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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的叙述形式

2014-03-26

关键词:夜总会舞台剧状态

焦 娇

穆时英是中国现代文学中 “新感觉派的圣手”。他充分借鉴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技巧,采用陌生化的语言、电影蒙太奇手法、以及夸张与象征等修辞技巧,打破传统的线性时间叙事顺序,以片段叙述来拼接故事、淡化故事情节,成为我国新感觉派的奠基者之一。作为很好地诠释了穆时英精美绝伦的现代派表现技巧的名篇之一,《夜总会里的五个人》通过舞台化的空间叙述形式,制造出相对静止的舞台时间,从而简洁、准确地呈现出人物的情绪状态,表达作者对现代社会人的疲惫、无奈、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的思考。

一、舞台化的空间形式与艺术效果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既融合了穆时英创作特点又极具舞台剧空间感。它无论从整体布局,还是到细节处理,都极具舞台剧的立体空间感,并不断带给读者现场观赏的视觉冲击感。

(一)整体化的舞台空间感

从整体结构来看,《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的场景分割十分鲜明。小说在表层结构上共分为四个部分: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星期六的晚上;五个快乐的人;四个送殡的人。但是,从文本内容叙述的主要场景来看,小说则主要围绕三类场景进行叙述:杂乱的外景、夜总会和墓地外围。可以说,这三类场景的分割是隐藏在文本表层结构下的文本深层结构。这三个场景的设置,如同一部舞台剧的三个布景一般分明、简洁与紧凑,隐性地将文本划分为一个三幕剧。

第一幕剧,即文本表层结构的第一部分。场景设置为杂乱的外景,同时演绎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作者选取同一个时间(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平行叙述了五个互不联系的人物的不幸遭遇:金子大王胡均益破产、学生郑萍失恋、交际花黄黛西容颜将逝、莎士比亚研究者季洁始终思考无果、以及政府职员缪宗旦被撤职。作者并未过多着墨,只言片语地描写了每个人物此时的表情、语言、状态等,而无过多的背景铺垫,淡化五个不同空间的背景,将五个人的状态共同呈现在一个简化的舞台空间中。仿佛依次上场的五个活灵活现的演员现场表演一般生动、简洁、明了,并清楚地交代了剧目的时间、地点、以及故事发生的开端。

第二幕剧,即文本表层结构的第二、三部分。场景设置为夜总会,演绎五个人在(星期六的晚上)夜总会里的“快乐”生活。对于夜总会的场景描写,是作者着墨最多的部分。夜总会就像一个大舞台,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们一起在这个舞台上演绎了一个 “酒会”的盛况。在这里,没有连续性的故事,更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有的只是人物“放纵享乐”状态的片段式描写。霓虹灯、啤酒、咖啡、西洋乐、新潮词汇等等,应接不暇地晃动在读者眼前,而五个“主角”则通过新潮的语言、曼妙的舞步、暧昧的姿态等向读者演绎着夜总会里骄奢淫逸、车水马龙与放浪形骸的生活。正如文中所描写的一般:“星期六的晚上,是没有理性的日子…星期六的晚上,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星期六的晚上,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1]161作者“把不同情节线打碎,重新拼凑起来加以交叉运用,在同一时间断面内展开不同层次的行动和情节…由五个不同的空间位置而集中于夜总会这一空间”[2]73,使夜总会里的描写呈现出一种舞台剧的立体效果。

第三幕剧,即文本表层结构的第四部分。场景设置为万国公墓外(一九三二年四月十日),演绎四个人为胡均益送殡的场景。正如舞台剧受到时空限制,必须简单设计场景一样,作者依然吝惜笔尖的墨汁,没有对环境进行细致描写。在不足百字的叙述中,只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就表达出人物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简洁、有力地营造出现代派极具抽象哲理思考的场景。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是一篇短篇小说,作者在有限的文字叙述中,主次明了,紧扣主题安排情节,在三个场景里表现简短的两天(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和十日)内容,这与舞台剧不受时间限制重点安排情节的剧情设置一致。如果说,电影蒙太奇手法使物象被分解、局部被强调,从而造就穆时英小说碎片化的空间感。那么,简单明了的场景分割,则让《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呈现出了舞台剧整体化与立体化的空间感。

(二)细节处的舞台空间效果

从细节处理来看,穆时英还采用舞台剧的追光式描写、人物独白式的心理描写以及情感饱满的语言表达。他在整个舞台空间里细微雕琢,使得一切物象表现得生动而丰富、灵活而逼真,不断地带给读者直观舞台剧的视觉冲击感。

首先,舞台剧追光式的描写。在《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作者以“追光”手法进行文字叙述,达到强化、突出某事物的目的。比如,对于夜总会的出场,作者先是铺陈了一堆灯红酒绿的街市景象:“红的街,绿的街,紫的街…泛着光潮的天空,天空有了酒,有了灯,有了高跟鞋,也有了钟…亚历山大鞋店,约翰生酒铺,拉萨罗烟商,德茜音乐铺…回旋着,永远回旋着的霓虹灯——忽然霓虹灯固定了:‘皇后夜总会’”[1]162-163。这里,霓虹灯就像舞台剧里的追光,肆意旋转,造成一种不定感。“忽然霓虹灯固定”了,就像追光找到目标物并定格在目标物上一样,而这个目标就是“皇后夜总会”。还有,对于夜总会里强化描写的物象而言,从视角的切换幅度来讲,属于电影蒙太奇的剪辑拼接手法,但从强化的效果来看,更具有舞台剧中追光定格的空间效果。

其次,舞台剧人物独白式的心理描写。《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作者常常在一个固定的时间里,淡化背景,突出描写几个人物的心理活动,并有意无意地让人物以心理语言进行交叉性交流。它就像舞台上几个人物在追光的强化下各自进行内心独白的表演一样,打破传统叙事的线性时间,给读者带来一种立体表演的空间感官体验。比如,在夜总会里,大家欢声笑语,“只有季洁一个人不笑,静静地用解剖刀似的眼光望着他们,竖起了耳朵,像深林中的猎狗似的,想抓住每一个笑声…缪宗旦瞧见了那解剖刀似的眼光,那竖着的耳朵,忽然他听见了自家儿的笑声,也听见了别人的笑声,心里想——‘多怪的笑声啊!’…胡均益也瞧见了——‘这是我在笑吗?’…郑萍模模糊糊地——‘这是人的声音吗?那些人怎么在笑的! ’”[1]172此时,每个人物都围绕着“笑声”进行着彼此互不干涉的个人心理活动,但作者又以人物心理对话的形式描写每个人的心理活动,造成人物彼此心理回应的效果,给人一种空间独白表演的质感体验。

最后,舞台剧情感饱满的语言表达。舞台剧中人物的语言表达往往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具有很强的朗诵表演性,极具感染力。在《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无论作者的旁白叙述,还是人物语言的表达,都不时地流露出表演化的特征。尤其复沓的旁白描写,极具舞台剧旁白的表演性。例如,“星期六的晚上,是没有理性的日子…星期六的晚上,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星期六的晚上,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1]161。这样复沓的旁白,感情充沛、舞台表演性强,十分具有舞台感染力。同时,这样的旁白又是无序的,它依附于舞台的主体,随着主体的变化而改变。因而,更加强化了小说的舞台空间感。还有“什么是你!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是什么!”[1]173毫不口语化的人物语言,如同舞台剧中哈姆雷特关于“Who am I?”的思考一般。读者一旦接触到这种非常规的语言表达,便感到内心情感在迅猛激扬。同旁白叙述的情感一样,人物的情感语言也是无序的。可以说,二者一同强化了小说的舞台空间感。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不但在整体的场景分割上呈现出舞台剧的空间形式,而且在局部细节描写上精心设计,具体分解与细化物象,使文本呈现出舞台剧的灯光、独白与语言表现力的效果,强化了文本的舞台空间感。

二、静止化的时间形式与艺术思考

穆时英的许多小说在视角转换上,“使用电影蒙太奇的场面切换手法破坏了场面间时间上的连续性”[3]78,使文本于高频率跳跃的片段式描写之中呈现出立体的空间感。但是,《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由于在整体空间上划分为三个独立的场景,就使文本呈现出三个独立的时间段,并与文本描写的三个具体时间段——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晚上及四月十日相呼应。在这三个独立的时间里,作者没有采用传统的线性时序叙述,仅同步叙述五个人物的此时状态且没有延续性描写,就使时间处于真空、静止的状态,达到反复渲染事物的目的,表达作者对现代人疲惫、无奈与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的思考。

(一)静止的时间形式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是一篇淡化情节的典范之作。在三个没有直接联系且独立的空间里,作者采用多种手法平行描写五个人物的三种状态。无论在杂乱的外景中,还是在繁华的夜总会里,或是在令人压抑的墓地旁,人物彼此的状态都是毫无关联且非延续,使故事的三个独立时间处于静止状态中。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霉运”一直笼罩着杂乱的街市:股市不景气,金子大王胡均益所有的财产瞬间灰飞烟灭;精心准备的爱情告白,带给学生郑萍的是无情地拒绝答复;眼看奔三十的年龄,让交际花黄黛西十分忧虑、极度伤心;长期潜心于莎士比亚的研究之中,却令季洁苦苦纠结于 “什么是你!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是什么!”的哲学问题,始终无法自拔;安稳工作了五年的政府职员缪宗旦,也突然收到政府的辞退信、深受打击。这个空间里,作者仅仅描述了五个毫无联系的人物的不幸状态。这样一来,杂乱的外景时间就成为一个具有象征性的独立而抽象的物象,在表现人物悲剧命运和不幸状态的同时,阻碍故事时间的延续,使故事时间静止不前。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晚上,五个毫无联系的人,共同聚集在夜总会这个舞台空间里。整个夜晚,这五个人物的活动都围绕着舞蹈、啤酒、咖啡、西洋乐等反复进行。但在夜总会外面的街市上,却不断传来报童的叫卖声——“《大晩夜报》! ”[1]162,以及路人关于报纸上时事新闻的讨论:“普益地产公司每年纯利达资本三分之一…100 000两…东三省沦亡了吗…没有东三省的义军还在雪地和日寇作殊死战…同胞们快来加入月捐会…”[1]162这里,作者采用对比描写,虽然对夜总会外的街市简单勾勒,而将庞大的文字堆砌于对夜总会生活的反复描写上,但却营造出强烈的对比效果。作者以外在世界的变化多端反衬夜总会里人们夜夜笙歌的恒定状态,从而凸显夜总会里时间的静止性。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日,四个人为胡均益送葬后走出万国公墓,他们感慨万千:“黄黛西——‘我真做人做疲倦了!’;缪宗旦——‘他倒做完了人咧!能像他那么憩一下多好啊!’;郑萍——‘我也有了颗老人的心了! ’;季洁——‘你们的话我完全不懂’”[1]178。作者仅用四个独立成段的简短句式,不但明确四个人物的视角,表达人物各自的感受,而且强化了人物此时的心理体验。之后,对于人物的状态,作者也再无延续性的文字描述,并在一长串火车的汽笛声中,让小说戛然而止。这样,就使人物负面的心理体验与一九三二年四月十日这个时间相呼应。因此,一九三二年四月十日这个时间也就具有了静止性。

时间,可谓小说艺术魅力的重要体现。在《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小说的故事情节被淡化、空间形式被强化,从而使小说的时间被静止化,让小说时间呈现出与传统小说线性时序截然不同的形式。这里,时间形式成为小说艺术创造的制高点。

(二)对现代人精神状态的思考

夜总会是现代都市文明的重要标志之一。如同老舍笔下的“茶馆”一般,夜总会也是一个开放的场所,可以容纳都市各色人物。在这个舞台空间里,人们彼此互不相识,因而可以尽情地释放自我、发泄情绪。相对于变化多端的外部世界,舞蹈、啤酒、舞曲、香烟等成为这里永恒的主题,这就使夜总会里的故事时间呈现出静止的状态。因此,在这个静止时间中人物所处的状态便具有了某种被强化的特定意义。《夜总会里的五个人》里,作者在静止状态的叙述时间里,反复描述人物在夜总会里发泄自我欲望、病态、疯狂的行为,强化对人物状态的展示,从而表达对都市人疲惫、无奈与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的思考。

面对金子即将损失完的状况,金子大王胡均益也无力回天,精疲力竭的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夜总会,为的是忘却短暂的痛苦,但“时间的足音在胡均益的心上窸窸地响着…天一亮,金子大王胡均益就是个破产的人了!”[1]175-176。面对巨额金子的破产,胡均益很无奈,同时他又不知所措。即便在夜总会这个时间永远静止的享乐圣地,他也无法忘记夜总会外飞逝的时间。此时,日渐萧条的股市已一步一步将他拖向疲惫的深渊,别无出路的他在走出夜总会后,最终以自杀的方式来寻求自我的解脱。

面对失败的告白,学生郑萍深受打击,“头发又白了…胡髭又从皮肉里边钻出来了”[1]159。来到夜总会寻求发泄情绪的他,却又一次不幸地看到自己爱的人与情敌出双入对,甚至被他们数落。无奈的他,又不能立即逃离夜总会,夜总会里的“时间的足音在郑萍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像一只蚂蚁似的打他的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1]175。这里,时间对于郑萍便具有了强化心理体验的效果。可以说,郑萍疲倦、无奈、备受煎熬的心理体验便在夜总会一夜静止的时间中被强化。

面对无情地岁月流逝,交际花黄黛茜始终沉浸在青春将逝的忧愁中。在夜总会外,她不断地进入法国饰品店,希望通过那些美丽的饰品来掩饰岁月留给自己的痕迹,从而继续打造她作为交际花的自信。而在夜总会里,陌生人对她年龄产生的无聊好奇心,却又一次击中她隐秘的“年龄”痛处,令她始终无法释怀。“时间的足音在黄黛茜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像一只蚂蚁似的打他的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1]175。于是,她不停的喝酒、舞蹈、搞暧昧,在灵魂和肉体的放纵、狂欢中释放自我无奈、不知所措的情绪。

面对各种版本的莎士比亚的HAMLET,季洁始终纠结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 什么是我? ”[1]160,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即便在欢乐的夜总会里,他也始终执着于思考这个哲学问题,并在不断拗火柴的动作中消磨时间。这里,时间被至于静止的状态中,它对于季洁更是毫无意义。因此,他唯一的思考和唯一的动作,便具有了某种特定的意义,起到用来强化人物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的艺术效果。

面对被开除的事实,兢兢业业工作五年的市政府职员缪宗旦,“那么个谨慎小心的人”[1]176也来到夜总会“乐吧! 喝个醉吧! ”[1]176,“时间的足音在缪宗旦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像一只蚂蚁似的打他的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1]176。但是,夜总会里永恒的享乐并没有带给他长久以来压抑情绪的释放。走出夜总会后,他倒羡慕起自杀的胡均益来。生活的不幸让他感到疲惫,更让他没了生活的方向,只想像死去的人一样休息一下。

无论金融界的胡均益、教育界的学子郑萍,还是名媛界的黄黛茜、学术界的季洁,或是政界的缪宗旦,不同领域的人物都汇聚到夜总会,就使夜总会具有代表并概括社会万象的功能。在这里,由于时间处于真空状态下,就使人物此刻的状态呈现出一种相对恒定的状态,从而强化作者对都市人疲惫、无奈与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的思考。遗憾的是,从小说的结局我们得知,对于这种精神状态的思考,作者却始终也没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在《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穆时英在整体框架布局上,将文本划分为三个立体的舞台空间,从而使文本呈现出三个相对独立并静止的时间段,令读者在立体的赏读中,观赏人物情绪释放的状态,从而激发读者对都市人疲惫、无奈与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的思考。这不仅是《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的艺术魅力所在,更是穆时英艺术追求与审美理想的集中体现。

[1]穆时英.夜总会里的五个人 [G]//吴义勤.上海的狐步舞:穆时英经典必读.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

[2]朱彤.穆时英新感觉小说叙述模式的创新[J].天津师大学报,1993(5).

[3]翟杨莉,张勇.穆时英小说的空间形式[J].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学报,199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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