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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闽南布衣诗人黄克晦的诗歌内容探析

2014-03-31洪云媛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洪云媛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有明一代,在福建诗坛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以福州府为主的闽中诗派。因福州是八闽都会,人才辈出,知名者众,故该诗派影响很大,几乎成了闽诗的代称,而闽南地区的诗人则常常被忽视,黄克晦就是其中一位。黄克晦(1524-1590),字孔昭,号吾野,福建惠安人。因高祖为崇武千户所的兵卒,按照当时的户籍制度,黄克晦被列为“军户”,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虽嗜学苦读,精通文墨,却终身无法摆脱布衣身份。嘉靖三十九年(1560)四月,倭寇袭占崇武卫城,黄克晦携家眷搬到泉州城中避难。城中名士、学者和府郡官员,听其名读其诗,争与之相交结识。隆庆四年(1570)第一次离家出游,览武夷,泛彭蠡,由两粤入吴楚,适金陵,历经齐、鲁、燕、赵,登泰、衡、嵩、华诸岳。每到一处,则咏景抒情,与当地名士交游。万历七年(1579)自燕京归闽地,同旧日诗社朋友吟咏为乐。万历十六年(1588)应好友之约再次出游,两年后因病返乡,不久即逝。其亡后,祀于福州乌石山高贤祠。所著有《黄吾野先生诗集》五卷。在其所存的1400余首诗中,体裁多样,近体优于古体,而以七律最为突出,且数量也最多,有400多首。黄克晦一生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客游在外十余年,足迹几乎踏遍全国,各地的山川景物、通都大邑、人物风尚,都成为创作的题材,故其诗歌内容十分丰富。

一 感时刺事诗——伤心万古此年华

明代朝廷一直饱受边患危机的困扰。除了北方鞑靼的威胁,南方沿海地区的日本浪人和中国海盗相互勾结,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江淮至广东一代的富庶地区往往损失惨重。明初朱元璋颁布禁海令,派遣大臣前往沿海各地筑城防御,建立起包括卫所、巡检司以及水寨在内的海防体系,有效遏制了倭寇的肆虐。明中后期以后福建的军事势力不断孵化衰退,倭寇遂日益猖獗,不仅闽东深受其苦,闽南也难幸免。嘉靖三十九年(1560)四月,“倭寇袭陷(惠安崇武)所城,驻四十余日,屠掠甚惨”[1]P6。黄克晦之兄为贼刃所伤,家财被抢,全家徙居晋江避难。这一切身的体验使他将笔触直接对准倭寇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如《乱后再过洛阳桥》:“松花小径过柴车,乱石荒苔去去徐。数里一沾惊蛰雨,二旬三食洛江鱼。春来为客多堪恨,乱后空村有废居。安得闾阎无警报,在家长读古人书。”[2]P765洛阳桥在惠安县洛阳江上,是崇武到泉州的必经之道。黄克晦倭乱之后经过这里,只见一副荒村残破的图景。“松花小径”和“洛江鱼”这些富有地域色彩的闽南风情,与“乱石荒苔”、“空村”、“废居”的凄凉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恬然自适的读书生活被打破,抗击倭寇、平息战火成为诗人此时最大的愿望。再如《经惠阳伤乱》:“东粤重来倍黯然,荒村古堡暗苍烟。山中故老无归业,水上新民未种田。江燕春深巢树腹,野狐日落吠溪边。东风那管乱离事,春色藤花似往年。”[2]P741惠阳在广东省东部近海地区,隆庆年间倭犯粤东,大肆劫掠。黄克晦离家出游至此,所见亦是倭患带来的荒凉景况,人民流离失所,田园一片荒芜。苍烟暮霭,白日如夜。末两句的东风暗喻明王朝的统治者,深含规讽之意。另一首《龙川道中》同样写出当时的倭祸灾情:“渡头过雨落花泥,岭上黄昏老马嘶。欲问江山千里恨,相逢故旧数声啼。人烟寂寂孤城小,驿火星星去路迷。归客何能心不戒,逃兵残寇尚东西。”[2]P742龙川县在明属惠州府,倭患频仍。黄昏的渡头岭上,但见孤城寂寥。去路艰难,一方面因雨后道路泥泞,一方面则因倭患未除,不仅有倭寇焚掠,还有不知何时而至的官兵骚扰。结句一针见血地点出百姓面临的双重灾难,言淡而意深。

明代中叶,特别是嘉靖和万历年间,封建官僚政治日趋黑暗腐朽,皇帝昏庸荒唐,民不聊生。黄克晦以布衣身份长年在外奔走,作为游离于阶级底层的一员,他能够广泛地接触到社会现实,见证下层民众生活的艰难,因此多在诗歌中倾注对民生疾苦的体察和理解,大胆言及政治得失。如《吕梁洪得沙字》:“满目惊涛撼客槎,伤心万古此年华。旧河屡决徐州野,新水全沉故老家。风雨只今愁白日,鱼龙何处避黄沙。临流思禹心无极,苹蓼萧萧只白花。”[2]P785吕梁洪在江苏铜山县,属徐州地区。黄河流经这个地方时常常决溃,泛滥成灾。《万历徐州志》载:“隆庆五年九月六日,水决州城西门,倾屋舍,溺死人民甚多。”黄克晦此时恰好在吴游历,目睹黄河决堤,田园住宅俱被淹没。当年大禹治水,为民解除了洪水之患,而如今统治者却疏于洪水的防患治理,秋风中的苹蓼萧索,更添凄凉。全诗感慨深沉,表达了作者对灾区百姓的无限同情和关心。又如五言排律《闻福安飞粟》中的“仓陈何岁食,村积几家登”,“善敛官应悔,防贫贾合憎。杜陵饿一老,闻此意难胜”[2]P734,诗人对贪官污吏和奸商囤户勾结起来剥削民脂民膏的黑暗现实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指责。七言古诗《探春行》“春风莫入贫人家,城中自古事豪奢。中山王孙多第宅,水边石际皆名花。贫家东阡与西陌,但觉栽桑与种麦”[2]P700,通过鲜明的景色对比,表现出贫富悬殊的社会现象。

除了反映倭乱和民生的写实之作,黄克晦的讽喻诗同样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这类诗歌大多以七言古诗的体裁出现,运用白描或比兴手法,在对一禽、一兽、一事、一物的描绘中抨击明代社会的各种丑恶现象。如《观千里马》先是用大量笔墨细致刻画了千里马的雄姿,结尾则以“乾坤自古憎尤物,盐车鼓车徒拂郁。汉主安知非好名,燕昭未必真怜骨。何如只放渥洼中,日与真龙相出没”[2]P681展开议论,古代贤君如汉武帝和燕昭王尚且只是以千里马来装点门面,如今的人杰俊才更加得不到重用。作者以千里马自况,只愿保持本性,自由自在地生活于山野之间。虽怀才不遇,但态度却是积极的。《二鹦鹉吟》因万历元年宫内使臣耗时费力,万里跋涉为皇帝寻得两鹦鹉,不料未及回京帝已殡天一事有感而发。全诗纯用白描,“鼎湖龙去可能攀,雪涕千行空洒面。小臣辛苦世岂知,二鸟瑰奇君不见。不及山鸡死道傍,楚王赏客悲凤凰”[2]P680。既叹红白两只奇异的鹦鹉不得赏识,又讽刺了中使谄媚求宠的小人嘴脸。《鸦鹊行》则比物寄兴,描写世人爱鹊而厌鸦,“愿君闻鸦莫嗔鹊莫喜,出门大道平如砥。从教百福集君深身,不厌鸦声在君耳。吁嗟,苍梧翠竹生高岗,谁能为汝诉凤凰。罚鹊以佞嘉汝忠,为汝结巢巢其傍”[2]678,诗人以鹊比惑主奸佞,用鸦喻直言君子,希望大道如砥,忠言得用。

二 山水咏怀诗——归期来日总俱忘

黄克晦一生好游,游屐所及,必有吟咏,故其山水写景,行旅纪游的篇章数量尤其多,游粤有《七星岩得含字》、《舟中望羅浮》,于赣有《入彭蠡湖口作》、《宿开先寺望香炉瀑布之作》,至吴有《燕子矶》、《石城霁雪》,入楚有《潯陽舟中懷古分得何字》,抵洛有《风雨饮天中阁》、《嵩阳宫三将军柏》等,而他生长的泉州本身就是风景绝佳之所。作为对美有极其敏锐捕捉能力的诗人,黄克晦以极其细腻的笔触写出了家乡独特的风貌。比如《清源洞分得堂字》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品。其诗云:“飞萝影外敞僧堂,啼鸟声深客座凉。出树低云初渺渺,渡江片云忽茫茫。千湾白处皆烟浦,万点青中各水乡。莫道闲岩惟暂宿,归期来日总俱忘”[2]。清源洞又名纯阳洞,在泉州北郊清源山上。作者熟谙闽南海边景物,从最能显示亚特带风光特征的景物落笔,以藤萝咏山奇,用啼鸟衬托其清幽灵秀,状洲诸则通过千湾烟浦白中见青的色泽传神,摹写出南国雨中山水温润、翠泽的独特神韵。承平岁月中家乡之景固然美丽,倭乱后复见则更让人珍惜。隆庆己巳年(1569),因倭患离开崇武十年的黄克晦重回故里,登山纵览,写下《秋日奉陪都阃欧阳新田先生集诸彦登龙喉岩用丁仁守韵二首》。其一中的前两联“海天南望战尘收,漠漠平沙罢唱筹。渔艇已闻烟外橹,农人又住水边洲”写出战乱平息之后一派生机勃然的气象。渔民出海谋生,农人下地耕田,崇武半岛上的人们生活恢复了原来的节奏。其二“十年避乱别江湾,不道清游更此山。野夺长风吹古瓦,海门惊浪破重关。石间龙气过腥雨,天外禽言绝岛蛮。乡国升平归思切,钓矶应伴白鸥闲”[2]P766。阔别十年之后重游大岞山龙喉岩,人事已非,唯有长风吹瓦、海门惊浪犹似从前。末联用白鹭忘机的典故,在海疆的倭患已被大军扫平的今日,诗人渴望回到家乡,过着垂钓矶头,与白鹭为侣的悠闲生活。

王国维曾说:“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3]P1黄克晦的写景诗,或细笔或工笔,或写意或白描,都是其情感的寄托。如《白鹤峰谒东坡祠》:“直到明时尚不容,一身万死任西东。青山犹有当年宅,古木空遗百代风。地静沙禽巢翠瓦,春深野蔓上虚栊。江蓠荐罢孤舟去,棹唱含凄月影中。”[2]P742苏轼在政治清明的时代尚不见容,被贬数地,东西漂泊,诗人之不遇何其相似。如今青山空宅,只余禽鸟蔓草徒增寂寥,任人怀想东坡当年风采。用江蓠祭奠之后,独自乘坐孤舟,在月影中唱着凄凉的棹歌离去。此诗对东坡寄予无限的同情,怜东坡亦自怜。

黄克晦登山临水,寻访名胜,凭吊古迹,往往带着感时伤逝的沉郁情怀,把历史的回忆与现实的感触交织在一起,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南台怀古》“霸国春云外,高台钓渚间。白龙潭下水,五虎庙前山。松响风声幔,潮来雨满关。翠花终不返,凫鹭自成班”[2]P705,凭吊古闽越无诸国。首句气魄雄浑,总领全诗。颔联福州的白龙潭水、五虎山庙和颈联的潮雨满关、松风生幔相承相应,脉络分明。末句则抒兴亡之感。闽越国的霸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江上鸥鹭成群结队,鹄立滩头,像当时人臣朝班一般。

三 酬赠送别诗——故人未暇平安否

黄克晦的交游极广。据周良寅《明高士黄吾野先生墓志铭配勤懿戴氏墓志铭》中载:“公虽飘然物外,不向人间,而声名所集,诸豪贤无不愿交公者。及入晋江,则大令玉桥朱公,大宗伯仪庭黄公,司寇咫亭詹公,今大司马钟梅黄公,相与分题唱和,非从世态俯仰”,“爰由两粤入吴楚,适金陵,历齐、鲁、燕、赵,所过大都……随地应酬,不能枚举。其名硕,若博罗叶炯斋,楚黄二耿,吴、冯具区,金陵焦从吾,琅琊二王,诸公咸盟心唱酬。北至京师,则公之游日广”。[4]P16黄克晦所交,既有上述的达官显贵,也有社会下层的僧人道士,既有知书达理的文人,也有目不识丁的田野村夫。生活中的广泛交游,生动地体现在他的诗歌中。

多情自古伤离别。黄克晦辗转各地,为人送行或与人辞行时,多写诗相赠。这些送别诗中,不仅有传统上的惜别之情,有对友人的嘱托、勉励、赞扬、安慰,更有对边塞景象的展现和对爱国热情的歌颂。这类赠诗对象,多为当时的戍边抗倭将士。如《送陈季立领轻车步兵出边防》三首七绝:“百二轻车铁作轮,五千步卒去如奔。尘中只有龙蛇影,驻处方知虎豹蹲。”“剖石如瓜试宝刀,众中谁不羡君豪。数声画角城鸦起,立马辕门太白高。”“鎏金长戢绣鍪弧,千里行边汉月孤。会得君王开笑面,殿前生献小单于。”[2]P802陈第,字季立,号一斋,福建连江人。历任京城兵车营教官、潮河川提调、游击将军,坐镇蓟门10年,后随沈有容渡海东蕃(即台湾)剿倭。黄克晦曾作七言古诗《闽中豪士歌赠陈游击》,赞美友人慷慨豪迈,投笔从戎,忠心耿耿的报国情怀。此诗则为万历四年(1573)八月陈第领京营兵三千人到蓟门驻防,黄克晦相送时所作。先写雄伟的行军阵势,精良的武器装备和勇猛威武的士兵,次写主将英雄豪爽,气概不凡,不顾辛苦深夜巡视军营,最后想象前线报捷,戍边将士生俘敌军首领。三首诗一气呵成,层层递进,表现出黄克晦对陈第驻守北疆,抗敌必胜的信心。万历十六年(1588),黄克晦进京经过洪川(今属安徽),偶遇陈第家仆,听闻好友因刚正不阿,不畏权势而遭谗被迫辞职,写下《买舟洪川逢陈游击边竖因感旧遊却寄》,诗中“昔余北上轩辕台,北风吹律玄冥开。陈君舞剑佐予饮,倾囊尽付缠头锦。酒酣画地谈九边,九市鸡鸣人未寝”回忆了当年与陈第品茶煮酒,彻夜讨论时局的情景,而“旧帅来询起冢高,故人未暇平安否。蓟门夜夜星动摇,边庭降虏志颇骄。南兵三千岂不壮,鼓旗还属霍嫖姚。嫖姚守边胡自远,谤书盈箧寻常玩。廉蔺论交岂易深,田窦门客方相怨。公子能窥晋鄙符,将军合饱频阳饭。登坛应属汝主人,丈夫侯王须即真。若但偏裨借颜色,何时图像登麒麟。汝今不啻双鲤鱼,刮腹藏余万里书。为道功成即相觅,幔亭峰顶予独居”[2]P697,则对陈第饱含牵挂和鼓励,期盼他能继续抗敌立功。

在黄克晦的送别诗中,除了生离,还有死别。万历八年(1580),抗倭名将俞大猷病逝,作为与其交谊甚笃的同乡好友,黄克晦写下了三首五律《挽俞都督》寄托哀思:“大星落东海,涕泣满城哀。百战功徒在,千秋梦不会。云消天地气,世绝古今才。寂寞廉颇馆,空余吊客来。”“名在周元老,精沦汉巨儒。百年吾道失,十载友情孤。悲撼将军树,哀生孺子刍。淋漓双泪眼,看碧已成珠。”“驷马悲鸣日,非熊卜腊年。阴符藏鬼谷,玄甲筑祈连。痛哭余孤愤,艰危息两肩。惟应麟阁上,遗像俨生前。”[2]P711黄克晦曾在嘉靖年间与俞大猷同游浙江大佛寺,在万历初年受俞邀请参观其在京城的兵车营,并有《观俞都护战车二首》、《神机营同黄郎中观俞都护演车战法》两诗表现俞家军演习的壮观场面。在黄克晦的心中,俞大猷不仅是朋友,更是保家卫国的良将。如今国家艰危之际,友人的才能却不能为世所用, 溘然长逝,黄克晦流露出无限的哀痛惋惜之情。挽诗从死后说到生前,又从生前说到死后,状写了俞大猷立下的千秋功业,透着一股沉郁顿挫的苍凉情怀。

黄克晦生长于海上交通发达的泉州,在他的诗作里,对这一方面的内容也有所描写,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送琉球生还国》:“圣教无天外,华风自海中。三臣辞卉服,五载入槐宫。返国君恩重,谈经汉语通。片帆看渐小,万里去何穷。托宿凭鲛客,传书倚水童。重来应有日,临别此心同。”[2]P734万历年间黄克晦游历南京时与被派到国子监学习的琉球生结识,时有诗酒往来。在他们结束学业即将归国时,黄克晦依依难舍,希望有一天能再度重聚。这首诗反映了明朝与琉球友好往来的历史片段,是我国外交史上的一篇重要诗作。

黄克晦一生失意,为了自己和家庭的生计,有时免不了应付场合的酬赠之作,然而更多的是与至交好友的唱和,如与故乡诗社友人颜廷榘、詹仰庇、苏浚等皆有不少赠答的诗歌。在这类诗歌里,诗人往往能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感情。特别对于同是布衣的浙东诗人沈明臣,黄克晦更是多了一层同病相怜的感慨。他在七言古诗《送沈山人嘉则之太仓兼寄王廷尉曹文学》中语带双关地自称:“海客家临日月池,不识江湖水深浅。北游燕蓟青天遥,南经维扬路凌缅”[2]P695。明代中后期,政局波诡云谲,黄克晦所交好友黄克缵、俞大猷等在宦海几经浮沉。诗人作为来自闽海的一介平民,清楚意识到人微言轻的困境,现实政治斗争的严酷,也使他以戒惧之心观察和表现现实。再看《又答沈嘉则次韵》:“风雨潇潇暗绿蘋,一樽湖海共比邻。自怜多病长为客,还笑无家不傍人。江水空教流日月,云霾何处辨星辰。惟应满酌黄花酒,共倒南山白氎巾”[2]P786,明确表达了自己独立不阿的态度。诗人无缘仕途,飘泊在江湖之间,免不了受人冷眼。但他“一切交游,绝无俯仰”(翁应祥序)。生活在内忧外患的时代里,惟愿与有同样遭遇、同样志趣的友人远离闹市,饮酒为乐。

四 题画诗——醉里水墨涴缣素

中国的题画诗历史悠久,内容广泛,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的诗作者不是画家本人,而是作为赏画者根据画面所赋的诗。黄克晦却与之不同,他不仅工诗,且兼擅书画,有“三绝”之誉。《佩文斋书画谱》:“黄克晦画笔苍劲,闭户经月成者,尤可传世”。[5]P1545其题画诗多是在自己的绘画作品完成之后所做,善于将诗情和画境融合为一,诗中见画意,画中蕴诗情,以画家的眼光敏锐地观察色泽的变化,合理地构图布局,创造出诗情画意浑然交融的意境。如《题画》:“青山不尽大江流,两岸山高万壑幽。薄暮风生波头白,钓航无恙荻芦秋。”[2]P809青山、白浪、荻花、船声、风声、江声一起投向读者的视觉和听觉,以动写静,勾勒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画面。

黄克晦不仅善于以诗写画,而且善于根据所画进行联想,揣摩画中人的心理,将人物描绘得丰满灵动。如《为周文学题美人握丝图》:“春莺日高啼百花,屏风却转朱栏斜。美人坠髻盘栖鸦,手操丝纶缫小车。一丝一缕泽如发,千尺百尺车轧轧。染处谁怜色最深,合时谁道心如结。窗前欲办嫁时妆,金针九孔机流黄。锦衣绕体乱蛱蝶,绣枕留梦飞鸳鸯,昨夜三星在北户,公子同归何处所。女红十指无女郎,君裳如绽妾当补”[2]P682。此诗从画中美人握丝之态想象其正在缫丝织布,一丝一缕,织成千尺百尺,尽是女子对离人的思念。丝线成结,心中亦是千回百转。巧手置办嫁妆,织就锦衣上的蛱蝶,绣枕上的鸳鸯,皆是成双成对,而公子不知身于何处。美人女红无双,只盼着他归来,能有机会为之补裳。全诗将女子思君细腻婉转的心态展现得淋漓尽致,使人如见其画。

题画描图,直抒个人志趣,彰显举世高标的人格精神,是黄克晦题画诗的一大特点。如《题三友扇图》:“苍龙千岁鳞,绿玉四时色。可怜姑射仙,共作山中客。”[2]P794“千岁鳞”象松形,点出其苍劲老辣,如龙之矫健。“绿玉”标竹色,赞其劲节虚心,四季常绿。“姑射仙”则喻梅凌霜斗雪,洁白坚贞之质。三友结伴远离富贵人家园圃而在山中作客。短短二十个字,构思别出心裁,托物明志,可视为其不屑于趋炎附势的剖白。再如《题画诗》:“岩桂秋始华,芝兰意亦好。复有篱下英,岁晏同此道。”[2]P795芝兰生于深山,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德,不因穷困而改节。兰与桂、菊同是不为秋霜所欺之花,诗人借以寄寓自己高洁的情操。

在黄克晦的题画诗中,还存在着一类不写图,直接对与画相关的事件、人物遭遇进行评论,抒发自己感慨的诗歌。这类作品往往飞出画外,画面只是出发诗歌寄情寓意的凭借。如《为张为春户部题山水手卷》:“张君游山常作赋,落笔纵横数千字。黄生只作游山图,醉里水墨涴缣素。须臾图成赋亦就,手挽天河揭北斗。醉里但呼各有奇,举世未能谁可否。君从献马燕昭台,乾坤双眼苍眼开。龙驹得路自千里,况乃渡水闻风雷。我亦飘飘何所遇,匣剑孤飞拂云雾。小蹇踏花春忽深,野艇行空月作路。长安市上一逢君,愁尽欢生论往事。案头横轴凌乱光,为君拂拭开芳树。君今簪绂镇在身,登山临水愁无因。只合卧游对樽酒,长忆江湖汗漫人。”[2]P799诗从画的由来写起。诗人与友人张为春同游,一人作赋,一人作图,同好而乐。接着叙张得到重用,龙驹得路,到处奔腾。诗人却凄惶不遇,好似蹇驴寻春,野艇行空,既失却时机,又没有门路。相逢愁尽欢生,只是遗憾朋友官职在身,无法尽兴游玩,但愿其卧游对酒之时能忆起江湖之友。全诗对画的内容无直接描写,更多的是抒发身世之感。

综观黄克晦的诗歌,创作时间跨度长,涉及范围广,文体丰富,风格多样,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取得一定的成就。徐火勃《笔精》云:“孔昭诗皆清峭绝尘,戛玉敲金……语语新俊可喜。”[6]P133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则称“其古风天籁自鸣,近体森然纪律,清溪社集诸公,允当推为祭酒。”[7]P535二者所说大致不差。黄克晦一生虽无轰轰烈烈的壮举和功业,其诗名也难以和闽中诗派诸名家相比肩,但作为明代中后期闽南地区影响力颇大的诗人,他的作品确有其价值所在,不应为人们所忽略。

[1][明]叶春及.惠安政书[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

[2][明]黄克晦.黄吾野先生诗集[M].济南:齐鲁书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1995.

[3]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清]黄苏,黄登基.文献黄氏家谱[M].光绪丁未版本.

[5][清]王原祁,等.佩文斋书画谱[M].北京:中国书店,1984.

[6][明]徐火勃.笔精[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

[7][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