章里的一个休止符,一看见他,一切只会停止、再继续。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直到一次做爱后,小佩谈起孩子来,见他沉默着,就说:

“你已经是副局长了,我想,有些话,我们还是说出来吧。你已经有了地位,已经被认可了是不是?”

他看着小佩,不知道小佩到底要说什么,见小佩开始犹豫,他突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小佩继续说:“你知道吗?因为你当了副局长,你们单位的人去你的老家调查过你,是很详细的调查,还有人给我打过电话,电话里说你有狐臭……”

张昌顺没有像上次在王局长办公室那样有雷击的感觉,相反地,他有些乏力,像一个跋涉已久的人想躺倒休息,但小佩还在继续说着:“其实,这些我早就知道,我们家人也都知道,所以才会给你配药让你泡澡,只是你一直也不肯和我说,所以我只能装作不知道。可是,你总是躲……还有孩子,如果不是担心你的感受,不是担心到常常睡不好觉,孩子或许不会流产,可是我该怎么和你说这些呢?你不说,我就永远只能忍着也不说。现在,你什么都有了,我终于可以不再顾及那么多了……”张昌顺把身子侧了过去,他躺倒了,这么久的跋涉,终于可以躺倒了。小佩还继续说着话:“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什么都闻不到,我只是有轻微的鼻炎,因为眼睛斜视,条件好一点的都不肯找我结婚,那次见到你,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再错过了,不能再错过一个积极的、相貌不错的大学生了。”小佩的声音随着情绪的起伏带出了哭腔,但还是继续说着,“那天,我闻到了浓烈的樟脑味,我是医生,我当然知道这背后的隐情。我一直以为,你会告诉我,可是你没有。最贴近的时候也没有。如果,你肯说出一切,那么我也会告诉你,你知道,我瞒着这一切有多累吗?我真的不想这么累了,不想瞒着了,大家都知道了,我们却仍旧隐瞒着,这有什么意思?我之前早就咨询过了,你可以做激光,也可以手术,做手术切除大汗腺创伤比较大,但可以95%消除异味。国外做这种手术多,技术也更成熟些,这些都没有问题,我都可以给你联系……”小佩说到后来突然转换了情绪,由悲伤者转化为积极的鼓动者,一边说一边开始用力地摇晃张昌顺。张昌顺就这么被老婆摇着,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在船上,四周水波荡漾,还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在湖的中央,水开始吞没他,直到窒息……

最后让张昌顺下决心做手术的还是一个新来的男孩子,因为新,所以也就生。对一切还不知道掩饰,进了他的屋子不但用手挡了一下鼻子,还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并且皱起了眉,那么难过的一刻,张昌顺竟然笑了,他没有埋怨那个孩子,和那些努力却又徒劳的掩饰比起来,这久违的直接似乎显得更亲切也更友好。做了手术半年后,小佩像过去一样开始抚摸他,他看见了她摇摆的身姿,也恍惚听见了遥远的孩子一样的嬉闹声,却再没有看见从前的那些水花。晚些时候,小佩趴在他腋下闻了闻,然后笑靥如花地搂住了他,说我们再也没有隔阂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小佩一脸的肯定和满足。他用手摸了摸小佩的头发,算作是那句话的回答。其实,他在那一刻什么也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胳膊再也不能抱在脑后了。快睡着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背过了身。

做完手术后再上班,张昌顺发现人们脸上仍旧是一副颇有深意的表情。像怀揣着久违的心事,话到嘴边又努力要咽下的样子,又像一件用力漂洗过多次的旧衣服,但无论怎么用力,还是能看到污迹斑斑的影子。他心里清楚,或许来的人心里更清楚,但大家都只能装作对方不清楚的样子。如果,模糊混沌就能让大家更安心,那他一定会选择避开简单明了,他永远不会像别人过去对待他那样为难任何人,何况只是需要一个微笑、一个表情、一个态度。桌上微微泛着青黄的夜来香,在杯子的雾气里渐渐模糊了叶片的边界,但这模糊的片刻却并没有像过去一样蔓延出难过来,而那些清晰可见的东西呢,似乎又离他尚遥远……

责任编辑:刘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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