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兵兵

《三国演义》中的梦境管窥

银兵兵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三国演义》中的梦分喜梦和凶梦两种，喜梦为帝王预兆和象征，凶梦预兆国家易主或小说中重要人物的死亡，两种梦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推动，均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三国演义；梦；预兆

现代观点认为，梦是一种主体经验，是人在睡眠时产生想象的影像、声音、思考或感觉。梦也是一种意象语言，“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1］。但“奇异之梦，多有故而少无为者矣”［2］，很多时候梦可能会以一定的方式影响甚至指导人们的生活，尤其当身体、生活或工作将要出现重要变化或转折时，梦会以一定方式显示预兆，因此中医理论认为梦能反映人的健康状况，故而在论述病症，尤其是脏腑症候时，一般都会讲到梦象；而要诊断病症，也多要问到梦象，并会根据梦象而治病，如《素问·脉要精微论》便认为：“阴盛则梦涉大水恐惧；阳盛则梦大火燔灼；阴阳俱盛则梦相杀毁伤；上盛则梦飞，下盛则梦堕；甚饱则梦予；甚饥则梦取；肝气盛则梦怒；肺气盛则梦哭；短虫多则梦聚众；长虫多则梦相击毁伤。”［3］而在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中，更不乏诸如尧之攀天、乘龙之梦；舜之长眉、击鼓之梦；禹之山书、洗河、乘舟过月之梦，皆以梦兆，预示生活或事业中的重大事件。

作为集中体现中国传统文化要略的第一部长篇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三国演义》，在所描写的从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之间近一百年的历史风云中，穿插了为数不少的各种梦境，这些梦境以不同方式预示了三国人物的命运结局和政治军事斗争的逻辑走向。

一、《三国演义》中的喜梦

《三国演义》中的梦境大致可分为喜梦和凶梦两种。喜梦为帝王预兆和象征，一般会有日月之类特殊物象现于梦境。当然，这种预兆不仅梦境差异颇大，做梦者身份与成梦时间也并不相同，在小说中的作用更是不同。

吴国几代君主出生或即位之前多有此类梦象出现，第三十八回吴太夫人病危，召周瑜、张昭交代遗言时追叙了孙策和孙权出生前日月入怀的梦境：“长子策生时，吾梦月入怀；后生次子权，又梦日入怀。”此为吴主孙权之母所做孕梦，做梦时间不详，当在晚间。梦境预示吴太夫人所生长子孙策将为吴主，但早卒；次子孙权先为吴主，后为天子，这与六十一回曹操昼梦三日于天，孙权立于梦中江心红日所落之处前后照应。《三国志·吴书·孙权传》亦有童谣应验孙权为天子的记载：“黄龙元年春，公卿百司皆劝权正尊号。夏四月，夏口、武昌并言黄龙、凤凰见。丙申，南郊即皇帝位，是日大赦，改年……初，兴平中，吴中童谣曰：‘黄金车，班兰耳，开昌门，出天子。’”［4］昭示孙权为吴主乃至称帝皆是天意，非人力可为。在小说创作层面，此梦对于稳定东吴政局有着重要作用。吴太夫人卒于建安十二年冬十月，距建安五年孙权接替遇刺身亡的哥哥孙策执掌东吴已有七年之久，当时东吴在孙权治理下，正在走向强盛之路：“各处山贼，尽皆平复。大江之中，有战船七千余只。孙权拜周瑜为大都督，总统江东水陆军马。”［5］483但此前孙权父兄皆短命而亡，孙坚年三十七战死，孙策年二十六遇刺身亡。孙权时年已二十五岁，吴太夫人不会不担心孙权的安危和可能的政局不稳定。吴太夫人卒前以此种方式强调东吴孙氏政权父子、兄弟传承的合法性和神圣性，此为神授君权，不可侵犯，警示周瑜等一班东吴文武官员要尽心辅弼，勿生妄念。第一百一十三回孙休被立为帝，亦有梦境预兆。此梦成于夜间，做梦者为当事人琅琊王孙休：“在虎林夜梦乘龙上天，回顾不见龙尾，失惊而觉。”预示孙休即将由藩王而为天子，命运将发生重大转折。做梦次日，孙楷、董朝至，拜请孙休回都，遂立为帝。孙休此梦只讲天命，于情节发展与人物形象塑造作用不大。

第六十一回所写曹操昼梦，也是典型喜梦。此梦是《三国演义》中最为重要的预测之梦，又是整部小说的重要逻辑线索，其重要性在于魏、蜀、吴三分天下的政治格局在曹操此梦中得以预示，并首先应验在吴主孙权身上：“操伏几而卧，忽闻潮声汹涌，如万马争奔之状。操急视之，见大江中推出一轮红日，光华射目；仰望天上，又有两轮太阳对照。忽见江心那轮红日，直飞起来，坠于寨前山中，其声如雷。猛然惊觉，原来在帐中做了一梦。帐前军报道午时。曹操教备马，引五十余骑，径奔出寨，至梦中所见落日山边。正看之间，忽见一簇人马，当先一人，金盔金甲。操视之，乃孙权也。”从第六十一回内容本身看，此梦首先是促使曹操萌生退兵之意的主要原因：“操还营自思：‘孙权非等闲人物。红日之应，久后必为帝王。’于是心中有退兵之意。”从文本内容看，当时曹操可能只想到此梦所昭示的孙权及吴国运程，而没有深究梦中另外两日将应验何人。但从整个《三国演义》结构布局看，显然预示三国鼎立的天下格局：除了梦中江中之日所预兆的东吴孙权最终称帝之外，天上对照的两轮太阳，则预示先后定都东部许昌和洛阳的曹魏与定都西部成都的蜀汉政权将东西对峙，显示了三国鼎立局面是天意所示，无法改变的命运安排。遵循这个线索，很容易理解为何第三十四回刘备在荆州前有檀溪阔数丈，拦住去路，后又追兵紧紧相逼，身陷绝境之时，坐骑的卢马能“忽从水中涌身而起，一跃三丈，飞上西岸。玄德如从云雾中起”，以及第四十九回诸葛亮明知关羽义气深重，若曹操投华容道去，关羽定会放走，但还是安排关羽把守华容道的原因：“亮夜观乾象，操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这一切都是统摄于天下三分的天定大格局和大线索中，“三分鼎足浑如梦，踪迹空留在世间”［5］434。从此梦境本身来看，做梦者曹操既是当事人，又是旁观者，这种安排隐含了在三国鼎立政治格局中，曹操处于主导地位的精心安排。

第三回写十常侍之乱，少帝刘辨与陈留王刘协落迫于荒野的逃难过程中也出现过喜梦，所梦之物也是太阳，只是梦成于夜间，做梦者为庄主崔毅：“夜梦两红日坠于庄后，惊觉，披衣出户，四下观望，见庄后草堆上红光冲天，慌忙往视，却是二人卧于草畔。”在《三国演义》中，此梦也很重要，是个大线索。就第三回而言，此梦是少帝和陈留王能够获救的线索，正是因为此梦的警示，崔毅才会出庄观望，从而发现少帝兄弟。此梦也有照应篇中洛阳童谣“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的作用，逃难中的少帝和陈留王已全无帝王的富贵和威势，其狼狈无疑于乡野百姓。从整个小说来看，“两红日坠于庄后”的梦境也预示了随后而来的政治变局，即董卓进京擅权，少帝被废，陈留王被立为东汉最后一任皇帝，以至从第四回开始，到第八十回曹丕公开篡汉为止，第三回中的陈留王后来的献帝刘协一直是三国鼎立中唯一合法的太阳，这也从另一层面应验了洛阳童谣。

二、《三国演义》中的凶梦

凶梦往往预兆国家易主或小说中重要人物的死亡，多为家国大事，皆为夜梦型，且多为当事人自梦或密切相关人所梦，对小说情节的推动有着重要意义。预兆国家易主，最为典型者为曹操所梦“三马同槽”。第七十八回中，曹操病重，“忽一夜梦三马同槽而食，及晓，问贾诩曰：‘孤向日曾梦三马同槽，疑是马腾父子为祸；今腾已死，昨宵复梦三马同槽。主何吉凶？’诩曰：‘禄马，吉兆也。禄马归于曹，王上何必疑乎？’操因此不疑。”对第七十八回文本来说，此梦预示曹操即将病亡，但对整个小说而言，则是曹操之后情节发展的逻辑线索和全书的大结局，也是第六十一回曹操昼梦三个太阳之后的又一次的框架安排，即三足鼎立后，三国最终统一于司马氏，正与第一百一十七回邓艾率众翻越摩天岭，所见诸葛亮谶言“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相照应。诸葛亮谶言中，“二火初兴，有人越此”预测了邓艾等翻越摩天岭的时间，“二火”即“炎”字，“二火初兴”即司马炎初立。这一切都是天命所定，不可改变，纵使曹操这般“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亦无力左右，只有顺应。

预兆重要人物死亡的凶梦，一般意味着小说中事件的阶段性结果或重要转折。第九回董卓被杀前两天，“夜梦一龙罩身”，预兆“龙罩身者，帝治其罪也”［5］99，预示董卓必死。仅就第九回来看，此梦是一纲领，其后出现的诸如其母“肉颤心惊”的直觉预感，董卓自己经历的轮折辔断、狂风骤起、昏雾蔽天等凶兆，以及“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童谣等诸多预兆，皆在此统领之下。就全篇而言，此梦有两个作用，其一是终结董卓时代。董卓入京，皆因十常侍之祸，何进无谋，袁绍无智，梦想“可召四方英雄之士，勒兵来京，尽诛阉竖”［5］25。殊不知“外檄大臣，临犯京阙，英雄聚会，各怀一心：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反生乱矣”［5］25。所以曹操断言：“乱天下者，必进也。”董卓入京为相国，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威福莫比。擅行废立，乱象横生。少帝四月登基，至九月即被废，改立陈留王刘协。甚至“每夜入宫，奸淫宫女，夜宿龙床”，其罪罄竹难书。其二是肇启了三国鼎立的政治局面，正如毛宗岗所言：“董卓不乱，诸镇不起；诸镇不起，三国不分。”［5］51因为董卓之乱，诸侯纷纷兴兵讨董，于是“千乘万骑走北邙”。董卓在世，讨董乃凝聚诸侯的共识；董卓既死，共识已去，为争权夺利而相互征伐的纷争于是肇始，最终天下三分。

五十八回马超的凶梦表面上预兆了马腾父子许昌之行的凶险：“马超在西凉州，夜感一梦：梦见身卧雪地，群虎来咬。”部将庞德认为可能应验在身处许昌的马腾身上：“雪地遇虎，梦兆殊恶。莫非老将军在许昌有事否？”侥幸逃生的马岱证实了庞德的解析：“言未毕，一人踉跄而入，哭拜于地曰：‘叔父与弟皆死矣！’”但从整个小说结构安排来看，此梦也是对当时政治局势走向的一种预示，那就是长期威胁关中及中原的西凉马氏军事势力的消解。以马腾、马超为代表的西凉马氏军事集团是曹操一直颇为忌惮的力量，其中缘由，一方面可能与“三马同槽”梦境有关，使曹操误以为西凉马氏可能是将来吞并曹魏的力量；另一方面更与其自身雄厚实力有关，西凉马氏控制中国历代最为重要的半农半牧区，战马和粮食是主要物产，故而兵精粮足，属下精兵二十余万，战将数十员，马超、庞德更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当世名将。加之与羌人等游牧部族的良好关系，战争动员能力和资源不可估量。因此，正如诸葛亮所言：“操平生所虑者，乃西凉之兵也。”［5］715第五十七回曹操欲乘周瑜新亡而南征东吴，但又恐西凉马氏势力偷袭：“我若远征，恐马腾来袭许都。前在赤壁之时，军中有讹言，亦传西凉入寇之事，今不可不防也。”此种背景下，诱杀马腾，是剿灭西凉马氏集团的第一步。但马腾赴许都所带兵马不多，马腾之死尚不足以动摇西凉马氏根本，而马腾联合韩遂，点起二十万西凉兵杀奔长安报仇，才是西凉军事势力逐步消解的开始，在与曹操决战的过程中，正如马超梦中所示，以马超为代表的西凉马氏军事集团被曹操的虎将以各种方式不断撕咬，最终内部分裂，兵败将散，失去立身之地，几番周折后，马超、马岱兄弟先投汉中张鲁，后归刘备；庞德亦归张鲁，后降曹操，为关羽所杀。

第七十三回关羽昼梦大猪，亦为凶梦，乃做梦者预兆自己生死结局：“其大如牛，浑身黑色，奔入帐中，径咬云长之足。云长大怒，急拔剑斩之，声如裂帛。”此梦有两解：其一，“猪”、“朱”同音，“朱”乃红色，暗示有血光之灾；“朱”也可为“赤”，指代赤兔马，猪咬足暗示马失前蹄，关羽因此身死。其二，按八卦、五行及《梅花易数》组合分析，暗示下属反叛、自己及子孙遇害。结果第七十四回左右臂先后中箭，第七十七回兵败麦城被杀。从小说所叙事实本身来看，关羽败走麦城实为其人过于自信，刚愎自用而致。但以梦境作为连接现实与未来的媒介，其价值便得以提升，起码有两层意义：从章回层面看，此梦预示梦主兵败身死的人生结局实乃天意，而非人力，淡化了关羽的性格缺陷，推卸了关羽的失地责任，美化了其忠勇形象；从全篇角度看，此梦又埋下了蜀汉政权由盛转衰的逻辑线索，属于阶段性大关节。关羽父子身死，刘备置国家利益与前途不顾，而以兄弟情义，尽起大兵报仇。躁动之中，不能自持，连犯兵家大忌，被陆逊火烧连营，兵败身死，动摇蜀汉根本，张飞亦因此死于非命，又损失了蜀汉重要骨干，国家由盛转衰。至于第八十五回刘备夜梦关、张鬼魂之事，除了预示刘备将亡之外，也有美化桃园之义的意味在里面：“独卧于龙榻之上。忽然阴风骤起，将灯吹摇，灭而复明，只见灯影之下，二人侍立。先主怒曰：‘朕心绪不宁，教汝等且退，何故又来！’叱之不退。先主起而视之，上首乃云长，下首乃翼德也。先主大惊曰：‘二弟原来尚在？’云长曰：‘臣等非人，乃鬼也。上帝以臣二人平生不失信义，皆敕命为神。哥哥与兄弟聚会不远矣。’”

三、《三国演义》中梦境的形式

对于梦境处理，《三国演义》采用多种形式。从叙事层面看，多数梦境事先安排，即先交代相关人物的梦境，然后逐步按叙事逻辑自然展开梦境所兆示或警示的事件结果，让其自然应验。但也有个别采用补叙方式，事后交代当初梦境，如吴太夫人临终所叙孙策兄弟出生前梦日月入怀者之事。但有些梦境出现后，也会通过某种方式解梦，即时强调其应验。有时借做梦者之口解梦，如曹操看到孙权金盔金甲立于梦中所见落日山边时，自思：“孙权非等闲人物。红日之应，久后必为帝王。”刘备梦到关、张鬼魂后，自己解梦：“朕不久于人世矣！”更多则以他人之口解梦，此种情况下，解梦之人除了少数人是出于直感之外，一般都擅长卜算，其解梦之辞一般也是卜算的结果，解析也多较为详细。孙权母梦日月入怀事，借卜者之口解梦：“梦日月入怀者，其子大贵。”第一百一十六邓艾伐蜀前，“梦见登高山，望汉中，忽于脚下迸出一泉，水势上涌”，梦醒后召护卫爰邵寻问。爰邵以《易》解梦：“《易》云：山上有水曰《蹇》。《蹇卦》者：‘利西南，不利东北。’孔子云：‘《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将军此行，必然克蜀；但可惜蹇滞不能还。”相国参军刘寔在和太尉王祥解梦则更加直白：“破蜀必矣。但恐皆不得还都耳。”也有个别情况引用后人诗歌解梦，如曹操梦到“三马同槽”后，罗贯中引用后人之诗：“三马同槽事可疑，不知已植晋根基。曹瞒空有奸雄略，岂识朝中司马师？”［5］956

梦境构建手法也不尽一，一般采用象征之法，如第一百十五回刘禅梦锦屏山崩倒，预示其靠山诸葛亮身亡。第六十三回刘备夜梦神人手执铁棒击右臂，醒来犹自臂疼，怀疑“此行莫非不佳”，预示随从自己征西川的庞统将星陨落。也有采用拆字法者，如第一百十四回魏延梦被杀前见头上忽生二角，赵直知其必死，因为：“角之字形，乃‘刀’下‘用’也。今头上用刀，其凶甚矣！”亦有谐音法者，如曹操所梦“三马同槽”，“马”即司马，“槽”即曹氏，“三马同槽”即三“马”吞“曹”。

《三国演义》中无论喜梦或凶梦，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1］庄子.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8:46

［2］王符.潜夫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78

［3］启玄子,王冰.黄帝内经:素问［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1:102-103

［4］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1134

［5］陈曦钟,宋祥瑞，鲁玉川,等.三国演义会评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A Brief Discussion on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in Dreams

YIN Bing-bing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 637002,Sichuan,China）

Happy dreams,that imply the coming appearance of kings and emperors,and terrible dreams, that foretell the changes of governors and death of VIPs in the novel,It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shaping figures and promoting stories in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dreams;signs

I206

A

1007-5348（2014）11-0036-04

（责任编辑：吴有定）

2014-10-09

银兵兵（1987-），女，河南叶县人，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主要从事明清戏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