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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三)酒哥

2014-04-06维吾尔族阿拉提阿斯木

西部 2014年8期
关键词:郎中麻雀老婆

(维吾尔族)阿拉提·阿斯木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三)酒哥

(维吾尔族)阿拉提·阿斯木

阿拉提·阿斯木,维吾尔族,双语作家。现为新疆自治区文联副主席、新疆作协副主席。新疆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高研班学员。

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七部:《金矿》、《赤色的天空》、《阳光如诉》、《亚地卡尔》、《帕丽达》、《蝴蝶时代》、《隐藏的旋律》;散文集一部:《海底的珍珠》;长篇小说十三部:《不要哭朋友》、《最后的贵族》、《飘荡的情感》、《陌生的朋友》、《古丽拉莱》、《喝生奶的人们》、《大地哺育男人成长》、《爱的如诉》、《赤心》、《岁月里的人们》、《在路上》、《时间悄悄的嘴脸》、《生命的河流》。

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上海“萌芽文学奖”,新疆“新时期文学奖”、“天山文艺奖”、“天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散文《和维吾尔人在一起的王蒙》,2007年获《新疆日报》副刊作品评选一等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评选一等奖,并选入高中教材。

酒哥叫泰来提太太,外号是那个叫外力眉毛的哥们儿给起的。外力眉毛是连眉,眉毛牙刷一样粗硬,是圈子里的老大尤里瓦斯大杯给起的。尤里瓦斯的外号又是谁起的呢?这事就不方便往下说了。泰来提太太脚小,走路像裹脚女人一样别扭。太太这个词儿,在我们那里是小脚女人的代名词。酒哥在酒圈子里有威信,外围的人们都叫他酒鬼,没有一句好话,说那么大岁数了,还不悔过。酒哥的回应是,傻子才悔过呢,他们懂什么,连猫的智慧也没有,这人间一是肉,二是酒,灵魂是你的,生命不是,你还装什么?

酒哥有好多年不骑自行车了。他的黑老婆说,算了吧,我的心疼,已经丢了十八辆了,是个吉利数字,你就摇晃着吧,反正咱们家人已经没有脸了。这年头公家什么事儿都奖励了,你这样舍命牺牲嘴脸贪酒的人,公家怎么也不发奖金呢?酒哥就发脾气,满脸怒气说,你,你是我的敌人吗?你要背叛我的眼睛吗!在酒桌子上,酒哥急了,也这样骂朋友。如果是和客人喝酒,就瞪眼怒吼,你!你!喝的还舒服吗?有不舒服的地方吗?剩下的脏话都省略了。时间长了,圈内圈外的众生,都知道他这句骂人的话了。

酒哥在板板巷有自己的宅院。板板巷是有名的板材市场,拉大锯的行家都在这个巷里。当年,那一亩地是五百块钱买下的,是妈妈给他的私房钱。五个孩子中,他是唯一的男孩子,是上上下下的宝贝。后来他自己盖了几间房子,就有了自己的一处好窝了。

那个年代,有辆自行车很不容易,也是一种炫耀。第二辆新车丢了以后,他就开始买人家屁股剩下的二手车了。第一辆是在电影院后面的酒巷里滋润的时候,让人推走的。那次喝酒的由头是他买了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要洗。民间的“洗”就是放小血请酒。那个年代这种自行车就是现在的轿车,骑一辆崭新的“永久”或“飞鸽”闪亮飞舞,回头率也是很高的。街口的小伙子们会说,好像是上海造的,太美啦!第二辆新车是在农贸市场后面的烤肉摊上喝酒的时候,让人推走的。那天,酒哥咬住外力眉毛不放,说他今天刮脸了,要洗一洗。最后半夜从臭熏熏的棚子酒吧里摇晃着出来的时候,自行车不见了。半年后,从电影院前的“沙石大厦”买了第一辆剩饭一样发霉的自行车,没有铃铛,链盒子也没有,骑着,链条经常夹裤腿儿。从那以后,他就没有骑过新车。那个所谓的“沙石大厦”,是一个小广场,地面铺的是沙石,防下雨的时候泥泞。那个时代,下雪下雨都是要开大会放喇叭的。没有活动的夏天,那里是喝酒人的天下,五个一群十个一伙,喝热了跪拜民歌,天塌下来了没有他们的事儿。后来的自行车,丢的地方就多了,“沙石饭店”上丢过,河边林子里闹酒的时候丢过,最多的地方是回家的路上,在乌黑的巷子里,让人给劫了,非常窝囊。以前喝上一瓶两瓶还能骑着车走,后来只能推着走了,那些脏心人就利用他的这个蔫晕,把他推到一边,骑着就跑。严格地说,不算劫,应该是接。大概有十几辆是这样丢的。摇晃着回家的时候,哼着迷糊着回黑老婆的话,说,你问车干什么?我回来就行了!自行车是你的男人吗?你,你不要背叛我的眼睛!

十八辆自行车牺牲以后,他就徒步了,朋友问他,不再买了?他说,我的屁股没有福气,我要血液循环了。朋友说,不要客气,你是锻炼“太太”了。从那以后,酒哥碎步走路的姿势,更耐看了。外力眉毛说,这鬼,个儿跟骆驼的朋友一样,脚是娃娃的脚板,怪了。

酒哥在农贸市场后面的酒巷喝好后,叫了一辆马的,回家了。车夫是老汉,开始不拉他,说不喜欢拉酒鬼。酒哥慢悠悠地说,前辈,这是你的马在说话吗?躺在地上起不来的人才叫酒鬼,你读过书吗?千万不要相信一加一等于二的小聪明,一加一等于四,等于四十,等于四百、四千,等于四万、四千万的事情,你是想不到的。你作践自己干什么?生活就是这样,没有腐烂和肮脏,你能挣到钱吗?车夫说,哦,原来你是哲学家啊!酒哥一上车,就开始炫耀他的呼噜了,路人好奇地回头窥望,看到他萎缩在车上的姿势,就笑。认识车夫的汉子,也开玩笑,哥们儿,你车上的呼噜卖吗?有的说,发财了呀朋友,那家伙腕上的手表一定是上海牌的!

车夫来到板板巷口的馕房前,把车停下了。他叫了一声,酒哥的呼噜声更大了。车夫抓住酒哥的肩膀,摇了摇,说,哎,一加一等于三,到你的巷口了,你的门牌号码是几加几?酒哥醒了,抬起头,醉眼盯着车夫,说,前面有白杨树的那个大门。车夫说,这路边都是白杨树,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院门?给钱,你自己找吧。酒哥慢慢地下车,掏出一把钱,说,你自己拿吧。车夫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看好,十块。酒哥说,你以为我有眼睛吗?有眼睛就不坐你的车了。车夫说,我就是不喜欢拉酒客。酒哥说,前辈,记住,你我喜欢的东西永远不在我们的身边,你以为我就是我自己吗?车夫瞪了一眼酒哥,赶着车走了。

酒哥摇晃着走了几步,路边的娃娃们跟在后面,开始起哄了,酒鬼来啦,快割耳朵!酒鬼来啦,快割耳朵!酒哥停下了,转身,他看不见那些臊他的娃娃们,因为眼珠子没有了,黏糊着说了一句,孩子们,刀下留情,再过几年,我就喝不动啦。正说着,酒哥的邻居艾山风筝来了,把娃娃们赶走了,说,泰来提太太,都这样了,快回家呀!酒哥说,现在就是这个问题,我的家在哪里?艾山风筝说,喝成这样了,自己的家也不知道了吗?酒哥说,这个问题先放下,你先带我回家,明天我给你买放风筝的尼龙线。艾山风筝说,走,我领你回家,给我买尼龙线的钱,你留着明天继续摇晃吧。

艾山风筝把酒哥送回家了。酒哥的黑老婆从廊檐上跑下来,眼睛变成了黑洞洞,她冲着艾山风筝说,今天的风刮的好啊!该你把太太弄醉了。艾山风筝说,我今天是积德,从巷口里把我的好邻居救回来了,再见。酒哥的黑老婆扶着男人上廊檐的时候,说,好好的人间,怎么会有酒这个东西呢?

我和酒哥到乌鲁木齐开会了。会后,朋友们在大湾的一个马肠子饭馆里给我们送行。是阿勒泰人开的正宗的马肠子饭馆。三杯酒后,酒哥就不是他自己了。一个小时下来,所有的时间都是他的舌头。他给请我们喝酒的乌拉音敬酒,说,只有你才是真男人,我们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最后那个黑坑叫死亡,活着的时候玩儿不够,到了那个世界,就不好交代了,反正我不进天堂,不进天堂就应该有个不进天堂的样子。酒杯几乎不在酒哥的手里,什么时候看见都在他的嘴唇勾引他的舌头。我说,下午要赶飞机,少弄一点儿,回家我请你吃烤全羊。酒哥说,亚森江,你嫩呀,明天是我们的东西吗?下午飞机掉下来,我们就是天山深处狗熊们的节日了。我说,你的舌头太黑暗了,你在乞讨这样的后果吗?酒哥说,我们没有资格谈后果,我们不是酒瓶的奴隶,我们是酒杯的朋友。

乌拉音把我们送到了机场。酒哥的眼睛已经是卡通片了。办登机牌的时候,他的身份证找不到了。我搜遍了他的全身,他变成了一个塑料人,说不清楚放哪儿了,哼哼着说,兄,你就是我的身份证!我找到了机场派出所,所长说,有这位老哥的照片吗?我说没有。所长说,办不成。有照片,我们可以出证明,盖好章子,可以登机。酒哥赵本山似地摇晃着瘫过来了,睁不开眼睛,说,我,比如说我自己,我请所长喝一杯,所长就是我的身份证!所长说,老哥,这会儿你有酒杯吗?酒哥说,男人的嘴就是酒杯!所长说,酒你是喝到肚子里了,怎么你的眼睛醉了呢?酒哥说,眼睛当叛徒了,眼睛和心好长时间就不在一个被窝里了。所长笑了,说,那可能是人家的被窝。酒哥说,你说对了,现在,自己的东西还有几个呀?让我登机吧,现在我自己也不是我自己的。什么时候来这个鸟鲁木齐(乌鲁木齐),我的心就不在我的肚子里。所长笑着说,肚子里有酒就行了。酒哥说,肚子早就和我闹翻了。我急了,说,酒哥,那你就聊着,我登机了,你明天再好好找找身份证。所长说,你这宝贝酒哥,你还是送客运站吧,不可能登机了。我拨通了乌拉音的电话,他已经上高速公路了。乌拉音来接酒哥了,我说,务必送到班车上,须等车出站,不然他有下车摇晃车站的毛病。乌拉音说,放心,我把酒哥捆在坐位靠垫上,他就梦着那些酒杯回家。酒哥上车的时候,哼哼着说,你去上那个不男不女的飞机吧,掉天山了,我去救你。乌拉音说,酒哥,这飞机还有个男女之说吗?酒哥说,飞机那么伟大,没有吗?苍蝇都有个公母呢!

夜班车是清早到家,酒哥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到了中午,我不知道已经给他打了多少次手机了,还是那个阴阳及不分明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有点毛了,肚子里面好像有虫子,开始搅腾我亲爱的大肠小肠。我忍不住了,拨通了酒哥家里的电话,是黑嫂子接的,说,好兄弟呀,不是你带着去了那个叫什么乌龙木齐(乌鲁木齐)的地方吗?黑嫂子的那个声音,像毒辣的朝天椒,刺伤了我的神经。我更紧张了,酒哥要是躺在臭熏熏的夜班车上一口气缓不过来,永远睡下去,我就什么东西都不是了。有过这样的事情。几个哥们儿开着私家车出游,酒后驾车,出车祸老大死了,其他人至今抬不起头来,精神好可怜。下午的时候,酒哥的手机突然打通了,声音里,酒哥声音洪亮,人气旺盛,说,班车一大早就到了,我去羊蹄子市场喝奶茶啃骨头啦!没喊你,我想你可能还睡着呢!我说,为什么不开机?酒哥说,不开机自由啊,你黑嫂子一个小时打一次电话监督遥控我,我受得了吗?对了,兄弟,昨天下午我去飞机场了吗?我满肚子怒气,说,没有,你去找你的野奶奶了!

第二天,酒哥跑过来了,说,有点小麻烦,要我恩赐他一个主意。他说,这次在旅行包里藏了一个项链,早晨找不到了,是孝敬你野嫂子的东西。我说,什么意思?酒哥说,我可以断定是你黑嫂子的黑手干的。我说,你肯定?他说,我观察了一下,她的贼眉毛里面有事。我说,你也是,带在身边嘛!酒哥说,我怕喝晕了扔了。我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这个吃剩饭的脑袋能给你什么主意呢?你找一下点子公司怎么样?那是储存大智慧的地方。酒哥拉着脸,说,美国的吗?我说,我也不是没有办法,找个有烤全羊的酒馆,润润嗓子,热热心智,一起商量嘛。酒哥说,你现在比我还坏!

我们来到了西大桥北面的美食一条街。这是公家起的名字,民间的叫法是急救地带,主要是饭馆里允许喝酒。酒瘾上来,心肺往上跳的汉子们,一盘花生米,几个烤包子,就能立马解决问题。酒哥走在前面,走进了一家烤全羊酒店。我们人还没有坐好,他向戏子一样假笑着迎上来的老板伸出手指,俩指头并在一起,指头左右翻翻,表示给他上肥肉。那两个手指表示肋条肉上的脂肪。这是他特有的手势,这一带烤全羊店里的老板,都熟悉他的这个手语。老板一笑,说,麻达没有,请上座。而后向后堂大喊,男人的男人来啦,心脏烧火的大男人来了呀,肥肉贼骨头上御茶!老板不问我们要什么酒,他知道酒哥的牌子,老牌的伊力大曲。几杯酒后,酒哥说,舌头热了吧!我说,把烟给我点上。酒哥乜斜我一眼,给我点了一根烟,说,你就狂着吧,落到我手里的时候,你就不是坐着给我说话了。我说,你那个麻烦,是蚂蚁一根歪爪子一样的毛毛事儿,你给黑嫂子说,那项链是我的,寄放在你的包里了,她就没话了。酒哥说,嗨,我越喝越糊涂了,原来,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回到家里,晚饭后,酒哥狗脸一沉,眼睛像旧社会地主的皮鞭一样打在了黑老婆的眼睛上,大叫一声,把东西交出来!酒哥的黑老婆说,你怎么了?又喝多了?酒哥说,少嗦!你要背叛我的眼睛吗?酒哥的黑老婆说,什么事,你说呀?酒哥说,项链,是亚森江寄放在我包里的,他没有带包!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酒哥的黑老婆说,都是一个沙漠里的狐狸,能问出什么呢?你这个年龄了,还在我的心上撒盐?酒哥说,你是我的敌人吗?没有我的盐,你能活到现在吗?我对你的忠诚,月亮每天都看得清楚,你为什么看不见呢?酒哥的黑老婆说,我的眼睛害臊,所以看不清楚!酒哥在心里咕噜了一句,这贼老婆也学成了!

酒哥成功地把项链收回来了。我说,你玩什么花样啊,你把花心银子给野嫂子,她自己骚弄不就行了吗?酒哥说,亚森江,什么叫骚弄?我说,下贱。酒哥说,你还是嫩,不懂,舌头后面的东西你懂吗?那叫爱心。我说,不是黑心吗?酒哥顿时变脸了,说,你,你要背叛我的眼睛吗?

第二年春天,板板巷成了永远的历史。一老板买下了大家的院子,钱给得好,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搬楼房了。全市最大的住宅区动工了。当然,这个过程,也有许多疙瘩,有些户主要价太高,至今没有搬。最出名的是巷尾的买买提流浪。这瘤子哥们儿曾是个孤儿,后来父亲哈力克突然出现了,是冲着落实政策来的。哈力克文革的时候犯事儿了,是嘴上倒霉,在一次吃麸皮馒头忆苦思甜的聚会上,公然为一个大地主说话,说那老爷子也经常救济弱势人,每周也做做抓饭施舍穷人。结果,军宣队的人抓起他,三五天批斗一次,开始调查他的历史。哈力克慌了,丢下唯一的儿子,跑了,在煤矿隐藏了十多年。哈力克过世后,买买提流浪当家,开始做小买卖为生。拆迁的时候,老板和他谈了多次,都没能让他满意。最后老板丢下他一家,动工了。人们看着他孤独的院子,把他的外号也给改了,叫买买提小台湾。

相反,酒哥非常高兴能住楼房。他问我住几楼好,我说三楼。他就选了三楼。酒哥的黑老婆开始不愿住楼房,说,厕所和吃饭的地方是挨着的,怎么过日子?人家说,方便的时候的声音全房子都能听到。酒哥说,方便的声音好啊,这可是人世上最舒服的声音啊!酒哥的黑老婆说,再说了,晒不上太阳,这身体还能舒服吗?酒哥说,金老婆,你放心,我就是你的太阳。酒哥的黑老婆说,不要客气了,狼老公,我早就晒不上你的太阳了!酒哥说,你昨天一定没有睡好,说话有点乱。酒哥的黑老婆说,我是跟着你走,你心一乱,我就嘴乱,我的命是拴在你的裤腰带上的。酒哥说,你真的没有睡好,我去给你弄点鸽子汤回来,你阴阳不平衡了,这楼房里,我看半夜上厕所最方便,咱们搬吧。酒哥的黑老婆叨叨着,不情愿地搬进了楼房。第二天早晨醒来,第一句话是,这楼房简直是个笼子啊!但是很快,酒哥的黑老婆发现,这楼房是可以管住男人的好房子,既然厕所在房里,平时就把大门扣死,不让他出去骚酒。不久,她开始闹了,造声势,要酒哥扔酒,说,你喝了一辈子,头上长角了吗?现在咱们住上楼房了,以后找不到家,就睡渠沟了。酒哥说,尕尕的事情,渠沟才是做梦的好地方,男人嘛,睡哪里不好!最早我就是在渠沟里练出来的。酒哥的黑老婆说,是啊,你是有经验的!酒哥立马翻脸,说,你!你要背叛我的眼睛吗?

搬家的第二天,酒哥喝晕了。他摇摇晃晃地敲开了一楼尤里瓦斯的家。他坐在沙发上,慢慢地睁开眼睛,说,来客人了,找我有事吗?尤力瓦斯笑了,说,我的好邻居啊,我送你上楼吧,这是我的家。尤里瓦斯扶着酒哥上楼,把酒哥交给他的黑老婆,下楼了。酒哥摇晃着走到沙发前面,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抓住他黑老婆的手,深情地说,冰糖一样的阿丽雅,我想你了!这句话从酒哥的嘴里一出,酒哥黑老婆的眼珠子看不见了,稀疏的眉毛飞起来了,说,老酒鬼,老实交代,阿丽雅是你第几个臭瓜皮!酒哥已经睁不开眼睛了,说,阿丽雅,你不是我的瓜皮,你是我的摇篮,你是我的血脉,你是我的小河流水,你是我的清泉,你是我眼睛的好朋友,你是我所有的鲜花!下一次,也就几天后吧,我希望你能梦见一对儿戒指。酒哥的黑老婆说,酒鬼,你等着,明天我要把你从窗户上扔出去,疯狗也不会看你一眼。酒哥已经躺在沙发上了,迷迷糊糊地说,其实,酒是活着的死亡,是离坟墓最近的路,但那是一日等于百年的眩迷滋润,在千年的时空里遨游人间绚烂的神仙王国。感谢酒,那些谷子的灵魂,在我们的血脉里燃烧,把我们的嘴脸,暴露给人间的生灵们,让我们另类,让我们没有脸面。酒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夏天它唤醒我们童年天堂的童话神经?冬日里纵容我们的贪欲和颓废?酒是意志的敌人吗?酒没有朋友,酒的胜利是训导时间,我有胜利吗?没有,我的胜利是苍白的时间……酒哥的黑老婆说,醉了,还能来那么几句,不愧为是卖嘴皮子的人!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酒哥才起床。他装成满脸醉气,傻乎乎地说,金老婆,昨天我是怎么回家的?有人送我回家吗?酒哥的黑老婆流浪狗似地叫开了,说,一个叫阿丽雅的破鞋把你送回来了,临走蹲下来,又给你的屁股鞠了一个躬!酒哥说,哎哟,是昨晚你梦里的事吗?酒哥的黑老婆说,是你不要脸的灵魂里的事!酒哥变脸了,说,冰糖老婆,我是喂养你给你送终的人,客气一点儿!酒哥的黑老婆说,老酒鬼,我还早着呢,你的日子差不多了,弄不好我还要照顾你的小孽种呢!酒哥笑了,好老婆,谢你了,多么伟大的境界啊,民间的榜样啊!酒哥的黑老婆说,呀呀,太恶心了,我还是上医院吧。酒哥说,给我带点戒酒药,我要洗刷灵魂。酒哥的黑老婆说,你不是灵魂上的问题,心不坏,主要是嘴贪,舌头脏,没有一条干净裤子。酒哥说,你不是说我皮带松吗?酒哥的黑老婆说,对了,你还死不要脸,脸皮手鼓一样厚。

酒哥的黑老婆没有停止闹腾,要他彻底丢酒。酒哥老实了几天,第四天又喝上了。从那以后,酒哥的黑老婆就不让他独自出门了。把他的工资卡也收了,他可以保存密码,她持卡。取钱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去,她插卡,眼睛回避,他迅速地按密码,取多少钱的权利,在他黑老婆身上。这样,二人的关系不像从前那样和谐了。酒哥说,搬楼房后,这黑老婆和我离心了,敢顶撞我了。酒哥的黑老婆说,我是为你好,马尿把身子喝坏了,那还叫活着吗?以前在巷子里邻居多,我不敢顶撞你,楼房了,几天几月看不见邻居的半个影子,我怕谁我!酒哥的黑老婆越来越来劲了,需要独自出去办事,就开始把酒哥锁在屋子里了。

中午,酒哥的黑老婆把饭做好,把酒哥关在家里,出去参加婚宴了。酒哥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烦了,肠子里的酒虫子开始咬嚼他的心脏。他坐起来,来到窗前,打开窗户,伸出头看街上的风景。看着街上自由来往的人群,他肚子里面的酒虫开始爬到胸口,开始诱惑他的神经了。熟悉的,醇香的,润喉润心肺给力量的酒味,开始折磨他的神经了。酒哥闭上贼眼,想了想,回头从厨房拿出水桶,从纸箱里扒拉出搬家时候用的麻绳,绑在水桶把上,掏出五十块钱放水桶里,从杂物柜子里找出油笔,在纸条上写上“阿拉克”(酒)、“哈森”(花生)的字样,丢在水桶里,把水桶从窗户上放下来,喊一楼门面房小商店的店主白克力。几个好奇的人围过来了,而后白克力出来了,抓出水桶里的钱和纸条,笑了,昂头,看酒哥,笑嘻嘻地说,酒哥,马上办,儿子娃娃,花生我赠送。酒哥在拉水桶的时候,白克力眯眼笑着,喊了一声,酒哥,好汉子!

酒哥把酒和花生米拉上来,坐在沙发上,打开酒瓶,嘴对着瓶口,憋着气把半瓶子酒吸进肚子里了。他把酒瓶放在茶几上,吃了一颗花生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这个酒呀,怎么说它呢?是什么人发明了这么个精灵呢?我得把这半瓶子救命药藏好,黑老婆瞧见了,就灾难了。他把半瓶酒放回水桶里,把水桶从窗上放下来,喊了一声白克力。白克力从店里跑出来,昂头,眼睛里面的意思是问号,灌完啦?酒哥喊,黑魔鬼马上就回来了,给我存着!

下午,酒哥的黑老婆回来了。她发现屋子里酒气弥漫,脸一沉,稀疏的眉毛扎起来了,嘴巴还没有张开,怒气从鼻子里面冒出来了,你喝酒了?酒哥说,哪儿来的酒!酒哥的黑老婆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姐姐的家过。酒哥说,去你妹妹的家多好,我喜欢她做的抓饭,她手香!酒哥的黑老婆说,老不要脸的,你等着,我要把酒瓶找出来。酒哥的黑老婆甩掉手包,开始找酒瓶。酒哥乐悠悠地说,你找,找到了,我奖励你一金手镯。酒哥的黑老婆说,恶心!你那些苍蝇破鞋饿死了咋办?酒哥说,我的月亮老婆,你文明一点儿,苍蝇是最可怜的,诅咒多了,你的脚板就倒着走路了,你老爹可是教书人啊,人不要紧,钱不要紧,家风要紧啊!酒哥的黑老婆说,你少给我玩儿你的狗头哲学,等我把酒瓶找出来了,我再和你算账!酒哥心里说了一句,我的黑珍珠,你永远也找不到的。酒哥的黑老婆捣腾了半天,酒瓶没有找到,反倒扒拉出了几张相片,有一张是酒哥和一个美女的合影。酒哥的黑老婆满脸怒气,说,老贼,这又是和哪个臭虫照的!酒哥接过照片,说,嘴越来越脏了!人家是记者,采访我酒文化方面的学问呢!酒哥的黑老婆说,还酒文化呢!尿文化吧!你这老狐狸,就是傻子也能看出这是脏照片!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酒哥来劲了,说,哎,黑珍珠,照相的人不是人吗!酒哥的黑老婆说,我以前就说过,我是嫁错人了!你这个贼太太,骨头也是黑的!

周末,我在米县的同学艾孜孜麻雀来了。麻雀这个外号是我起的,寓意是贬他话多,像女人的碎嘴。中午我在河边景点请艾孜孜麻雀吃饭,特邀酒哥参加。他兴奋了,说,都是什么鸟鸟参加?我说,就我们三人。酒哥笑了,说,兄弟,你有时间没有放血了,男人嘛,要经常花点钱才好。钱花不完,死了,女人拿去嫁男人,那就是悲剧的爷爷了。你那个麻雀同学,我和他喝过,是一个好喝家,可惜的是,话多,像媒婆的嘴,作践自己的舌头。出生的时候,一定是娘身子里少了什么元素。

河边景点是一个浪漫的去处,树多,都是几百年的白杨树,沉稳地立在大地上,享受太阳的滋润。玫瑰园五号凉亭是他们最好的炫耀,西域河在二十多米外的地方流淌,阳光下,西流的河水像灌溉大地的神话,流向遥远的天际,唤醒客人们私密的记忆。

我们提前来到了景点。老板穆明南瓜带着他的点菜美女来了。我说,不点了,老规矩,先上半份面,烤肉、抓肉、大豆、花生你看着上,不要浪费。人浪费食物的时候,魔鬼就诅咒他们的贪婪。穆明南瓜说,诗人了呀你!我说,现在连南瓜都涨价了,钱要紧啊!大家都笑了。酒哥乐了,说,南瓜涨价还好说,现在是南瓜的荫凉也涨价了呀。穆明南瓜说,那你们天天来,我的南瓜免费。酒哥说,免费的南瓜有味道吗?穆明南瓜说,那就看你的舌头争不争气了。大家又笑了。穆明是个大肚子,比他做抓饭的锅还大,他的哥们儿就给他送了这么个外号。最早,叫大肚子,叫一个读过大学的朋友给改了,说,文明一点嘛,肚子多难听啊,快生育的女人也叫大肚子呀,咱们艺术一点,就叫南瓜吧!

吃完面,上抓肉的时候,穆明南瓜又过来了,说,玩什么牌子?我说,酒哥说话。酒哥说,伊力大曲,伊犁人是新疆一流的嘴皮大王,人家有东西啊!穆明南瓜说,古城哥哥(古城老窖)也好啊!酒哥说,酒没有不好的,你习惯一种牌子了,你就是人家的奴隶了,玩酒的人就这么贱。酒上来了,我把穆明南瓜抓住说,不要走,我是冲着你来的,酒肉哪个旮旯里都有,朋友就你一个,坐到我跟前来。艾孜孜麻雀一直在观察穆明南瓜,说,老板,碎肉面太好了,是你自己和的面吗?大家轰的一声笑了。穆明南瓜迟疑了一下,舌头上还是来了个争气的词儿,说,盐是我给调的。酒哥笑了,说,兄弟,你的舌头有福气啊!艾孜孜麻雀迅速把话接过去了,肚子好的人,舌头自然享福。穆明南瓜不知道艾孜孜麻雀的外号,停了一会儿,头靠过来,小声地问我说,这吃剩饭的哥们儿是什么外号?我小声地咕噜了一句,麻雀。酒哥把话接过去了,看着我,说,兄弟,这酒瓶摆在这里是看的吗?我抓起酒瓶,开口,开始倒酒了。我说,公家的喝法还是民间的?酒哥说,民间的,走两个杯子,公家的喝法太快了,一人一杯,话没有说完,头就晕了。我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到了艾孜孜麻雀的前面,一杯递给了酒哥。酒哥说,你说话呀,我先来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是前辈,我得孝敬你呀!酒哥说,你花钱,我洗澡吗?穆明南瓜抓住机会咬了酒哥一句,人老了,身子脏得快!大家又轰的一声笑了。酒哥说,是啊,坐月子的人是有经验的!大家又笑了。我说,那好,我讲几句,艾孜孜是我的好同学,今天来看我们,高兴,自然是要贪几杯的。祝大家胃口好,今天要喝到耳朵自己说话为止。酒哥笑着说,今天又泥巴了。艾孜孜麻雀看到我举杯了,说,谢谢老同学,又见面了,能常常喝着,才是好日子。穆明南瓜说,翅膀贪硬的小玩意儿,落脚的地方都有好酒好肉。艾孜孜麻雀立马回击,说,因为我们喜欢黄色的稀巴烂。大家又笑了,这次是狂笑。他把南瓜的颜色比喻成稀屎,贬了他一鞭。穆明南瓜说,客人您还没喝就醉了,那可是能让你吃好喝好的金子。艾孜孜麻雀说,金子都储你肚子里了,你是舍不得蹲坑呀!酒哥说,哎哎,兄弟们,这玩笑太露了,最好不要掀窗帘子,隐秘一点嘛!艾孜孜麻雀说,酒哥,不急,老板还没有脱衣服呢!大家又是狂笑。酒哥看着我说,兄弟,举杯,我嗓子都快冒火了,先喝几杯。我和艾孜孜麻雀碰了一下,把酒喝了。

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两瓶酒干了。酒哥说,是不是太快了?公家的喝法了呀,没人通知今天是世界末日什么的吧!我说,慢了烧不起来呀!艾孜孜麻雀说,酒轮到我了,我说一句话,感谢我的朋友亚森江,天下最善良的东西是友谊,朋友是第二个生命。酒哥瞪了一眼艾孜孜麻雀,说,兄弟,你错了,友谊是没有眼睛的温暖,你见过二十四小时的太阳吗?太阳也有累的时候,它永远看不见夜的隐藏。友谊是无价的石榴,可以赠送,也可以是无边的天价。友谊永远不属于男人,一个男人有四十条心,他能友谊起来吗?那友谊不累吗?现在是鸭子过去鹅过去,金疙瘩铁疙瘩都压秤,天下最善良的东西是酒,酒进肚子了,你的脑子就是天堂,这才是神奇。艾孜孜麻雀说,没有友谊怎么会有酒呢?酒哥说,酒不是这样认为的,在看不见的地方,它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小灶。艾孜孜麻雀说,是小小的婴儿锅吗?大家都笑了。艾孜孜麻雀用“小小的”一个妙喻,影射他的小脚。穆明南瓜说,那也一定是小翅膀洗澡的蚂蚁锅了。大家都笑了。穆明南瓜成功地借用“小翅膀”的隐喻,咬住了艾孜孜麻雀的外号。我说,好,这才叫笑话。

酒哥晕了,趴在桌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你们都不懂,酒的尊严和男人的尊严是在一个天平上的,我说的男人是骨子里骨髓丰满的男人。不懂酒的人看不出来,喝到耳朵自己说话的时候,酒的启示是决定性的,十年、二十年你没有悟懂的道理,立马在你的神经上亮堂了。而后酒的毒性开始发酵了,有的时候它是美女和乱性的朋友了,开始侮辱埋葬你的伦理,不要脸是它基本的绚烂,酒诱惑你飘摇的本性,让男人的行为和牲口的意志对接,在喧嚷和熏臭的旮旯里,享受他者的唾骂。穆明南瓜说,好!这可以说是酒哥哲学了。艾孜孜麻雀说,喝酒的人哪儿来的哲学呀!我们这些人是歧路上的臭虫,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呢?我说,酒哥还是有见地的,不妨称之为酒后的小智慧。酒哥说,什么,我?我是小智慧?你,我私密的兄弟,你要背叛我的眼睛吗?我说,酒哥,今天的世界是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黄昏像千年前的诗歌一样飘过来的时候,大家基本上已经把眼睛喝出去了。那些醉态各异的眼睛们,开始在抓肉的骨架上舞蹈,在黄昏的薄雾里,像神话的子孙,在人间的喧闹里寻觅祖先最早的神曲。河岸上艾草和苜蓿的苦香味飘过来了,飘落在剩菜上,诱惑那些找不到主人的眼睛们。栖落白杨树和沙枣树上的候鸟们开始唱了,它们歌唱太阳给他们的温暖。酒哥说,有翅膀的朋友们开始嚷嚷了,咱们也撤吧。我说,好,听酒哥的。艾孜孜麻雀说,不是说要喝到耳朵自己说话为止吗?我说,老同学,再喝,咱们的屁股就说话啦。艾孜孜麻雀说,你的太太哥哥也泥巴了。

我们撤了。被黑夜埋葬的剩菜,开始讨好飞落酒桌上的候鸟。每一天的星星都不一样,今天的星星像月亮。停车场的灯光像芭蕾美人透明的舞裙,温馨地给我们指明方向。送酒哥回家,是我前定的债务。穆明南瓜的面包车把我们送到了酒哥的楼房前,剩下的时间我就成了苦力。三楼,背酒哥爬楼梯,那感觉是几百年前筑惠远城墙的滋味,八十多公斤的酒哥,压身的重量几乎是酒气。爬一楼喘一口气,给酒哥说一句话,也是探摸他的状况。趴在我身上喘不过气来,我就牲口魔鬼了。爬到三楼的时候,看见酒哥的屋门早早敞开了,像一扇亲切的帆,拯救落水的可怜虫。显然,酒哥的黑老婆听到了我沉重的脚步声。我向酒哥的黑老婆打了个招呼,艰难地进屋,把酒哥放在了沙发上。酒哥倒在沙发上,不动了。我说,嫂子,酒哥多了,我给你送回来了。酒哥的黑老婆拉着嗓子说,还活着吗?我说,嫂子,这样说不吉利。正说着,酒哥的呼噜响起来了,那声音弥漫着一种恐怖的邪调儿。酒哥的黑老婆说,有气就好。我说,你给他喝点凉茶吧。酒哥的黑老婆说,不用,不是时候,半夜爬起来他自己喝。你今天可是陪着你这新疆著名的酒哥一起喝的,你看,他废人似地躺着,多美。我说,嫂子,我刚才是路过,看见酒哥躺在乘凉凳旁的白杨树下了,我就给你背上来了。酒哥的黑老婆说,哦,这样说来,你是积小德了。那么,你明天能帮你自己积一大德吗?我说,嫂子,看你说的,我活着就是为了积德呀!这二十多年,不都是我送酒哥回家吗?嫂子说,那是,你是积德专业户嘛!我笑了,说,那就我们明天再说吧。酒哥的黑老婆说,明天天塌了咋办?我说,那你说吧。嫂子说,这样,社区里,这几天来了一个和田籍的郎中,看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据说那先生有秘方。这几天我就在想,你带着你的宝贝酒哥号号脉,你提前和那郎中密谈一个意思,让他狠狠地吓唬一下酒哥,意思就是如果不戒酒,只能活几个月。这样,让酒哥彻底地戒酒。事成了,我感谢你一年的酒钱。我笑了,说,好办法,谢我的酒钱,你留着给酒哥补身子用吧。这些年,我也有过让酒哥扔酒的意思,他不干。以前,送他回家,旅游一样舒服,现在爬楼,我就成苦役犯了。酒哥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总是经神病人一样的固执,脑子废井一样全封闭,什么风都吹不进去,这个德我积了。酒哥黑老婆的眼泪流出来了,说,好兄弟,这不仅是救你酒哥,也是救我啊!

第二天我找到了那个郎中。他租用了临街的一个门面。要排队,一百多号人在等他号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妇女,好像男人们没病似的。我找到了郎中的徒弟,一个高大的、精瘦的小伙子,说有要事商量,能约一下先生吗?小伙子说,要等到下午吃饭前,这些病人都是发了号的。

下午,我约见了郎中。是一个不到五十岁的汉子,面颊丰腴,额头亮堂,眼睛里排列着阳光下的缠绕和月亮背面的经验,是一个自信满怀似的人物。他听完我的来意,沉稳地说,好,明天黎明前你把人带来。

第二天黎明前,我和酒哥来到了郎中的诊所。路上,酒哥懒洋洋地说,你也是,有心你请我一顿酒多好,没有听说过请着看郎中的。离家游医的郎中,都是心静不下来的半瓶子咣当,有神奇秘方的高手,是不离开家乡的。我说,酒哥,天下的人和事,都一样吗?这五个指头都一样吗?人和人一样吗?苹果也有大小啊!你的脚和我的脚一样吗?酒哥停下了,说,你,你要背叛我的眼睛吗?

诊所前,已经有二十多个妇女在排队了。颓废的脸和渴望的眼神,盯着诊所的门,等待时间的召见。郎中见到我,说,你们在里屋等一会儿。里屋是抓药房,苦涩清香的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刺激鼻腔。郎中的徒弟给我们让座,是长桌前的长条板凳。酒哥坐下后,盯着塑料罐罐里的草药,眼神里满是怀疑蔑视的神态。

郎中很快进来了,他开始给酒哥号脉。我以前也看过中医,人家是两指头轻压腕脉诊断,这位却是五指头抓手腕诊断,我是第一次见识,暗觉着这郎中肚子里还是有货。郎中看过脉象,问酒哥说,您现在饭量怎么样?酒哥说,很好,一顿可以吃两顿的饭,抓饭、包子、生肉、熟肉都可以吃。我差点笑出声来,立马瞪了酒哥一眼。郎中沉稳地说,您抽烟吗?酒哥说,不。郎中又问,您喝酒吗?酒哥装着没听见,扭头看那些药罐,装愣。郎中说,先生,您喝酒吗?我伸出手,假装抓他的肩膀,用大拇指摁了他一下。酒哥说,酒?你有吗?郎中说,有,在巷头的垃圾房里。你的情况不好,肝上的问题严重,肾也有很大的问题,我给你开点药,主要靠饮食治疗,不能吃辣的,以甜食为主,不能喝酒,要放弃你喝酒的习惯。如果不注意,有生命危险。我说,先生,有这么严重吗?郎中说,非常严重,如果不注意,这位先生明年春天就下不了床。酒哥盯着郎中说,您是说,明年春天就死人吗?郎中说,刚才我是客气了,酒是肝脏的直接敌人,如果你不节制,今年冬天你就上坟墓了。酒哥的眼神变了,我用大拇指又使劲地摁了他一下。酒哥说,也好,到时候我请你吃我的下葬饭。郎中说,愿真主保佑你。郎中坐起来,到那些罐罐前,开始给酒哥抓药了。郎中抓好药,出去看病了。郎中的徒弟把药包好,交给了我。我说,多少钱?徒弟出去问过师傅回来说,一千块钱。我付了钱,领着酒哥出来,谢过郎中,走出了诊所。

过了马路,酒哥说,我的天!什么郎中,几包垃圾,还一千块!一千块我可以喝一个月,让这个流浪的江湖骗子给玩儿了!都是你,你太嫩了。我说,人家是知名的郎中,我打听过。酒哥说,你也信这种卖嘴皮子的人吗?所有的病人往和田跑,他跑出来干什么?高人能往外跑吗?骗人呀!我说,你先吃吃他的药,咱们再说吧。酒哥说,要是吃死了呢?我说,死了怕什么,我继续和你的灵魂喝酒啊!酒哥不说了,脸色有点不正常了。我说,找个有好早餐的地方,咱们填肚子吧。酒哥说,不行,我要到公家的大医院检查,如果不是这么回事,我烧他的诊所,撕他的嘴。我放慢了脚步,我知道酒哥的性子,一旦事情败露了,那就是麻烦他爷爷了。我说,你总是这样,疑心大。酒哥说,我一定要检查一遍,把这个吃货赶出这个城市。走,上公家的医院。我说,那就这样吧,你回家用早餐,我和我的那个老乡塔里普医生联系一下,我们去了就能检查,看病的事情,我请到底。酒哥说,好,电话联系。

送走酒哥,我在十字路口的阿布拉江抓饭王吃了一碗抓饭。抓饭吃到一半,办法也有了。我回了一趟家,把小漂亮翻出来,到医院找塔里普医生了。

我在塔里普医生的病室等了半个小时,看病的人走后,我关好门,笑着把小漂亮给放在了他前面。我说,一个小纪念。塔里普看着漂亮的玉坠,说,你这个老乡,几个月没见你了,突然给这么个小宝贝,是贿赂吗?我说,拟贿赂。塔里普医生笑了,说,先说事。我把刚刚诞生的诡计说给了他。塔里普医生说,这事是开玩笑的吗?你头大啊!我说,你是治病救人,我是诡计救人,你是正道,我是邪道,目的都是善道呀!塔里普医生说,你这是狗毛炒韭菜的谬论。我说,你做个诊断结果,我吓住酒哥后,收回来,撕了,不就流水一样没事了吗?塔里普医生说,有那么简单吗?你是不是要砸我的锅呀?我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踩死过一个蚂蚁朋友呢!塔里普医生第二次抓住了玉坠,开始欣赏质地了。塔里普医生说,哦,原来是贝壳做的东西。我说,是两千年前的小漂亮,咱们走一趟玉市,两万块钱以下,你往我身上尿。塔里普医生说,好,你把泰来提太太领来,我按你的意思说。一个小时后,把诊断书给我拿来,我要亲自烧毁。嗨,这年头,自己的嘴也不是自己的呀!

我一个电话把酒哥叫过来了。他的气色更难看了。我们见到塔里普医生的时候,酒哥说,兄弟,你给我看看,早晨那个流氓郎中简直是刽子手嘛!我会有那么严重的病吗?塔里普医生把个听诊器放在他的胸前,停了好长时间,又把听诊器挪到酒哥的背上,停了好长时间,说,酒哥,你的毛病不小啊,刚才亚森江给我说了,看来那个和田郎中不一般,我佩服。你的病不轻,要静养,胡椒、花椒、辣子、姜皮子、大蒜、小蒜、大葱、洋葱,只要是有辣味的东西,都不能吃。不能再拿生命去潇洒了,我知道你好酒,但是你的肝脏、心脏,已经拉警报了。那个和田郎中年龄多大?酒哥说,鬼才知道,弄不好是亚森江的贼哥们儿。我说,我好心关心你,倒成了黑心贼了。塔里普医生说,民间有高手啊!那我给你出个诊断书,你到上海或是北京再检查一下?你喝了五十多年了吧?我什么时候见你都是旋风里的礼帽似地旋转着,能不出问题吗?我看你是真正的铁人啊!酒哥说,现在是蔫人了。塔里普医生说,诊断书你还要吗?酒哥说,能卖钱吗?塔里普医生说,回家让嫂子报呀。酒哥说,能让那个老敌人知道吗?我吃你的药还是用那个流氓郎中的杂草?塔里普医生说,民族药没有副作用,加上饮食治疗,还是有希望的。酒哥看着我说,咱们走吧,这么倒霉!

我们起身的时候,塔里普医生和酒哥握手,说,酒哥,该洗手了,酒这个东西,你划一根火柴丢进去,是燃烧的呀,肠胃是毛巾一样的软软肉,受得了吗?你喝一次,你的胃就咒你一次,只是你听不见,你恶心的时候,那是胃在咬嚼你的灵魂。酒哥说,兄弟,活过今年冬天,我请你酒。

塔里普医生和我握手的时候,把那个我侮辱他的小漂亮留在我手里了,笑着说,尊严在灵魂里面,我们看不见它,能看得见的好东西,往往是尊严的敌人,而我们,是朋友,是在一个村庄里同喝一渠水长大的,在日子的烦闷里,难道这不是最珍贵的友谊吗?我脸红了,把手里的小漂亮放进了口袋里。酒哥说,塔里普医生,你怎么诗人了?我说,他是业余诗人,写好了晚上念给老婆听。酒哥说,我听一个哲学家说过,正常的人,你把脑袋里的螺丝拧掉两颗,就诗人了。塔里普医生说,我的脑袋里早就没有螺丝了,螺丝都在老婆手里。

酒哥棉花一样飘回家了,几天没有打电话。周末的时候,酒哥的黑老婆来电话感谢我,说,我们成功了,你酒哥戒了。我不是太相信,电话约他出来潇洒几瓶,他说,看来,我的时代结束了,我只能回忆从前的酒杯了。

半年过去了,酒哥真的怕了,不沾酒了。我担心他闲着,会闷出真病,给了他一个建议。他说,你早说呀,好事,我干。酒哥的黑老婆高兴了,把家里的钱拿出来,给他租了一间五十平米的门面房,书店开起来了。酒哥自己起了个名儿,叫“最后的书屋”。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意思说出来还有意思吗?营业证是我给他跑的,书也是我从出版社的朋友那里给进的。酒哥说,这书的买卖原来是羊尾巴油一样温暖的事啊,人家给你让百分之三四十的利,书卖不完,什么时候都能退,真是个不用脑袋的买卖呀!而且天天读书,书里的世界也不烦人啊!

冬天的时候,同学艾孜孜麻雀给我带了一箱马肠子,来看我了。到酒馆喝酒的时候,我们路过酒哥的书店,我把酒哥开书店的事情告诉了他,说,酒哥彻底戒了,学好了,他的黑老婆也白仙女了。艾孜孜麻雀说,可惜了,人间少了一个好喝家,在性情里活的好好的,回头装什么圣人啊!话说回来,酒鬼开书店,读书人认吗?我说,他忏悔了嘛!艾孜孜麻雀说,忏悔,就用他那张酒嘴?从小屁股干净的人,才能说忏悔。我说,反正,能多活几年了。艾孜孜麻雀说,病猫一样活十年,不如猎犬一样潇洒一岁,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晃一趟商店,我见过一样东西,当时就想着要买了送给酒哥留念,两杯酒的功夫我就回来。艾孜孜麻雀旋风一样不见了。我接了一个电话,还没有讲完,他又旋风一样回来了,手里提了一个精致的纸袋。我说,买的什么?艾孜孜麻雀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过了马路,他看见酒哥书店的牌子,说,怎么样,我没有说错吧,这“最后的书屋”是什么意思?老贼心不死啊!我们走进书店的时候,酒哥迎了过来,以前的硬脾气不见了,说,这是艾孜孜兄来了呀,稀客,请坐。艾孜孜麻雀说,酒哥你发财了!酒哥说,什么呀,亚森江把我的翅膀捆在这里了。他用“翅膀”一词,影射他的麻雀外号,咬了他一口。艾孜孜麻雀说,他是为了让你少跑路啊!大家都笑了。艾孜孜麻雀说,酒哥,听说你戒了?酒哥说,不由我呀,身边充满了敌人,家里一个甜蜜的敌人,外面一个肝脏一样的狐狸朋友,我还能继续举杯喝香喝辣吗?我说,我自信我是酒哥肚子里面离心脏最近的好朋友。酒哥说,现今世界的麻烦就是肚子里面的朋友出问题!对了,代问你的那个狐狸郎中好。我笑了,说,他现在可是发了。酒哥说,不坑不骗,能挣大钱吗?艾孜孜麻雀说,酒哥,你曾说过,不喝酒的男人,不男人,你现在感觉如何?酒哥说,你以为我现在还有感觉吗?你酒哥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废人一个,我现在是没有盐巴蒸馍馍,一捏一个洞!艾孜孜麻雀说,酒哥,我送你一样礼物,留个纪念吧。艾孜孜麻雀把纸袋送到酒哥手里,说,我们走后你再打开看吧!酒哥送走我们,回去坐好,打开了纸袋,一看,是一双精致的绣花小鞋。酒哥笑了,说,这小麻雀,和我玩儿这个!怪了,这年头还有这种太太鞋吗?

2014年5月20日于麦盖提县巴扎结米乡发展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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