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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墙的隔离”:《掘墓人的女儿》中的犹太身份困境与认同

2014-03-25井媛王敏

关键词:丽贝卡隔离区族裔

井媛 王敏

(1.河北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401;2.北京体育大学 外语系,北京 100084)

隔离区是犹太人现代历史上充满浓重悲剧色彩的一笔。几百年来,隔离区将犹太人与外界分隔孤立开来,“一排排门窗封闭的居民楼与一面独立的高墙,将犹太人隔离区与城市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五扇大铁门掌控着隔离区与其中的一切。”[1](P2)犹太人在拥挤的隔离区中忍受着饥饿、贫穷和疾病的折磨,承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时至今日,当传统意义上的隔离区的高墙被推倒之后,犹太人却发现自己生活在一座“无墙的隔离区”[1](P2)中。“犹太人在顽强地坚守民族个性的同时,却又难以抵御外界非犹太世界的影响;他们在努力保持民族特色的同时,却又经历着快速的转变。”[2](P9~10)当代的犹太主题文学作品中,犹太身份困境与身份认同的母题一直被关注和阐释,隐形的犹太隔离区与非犹太世界的界线和交织成为引人关注的研究主题。

作为心理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美国当代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在其作品中运用意识流、象征主义、自然主义等写作手法,揭示美国社会中存在的暴力倾向和人性黑暗面。近年来,欧茨逐渐将写作视角转向犹太寻根与犹太身份认同主题,这和她偶然得知自己的犹太血统有着密切的关系。2007年,欧茨发表长篇小说《掘墓人的女儿》,试图从战争和暴力受害者与亲历者的角度来讲述历史给犹太族裔带来的肉体和精神创伤。在《掘墓人的女儿》中,犹太族裔在美国主流文化冲击下遭遇身份困境、自我迷失、“美国梦”破碎,小说通过描述一个犹太家庭的命运来阐释犹太族裔在犹太文化和美国文化夹缝中的挣扎与成长。

一、放逐与彷徨——宗主文化下犹太族裔的身份困境

犹太民族在历史上饱受流亡之苦,寄人篱下、居无定所的生活境遇使得犹太族裔在面对宗主文化时充满了困惑与彷徨。“犹太人在现实中遭受压迫和劫难,被视为人类的‘另类’,但他们的内心却非常渴望融入主流社会,过上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因此,他们试图通过‘皈依’和‘同化’等方式摆脱生存之困境。”[3](P125)犹太族裔在宗主文化的注视下逐渐迷失了方向,他们想要努力融入主流文化,就不得不牺牲早已铸入血液的一些思想与行为准则,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这种牺牲与放弃无疑是痛苦的。

“在动物的世界里,弱者的命总是长不了。”《掘墓人的女儿》中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为逃避德国纳粹迫害而远涉重洋来到梦中应许之地美国的犹太族裔移民家庭命运的真实写照。主人公施瓦特一家栖身于公墓,父亲成了一名掘墓人,环境的恶劣、薪水的卑微、世人的不屑,不断扭曲着这位曾经当过数学教师,热爱音乐和哲学的中年男人的心灵。原本热情善良、慈祥美丽的母亲,活泼好动的孩子们,在墓园的压抑下,慢慢失去了自我。墓园不仅仅成了逝者的家园,也成了这个原本对未来充满期许和希冀的家庭的活死人墓,成了禁锢思想、压抑心灵的工具。为了尽快被美国主流文化所接受,父亲要求家人放弃母语而说英语,放弃犹太族裔的民族特征和习俗,然而,这一切退让和努力却换来了“一身傲气受阻,只得隐忍一生”。[4]尽管迫于生存的压力,他们强迫自己接受英语和美国文化,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仍深深向往着自己的语言和传统。半生不熟的英语、放弃自尊的迎合,不但没给这家人带来所谓的幸福和尊严,反而成了他们被耻笑和驱逐的借口。这些被纳粹视为劣等民族而饱受迫害的德裔犹太人,在美国被视为“德国佬”或“犹子”,他们在颠沛流离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领地。面对西方文明,这些“夹缝人”的自我价值在主流文化“他者”的强势干涉下逐渐失去了方向和独有的光彩,陷入与世隔绝的“失语”或暴力冲动的“癫狂。”

爱德华·赛义德在《想象的地理及其表述形式:东方化东方》一文中指出,“住在几英亩土地上的居民会在自己的领地及临界的土地和除此之外的地域之间划出界线,称界线以外是‘野蛮人的家园’。换句话说,这种凭主观臆断将一块熟悉的空间说成是‘我们的’,把那块‘我们的空间’以外的不熟悉的空间说成是‘他们的空间’。”[5](P68)母亲的自闭与疯癫、父亲的乖戾与粗暴、孩子们的叛逆与冲动,都成了这个犹太族裔家庭尝试在同化过程中追寻自我价值失败的证明,父亲最终在绝望中枪杀了妻子并自杀,给这个故事涂抹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他们”终究没能跨入“我们”的空间,“美国梦”渐行渐远。

Sander Gilman深入研究了犹太族裔逐渐变为“他者”的过程对其自我身份认同的影响,“由于犹太族裔尝试通过改变自身的身份认同感来回应外部世界,希望成为自己所盼望的那样,因此,他们成为了符合外界给他们贴上的‘他者’标签标识的人。”[6](P12)然而,许多犹太人尝试融入主流文化,却惨遭失败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他们主动退回到隐形的隔离区中。希伯来散文家、思想家Ahad Haam 曾指出,犹太人需要确认犹太文化的边界,需要一个即使不断受到异族文化影响,也要保留下去的无墙的隔离区,用现代文化的力量来对抗现代社会特性的离心力。[7](P107~124)

二、蜕变与重生——宗主文化下犹太族裔的身份认同

与早期的犹太族裔移民不同,年青一代的犹太族裔用自己的方式和命运抗争,尝试从与宗主文化的对立走向互动。“过去的几代人已经发生了变化,新的犹太族裔进入到主流西方文化之后,已不再把自己看作高于他人,与他人截然不同的特殊群体中的一员。相反,他尽力使自己与他人同化。因此,我们听到犹太族裔发出这样的疑问并不奇怪,那就是犹太性给我带来了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因为犹太身份而承受痛苦?我为什么还要珍惜它?”[8](P150)年轻的犹太族裔中有很多人出生在美国,没有接触过正统的犹太文化,他们尝试着摆脱犹太传统的束缚,在美国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尽管血液中流淌的犹太寻根情结挥之不去。

掘墓人的女儿丽贝卡是整部小说的灵魂,她的成长、蜕变与重生,见证了新一代犹太族裔移民为生存和尊严所经历的艰难历程。丽贝卡出生在从德国驶向美国的一艘移民轮船上,她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穷困潦倒的家庭带来多少欢乐。从幼年起,“她就开始有了一种本能的意识,她父亲的心灵受到过极大的伤害”[4]。当她哭泣的时候,母亲会紧紧捂住她的嘴,担心因挖掘公墓累得筋疲力尽的父亲会精神崩溃而杀死她们;她在学校的英文拼写比赛中获奖,却被父亲嘲笑了一番,父亲这样教训他的两个儿子,“单词是什么?就是些牛屎不如的谎话,谎话!”[4]这一切都使得丽贝卡体会到父亲精神世界的痛苦和扭曲,也促使她在经历了家庭和个人的种种不幸之后,下定决心走出自己的道路。

犹太人“从古老的东欧来到新世界美国,蝉蜕掉犹太人沉重的文化和思想包袱而焕发出开始新生活的信念。过去的一切‘懵懵懂懂’,就算是‘睡着’了。”[3]与父亲不同,丽贝卡没有亲身经历过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她对于犹太人和犹太传统的了解是破碎的、不完整的,只是从家人的只言片语和他人的鄙视、欺凌中得到一些信息。她看到了父亲为了养家糊口辛勤工作却得不到一丝尊重,目睹了母亲被当地孩子扔石块和咒骂,看到了哥哥们一遍遍擦洗却永远洗不掉的房子外墙上被当地人用红色油漆喷上的纳粹万字符。丽贝卡将自己的全部交给了她深爱的男人,却被他叫作“犹太女郎!妓女”[4]。在丽贝卡的心中,犹太血统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相反,给她和家人带来了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折磨,她没有像上辈那样选择自闭或自残,而是下定决心更名改姓,远走他乡,寻找生的希望。最终,丽贝卡找到了属于她的生活,小说中多次出现由她的儿子扎克所演奏的名叫“热情”的钢琴曲,暗示着丽贝卡通过努力终于改变了命运,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路。

巴赫金的“边缘视角理论”指出,自我的个性只有在他人的关注与凝视下,才能形成价值,他人的肯定和认可是自我价值存在的必要条件。因此,人生存在自我与他者的边缘。这里的“边缘”,指自我与他者、自我与世界对话交流的领域,也是自我得以实现的领域。[9](P35)

“犹太移民客居于美国主流文化社会中,其文化身份体现出明显的互动性。‘边缘’与‘中心’只是两个相对的概念,彼此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在这一过程中,对立是相对的、暂时的,互动是绝对的、永恒的。”[10]显然,隐形的隔离区挡不住犹太族裔与外界之间的互动,被置于边缘与他者地位的犹太族裔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改变其失语的生存状况。然而,犹太族裔融入非犹太世界的尝试与努力并不意味着他们会通过彻底放弃犹太传统和信仰来迎合宗主国主流文化,他们的内心仍然会纠结在犹太性和美国性之间。小说结尾部分的“跋”只有26页,是小说中最简短的一部分,却画龙点睛地点明了生活在美国的犹太族裔对自身身份认同充满渴望而又迷茫的心理状态。在偶然读到摩根斯腾教授的回忆录之后,丽贝卡认为摩根斯腾教授正是她当年被遣送回德国的表姐,并写信向其诉说思念之情。面对丽贝卡的不断追问,摩根斯腾教授不停地闪躲与否认,并一度中断了与丽贝卡的通信。然而,当丽贝卡由于接受化疗而不得不中断与其联系时,摩根斯腾教授又急迫地想知道丽贝卡的近况,并逐渐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无论是丽贝卡最终拥有正常生活的结局,还是摩根斯腾教授对自我身份的承认,都体现了犹太族裔在美国社会主流文化的强势冲击下面对现实、掌握自身命运、勇敢实现蜕变和重生的勇气和智慧,表明了“二战以后,犹太人力图从一种连贯同一的犹太文化、宗教传统中解脱出来,接受新思潮的挑战”[11]的决心。

三、结语

作为一部出色的心理现实主义作品,《掘墓人的女儿》用简洁的语言描述了一个犹太族裔移民家庭的命运。小说内容丰富,叙事风格鲜明,多条主线穿插于故事的叙事中,被认为是欧茨多年来最好的作品之一。小说中所谈及的宗主文化下的犹太身份困境与认同母题值得深入的研究与探讨,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代犹太裔作家和学者“对于犹太族裔生活动荡不安的担忧”[12](P1)。

无论是在传统的隔离区,还是在当代社会“无墙的隔离区”,犹太族裔都尝试建立自己的文化领地,他者身份不仅反映了某个群体面对被主流文化边缘化的社会现象的担忧,也激发了他们对于文化融入和排斥现象的研究与探索。[13](P13)犹太族裔特有的历史境遇使之成为四处漂泊的民族,早期的犹太学者通过研究处于与非犹太世界文化相隔绝境地的传统犹太文化,发现其具有自主发展繁荣的能力;而当代的犹太文化研究则更看重其与非犹太世界文化的共生与共存,如何在保持犹太传统与特色的同时,融入到非犹太文化传统中去,是当代犹太作品研究的主题。

参考文献:

[1]Jelen,Sheila E.,Kramer,Michael P.,Lerner,L.Scott.Modern Jewish Literatures Intersections and Boundaries[M].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1.

[2]Hapgood,Hutchins.The New York Ghetto:Studies of the Jewish Quarter of New York[M].New York:Schocken Books,1967.

[3]乔国强.美国犹太文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4](美)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掘墓人的女儿[M].汪洪章,付垚,沈菲,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5]张京媛.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Gilman,Sander L.Jewish Self-hatred:Anti-Semitism and the Hidden Language of the Jews[M].Baltimore and London: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6.

[7]Haam,Ahad.Imitation and Assimilaiton[A].Leon Simon.Essays of Ahad Haam[C].New York:Kessinger Publishing,1970.

[8]Haam,Ahad.Collected Writings[M].Tel Aviv:Devir,1947.

[9]段建军,陈然兴.人,生存在边缘上——巴赫金边缘思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10]胡碧媛.身份的变迁:“中心”与“边缘”、“对立”与“互动”——从美国犹太文学人物文化身份特征说起[J].外语研究,1999(6).

[11]邹智勇.当代美国犹太文学中的异化主题及其世界化品性[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4).

[12]Silberstein,Laurence J.Others Within and Others Without:Rethinking Jewish Identity and Culture[A].Silberstein,Laurence J.,Cohn,Robert L.The Other in Jewish Thought and History[M].New York & London: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4.

[13]Silberstein,Laurence J.,Cohn,Robert L.The Other in Jewish Thought and History[M].New York & London: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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