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钱锺书《谈艺录·〈锦瑟〉诗解》申说

2014-04-09孙桂平

关键词:李德裕锦瑟刘氏

孙桂平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钱锺书《谈艺录·〈锦瑟〉诗解》申说

孙桂平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钱锺书《谈艺录》主张《锦瑟》“略同编集之自序”能够自圆其说,但不足采信。对“以史证诗”的不满导致钱锺书轻视了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有价值的解诗线索。钱锺书之前的文人,已经用“诗史互证”法对许多古诗做过正确的解释,钱氏所论并不能否定“以诗证史”作为具体解诗方法的实践价值。在张采田、程千帆解诗的基础上,《锦瑟》全诗都可以解释成与李德裕有关:该诗主要为李德裕贬死崖州及归葬事而写,李商隐并由此感喟“万古良相”政治人生的浮沉。

钱锺书;《锦瑟》;李德裕;崖州;归葬

钱锺书《谈艺录》认为“《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则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1]①《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评》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李商隐《锦瑟》“自题其诗,开宗明义,略同编集之自序”。根据何焯《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卷上,这一观点源于清代程湘衡:“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次联言作诗之旨趣,中联又自明其匠巧也。”[2]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钟来茵连续发表论文支持钱说。②见其《〈锦瑟〉非音乐诗而是〈玉溪生诗集序〉》,《西北师范学院学报》1985年第1期;《〈锦瑟〉为李商隐诗集序》,《艺谭》1985年第3期;《〈谈艺录〉中〈锦瑟〉为诗集序说发凡》,《江苏社会科学》1995年第2期。而美国学者刘若愚也力主此说,并得到李商隐研究专家周建国的赞赏。[3]从钱锺书《谈艺录》、《管锥编》的相关论述看,主张《锦瑟》“略同编集之自序”者是能够自圆其说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该说足资采信,原因如下:

其一,宋本《义山集》未必是李商隐本人编集的。《锦瑟》“略同编集之自序”说得以成立的前提条件为:我们能够确证程湘衡所见的义山诗集是李商隐自己编次的。实际上,程湘衡所见李商隐诗集是宋本的脉络,而宋本《义山集》未必是李商隐本人编集的,此何焯已明言之:“然《义山诗》三卷出于后人掇拾,非自定,则程说固无据也。”[2]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对此予以认同:“义门又谓:《义山集》三卷,犹是宋本相传旧次,始之以《锦瑟》,终之以《井泥》。”[4]由于在现存文献中,我们找不到可以证实李商隐曾经自编诗集的相关资料,所以何焯的观点基本上可以接受。

其二,《锦瑟》“略同编集之自序”说与诗意不合。正如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所论:“谓自序其诗歌创作者,说颇新颖。以锦瑟喻诗歌创作,犹西人之以竖琴设喻,足以沟通互证。其解首联,亦甚融洽。然此句既云‘一弦一柱思华年’,则颔腹二联当承此而抒写其诗歌创作中所反映之华年身世,似不得撇开诗歌之内容而专言作诗之法与诗歌境界风格。且专言诗法诗境,与‘此情可待成追忆’之‘情’字、‘忆’字亦嫌脱节。”[5]在笔者看来,这一段论述提示出应予注意的两点:一、钱锺书力倡“略同编集之自序”说,是基于他深厚的西学素养,从中西文学比较的角度看,自有其价值,但不能当“真”;二、古人所谓的“情”,是指人情,即此人与彼人、个人与群体之间的心理关系,至于将诗人回味其创作风格逐步成熟的过程理解成“情”,恐怕不是古人原意。

其三,以诗代序,与唐人对文体的认识不合。南朝梁萧统编纂《文选》,将“序”列为一类,录序文8篇,与诗截然异体。《文选》是唐代士子的常用书籍,唐人作序,包括新兴的赠序在内,写作时基本上是以《文选》为轨范的。今检索《全唐诗》(包括补编)、《全唐文》(包括拾遗、续拾、补编),没有发现另外一例以诗代序者。据此,《锦瑟》“略同编集之自序”说缺乏他证,难以成立。又清代方熊补注《文章缘起》云:“按《尔雅》云:序,绪也,字亦作叙,言其善叙事理,次第有序,若丝之绪也。……其为体有二:一曰议论,二曰叙事。”[6]这就对序的文体特征作了明确界定。《锦瑟》以喻托的方式言情,既未叙事,也非议论,完全不具有序的功能。

钱说不可信,那么《锦瑟》诗旨是否不可知呢?在钱锺书之前,《锦瑟》诗解已经是众说纷纭,而其中就蕴涵了有价值的线索。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将“沧海月明珠有泪”解释成与李德裕有关:“沧海句,谓卫公毅魄久已与珠海同枯。”[4]钱锺书《谈艺录》对此颇为不屑,认为这种解释“尚不足比于猜谜,而直类圆梦、解谶”。[1]钱锺书之对张笺予以嘲讽,主要是因为解诗观念相异。张采田笺注《锦瑟》“沧海”句,遵循了“以史证诗”的传统解诗路数,而钱锺书对此基本上是反感的,这从钱锺书曾多次讥刺陈寅恪的解诗之失可以看出。钱锺书曾讥评《元白诗笺证稿》说:“不喜其昧于词章之不同史传,刻舟求剑,故未卒读也。”[7]在致傅璇琮信中,钱钟书又认为陈寅恪之考《会真记》是书呆子的做法。[7]在以《古代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为题的演讲中说:“譬如解放前有位大学者在讨论白居易《长恨歌》时, 花费博学和细心来解答‘杨贵妃入宫时是否处女’的问题……一个比‘济慈喝什么稀饭’、‘普希金抽不抽烟’等西方研究的话柄更无谓的问题。今天很难设想这一类问题的解答再会被认为是严肃的文学研究。”[8]钱锺书所论,表现出来的似乎是学者意气之争,实际上这是一种理论持守,如《宋诗选注·序言》云:“‘诗史’的看法是个一偏之见。诗是有血有肉的活东西, 史诚然是它的骨干, 然而假如单凭内容是否在史书上信而有徵这一点来判断诗歌的价值, 那就仿佛要从爱克司光透视里来鉴定图画家和雕刻家所选择的人体美了。”[9]又如《管锥编》云:“诗必取足于己, 空诸依傍而词意相宣, 庶几斐然成章;苟参之作者自陈, 考之他人载笔, 尚确有本事而寓微旨, 则匹似名锦添花, 宝器盛食, 弥增佳致而滋美味。芜词庸响, 语意不贯,而藉口寄托遥深、关系重大, 名之诗史, 尊以诗教, 毋乃类国家不克自立而依借外力以存济者乎?”[10]

我们必须承认,钱锺书反对根据史实索隐的解诗方法是一以贯之的,并形成系统的诗学立场,正如胡晓明《陈寅恪与钱锺书: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所言:“钱锺书的诗学思想中, 不仅一贯不主张以诗证史, 而且从不自觉到自觉地反对以诗证史的代表人物陈寅恪。”[11]但是,“诗、史互济”是《诗经》、《春秋》就已经确立的创作传统,并由杜甫诗发扬光大。钱锺书之前的文人,已经用“诗史互证”法对许多古诗做过正确的解释,钱氏所论并不能否定“以诗证史”作为具体解诗方法的实践价值。

实际上,张采田对《锦瑟》的解释方法在学理上是经得起推敲的:其一,存世的李商隐诗作,有一部分是明显针对党争诸事的,如《李卫公》、《漫成五章》、《旧将军》等,这一点已经为学界所公认,至于那些出诸喻托、难以索解的诗作,确实存在与党争相关联的可能性; 其二,从五代、北宋以来,知识界对李商隐卷入党争一事就非常关注,从诗中索隐发微,梳理李商隐在复杂党争关系中的政治立场和仕宦经历,早已成为学界的解诗习惯;其三,在张采田稍后,陈寅恪《李德裕贬死年月及归葬传说辨证》一文运用“以史证诗”之法,对李商隐《万里风波一叶舟》的含义成功地作了推测。[12]37-39

张采田释《锦瑟》,主要将“沧海”、“月明”一联理解成与党争有关。程千帆《李商隐〈锦瑟〉诗张〈笺〉补正》认为,“望帝春心托杜鹃”句意也与牛李党争有关:李商隐不由自主地卷入党争,倒了一辈子楣,“望帝”句就是表达悔恨之情的。程文并进一步将“沧海月明珠有泪”译成“在南海的月明之夜,鲛人在哭泣着”,指出这就是李商隐所想象的李德裕被贬为崖州司户后的忧伤形象。[13]103-115但无论张笺还是程文,都不能解释这个问题:从现存材料看,李商隐与李德裕并无深交,甚至不能确定相互见过面,如果李商隐写《锦瑟》是藉以回味自己人生经历的,诗人为何要让李德裕在自己的私人情感空间中占据重要位置?为解释这个疑问,笔者曾撰《〈锦瑟〉别解》,援引《唐茅山燕洞宫大洞炼师彭城刘氏墓志铭并序》一文,试图证明诗中“此情”指的是“刘氏在李德裕贬崖州后所给予的夫妻恩爱”。[14]这样解释有一个好处,即可以提醒读者:“此情”不一定是李商隐自写其情,而是写他人之情。但晚年刘氏是贤妻慈母形象,将刘氏的情感当作《锦瑟》的主题,则“庄生”、“望帝”两句难以解释清楚。经过多年思考,笔者对《锦瑟》诗又有新的认识:该诗主要为李德裕贬死崖州及归葬事而写,并由此感喟“万古良相”政治人生的浮沉,而刘氏只与首联的解释有关。以下对各联分别加以申说。

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李商隐另有《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雨打湘灵五十弦”。关于“瑟弦”如何有五十之数,前人众说纷纭,详参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锦瑟》,但有一个简单的解释被忽略了。钱起曾以《省试〈湘灵鼓瑟〉》著名,而其《归雁》诗云:“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这可以说明,唐人大致是将瑟理解成二十五弦的。李商隐所谓的湘灵,包括娥皇与女英,二人各执一瑟,合则五十弦。所以《锦瑟》首联是在用“潇湘故事”,这一点当无疑义。从这个角度看,“思华年”当指女子对丈夫政治才华及夫妻恩情的回想;“无端”,指回想时情感缠绵,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如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所言:“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联系李德裕的遭际看,《唐茅山燕洞宫大洞炼师彭城刘氏墓志铭并序》与首联诗解最为切合,其中有云:“属久瘿沉痼,弥旷六年,以余南迁,不忍言别,绵历万里,寒暑再期。舆嶠拖舟,涉海居陋,无名医上药可以尽年,无香稻嘉蔬可以充膳。毒暑昼烁,瘴气夜侵,才及三时,遂至危亟。”[15] 745-746李德裕亲自执笔撰写该铭文并序,而“愧负淑人,为余伤寿,瞑目何报,寄怀斯文”几句,流露出对刘氏的感激与惭愧之情。据此,首联系用典故起兴,说刘氏追随李德裕南贬崖州而客死异乡,是继“大舜-湘灵”之后又一个感人至深的夫妻恩爱故事。

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宋吴坰《五总志》云:“唐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史,鳞次堆积左右,时谓为‘獭祭鱼’。”[16]这里说的是为文,但众所周知,多用典也是李商隐写诗的习惯。有一定文史知识的读者能很容易地指出:“庄生”句典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蝶也”;“望帝”句典出《蜀王本纪》,《文选》卷五左思《蜀都赋》注引《蜀记》云:“昔有人姓杜,名宇,王蜀,号曰望帝。宇死,俗语云:宇化为子规。子规,鸟名也。蜀人闻子规鸣,皆曰望帝也。”[17]但是向来的学者都忽略了一点,这两句明用古典,但也有可能在暗用今事。

在现存李德裕作品中,有《述梦诗四十韵》,自序云:“假寐斯熟,忽梦赋诗怀禁掖旧游。”根据傅璇琮、周建国《李德裕文集校笺》,诗作于宝历元年底。[15]461-464其时李德裕40岁,在浙西任上政绩显著,有超擢为相的气象,本诗即暗寓入朝秉政之志。故刘禹锡和作奉承云:“位是才能取,时因际会遭。”而元稹和作云:“庄蝶玄言秘。”“庄生”句可能就是形容李德裕早年治国理民宏大志向的。那么诗人为什么用“迷”字描述呢?李德裕在贬至崖州后,有《到恶溪夜泊芦岛》,颔联云:“青蝇岂独悲虞氏,黄犬应闻笑李斯。”这是一个失败的政治家在晚年彻底清醒的反省,相对而言,早年的壮志自然算得“迷”了。

李德裕在贬潮州途中,有《谪岭南道中作》,尾联云:“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贬至崖州后,有《登崖州城作》云:“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望帝”句即综合化用了上述等诗包含的感情:所谓的“望帝”,以理解作“望帝京”为宜;而“春心托杜鹃”,既指李德裕因无辜被贬而心情沉痛,也包含了他对故国和家乡的思念。

腹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前人已经指出,“沧海”句系用鲛人泣珠故事,《博物志》云:“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18]那么鲛人为什么要在月明之夜哭泣呢?无非是思念人间旧居之地。李商隐用此事,显然是说李德裕被贬崖州后,生计日蹙,感情痛苦,归乡情切,以致泪下。可以直接证明这一点的,是《到恶溪夜泊芦岛》尾联:“岭头无限相思泪,泣向寒梅近北枝。”又李濬撰《故郴县尉赵郡李君墓志铭》载:“君躬护显考及昆弟、亡妹凡六丧。”[12]28按,此事在大中六年。即李德裕被贬导致自己及家属共六人死于偏远的崖州,其中刘氏甚或另有子、女死于李德裕之前。所以回乡与归葬,就成为使李德裕怆然泪下的最终愿望,如《唐茅山燕洞宫大洞炼师彭城刘氏墓志铭》所言:“天池南极,谁与招魂?芒山北阜,将托高原。”

“蓝田”句意旨与李氏一门归葬之事相关。“日暖”,系以日喻君,言君恩回顾,即唐宣宗有感于“西边兵食制置事”,而特许李德裕归葬。[12]38“蓝田”应指长安东南蓝田县驿站:朝廷在此向李德裕致祭,长安官员亦可至此迎吊李德裕归柩。李商隐《故驿迎吊故桂府常侍有感》有句云:“二纪征南恩与旧,此时丹旐玉山西。”根据周建国《试论李商隐与牛李党争》,这是李商隐在长安东南蓝田县驿站迎吊郑亚归柩之作[13]292-293,这可以作为本诗“蓝田”之释的旁证。“玉生烟”,出自戴叔伦论诗语“良玉生烟”,夫能生烟者必为良玉,诗人以此喻指李德裕身为“良相”的名誉最终得到恢复。

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当兼综上述李德裕诸种情感合而言之,包括与刘氏的夫妻深情、究心故国之情、思念家乡之情和归葬家属之情。“此情”句是说,这些情感昭著于李德裕遭贬后所作的诗文中,但是迫于牛党当政的政治形势,此情无可向世人告诉者,只能等待后人予以发明。“只是”句是说,后人即使能通过诗文了解李德裕晚年的这些情感,又怎能深切知会“一代良相”蒙冤崖州的惨痛心灵!

对以上诗解能构成质疑的,主要有三个问题,兹结合笔者所撰《〈锦瑟〉别解》旧论略予辨析:

其一,李商隐何以得知刘氏晚年情况,又如何得知李德裕南贬后所作诗文?陈寅恪《李德裕贬死年月及归葬传说辨证》一文曾论及李商隐《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诗云:“凡诸家所臆创之大中二年巴蜀游踪,实无其事。其所指为大中二年往返巴蜀所作之诗,大抵大中六年夏间奉柳仲郢命迎送杜悰,并承命乘便至江陵路祭李德裕归柩之所作。”[12]37该说经周建国《李商隐桂管罢归及三峡行役诗探微》进一步论证后显然能够成立。[13]718-729若李商隐曾至江陵路祭李德裕归柩,当与李烨有过交接。由于李党中坚李回曾为李商隐座师,郑亚是对李商隐有知遇之恩的府主,故在李党沦落天涯的艰难处境里,李烨对于李商隐必不见外而能视为故旧诉以衷肠。又由于李商隐曾为郑亚代撰《太尉公会昌一品集序》,赞李德裕为“万古之良相”,[19]则李烨向李商隐出示李德裕南贬后所撰包括《唐茅山燕洞宫大洞炼师彭城刘氏墓志铭并序》在内的诗文,应在情理之中。

其二,《锦瑟》为什么将对李德裕的同情寄托于炫人耳目的古典呢?主要为避党争之祸。在牛、李党争中,李德裕三起三落,故牛党等一旦得势,便欲置之死地,以防其东山再起。贬李德裕至南荒崖州,即寓有流放不使归之意。但民间舆论,则倾向于为李德裕抱不平。如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好放孤寒”条载:“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20]而朝廷方面,正如令狐滈所言:“执政皆其憾。”[21]在此情势之下,牛党当权者对亲近李党人士必然加以迫害,李商隐为避免受牵连,只能以深文隐旨发为喻托之辞,以寄寓对李德裕的同情。这种表现手法,借用程千帆《李商隐〈锦瑟〉诗张〈笺〉补正》中说法,就是“谬悠其词”,即李商隐既想用诗将“万古良相”晚年惨痛的情感经历记录下来,但又不想让别人觉察出自己对李德裕的同情心。

其三,《锦瑟》何故被编为集首?《旧唐书》卷190下记载李商隐“有表、状、集四十卷”,[22]大致可以据此判断,一直到战乱频繁的五代时期,李商隐诗集尚未单行。《锦瑟》编在集首,按何焯的说法,是宋本旧次。《四库提要》云:“自宋杨亿、刘子仪等沿其流波,作《西昆唱酬集》,诗家遂有‘西昆体’,致伶官有撏撦之讥,刘攽载之《中山诗话》以为口实。”[23]西昆体宗法李商隐,而西昆之风大盛是一个信号,标志着李商隐诗集在社会上的流行。笔者颇疑《李商隐诗集》三卷即出自杨亿、刘筠等馆臣之手。而诸馆臣在理解、编纂和效仿李商隐诗作时,发现有其中有一些七律之作虽然脍炙人口,却令人感到费解,其中以《锦瑟》最为莫名其妙,所以将其编在集首以昭显李商隐诗的特色。元好问《论诗绝句》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评已经指出,李商隐诗的特色表现为易于传诵而实难理解,而《锦瑟》首当其冲,其实这已经透露了“《锦瑟》被编为集首”的相关消息。

[1] 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M].香港:中华书局,1986:435.

[2] 何焯.义门读书记[C]//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914.

[3] 周建国.煌煌唐韵[M].北京:中华书局,1997:149-151.

[4] 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99.

[5]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 北京:中华书局,1998:1435.

[6] 方熊.《文章缘起》补注[C] //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8册.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18.

[7] 陈福季.钱锺书对陈寅恪的一段考证不以为然[J].书屋,2012(9):65.

[8] 钱锺书.古典研究在现代中国[C]//钱锺书研究:第二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6.

[9] 钱钟书. 序言[M] //宋诗选注.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3.

[10] 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109-110.

[11] 胡晓明.陈寅恪与钱锺书: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1):67-73.

[12]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1.

[13] 刘学锴,等.李商隐研究论集(1949-1997)[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14] 孙桂平.《锦瑟》别解[J].学术探索,2003(4):83-86.

[15] 傅璇琮,周建国.李德裕文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6] 吴坰.五总志[C]//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3册.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812.

[17] 萧统.文选:第四卷[M]. 北京:中华书局,1981:81.

[18] 张华.博物志(卷二)[C]//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7册.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82.

[19] 李商隐.太尉公会昌一品集序[C]//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 北京:中华书局,2002:1666.

[20] 王定保.唐摭言[C]//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745.

[21] 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341.

[22] 刘昫.旧唐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5:5078.

[23] 永瑢,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李义山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7:2021.

(责任编辑:王学振)

ADiscussiononQianZhongshu’sAnnotationsofJinSeinTanYiLu

SUN Gui-pi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JimeiUniversity,Xiamen361021,China)

Qian Zhongshu advocated inTanYiLuthatJinSecould be regarded as a preface to Li Shangyin’s anthology, which was not soundly justified. Qian Zhongshu repeatedly expressed his dissatisfaction with the academic approach to testifying poetry with historical facts, which led to the improper neglect of the value of Zhang Caitian’s view. In fact, according to the explanations of Zhang Caitian and Cheng Qianfan,JinSewas meant for Li Deyu, that is, Li Shangyin, rather sad over the banishment and the death of Li Deyu to and in Yazhou (Sanya), Hainan Island, lamented over the unfortunate fate of the great statesman with the result of writing the poem—JinSein memory of Li Deyu.

Qian Zhongshu;JinSe; Li Deyu; Yazhou (Sanya); burial in one’s hometown

2014-05-11

孙桂平(1973-),安徽枞阳人,集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中国诗学。

I206.2

A

1674-5310(2014)-08-0073-05

猜你喜欢

李德裕锦瑟刘氏
锦瑟别弹
锦瑟别弹
往顶上跑
锦瑟别弹
锦瑟
大咖衰
后母
谈我演《名相李德裕》
回望雁峰天一涯——雁峰刘氏《沁园春》的文化解读
有心计的麻雀才能变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