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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井

2014-03-19魏清潮

散文百家 2014年2期
关键词:木屐古井挑水

魏清潮

乡愁是一杯子浓得化不开的酒,让人熏醉;乡思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随风飘荡。城镇的现代建设像洪水漫堤,汹涌澎湃,把山野变成大道,寂静变得喧嚣,青瓦红砖的平房变为林立高楼,古典质朴成了新潮时髦……使许多已是两鬓霜飞、带着浓浓乡情的寻根者一脸茫然、惆怅。沧海桑田,乡音无改,孩童不相识,热辣辣滚烫的心,有些麻麻刺痛。幸得我的故乡,一座千年古城,老天有眼,新区建设虽热烈火爆,但保护老区还算镇定冷静,保留了古牌坊街、古巷、古民居、古庙、古井,难得的一片天地。不论是乘“红头船”飘泊南洋白发苍苍的老华侨,还是二世祖、三世祖,游子们追踪认祖,有了归宿感,梦乡的思绪有了栖息地。

水是生命之源,古城人对水井怀着极其浓郁的眷恋之情。已经忘却何时何地见的那种古井了,大块青砖垒砌成六角型的井栏,圆型的井口,披一身青苔,色调幽暗,深深浅浅的驻停着长年岁月中风剥雨蚀的容颜。那情境使人念及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妇独坐于村头巷口,淋浴晨光暮阳、春暖冬寒。

我的少年时代,整座古城,几乎每座大厝,包括了“四点金”式的建筑,前落后院,外埕大厅,大多都在后院落拥有一口古井,街头巷尾的古井也随处可见。所有居民的吃喝洗涮、起居饮食,全靠井水。所有古井背靠滚滚韩江,其清泉涓涓流出,自然过滤,清澈见底,甘洌清甜,是冲泡待客功夫茶的上品之水,饮者连连称妙。

我家规巷口古井边,长着一棵树身斑驳、苍老的石榴树,六月石榴花开时,张着樱桃小口的艳红,迎着晨光,太阳一照射,簇簇灼耀,似一串串爆竹,直能点燃人心。井水如铜镜,倒映石榴的绿叶红花。儿时,几个小伙伴,背着书包,放学时,带着神秘的轻恐伏身于井栏,欲一探井中玄黑,几张稚气的小脸伴着石榴花朵倒映在井水中晃动。“喂,说话呀,嗡嗡嗡……”井中的自己当真说话了。一种深沉古怪的妖魔回声,这声音摇漾许多游子多少年思乡之心。那些挑水的小媳妇、大姑娘,借打水之机,把自己的脸微微向井口靠近,都想照出自己的俊俏模样,那羞涩之情也历历在目。

很难忘的是戏耍“龙湫水”。每年从端午节开始,南方的故乡骄阳似火,开始进入夏季。而在端午节当天,大家洗井水,传统称为“龙湫水”。不知多少代人的传说,当天洗了“龙湫水”,全年身上不长疮、不长痱。从早晨到晚上,家家户户穿着短裤的男人和光着屁股的小孩,都轮流在井边冲水,“嘣嘣嚓嚓”往井里打水的铁桶声不绝于耳。一桶水从头往下倒,凉入筋骨,沁人心脾。有时鼻孔进水一阵辣辣的感觉,直窜头顶。“老牛喝水”了,不知谁诈呼一声,大家欢快闹腾,借此戏耍一番。小孩子冷不防往大人的身上打一水枪,大人往小孩身上倒一桶水……整个井边笼罩着一阵阵打闹声。女人和姑娘自然是挑着井水回自家冲凉了。有顽皮的小孩,突然也往姑娘的身上泼一桶水。身穿单薄白衬衣的姑娘,湿漉漉胸口上两颗滚圆的肉色乳房凸突出来,隐约可见,羞得姑娘满脸通红,用手护住前胸,狼狈逃窜……被身后一团团哈哈大笑声追赶着。

男人用吊桶打水,女人在井边洗衣,双手就着洗衣衣板搓出一大堆肥皂泡沫,东家长,西家短,唠叨个没完……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记得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飘落了一地银光,井里边也摇晃着碎银,一位脸容姣好的姑娘,高挑苗条的身材,身后跳跃着长辫子,肩上挑着一担水。远看,倩影婆娑,婀娜多姿,一根扁担遥遥的;近看,脸色泛红,香汗涔涔,娇喘滴滴;粗看,肩上的两桶水在月光的倾泻下,尽是花白碎银;细看,挑着的前后桶里装着两个月亮。美女挑月亮,何等的诗情画意,美哉!

井水似乎通晓人意,夏凉冬暖。艳阳三伏天,井水清凉消暑;寒冬数九天,井水带着脉动体温暖人心房。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街上有一“挑水哥”,年过三十,尚未娶妻,每天给人家挑水,每挑一担,卖得二分钱,虽半饥半饱,尚可度日。深巷中有一跛足孤寡老太婆,一笑起来满脸就像花生皮,尽是皱褶,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挑水哥每天都为老人挑水,把水缸灌得满满的,分文不取,从不间断。老人感动得抹把泪水,见人就夸,并认他作义子,相依为命。直至改革开放后的八十年代初,突然有一天,老人的儿子从台湾归来,他已是富商巨贾,长跪在老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感天动地,衷戚过后,老人自此过上了富足生活。虽说善不望报,但飞来的幸福使年过不惑的挑水哥一跃成了一家大商场的老板,并娶了城中一位美女作了老婆。成了古城一段佳话。

古城的深处遍布各种古井、老井,有义井、宋井、二目井、三目井、四目井、金山井、莲花井、永龙泉、子母泉等。从宋代至明清老百姓挖凿出一口口古井,许多古井上的石板因时长日久被提水吊桶的绳索碰碰撞撞,磨出条条凹陷的深坑,作为几百年来“滴水穿石”的见证。

义井是古城里妇孺皆知的井。它应了风水学上“天圆地方”之说,井面上呈八角型,井内椭圆。每到韩江桃花水涨之时,这里的水位会突然升高,有时离井面只有三尺高。相传南宋末年,元兵入侵,宋室南走,宋帝昺于景炎三年得陆秀夫、张世杰等拥立于石间洲,改国号兴祥。次年,元兵进犯,宋帝昺出走,逃进古城,跑到大街时,大家喉咙干渴,都想喝水。忽见路旁一口井,宋帝昺走上前探头一看,井水清澈透底,一股凉气扑面而来,馋得他直咂舌头,可惜水面低,伸手够不到。他忙命侍从赶快去找小桶,时兵荒马乱、店铺关门、行人绝迹,到哪里去找小桶呢?无法喝到水,君臣只为望井兴叹。宋帝昺舍不得走开,把头伸到井口说:“井呀井,朕命你把水涨起来”。话音刚落,骤然间井水滚滚向上猛涨,直冒上井台。群臣见状也挤过来,纷纷伸手捧水喝,大家都觉得水格外清凉、甘美。宋帝昺喝够之后,说:“井也知君臣之义,朕就封你为‘义井吧!”“义井”这名字一直延用至今。

一个人的生命只有短暂的几十年,而古井都经历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沧桑,人世变故,战火纷扰,天灾人祸,悲欢离合。于是乎,勾起了我内心深处不堪回首的孩童时的一桩记忆,撕开一道已经平复的伤痕。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国家主席都被打成叛徒、内奸、奸贼,何况小小的平民百姓。多少人被戴上“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高帽,背负沉重的十字架。批斗会一场接一场,在高压下,上吊、跳江、服毒、投井自杀者,已是屡见不鲜。一九六九年,我正读小学,仲夏的一个下午,我背着小书包放学回家,人没走到家门口,就听见“有人投井了”一声带着惊恐、声嘶力竭的呼叫,紧接着,许多大人慌乱跑进我邻居的家里, 我跟着跑进去,在后院,一口黯黑又窄的井,在井边往里探望,人是倒吊着,一双脚浮在水面挣扎着、晃动着,井口只有鼎盖大,四周长满青笞,滑溜溜,谁也无法下去抢救,只听见她的儿子、儿媳呼天叫地,放声大哭……一个平时温和善良的老太婆,仅仅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迫跳了井,了结一生。虽然,此事早已远去,变得模糊了,历史也已拨正,多少年了,就是难以忘却。

乡井最相思。从古至今,外出飘泊的人都是“背井离乡”和“离乡别井”,可见井在游子心中的地位。水井,是故乡深处一只饱含泪水的眸子,只要岁月的风轻轻一吹,它鼻头一酸,就要流出泪来,使人浮想联翩。小时候,故乡的人喜欢穿木屐,街头巷尾都有钉屐铺。据史书记载,在我国古代穿木屐还是高雅的风尚,是显贵士族的时尚。还有高跟木屐,跟今天时髦女子穿的高跟鞋一样,感觉良好。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末,全城男女老少许多人都爱穿木屐,尤其是到井边打水的人,大多喜穿木屐,方便透气,不怕湿水。每当夜深人静时,听窗外深巷,木屐声由远及近,“嗒嗒嗒嗒”,轻轻清清,煞是好听。至于各位芳邻,不见其人,而闻其屐声,从其轻重缓急中,脚步能辨别出是谁在走动。远去了的木屐声声,至今仍不时在耳边响起,那是故乡的一道风景,成了牵动乡人怀念故土的一根线,老忍不住用一种固执的热情去思念它。

如今,故乡家家户户早就用上了自来水,井水早就不用了、疏远了甚至忘却了,许多水井也早已荒废了。唯有远去了、不再拥有的东西才显得珍贵,最能勾起人们的相思和怀念。乡井是游子心中永远的梦,甜甜的井水,点点滴滴清澈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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