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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景观的重现及其审美意义建构
——易卜生长诗《泰尔耶·维根》的艺术特质

2014-04-07胡朝霞邹建军

华中学术 2014年1期
关键词:易卜生长诗泰尔

胡朝霞 邹建军

(1.南华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衡阳,421000;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2.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32岁(1860年)的时候创作的两首长诗《在高原》[1]与《泰尔耶·维根》[2](以下简称《维根》)在思想与艺术上都极具探索性。《维根》充实而完整地展现了诗人的个性与风采,在艺术上形成了以下优势:如何开头,如何结尾,如何打乱叙述的自然时间以形成多重合理的艺术结构,都体现了诗人独到的艺术构思;以独特而鲜明的意象呈现,全方位展示人物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揭示主人公伦理身份的变换与人生悲剧之间的关系;以节与节之间分开进行伦理叙事,形成比较稳定的关系结构,让全诗产生诗意空白形态;讲究诗句与诗节的长短组合,以及节奏与韵律的构成,让抒情委婉曲折、多彩多姿,如此等等。然而,长诗最为鲜明的追求在于诸多戏剧情境即伦理景观[3]的重复与再现,及其展现的强大的美学力量。对于易卜生文学成就的评价,许多人只认可其戏剧,而漠视其诗歌,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正是勃兰兑斯所指出的那样:“从那时起,易卜生坚定地、有力地向前发展着,在诗歌方面也高飞猛进,以至远远地把国内外的对手抛在后边。”[4]而长诗《维根》中所呈现的多种多样的伦理景观及其独特的审美意义,一再地说明了易卜生在诗歌思想与艺术境界方面所达到的高度,并且对于当代中国诗歌创作有着丰富的启示。

一、 泰尔耶:三次出海及其回归

《维根》中通过主人公三次出海及其回归所展示的人生历程与人生回环,表现了泰尔耶作为一位远洋水手完整的一生,及其人生悲剧本身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揭示了其精神光辉与人格魅力。远洋水手一生大部分时间在海上度过,因为“他有一个不变心的、经过考验的朋友——/广阔无边的大海。”(147)他回到出生的故乡往往感到无所事事,而一旦回到大海则感到充实与幸福。终其一生,有三次外出大海又三次回到故乡的经历,并且每一次出海与回归的时候,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不仅是人世的变迁,也是其人生轨迹的变动,构成不平凡的命运轨迹。正是因此,他在海洋与陆地之间行走,但最终不得不回到陆地,让自己的身体与崖石为邻,与阳光为伴。

泰尔耶很小就有了第一次出海的经历:“他打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就是个淘气鬼,/很早就和亲人们分了手,/他到处闯荡,见多识广,成了一位,/最大胆的见习水手。”(144)少年不识愁滋味,然而他也有想家的时候;因为想家了,才回到了陆地上的故乡,然而当他回到故乡,感觉却那么陌生,许多人他根本不认识,许多人也不认识他:“但是不知怎的,有一次,来到阿姆斯特丹,/他突然因想家而苦闷,/乘着普拉姆舰长的‘联合’舰,/他来到了被遗忘的家乡的海岸,/但谁也不认识这位年轻人。”(144)他为什么来到“阿姆斯特丹”想念家乡并不是太清楚,“我”也没有交待“普拉姆舰长”为何许人也,与泰尔耶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然而,少年水手虽然以大海为家,与陆地上的家庭和亲人之间关系密切且情感深厚,因为他本来属于这一片辽阔的大海,也属于那一片狭长的土地。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离开大陆的这些年间,父母早就离开了人世,没有了亲人与家园,失去了精神上的寄托。大陆孤独与难过,生命总是与海洋相关,于是他做出了新的选择:“他不能在大陆无家可归到处流浪,/他应该离开这里,投身广阔的海洋,/再一次在大海上漂流。”(145)然而短时间内他并没有离开,且在一年以后竟与一位女子结了婚,结束了多年的单身汉生活,组成了美满的家庭。

泰尔耶有了家庭并承担起了责任,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不得不第二次出海:“但是冰层开始破裂。泰尔耶突然/乘两桅方帆商船再次出洋,/只有秋天向着南方飞去的大雁/才有可能发现他的去向。”(145)“冰层开始破裂”并不就意味着春天的开始,“秋天”、“大雁”的意象表明收获季节的到来,之所以出海是为了获得生活的来源。虽然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但有日夜思念他的妻子,他第二次返回了故乡。此时,天使般的女儿已经出生,他是那样的喜出望外,享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幸福。此后,泰尔耶长期在家,努力尽一位父亲的责任,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他的温柔的妻子纺着亚麻不停,/而一个像蓓蕾一样绯红绯红的小婴/正笑眯眯躺在摇篮里。”(146)这个“小婴”正是妻子带给他的惊喜,故乡给他的回报。可是,1807年发生的英丹战争[5]却让他的美梦不能成真,挪威航道全被英军封锁,粮食几乎全靠进口,人民只能处于饥荒之中。为了一家大小能够渡过难关,泰尔耶不得不第三次出海。

第三次出海却让他的人生经历了苦难。“他给自己找了一艘小一点的船,/他出了海,没有帆:/因为他相信大海,他这样看,/海本身会保你平安。” (147)在大海上,泰尔耶与英军之间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冲突:“突然泰尔耶和一块大礁石相碰,/水兵们的舢板紧随。/一位军官向他命令:‘不要动!’/而且打穿了小船:像一个凶狠的顽童,/用桨狠狠地一击。”(150~151)他是那么的强壮与勇敢,以自己的双手进行过搏斗,以自己的智慧进行过抗争,然而最终没有能够逃脱追捕。长长的五年之后,他被无罪释放,于是第三次回到了大陆,可是亲人们不知所终。“泰尔耶下了船回到故土,/他的祖先的家园;/谁还能认出当年那位年轻的水手,/看见这位白发的海员?”(152)泰尔耶回到故乡之后,没有了亲人、房屋与家园,处于极大痛苦之中;他当了一位领港员,并想以此度过自己的余生。三次出海与三次回家的经历,具有深厚的道德与伦理内涵。主人公的一生就是在这种出海与回陆的情景回环里度过的,在反反复复的戏剧情景里展示其曲折多变的一生,展示其性格、精神与人格,以及伦理与道德的选择。善与恶的关系是长诗的最重要主题,伦理身份[6]在失去与复得的过程中得到了延续,多种多样的伦理景观由此产生,具有震撼人心的美学力量。如果没有三次出海与回归及其所产生的意义,泰尔耶一生之苦难与幸福就无从体现,善与恶的交集与转变也无从表达,人物的命运与人生的哲学也无从体现。泰尔耶三次出海与三次回归的故事,形成了引人关注的伦理景观,每一次出海与回归都是他所做的一次伦理选择:第一次出海是为了成长,让父母认可自己的人生价值;第一次回归是为了见到父母,表明情感成长与心灵成熟。第二次出海是为了负起丈夫的责任,要以更多的收获赢得妻子信任;第二次回归是因为妻子与家庭,不能离家太长而让妻子等待,还因为自己的后代。第三次出海是为了侵略战争期间全家人活命,作为丈夫与父亲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是没有完成使命反而被关押;第三次回归是因为出狱获得了自由,然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让他陷入无尽的悲痛。三次出海与三次回归都不是简单的故事展示,具有生动而具体的情感与思想内容,构成了如大海波涛般的伦理景观。为什么是三次出海与三次回归,“三”也许具有更为深刻的内涵。在长诗中,我们发现许多与“三”相关的景象,如维根外出经历了千辛万苦却只得到了“三袋东西”(148),他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抗争才回到“伊门涅斯”外海(148),英国的军舰也正好是“三桅舰”(149),所有这些都是出海与回归的过程中所发生的,因此也可以说是伦理景观的具体内容,反复与循环正是其独到的审美意义。

二、 两个男人的两次下跪与忏悔

泰尔耶与英军舰长(即后来的勋爵)经历了与自己以及一家人命运相关的“两次下跪”与“两次忏悔”,以至于忏悔之后的“两次白头”。而这“两次下跪”、“两次忏悔”与“两次白头”所形成的景观,都具有深厚的伦理意义。

《维根》以相似的笔法描写了两个家庭中不同人物的两次下跪,两位夫人的不同命运,以及两位天使般女儿的不同命运,展现出了深厚的道德力量与伦理意识。某一天,泰尔耶发现一艘快艇发出求救信号,迅速驾艇救援。当他在一瞬之间发现眼前的勋爵竟然是当年那个打破生命之舟者,精神顿时失去了控制,他要复仇。“白发的挪威人突然站起全速前进,/而且打穿了小船:像一个凶狠的顽童,/用桨狠狠地一击。”(154~155)与上一次相比只是调换了位置,性质却有所不同:泰尔耶那次所遇到的是一个国家对另外一个国家的武装侵略,以及对人民生命财产的严重侵害;而眼前是挪威的海员对受难客人的救援,只是勋爵妻子与女儿在场。两位主人、两位夫人与两位女儿,来自两个不同的家庭,在两个不同的时刻,角色倒置之后经历了同样一件事情,产生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形成了某种对应而复杂的关系,“两次下跪”、“两次忏悔”与“两次白头”都与此相互关联。所谓“两次下跪”,一是指泰尔耶在英丹战争期间,在英国军舰上向年轻的舰长“下跪”;二是指十年之后,在救援船上舰长向泰尔耶的“下跪”。虽然同样都是“下跪”,意义却并不相同:泰尔耶的“下跪”并不是一种投降,也不是一种求救,只是因为自身力量太过弱小,没有能够将“救命粮”送回家里而感到无助与悔恨:“第一个战役他就没有被打败,/怎么能不让人傲慢!/而泰尔耶却在他的面前跪倒尘埃,/祈求宽恕,像孩子般痛哭了起来,/想这样使顽童心软。”(151)泰尔耶之所以在“他”前面“跪倒尘埃”,并且像孩子一样痛哭起来,是想让“他”心软而手下留情,而“他”作为胜利者不可能这么做。正是这样的铁石心肠让泰尔耶及其家人遭遇了灭顶之灾。如果说泰尔耶“下跪”是一种无奈,那么英军舰长的“下跪”则是一种悔恨,目的是要得到救命恩人的谅解,让心灵得到解脱,灵魂得到拯救。当年的下跪并没有让舰长后悔,相反却更让他目中无人,泰尔耶为妻子与女儿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而悔恨一生。勋爵的悔恨却是当下的,因为泰尔耶挽救了他一家大小的性命,而为当年犯下的罪行悔恨不已,并且十分恐惧。“两次白头”发生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并且白头的原因不一样。英丹战争期间,泰尔耶在英军逼迫之下一夜白头,是因为善良与责任;而十年之后的勋爵是为过去的罪过而悔恨,是因为恐惧而瞬间白头。“两次下跪”、“两次悔恨”与“两次白头”的性质,无疑是因为伦理关系的变化而对心灵产生的冲击,伦理景观就因此而建构起来。伦理景观的重复与再现及其产生的意义,体现了诗人独到的艺术构思与主体思想:在人间,善与恶都是相互关联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每一个人的生命及其价值都与此有关,任何人都不可能有违于固有的伦理准则。虽然故事是发生在战争期间与战争之后,人性与人道却是每一个人身上最基本的东西。如果舰长当年放人一马,也许就不会让泰尔耶一家死于饥荒;如果泰尔耶没有以善为本,就可以让勋爵一家葬身于大海。因此,“两次下跪”、“两次忏悔”与“两次白头”所具有的意义,都是从实实在在的伦理景观产生出来的,并且是从重复与再现的伦理景观中产生的。

长诗《维根》主要围绕两个家庭的命运而展开伦理叙事,两个家庭的命运如此不同,是与各自的伦理选择相关。当泰尔耶坐牢五年之后回到故乡,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自己家里发现了陌生人,/知道了可怕的情况:/‘泰尔耶不在家,没人能养活他们,/在弟兄们的坟里,也像许多其他的人,/村里教民把他们埋葬。’”(152~153)无人知道他的妻子与女儿何年何月离开人世,据说是与当时许多死亡的人一起被教民们埋藏,简直是悲惨至极。十年以后偶遇仇人,泰尔耶身上复仇的意愿再次被点燃。泰尔耶告诉勋爵十年之前发生的事情,此时他的心里满是愤怒:“‘你夺走了我的生活!’——泰尔耶·维根叫了起来。——/‘你是我全家死亡的罪魁!/现在我要和你算账,我的时候终于到来!’/于是现在跪在领港员面前的活该/是不列颠的显贵。”(156)勋爵此时担心妻子与小女的命运,而发出了呼喊:“‘我的孩子,安娜!’因为这声叫喊,/老人仿佛从梦中惊醒,/非常巧妙地赶紧抓住了船帆,/于是小船就像眨眼就飞走的鸟儿一般,又展翅向前飞冲。”(155)奇怪的是泰尔耶的女儿也叫安娜,危急之中勋爵的一声叫喊,唤醒了泰尔耶的父爱,心情开始平静下来。不过,泰尔耶虽然没有再从行动上进行复仇,却没有放弃情感与心灵上对勋爵的清算,他要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行:“你的夫人比春天还要美丽,/她的双手像丝绸,/我的老婆的双手粗糙无比,/但它们却是我的幸福……”(156~157)这样的对比鲜明而有力:一位高贵与漂亮,一位却低微与平凡;一位像天使,一位却像野草,生命却是同样的可贵。正是因此他要决定以恶对恶,以善对善。果不其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与特定情境之下,善与恶的对决很快就见出了分晓:“不列颠人猛地一动,浑身瘫软,/他无法克服自己的惊骇,/他默默地奇怪地看着领港员:/清算完成了——在这短短的夜晚/他的头发已经变白。”(157)勋爵的精神已经开始全面崩溃,并对自己曾经的行为悔过,头发在一夜之间全变白了。诗人以“两个男人”的“两次下跪”,“两位夫人”、“两位女儿”的不同命运两相对照,“善”与“恶”发生了其应有的效力。每一个人心中虽然都会有一个上帝,但在不同情境之下,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选择:勋爵年轻的时候选择了作“恶”,泰尔耶却选择了为“善”,正是“恶”对于“善”的逼迫与打击,让泰尔耶的“善”付诸东流;十年以后当泰尔耶将其视为“恶”的时候,他却遭遇了应有的惩罚;当泰尔耶以自己的“善”而原谅勋爵“恶”的时候,一家三口才得到拯救。泰尔耶夫人与女儿是善的,自然也是无辜的;勋爵夫人与女儿自然也是善的,不能承受泰尔耶的惩罚,因为她们无从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夫人与女儿也无从知道泰尔耶的苦难,她们并不知道泰尔耶为何一去而不复还,让她们悲惨地离开了人世。“两次下跪”与“两次白头”,“两位夫人”的生与死,“两位女儿”的生与死,都是由于“两个男人”伦理身份发生了转换而发生的。无论是“两个男人”的“两次下跪”,还是他们的“两次忏悔”以及由此带来的“两次白头”,皆因为他们与他人之间的伦理关系陷入了困境,情感与心灵受到了强大冲击,不得已而为之。也正是在“善”与“恶”的对决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形成了多样性的伦理景观,正是它们带来了震撼人心的思想力量与美学力量。无论是前面的“三”,还是这里的“两”,都体现了诗人所拥有的反复、循环与曲折的思想观念,同时,也只有在这样的历史过程里,伦理景观才有可能达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程度,具有强大的审美力量。

三、 以“伊门涅斯”为中心的地理景观

重现的不仅是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有人物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维根》故事的发生,既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也有其特定的自然环境,地理景观的适当重复,形成循环往复的结构,起到唤醒与强调的作用。地理景观不全是对自然的描写,反而具有某种伦理性质,而地理景观是以“伊门涅斯”为中心而建构起来的。“那不是一堆堆奔跑的云,/而是一连串阴森的山岩,/蓝蓝的,在一列峰头和峭壁更上一层,/屹立起伊门涅斯——壮丽、恢宏,/泰尔耶认出了自己的海岸。”(148~149)“伊门涅斯”正是生养泰尔耶之地,是大海与陆地交界的标志。“霍斯涅松”是故乡的海港,每一次进出都是从这里开始,海岸景观具有某种伦理意义。“英国的三桅战舰开进了霍斯涅松,/张起所有的帆,不可一世。”(149)英国军舰开进“霍斯涅松”,让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意味着他有可能成为亡国奴。“埃林斯”是不远的另一港湾:“从霍波罗松向东就是埃斯林——/一片阴森森的礁石;/这里的水也不过两英尺深,/即使是大涨潮时。”(149~150)这里的自然条件很恶劣,人们的生存与发展还是有保障的。以上四处地理景观呈现的是十年以前泰尔耶所生存的环境,表现了对故乡与祖国的深情厚意;正是对这些地理景观的描写,让一种以自然环境为基础的伦理选择得到了强化。由海岛、海港、曲折的海岸与海洋构成的地理景观,既是纯自然的,也是伦理的,因为它们已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与人的生命与苦难相联系的对象物。无论是泰尔耶一家,还是英国舰长一家,他们的情感、生命、生存与发展,都与这样的地理景观紧密相联。

在战争环境之下泰尔耶的故事讲述,同样是与多处的地理景观分不开的,而它们同样是以重复方式得到再现的。“于是快艇升起了挪威的国旗,/绕过了霍斯涅松,/那儿狂野的激浪对什么也不会怜惜,/在白色的岩石上奔腾。”(159)泰尔耶对勋爵一家的拯救在同一片海域进行,“狂野的激浪”与“白色的岩石”同样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与伦理性质,因为它们与“怜惜”相关联。因此,“霍斯涅松”是有意的选择。“前面是埃斯林的礁石和激浪汹涌,/接着是霍斯涅松,这里,——/白发的挪威人突然站起全速前进,/而且打穿了小船:像一个凶狠的顽童,/用桨狠狠地一击。”(154)“埃林斯”具有同样的意义,在此情境下泰尔耶采取与十年前舰长同样的动作,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抓住了母亲和孩子的手,/他阴郁而坚定:/‘安静!不要动!不要向前一步!/你会失去他们的,大人!’”(157)在与从前一样的海港里和海岸边发生着同样的故事,说话的方式与语气几乎都是相似的,只是其结果不一样,泰尔耶没有犯下任何的罪行却坐了五年牢,让其妻女死于非命,根源就在于“善”与“恶”的对立与转化。“但是泰尔耶脸上、心里却再没有一丝忧愁,/他的心里一阵轻松,/他吻了吻小孩子的双手,/突然开心地笑了一声。” (157~158)为何发出如此笑声?心情突然变得轻松,因为他以自己的本善而让仇人得救。他认识到不能以“恶”抗“恶”,而要以“善”来化解所有的仇恨。有一百个理由对眼前仇人进行惩罚,因为正是他让自己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庭以及生活下去的勇气;十年来,他没有从痛苦中走出来,没有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此时却选择了“善”与“美”,让勋爵的灵魂得到了救赎。“不管是勋爵,还是夫人,为了告别,全都/来到穷渔夫的家中,/他们摇动着领港员的结实的手,/承认他是他们的救星。”(159)长诗以此种方式结束了两个家庭,甚至是两个国家与两个民族之间的纷争,也许是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故事虽然简单,却有着许多重复的内容,似乎只是故事情节与人物对话方式的相似,然而它们发生在相同的地点与不同的时间。相同的环境所产生的意义虽然有所不同,而它们都具有同样的性质,这就是自然与伦理的相互统一。诸多地理景观如果具有感情色彩与思想意义的象征,它就与人物的伦理选择与人生理想密切相关。战争之前与战争之后,两个家庭特别是两位男性主人公的海上故事,伴随着地理景观的重复与再现,而产生新的意义。如果诗人把它们安排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则是另外一回事。战前与战后的故事几乎发生在同一个地方、同一片海域,并且以同样的方式进行着,“埃林斯”、“霍斯涅松”、“伊门涅斯”、“狂野的激浪”、“白色的礁石”等等,在讲述的故事中反复地再现,虽然无法统计维根究竟多少次出现在同样的地理景观之中,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是重复多次出现的,这就具有不同寻常的伦理意义与美学意义。“伊门涅斯”像一座高高的城门,耸立在离海港不远的地方,就是与大海与大陆相关的象征,诗人多次提到它并以此为地理景观的中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它在大海边永远屹立,象征着一个民族与一种文化,泰尔耶·维根正是这个民族与文化的重要代表。地理景观与伦理景观在长诗中得到了高度的统一,在许多情况下,地理景观具有深厚的伦理性质,而伦理情感往往融汇到了地理景观里面,让景观的外在与内在得到了相互说明,就像意与象得到了高度的统一而成为具有空框性的意象一样。

四、 “我”及诗中人物对泰尔耶的伦理评价

并不完全是因为人物都具有自己的伦理身份,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诗中存在诸多具有伦理性质的地理景观,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抒情主人公的“我”(不是泰尔耶本人,也不是他的朋友)对泰尔耶做出的种种伦理评价,以及诗中的其他人物对泰尔耶做出的评价。

首先是泰尔耶在世时人们对他发表的议论,说明他是一个有个性而引起关注的人。有人认为他不太好打交道,怕他身上的“坏脾气”。“然而遇到坏天气,他却提心吊胆,/就好像精神失了常。/‘泰尔耶·维根很古怪!’人们这么传言。/那时候他的朋友当中谁也不敢/去和他聊聊家常。”(143)之所以“提心吊胆”是因为作为一个远洋水手,如果天气不好的话,就会牵挂朋友们在大海上的命运;心情极不稳定,被别人认为“精神失了常”。在这个时候要与他“聊家常”,自然就只能是找气受了。两次出现略有变化的同样话语,形成结构上的一种反复,是出于艺术构思的需要。为什么会对他有“古怪”、“坏脾气”、“精神失了常”这样的印象呢?根源在于曾经受到的伤害,特别是战争期间妻子与女儿在饥荒中的死去,以及坐牢的非人待遇,后来孤独地度过后半生;在此情境之下,自然没有谁敢去和他“聊聊家常”。“我”作为故事的讲述者,转述当时人们对他的看法,可以看作对泰尔耶的一种民间评价。从“我”对他外表一副“鹰的眼”的描写,到人们“脾气古怪”的议论,说明泰尔耶是一位很有个性的水手,却是一个以善为本的强者。不得不提到当年人们对其婚姻的议论:“一年以后,他讨了一个老婆。/邻居们窃窃私语:‘可好!/他枉然地把自己的命运和她结合,/他会后悔的,走着瞧!’”(145)由于长诗没有介绍“她”的来历,由此可以看出“她”勤劳而本色,能够承担起家庭重担。显然,人们在此的议论具有一种负面性,但没有对泰尔耶的选择进行否定,后面故事情节同样也没有说明。在泰尔耶老年时代还能够得到人们的关注,说明他代表着某种力量与品质,且多半是一种伦理的品质与伦理的力量。

其次,泰尔耶的言行说明了他自身的复杂性——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充满活力的男人。长诗开头有一个与女性相关的评价:“他能用一句俏皮话让姑娘们羞红脸,/和小伙子们说笑,像平辈一样。/他只要一个纵跳就能坐上船,/扯起帆,坐在下面,一派威严,/离岸驶向远方。”(143~144)其情其景充满着动作性与戏剧性,同时还具有一种神秘的意义。这是一位什么样的水手呢?他与姑娘们说了一句什么话呢?他与小伙子讲话为什么像平辈人一样呢?他为什么能够如此轻松地跳上跳下呢?而这样的诗节却在诗中重复了两次,体现了诗人独到的艺术构思,产生了明显的审美效果。第一次评价是在长诗开头的时候,第二次评价是在长诗快要结束的时候,作为一位老水手,如此处理与年轻女性及男性之间的关系,说明他为人处事的平和。在“我”看来,泰尔耶是一个健康的人、正常的人。其实,这样的言行也并不是说明他本身复杂,只是说明其言行在当时的人看来是正常的,人们对他的传言也表现了一种伦理评价,自然是一种肯定性的评价。

再次,“我”对泰尔耶的评价是最为重要的。长诗伊始,作为故事讲述者的“我”对泰尔耶有一个总体印象:“在我们这阴暗的地方住着一位古怪的老人,/坏脾气,一副鹰的眼;/他在海边度过了自己整整的一生,/但他却从不给人难堪。”(143)叙事者显然是在后来以回忆的口气讲述故事,然而,此处显然是对泰尔耶故事的一种当下叙事,不仅对其一生作了总结,并且肯定了泰尔耶的为人,虽然“他在海边度过了自己整整的一生”,但他却“从不给人难堪”。“一年年过去,泰尔耶当上了领港员,/他一辈子都在海上度过,/他不止一次地把轮船领进港湾,/从没让谁难堪过。”(153)“他一辈子都在海上度过”与“从没让谁难堪过”两句,在后面又重复出现。“我”再次肯定了泰尔耶的自我克制、自我约束与自我坚持,坚持与人为邻、与人为善,正是因此,他得到人们的高度肯定。“我”的这种评价显然是一种伦理评价与道德评价。全面评价也是通过“我”而发出的:“后来有一次我看见他把捕来的鱼怎样/给我们运到了城里。/他虽然头发花白,但仍然很有力量,/而且愉快、健康,有朝气。”(143)虽然只是对老年泰尔耶形象的描写,然而也是对他一生的高度肯定。“我看见他就是这样:他打了大量的鱼,/然后运到城里,/他虽然一头白花,但仍然欢愉,/强壮,健康,有朝气。”(159~160)前后两次略为改变的重复句式,就其生活态度所做的评价,其思想意义与审美意义不可小视,因为这样的反复,不仅强化了泰尔耶的形象,而且突出了他坚定执着的人生态度,以及他固有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我”之所以要讲述这个故事,就是要让泰尔耶的一生得到高度认可,要让产生于战争期间的英雄形象得到确立,一个虽然平凡却也伟大的民族英雄,绝对不能被历史的尘埃所埋没。

以上三个方面人物的评价,泰尔耶的伦理身份以及一生的伦理选择就得到了确立,也会得到广大读者的共鸣。泰尔耶并没有成为一种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水手,一个拥有宗教精神信仰的挪威人。在长诗的最后,他说自己不再有复仇的愿望,他相信上帝的存在,上帝创造的身体让他像一个人一样的生活。无论是“我”对泰尔耶的评价,还是他人对泰尔耶的评价,都是一种伦理景观的存在。诗人正是通过以上评价,让泰尔耶的伦理形象得到了确立:在他的一生中曾经拥有多种多样的伦理身份,战争的发生让他在关键时候不得不做出伦理选择,每一次多半是无奈的,最后还是主动选择了“善”与“美”,发散出了光彩夺目的人格光辉!人们对泰尔耶的评价具有高度的伦理性质,构成长诗伦理景观的重要部分,体现了诗人的伦理思想与美学理想。诗人表面上并不存在,“我”显然不是诗人自己,他只是泰尔耶故事的讲述者,诗中的人们与诗人自我也没有任何的关联,然而诗中的一切都是诗人的影子,他们发出的声音都代表了诗人的思想。诗中的伦理景观是多种多样的,并非只有形象化的东西才是景观;每一个人对泰尔耶所做出的评价,本身就是一种情感与思想,成为了最重要的伦理景观之一。

五、 伦理景观的审美意义及其艺术价值

《维根》是一首关于伦理主题的长诗,其中的故事情节与人物讨论的都是伦理问题,泰尔耶身上到底有股什么样的精神?他是如何坚定走完自己一生的?所有这些问题都是通过多种多样的伦理景观之呈现而实现的。读者对长诗的理解以及对易卜生的理解,都可以通过这些得出自己的结论。

核心的伦理景观就是“我”。作为故事讲述者的“我”,不是泰尔耶同时代的人,根据最后对泰尔耶坟墓的描写,“我”应该是泰尔耶离开世界多年以后的人,因为所有的故事都是听来的:“所有我不止一次听到过的他的事迹/我现在告诉你们:/我的整个故事会显得不可思议,/但都是真的,朋友们!”(144)然而,故事并不是他一个人讲述的,许多时候是现身说法,特别是泰尔耶在面对仇人的时候,内心世界的描写与说出的话往往混杂在一起,展现了心中“善”与“恶”的纠结与纷争。泰尔耶的故事是完整的,长诗要展现的是他一生的轨迹,而不只是某一人生阶段的故事,从出生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并且延续到多年之后人们关于他的种种传说。同时,故事的讲述者并不是只有一个“我”,还有许多的参与者,包括那些对他做出评价的人,也包括他自己。长诗是多声部的大合唱,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对泰尔耶的一生进行展示与做出评价。最重要的伦理之源来自于“我”,“我”对泰尔耶的一生是高度认可的,所以才要来讲述泰尔耶一生的伦理故事,讲述他传奇的、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因此,“我”所讲述与展示的都可以看作伦理景观,因为他所要表达的思想与情感,都具有明确的与高度的伦理意义。

泰尔耶一生的故事相当丰富与复杂,时间与空间跨度很大,联系到了英丹战争与特定的地理环境。长诗里所有的景观都是伦理景观吗?有没有只具有客观性质的自然景观?从本质上而言,大多数的自然与人文景观,都具有伦理性质。泰尔耶在海上的生活不是太清楚,战争期间的海上争斗与重见勋爵时的景象则比较细致,而它们多半是一种伦理景象,并且是不断再现的伦理景观。“胜利的礼炮很快就一声鸣响:/渔夫被押上了三桅舰!/舰桥上得意洋洋地站着舰长——/一位十八岁的青年。”(151)一方是战争的发动者,一方是战争的受害者,其形象都具有伦理的性质,所形成的景观自然都是伦理景观。“但是泰尔耶站在那儿,依靠着桨,/像年轻时一样,庄重,笔挺,/他的眼睛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风把他的鬈发抚弄。”(156)这是一个特写镜头,老年的泰尔耶与年轻时完全相同,外形庄严笔挺,而内在力量特别强大;因此,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像大海一样自由自在的人物,一位敢于斗争的远洋水手。他受到了战争的摧残,但没有被打败;他失去了人生的信念,也重建了人生的信念;他失去了自己的家庭,然而并没有完全失去生活的勇气。因此,不论是“我”还是泰尔耶都是伦理形象,因此相关的景观就是典型的伦理景观。

“伦理景观”并不只是长诗里的自然景观或者人文景观,而是包括了人自身在内的种种存在景象,包括人自身的情感与思想、内心独白与他人评价,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如大海、海港、礁石、大小轮船,所有这些都具有某种特定的思想意义,其中也包含了伦理的意义与审美的意义。在文学作品中,伦理思想与伦理观念往往都不是一种抽象的存在,而是一种具体的存在,比如说人物,包括人物关系、人物的话语、人物的描写、他者对人物的评价,如此等等;正是因此,每一种伦理景观就都具有特定的审美意义,只是有的并不完整而已。就诗歌而言,主要是由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具有象征性的意象之类所构成,某一个人物、某一种意象、某一句话语,也许不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要与其他部分相关联,才具有更完整的意义。此外,文学是人学,文学是审美的人学,那么文学作品里所有的内容,都具有审美的意义与价值,因为它们都是作家艺术构思与艺术表达的本体,同时也是以具体而形象的内容而呈现出来的。正是在此意义上,《维根》里以地理与人物为主体的景观,多半是伦理景观,并且具有独特的审美意义。然而什么是美,与易卜生本人对于诗的理解存在密切的关系:“生活就是——同心中的/魔鬼作殊死战/写诗就是——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审判。”[7]诗人对于生活的理解与对于诗的理解,同样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触及了人的情感与思想、魔鬼与灵魂,并且提升到了“殊死战”与“审判”这样的极致程度,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在诗人的心中,美首先体现在思想与灵魂的层面,其次才是语言与形式的层面。在此首长诗中,思想没有独立于形式之外,艺术也没有独立于思想之外,思想就是形式,形式也就是思想。伦理景观就是其思想的具体展示,也是其艺术表达的具体方式,所以,长诗中的种种伦理景观并不是可有可无的,正是易卜生作为一位杰出的诗人之所以杰出的体现。

显然,《维根》的结尾之诗句,是“我”对泰尔耶一生的定格,自然也是一种伦理的定格,一种具有象征性意义的定格。自然开阔的人格,自由自在的精神,嫉恶如仇的性格,以人为善的品格,热爱生活的情感,像大海一样开阔的胸怀,像石头一样坚贞的品质,都可以在此得到完整呈现与深刻说明:“五个字:‘泰尔耶·维根’和卒年/在石头上还泛着白,/雨冲洗着墓石,太阳把它烤干,/各种各样的野花编成一顶花冠/把墓石四周覆盖。”(160)如果说这只是长诗的审美意义的话,那么易卜生是如何写出的呢?在此,我们想起他的一首小诗:“银本是如此高贵的矿石,不像秋日的稻草一样易碎;数千年来它静卧在土地上,是那样光彩夺目,永不会消毁!生的渴求恰像秋日的稻草,悲哀属于银,银——高贵的矿石!”[8]这里的“银”与“稻草”两个以对比的方式出现的意象,诗人显然是在肯定“稻草”,因为它富有“生的渴望”,而在否定“银”,因为它数千年以来静卧在土地上,没有生命力,所以它是“悲哀”的。《维根》所肯定的就是他身上强大的生命力,三次出海又三次回到陆地,父母的死亡、妻子的死亡、女儿的死亡,牢狱生活所受到的种种打击,并没有消弭生存的意志。十年以后有了报仇的机会,而在复仇的过程中,“善”终于战胜了“恶”,让自我与所有的他者都得到了拯救,成为其人生最大的亮点。以维根为中心而构成的人与人之间的伦理情感,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之中,产生了许多丰富多彩的伦理景观,形成了强大的审美力量,这正是长诗最为成功的标志。

注释:

[1] [挪]易卜生:《在高原》,《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卢永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123~142页。

[2] [挪]易卜生:《泰尔耶·维根》,《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卢永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143~160页。文中凡引自此诗,只在引文后标明页码。

[3] 所谓“伦理景观”是本人的原创,指文学作品中由于人物与人物的伦理关系而产生的种种情景,如对于伦理冲突、伦理困惑、伦理困境、伦理纠葛的具体描写与刻画,借用西方景观学而提出的一个伦理批评概念。

[4] [丹]乔治·勃兰兑斯:《第三次印象》,《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卢永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280页。

[5] 原诗有如下的注解:“和丹麦联合的挪威参加了1807—1814年的英丹战争。英国军舰切断了挪威的所有海上商路。而挪威所需要的粮食大部分从海上输入,1809年又值挪威农业歉收,因此挪威开始了饥饿的时期。”参见《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卢永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147页。

[6] 关于维根的伦理身份问题,已有专文进行探讨,参见胡朝霞、邹建军:《泰尔耶·维根伦理身份问题探讨》,《四川外国语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第2~7页。

[7] [挪]易卜生:《四行诗》,《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卢永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52页。

[8] [挪]易卜生:《银》,《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卢永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1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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