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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丹朱

2014-03-18寇挥

延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完颜

寇挥

寇 挥

男,1964年出生于陕西淳化。长篇小说《想象一个部落的湮灭》、《北京传说》分别获首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奖。鲁迅文学院第三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在国内各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百篇。中篇小说《长翅膀的无腿士兵》入选《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黑夜孩魂》入选《21世纪小说2002年度最佳小说·短篇卷》。陕西省作协文学院第一、第二、第三届签约作家。2013年获陕西省作协优秀签约作家奖。

1

赫连乔峰想他现在是到了人生的门槛上了,这个门槛是无形的,说它高大,它可比山峦,高遏行云,说它矮小低下,也可以视为无有。色即空,空即色。色是有形的物质,空是无形的物质。物质在物质里运行,天地宇宙概没如此。

赫连乔峰想他是迈过去呢,还是不迈,迈与不迈的结果虽然对于他的肉体来说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但他的心呢?这颗心你如何交代?对付?

他坐到了一块石材上。他是独自一人从小河边一路走到这个山谷里来的。他把扁担与木桶搁到了小河边上。木桶里已经舀满了水。他把它们放到那儿马上就把它们忘了。他是昨天晌午听到有关完颜丹朱的消息的。

从小河边到这山谷里,路是逐渐升高的,这样的坡有一个十分形象的名称:漫坡。是这个快慢的慢呢,还是那个浪漫的漫?山路的两边是苞谷地。

这是秋天呢,还是冬天?这肯定是冬天了,他终于感觉到了寒冷。刚才一路从半山坡上的窑洞里走到小河边,又把小河表面的结冰砸开,把桶盛满水,这些劳动所产生的热量这会儿已经凝结,他觉得寒气袭进了后背。棉衣不是太厚。他站了起来。再往山谷里面走,坡度就越大,山谷就越发地阴森了。两边的山崖像是活物,会移动似的,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夹住,把它夹碎了好吞咽下去。鹁鸽整群地飞来掠去,一下子全落到崖壁上。

赫连乔峰想那是鹁鸽们的窝。灰鸽子,野的,它们的窝里铺柴草吗?没有看见过。它们正在那上面歇息的山崖不是它们的家?家在哪里?如果那山崖真的是它们的窝,它们下的蛋就会摔得粉碎,它们的子雏又如何孵育?

不会是秋天……

我想怎么会是秋天呢?野地里的苞谷秆虽然还在北风中高唱着信天游,这并不就能为所谓的秋天寻找到证据。阔大的叶子是挥舞的长袖,长袖舞与北风歌,也并不能证明这就是秋季。深秋也罢……

为一部小说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这是悲凉的事,你的心会十分忧伤……

赫连乔峰是我冥想中的人,而你又是谁呢?你的忧伤从何而来?

2

赫连乔峰没有弄明白野鸽子的窝在山崖上的什么地方。假设它们有巢,那么得多少这样的巢才够它们居住?一个鸽子一个窝,这儿的山崖恐怕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建巢。老鹰的巢是在山崖的顶上,而不像野鹁鸽这样老是躲藏在山崖的下面。这样的野鹁鸽无疑是老鹰的食物之一。他没有目睹过老鹰抓野鹁鸽,但看见过老鹰抓农家喂养的鸡。家鸡不会飞,老鹰是在地面上把它们按住抓走的。那样的瞬间,你会误认为老鹰要强奸它们。不管是公鸡还是母鸡,老鹰这种强权性的高空飞禽都可以把它的意志强加给弱者。鸡是,野鹁鸽也是,弱者,任人宰割……

它们不可能没有巢。

我想赫连乔峰一定是想看一看野鹁鸽的窝,要么他为何把扁担和木桶放到结了冰的小河边,就这样爬上坡来,赶往了峡谷呢。小河所在的山谷是巨大的,宛若是一个母谷,它的左右两岸滋生出的小一些的山谷应该说是它的子女了。山谷越巨大,它就越低,两边的小峡谷好像就长在它的肩膀的位置上。小峡谷位置高,被山林覆盖,阴黑而幽暗,而开阔的母谷豁亮透明,它的两岸还有众多的田亩,这儿的山里人得靠那土地里出产的粮食存活。

赫连乔峰望着峡谷上方的陡坡。

陡坡上有一片地方生长着茂密的树木。这片树有一个名字:树林。不是森林。当地的老百姓把它叫作梢。没有树木的地方比树林要大得多,有一层黄褐色的东西成了它的主色调。这就是树根下面的黄土了。远看,它们与荒草的颜色没有什么区别。显然这样的色彩是美的,自然风光的美。赫连乔峰明白,这是从山脚下透过峡谷的缝隙仰望上去的远距离的山坡,当你爬上山坡,你就会发现那样的自然风光已经严重地打了折扣。那树林的周围原来也是茂密的树木,它们都在已经消逝了的日子里被砍伐掉了,这样的山坡和山头好像是被人新剃了头发一样,不过操剃刀者还给头顶上留下了少许的头发,作为一个民族标志吧。假如树木是柔软的,是拧得动的,把它们编成辫子,也许就会出现别致的风景了。

峡谷中的路是迤逦的,是弯曲的,不断地扭动着,它在那树林里也留下了委蛇的痕迹。那痕迹像是阴黑中的一条白色的细线,放着微弱的光芒,通到天上去了。

3

这是一个普通的冬天,也是一个不平凡的冬天,奇怪的冬天,对于赫连乔峰来说尤其显得艰难的冬天。赫连乔峰把水挑回了家。这个家是一口窑洞,他与妻子、儿子和女儿四口人就住在这样一个窑洞里。这个窑洞不是他的财产,他没有掏钱把它买下来,只是借住而已。窑洞是在半山腰处,窑洞前面是一片平地。这平地是挖掘出来的。村人把坡挖成陡直的崖面,把黄土铺垫出去,就形成了这样的平地。这样的平地就叫作院子了。在这个横断面上有十几孔窑洞。每孔窑洞里都住着人。赫连乔峰家住的这孔窑洞本来是喂牲口的,主人把牲口卖了,它就暂时空置了,恰巧赫连乔峰一家从城里迁徙到这儿,就又住上了人。窑洞里面的牲口槽是用石头凿成的,很结实,容积也大,他们一家就把它当作了盛水的容器。赫连乔峰一共从山腰到小河跑了五趟,一连挑了五担水,总算把这个牲口石槽装满了。他看着水面上细小的波纹荡漾开去。他把木桶中的水往石槽里倒时动作幅度小,水也就激不起浪花,也就不会泼溅到外面去。地面虽然是土的,但却打扫得相当干净,即使有水溅出来,也不会把尘土搅和成泥泞,只能把地面打湿,给这个深处冬天的家增加一丝寒冷。

孩子生下刚刚一个月。这是个女孩,出生在这个冬天,也许有着非凡的意蕴。孩子在泥土盘的炕上睡熟了。大点的男孩已经穿好了棉衣,到院子里玩去了。赫连乔峰的妻子耶律绮从土炕上下来,穿上棉鞋,走到牛槽跟前。她发现牛槽里的水已经跟牛槽沿儿平了,被冻红了脸蛋就更红了。耶律绮还不到25岁,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她的美丽依旧。赫连乔峰觉得她比以前她还没有生孩子的时候丰满了,她当姑娘时的干巴劲儿没有了,也就显得越发像女人了。土炕上还在沉睡的女儿是到了这个村子之后才出生的。他们离开山城时,她的肚子就已经鼓了。

在窑洞的紧里头,一块厚厚的红砂石板上蹲着一个装着粮食的面布袋。这是赫连乔峰从外村一个山民家里借的。一家四口人靠这一口袋粮食无疑是没法度过整个冬天的。粮食吃完以后还得去筹措粮食。似乎万事都已经具备了,就等着下一步的行动了。赫连乔峰把木桶提起来,把扁担拿上,打算还给邻家去。他正想往外走,被她的身体挡住了。他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夜晚来临,天幕上一颗明星滑走了,就有泪珠掉了下去。他似乎听到了宝石破碎的声音。

她把跳到嗓子眼的话压到心底里了。

4

我不也清楚赫连乔峰是如何得到那样一个消息的。他在城里的朋友不少,不但有他的同行,还有更高层的,政府里的,军队里的。

赫连乔峰与耶律绮相爱结婚之前,曾经与一位女性相爱过。他们相爱的故事轰动一时,几乎家喻户晓了。赫连乔峰与她的前妻都不是平凡的人物,他们是名人。耶律绮在见到赫连乔峰之前就知道他与他的前妻,读过他们写的书。这是个文盲遍地的时代,别说是写书了,即使一般的识字者都少得可怜,况且赫连乔峰与他的前妻完颜丹朱还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文化斗士。他们虽然生于冰冻北国,但他们在大半个南中国是文化名人,尤其是在长江入海口边的上海滩,他们就像鲁迅一样有名。耶律绮出生于大西北,成长于大散关以西的大河岸边,赫连乔峰的名字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就知道了。当赫连乔峰出现在了她所生活的山城,当她见到他时,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于幸运了。当她得知他已与完颜丹朱分手,她的心就属于他了。当他把她抱起来旋转,幸福电流就通遍了她的全身。当他暗中向她求婚,她就没有丝毫踌躇地默许了。那当然是一场婚姻大战了,一场两个人与整个家庭的战争,或者说只是她一个人独自与整个家庭的战役。她打胜了。这个时候她才仅仅17岁。她战胜了她的妈妈。她的母亲是个顽强的敌人。她的父亲并不是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她的哥哥却是一个强大的敌对者。她的姐姐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她把他们全部打败了。她的母亲是这场战斗中坚持到最后的守卫者,她把她的堡垒建造得比谁的都要高峻和坚固……赫连乔峰向她的母亲下了保证,说他一定会叫她的女儿过上好日子的。她的母亲对于文人没有最起码的信任感,似乎所有的文人都是品德不端、没有诚信的人。父亲是当官的,虽说官阶不高,一个小县的县长,但跟上这样的人,家庭生计不用发愁,经济收入始终是会有保障的。赫连乔峰这样的文化人,名是有名,但却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犬。他确实也是一个到处漂泊的人。他与完颜丹朱分手后,就一路向西,打算过了大河,还要向西,向西,前往新疆,从那里继续向西,到中亚,到欧洲去……走到大河边,他被这条古老的河流阻挡住了,他在这条母亲河边与一个姑娘相爱了,他的向西走的计划也就改变了。这种随遇而安的状态正好与一个流浪者的心态是相符合的。

这个消息是这样的:赫连乔峰的前妻患了时代的绝症。结核病在这个时代是不治之症,完颜丹朱没有避开这个时代的黑手,她被抓住了,那只黑手紧紧地攥住她的喉管,她就要被拖到地狱里去了。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独自一人被这个时代抛弃到了一个阴黑的角落里。据传递消息的人说她一直在呼唤赫连乔峰的名字。她把他叫作她的四郎,她的救星。

完颜丹朱远在香港……

5

赫连乔峰的心碎了。他想到假如他与她依旧相爱,他们两个还在一起的话,她也许还是健康的,时代的恶魔就会与她擦肩而过,这个恶魔就会怯于他的存在,而绕过她。他想到他们当时是到了非分手不可的悬崖上。她与别的男人相爱了,他只好让道,他的心虽然悲凉绝望,但想到她得到了自由,得到了她新的爱情,他恢复了流浪汉的身份,就没有再回头。他向西走了。她向北走了。既然她选择了向北,他就向西。至于她是为何没有走到山南就又折转了方向,向南去了,这他就不知其中的原委了。他远在向西走的途中,在跋涉中,在流浪的旅途,也就无心他顾。他没有想到有一个年龄几乎小他一半的姑娘在他的旅途中,在一条大河边的城市里等待着他,他没有那样的梦想。他不敢奢望那样的相遇,那是一个人一生中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幸运。既然相遇了,命运把那样一个年轻姑娘交给了他,他也就没有放弃的资格了。他急切需要另外一个心灵。他的心灵即将渴死了,大河的水滋润了它,它恢复了生机。

但是,现在,那个曾经与他生死相结的心灵,那个曾经与他相濡以沫的生命,她就要枯竭在人生的中途上了,他再不出现,她就要干枯了,就要消失了,永远永远不再存在了,他无法不奔跑过去,伸出他的手臂,把她拉起来。

他不能不去拉她起来……

耶律绮心里虽然明白了赫连乔峰决心要离开她和孩子们了,但她并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巨大变故导致他的心如此坚硬起来的。她想到了远在天边的另外一个女人。但她又想那女人既然与他那么决绝地割袍断臂了,还会有什么事呢。当赫连乔峰把完颜丹朱的真实情况告诉她时,耶律绮还是为她掬了一把清泪。她没有想到死亡这个东西竟然来到了完颜丹朱的身边。比起一个人的死来,还有什么事情比它更大呢。虽说也有片刻的苦痛,她还是支持他前去看望完颜丹朱。尤其是当她听说完颜丹朱是孤独一人面对最后的时刻,她也就泪水婆娑了。一个孩子两岁半了,怀里的孩子也已经满月,她每日的产奶量足够孩子的食粮了,她24岁多一点儿,还不到25岁,年轻,体质好,大西北的风沙中成长磨炼出来的身板,这山南的冬天并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得到了妻子的赞同,赫连乔峰的心如沐熏风,似乎冬天提前结束,春天来临了。但是要走出边境,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6

粮食有了,饮水也有了,柴火也是足够的。在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之前,他就为度过冬天打了一捆又一捆的柴火。他从城里下来,到这个山村里来,是自我流放的结果。他的思想与行为不见融于集体,他只好逃离到山村。但即若只是一个小小的山村,也是一个只许进不许离的乌托邦。如何离开这块土地,需要极为巧妙的伪装。

感受时间就是感受死亡。

时间就是死亡。

死了就再也不会恐惧死了。

万物以繁殖对付时间。

7

我实在不想再现赫连乔峰与他的妻子耶律绮告别时的对话及其情景。我也不想表现赫连乔峰是与他的儿子和刚刚满月的女儿是如何告别的。我不想复述他们的对话。有个同行对对话特别讨厌,说喜欢看叙述出来的文字。叙述总是能够给予人以慰藉。而对话呢,它可以叫你立即身临其境。这里面有的全是慰藉。对话与叙述本来没有什么好坏,凭着你的好恶随便灵活地使用吧。你只有使用它们的权利,效果,那是神明的事了。

一个年轻的妻子,24岁多了那么一点儿,不是那多出来的一点儿,完全就可以把她的年龄少算一岁,23岁,这是多么美妙的青春岁月?赫连乔峰比他的妻子大14岁,作为男人,也正是他的雄壮辉煌的岁月,他们的结合,作为男人和作为女人,都占尽了人间的风流。你可以想象他们之间的相爱,他们之间第一次的拥抱,第一次的接吻,第一次的身体的结合,皆是人中的龙凤等级。

赫连乔峰就要与这样一个美人分别了,他要踏上天涯海角,一个在内陆腹地,一个在天的尽头,地的绝处。地绝了,就只有水了。大水,无边无际的水,直通到黑夜的尽头,那儿早已是白日。

赫连乔峰为娘们仨留下的粮食足够他们吃到来年春天,石槽里的水,吃一个星期没有问题。取水在这个山沟小村并不是什么难事。河道里的溪水终年不息地流淌着,溪水虽然没有时间强大,但它比起人的生命来,它的博大与长久是养育者这样的级别才能形容的。它养育了人的生命和其他动物的生命。牲畜和野兽的。

8

我这样迟迟不让赫连乔峰踏上征途,似乎是想叫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帖,考虑问题达到滴水不漏的地步。我真是这样考虑的吗?我的内心究竟还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一个人,一个被叫作弱者的女人匍匐在天涯海角的泥土上,她已经到了生命战车的最后一站,她呼唤着赫连乔峰,他是她生命中相爱最深的男人,也是因为爱得过深,也就有了更深的怨恨,那种怨恨最终毁灭了他们的生活,但并没有毁损他们心灵深处的爱。她到死都是爱他的。而他对她的爱也会复活。这样表述并不存在什么不公允,不公平,这样表述并不意味着赫连乔峰对于耶律绮及其孩子的爱就稍逊一等。不是的。爱可以是平等的,也可以是共存共生的,彼此并不伤害,彼此没有等级与差别。

爱总是施与你身边的人。

你必须到达对方的身边,你才能实施你的爱。思念宛若闪电,瞬息即逝。

赫连乔峰一家来到远离山城的这个小山村,虽说与山民是格格不入的,他所拥有的知识,他著述的书籍,这些东西对山民来说等同于天方夜谭,山民们除了吃穿,除了繁衍他们的子孙,还是喜欢听故事的,唱信天游,他就充当临时的说书人了。这样,他就与外村的一个放羊的中年汉子成了朋友。他毕竟是城里下来的,山民们能有他这样一个朋友,脸上还是觉得满有光的,心里也很滋润。粮食就是从这个山民那儿借的,这位山村兄弟曾经拍胸脯说,有他自己一家吃的,就会有这位兄弟一家吃的。赫连乔峰叮嘱耶律绮万一粮食吃完了,他还没有回来,她就去找那位农民大哥。他把农民大哥的姓名写下来,交给她。他说他会很快就回来的。他没有把他的行动计划告诉那位农民,他也没有去与他告别。谁家男人出一趟远门,还要去告诉他人?没有这个必要。

一切都安排好了。像往常一样,赫连乔峰把打柴的绳索往腰上一系,把镰刀拿到手里,天刚蒙蒙亮,他就出发了。

这样的伪装可以为他争取到一日一夜的时间。山城里的外来人,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每年冬季来临之后的取暖原料全取自周围的山林。山林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向远处退去,在近处是很难打到柴火了,家门口早已是一片光秃秃的世界,你得常常跑上十几里山路,才能砍到柴火。这是一种艰苦的劳动,光来回近三十里山路就把你折腾得够呛。但是对于赫连乔峰今天的行动来说,这样的远程打柴便成了最好的掩护。他走出去了十几里山地后,继续远行。这山南的沟壑纵横交错,不管哪个山沟随便隐藏上几万人马,即使专门行使侦察任务的飞机也难以发现,何况是这样一个芥子大的人。走出十几里地界后,认识你的人也就几乎没有了。你只是一个打柴人,你陌生一点不会有多大的关系,只说明你是勤快的人,能吃苦的人,你跑得远,想打到更多更好的柴火罢了。

赫连乔峰一路向东穿越,山峰与山谷被抛到身后,前面出现了更多更高的山峦。他是沿着路走的。路虽然小,它却是有目的地的。不能走到荒野里去。荒野即使再广阔,它是没有方向的。迷失到里面,你的计划就泡汤了。

出外打柴,当然是要带一些干粮了。赫连乔峰这次也丝毫没有例外,他不但带了干粮,还带了比平时多出两天的干粮。他估计最多需要三天时间就可以越过边境,那时候他身上的钱币就有价值了。

9

他走了,我怎么办?赫连乔峰走了,我,室韦高车,这是我的名字,我室韦高车怎么办?我是继续在这山村居住下去呢,还是听老婆的规劝,回到城里去?我一心想要坚守自我,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他们把这叫作自由主义。他们要的是集体主义。个体主义者会被集体主义的战车辗得粉碎。

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去向耶律绮发起进攻,攻克她的心,进入她的窑洞,替代赫连乔峰……这样行吗?她会不会答应我?她与赫连乔峰的爱到底坚固到何种程度,我会轻易得手吗?这样一个想法是不是把我变得不伦不类、叫人不齿了?假如真有这样一个男人向耶律绮发起爱的攻势,这个故事就热闹了。骑驴看唱本,等着瞧吧。

10

经过24小时的急行军,赫连乔峰在翌日黎明,到达了一条大河的边岸。这条河的水是黄的。这个时候,他依旧腰系麻绳、手握镰刀。这种镰刀是可以当作斧头用的,弯曲的刀刃可以把树枝或者不太粗的树干砍断。

赫连乔峰站在河岸上,遇到的难题可以说是今生最难解决的。这样的冬季,大河怎么会没有结冰呢。他记忆中的冬天的河流都是有着一层厚厚的冰的。这条河它起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脉北麓,从耶律绮生活过的城市绕到北方,把宁夏大地拥抱到它的怀里,然后拐到了山南。它流淌的是冰凉的雪水。经过大地的滋润,它温暖起来了。它在冬天也就不结冰了吗?

赫连乔峰继续以一个打柴人的装束把自己伪装起来。这条河边来往的人不会少,如果有人查问,他是不可能说出附近的村庄名称的。他把希望只能寄托于查问者的疏忽上了。你不能去打问这儿有些什么村庄。

他沿着河边朝上游走着。他应该向下游走才对,但他却做出相反的决定。这不但可以迷惑相遇者,甚至连自己也能迷惑。他大脑里的闪念是:你不是要逃出去吗?这哪儿像是要逃出去?到了下游,你才有可能离开这个地方。你这是南辕北辙了。问题是,在这个过程中,你就会被捉住。

大河上是有奇观的。这个奇观就与赫连乔峰相遇了。壶口瀑布那儿架起了一条彩虹样的冰桥。崇祯年间,一支农民起义军的队伍就是踏着冰桥逃走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冰桥同样出现在了赫连乔峰的眼前。

11

过了大河,赫连乔峰并没有把砍柴镰刀扔掉,也没有把腰间的麻绳解开。他这样一个在他人眼前永远都是个正要赶往打柴地点的打柴人形象,他的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捆柴火。他不会两次遇见这河流,他也不会两次遇见同一个人。

按说过了大河,他就成功了。这个时候,他就应该把镰刀扔到河水里,把麻绳解下来,一同扔掉。他没有这样干,也许是因为依旧心有余悸。虽说他明白大河的东边已经是另外的地界了,但也不能排除这样的事情发生:追踪者跨过冰桥,追撵上来。赫连乔峰过于担心计划的破产,行踪的暴露了。他毕竟是个文化人,跋山涉水的速度是远远低于那些职业军人的,连当地的农民都要比他跑得快得多。他停下了,当真打了一捆柴火,背到脊背上。他这样的打柴人,真正做到了货真价实。即使有追兵赶到,也会从他的身边飞越过去,继续追踪,最坏的情况是会把他拦住,向他打听是否看见过一个文化人。他不会开口说话,只摇摇头就行了。追逼得急,就哇哇比划着,指天戳地,发出的只能是哑巴才能发出的怪声。

我的设想是,赫连乔峰把他打的那捆柴火送给了一家农民,并在这家农民家里吃一顿饭。吃完饭后,他抹抹嘴巴,说是把他的镰刀和麻绳充当饭钱。农民先是发愣,后来就扑哧笑了。农民说他太生分了,饭是不要钱的。至于你的镰刀与绳子嘛,他买了。

情况大致是这样的,从此,赫连乔峰奔腾在广阔的不受限制的土地上了。

12

赫连乔峰是怎样一步步穿越古老的大地的,我不是他的随行者,也就只能凭想象来猜测了。这个时代,内忧外患,是大地母亲最艰难的时代。我的名字叫室韦高车。这不是我的真名。我并不想把真名告诉大家。真名怎么可能会有笔名响亮呢。一个作家,是他的笔名获得了不朽。说到底只是那几个汉字。生生世世的人湮灭了,灰飞了,仅仅留下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汉字,这些曲里拐弯的笔画。这样看来,人是多么悲哀,想以那些奇怪的符号留下痕迹,流传后世,得以永生,这是多么滑稽,多么可笑。

赫连乔峰走了,把我留了下来。我对赫连乔峰的远去没有丝毫的异议。我觉得他这个决定真英明。一个曾经生死相爱的女性走到生命的严冬里,他去给予她少许的温暖,这样的行为会使他以后活得下去。不然的话,他会在负罪中生存,生不如死。

飞机是有的,汽车是有的,火车是有的,更为方便的搭乘工具应该是马车了。两条腿则是最靠得住的运输工具。赫连乔峰早在上海的时候就是蜚声文坛的作家了,他不是傻瓜,他会把这个时代能够沾上边的运输工具一一都利用一番的,最后一种交通工具是船舶,他坐船跨过大海,到达香港。

13

他走了,他到香港去了,赫连乔峰走了,赫连乔峰到大海中的岛屿去了,他把一家三口留给了我。如此沉重的生活负担,担到我的肩头,我感到不堪重负。更多的时候,我是力不从心。这确实是一副重担。还有一个孩子,虽然是在城里的幼稚园里,吃穿用度不用发愁,可你总得操心啊。一个孩子就是一颗心,这样一颗心离开了你的身体,你难道真的能够放得下?况且,这样的行为是有违我的想法的。我为何要到这穷乡僻壤来,为何要到这山村来耕田种地,我就是怕落下吃人家的、花人家的这样的口实。吃人家嘴软,穿人家的衣服,那简直就是人家的家仆了。还花人家的钱。我的书在山南是没有市场的,我想靠版税生活,那只是痴心妄想罢了。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除了那些知识分子的诉求之外,也就是因为这里是需要作家的。他们需要人才,需要中坚力量,有知识的人,尤其是像我这样年纪的人,身强力壮,人生最强壮的岁月的人,一旦成为这里的中坚力量,就会释放出连你自己也预想不到的能量来。

这里宣布建立民主政权,这不正是像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的梦想吗?我不来寻梦,谁来?来的人可真是那个多啊。年轻人,青年学生,还有老年人,尤其是青年学生,携箱肩袱,荒草满路,人流不绝……

14

我是一个人物,我还负有叙述的任务,这对我来说挺麻烦的。我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写出赫连乔峰的故事,这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是这种老是叙述的方法,实在是有些吃力不讨好。前面的文字里几乎没有一句对话,人物不说话,就没有场景,没有人物周围的环境,人物老是落不到实处,这使我非常尴尬。这样的困境如何突围?

我是空手来到这个山谷的。

山谷的中心位置肯定会有一条长年流淌的小河。把它叫作小溪也未尚不可。这样的小河一般情况下,你是会很轻松地寻找到它的源头。那汩汩冒泡冒浪的泉眼,有的是从岩石的缝隙里拥挤出来的,有的是从地下面冒出来的,这样一出来,就奔泻开了,就成了溪,成了河。在这样的有小河的山沟的一侧山坡上会有几口或者十几口窑洞,这样的窑洞里有人出没,这就是村子了。窑这个概念似乎削减了它本身的荒凉性质,它要么是口石洞,要么是口土洞,总之就是这样的洞穴吧,人就生存在这样的洞穴里,这样的原始性,你就会有深切的感受。你的心不生出悲凉来,似乎不可能的。

我离开了溪水,沿着坡上的小路,蜿蜒而上。这个小山村不管怎么说也有十几户人家,有几十口人,那十几孔窑洞分别有着不同的主人,可我就像早就是这样的老住户似的,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我熟门熟路地走到了一个土院子里,走到一孔窑洞的门外。门是木板的,岁月深了,木板已经被氧化了。颜色陈旧,木质松软,里面的蛀虫已经繁衍了不知多少个世代,那掉落到泥土上的木头粉末,黄黄的,黑黑的,显得十分肮脏。这样的门只是给人以心理安慰的样子货。

我的食指敲击到了门板上。

声音显得沉闷、嘶哑。我想到了啄木鸟。它们啄的树木是活着的,木质里有水,声音当然就不会清脆了。

“谁?”我一听就知道是耶律绮的声音。她的嗓音清亮、柔软,很是好听。那声音里饱含了一个出色女性的温柔。耶律绮还不到25岁,这样一个妻子,这样的母亲,她的温柔就有着更深的含义了。

“我是室韦高车。”

“啥?”

“我是赫连乔峰委托来的一个朋友……”

15

我要是以赫连乔峰的角度来进行叙事的话,这就得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了,我不能这么干。我是有原则的。我必须保证我是叙事之源,我的叙事主体的位置不能改变。那么,我就只能想象赫连乔峰到了香港之后与完颜丹朱的故事了。

这的确是一件挺麻烦挺麻烦的事,我一方面作为赫连乔峰委托的朋友来照顾他的妻子和孩子,另一方面还要推想他在大海中岛屿上的情况,我的精神与身体两个方面都得不到应有的轻松,我这么干,是不是活得太累了?

门开了。

美人现了。

如此破烂的门户里镶嵌着一个美人图。她的背后的灰暗显示出了她生存的空间。她的脸是红润的,体态是丰满的。她像是传说中的美人一样。这样一个美人笑了。这是一朵开放在冬季里的鲜艳玫瑰。花香浓郁,我似乎有些不能自持。我不想用“陶醉”这样的词儿形容我当下的状态。

“你是室韦高车?”

“你以前没有见过我?”我说。

“我听说过你。是赫连乔峰说的。”

“我的事可传得真远。”

“快进来吧。”美人说。

她隐身到窑洞里的灰暗中了,随后我也走进了那样的灰暗里。当我置身于这样的灰暗中时,它就消失了。窑洞里并不像我刚才在门外看到的那么黑。我呆在光线强的室外往光线弱的洞里看,无疑就会有那样的感受。我身处这样的弱光线中时,门外的强光线就随着我一起走进来了。

“你冻坏了吧。”耶律绮说。

“你再不让我进屋,我就会冻坏的。”

“你就把这个窑当作自家的屋吧。”她说。

我被她的话镇住了。不是“震”。我仿佛一个妖怪,她的语言便是专门镇妖的。

16

我醒来时,意识到自己睡在赫连乔峰家的炕上。这个窑洞虽说是他从房东那儿借的,这张炕也是原来就有的,但这儿的确是他的家。耶律绮是他的妻子,还有个两个孩子是他与耶律生育的。我身边躺着的这个年轻的母亲是这两个孩子的妈妈,这个年轻的妈妈是赫连乔峰的妻子。这可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我就是在这样的严寒下敲开了人家的门,进了人家温暖的家门,上了人家热腾腾的炕。这高原上窑洞里盘的都是炕,木头打制的床在这样的高寒地带几乎没有什么用场。

我睁着眼睛看着这口窑洞上面的窑顶。麦秸作了黄泥的筋骨,它就变成了一个囫囵的整体。窑壁整个儿被这样的细泥涂抹了一遍,显得十分干净整洁。我听见耶律绮的呼吸声。孩子们也还在沉睡中。我醒得早了些。我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呢?我毕竟还不能安然地以主人自居。我的心还是有些儿虚。我想我就这么轻易地住了赫连乔峰的家里,暂时成了这儿的主人?还不敢称自己为主人,就算是这个窑洞里的男人吧。

耶律绮似乎识破了我的伪装。她是有意假装没有看穿我的。她真的把我当作了赫连乔峰的朋友室韦高车?我看不像那么回事。

当了这个家的男人,就得承担起男人的责任。养家糊口,这是天经地义的,也是义不容辞的。你把自己变成打一枪就换一个地方的流浪汉,别人拿你也就没有啥办法了。如果你真想那样堕落,使自己人不人鬼不鬼,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的心肠到底有没有那么硬?你拿上一把铁锤躲藏到道路的阴暗处,等行人经过时,把他打倒,然后抢劫他的财物……你敢这么做吗?你明知是犯罪还敢去干?你敢挑战人类文明进程中约定的规矩?

我想你敢。你就这样干了。你进了他人的家门,鹊巢鸠占了。你敢于把自己变成一只鸠,你还会把弱小的鸟儿抓住,撕碎,吃掉的。

我望着窑顶。离天明还有多久?我应该爬起来跑掉。消失。

17

我欲把自己消失掉的愿望过于强烈了。我一定是感觉到了羞耻。我对我的行为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厌恶。我怎么能这么干呢?赫连乔峰并不是我的朋友,他也没有嘱托过我。他绝对不会把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托付我这样一个人的。我是一个强壮的男子,哪个丈夫敢随便把他年轻的妻子交给这样一个人照顾呢。他不是傻瓜。那么我又是如何得到他逃走的消息,悄然潜入他的家的?我这样乘虚而入,显然不是正人君子。

奔跑在小河边的我身体是赤裸着的。我怎么没有穿衣服就从那窑洞里逃出来了呢?我怕穿衣服会惊扰了耶律绮。她如果醒来,就会阻止我的逃跑。她会说我既然已经睡到她的炕上了,与她有了肌肤之亲,我就会以逃跑为耻辱。你要是不承担起男子汉的责任,你就不啻于小丑。我害怕她的眼睛。我对她的美丽更是恐惧。她那样一个美人,我的心会软的,会碎的,我会为了她的美,终身给她当奴隶。我担心我会失去自由。活着难道就是与美相伴,做美奴吗?

同样是赤裸着身体的耶律绮从山坡上奔跑下来了。她跑到我的身边,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既而,她就把我揽到了她的怀抱里。我感受到了她乳房的温暖。这就是美人的怀抱。她的热气喷到了我的身体上。我就把她紧紧地抱住了。

18

我是逃不掉了。逃不脱,躲不掉,你就认命吧。我羡慕起了赫连乔峰。他逃出了边境,穿越了肥腴厚阔的大地,跨过了大海,到了自由天地中了。那儿有一个病中的美人。他从这个美人的怀抱中溜了,投入到了一个病美人的怀抱,这好像是一个圆圈,一个圈套。

逃不掉就逃不掉吧,我接受了这个命运。我愿意给耶律绮当牛做马。我愿意为了这两个孩子能够有一个父亲,而把自己拼命装扮成一个勇敢而勤劳的男人。

给这个家当家,有两个主要的问题,每天都要解决。一是到小河边去洗孩子屎尿褯子,二是……这个问题不便于公开形成文字。大晌午时,有了太阳,虽说冬季的阳光几乎没有什么热度,但这个时辰与早晨或傍晚相比,还是相当暖和的。这个时候,我肩膀上挑着两个空水桶,手里提着一篮子尿布褯子。挑一担水是顺带的,关键的任务是把这篮子脏布洗干净。我快步走到小河边。早晨来这里担水的村民已经把河冰敲打出了一个大窟窿。冰窟窿下面,河水哗哗流着。上面的冰层虽然相当地厚,但下面的河水还是在不舍昼夜地奔跃着。没有见过把整个儿河冰冻住的,活水变成了死冰的。天再寒冷,冰层再厚,河流还是要流的。流是河流的生命,它不会死的,也就不会不流的。

冰层砸开了,这儿的河水就裸露出来了,同时水里的石头以及水边的石头都豁亮了,我蹲下身子,把褯子从篮子里拿出来,投到水里,拽上来,在石头上搓。我先把那些已经干结的屎块用石片刮掉,双手揉搓一番,水就变黄了,变浊了,但马上就被上游流下来的清澈的水冲走了。我把一块又一块的屎尿褯子洗干净,把它们一一放进篮子里,此时河水也早已变得像刚刚来到的时候那样干净了。只要河水还在流淌,人类的肮脏都会被冲洗掉的。

天黑得早,夜就尤其显得长了。冬天就是这样的。黑暗早早地覆盖了山村,窑洞里面就黑得更早。我是个喜好阅读的人,但灯油昂贵,存量有限,夜读这样的事就免了。为了比较容易地对付掉这冬季的长夜,早早熄灯,早早地上炕,躺到被窝里,身体与身体融合,就会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这体温是世间最温暖的太阳。孩子们似乎也学会了对付寒冬的窍门,变得特别地能睡。孩子们睡着以后,我就会与耶律绮喁喁私语。她24岁多一点儿,我已经37岁了。她蜷缩在我的怀里,我搂抱住她。夜这么长,我们身体的交流就成了舞台上的主角。她的渴望强烈的程度是她这样的如花妙龄的正常绽放,这样的夜花献给我,我不采摘就辜负了这样的天物。

19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远在香港的赫连乔峰呢。

随着人流,赫连乔峰踏着跳板,下了船。买船票时,他为花去的钱心揪了一下。一想起孩子和耶律绮,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湿了。不像崩泪纷纷,叫人难堪不已,但这种湿似乎更加伤心。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完颜丹朱了,他就又振奋起来,他的心有力地跳动着,身体和意志刚硬异常。这同样是一种承担,更是一种牺牲。

他并不发愁。耶律绮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介名人,只需到当地的报社或者出版部门打听一下,或者找几个不管是当地的、还是流落到这儿的同行问一下,就一定会得到她的消息。

漫坡很长,荒草满路。海是最低的地方,岛屿就是山巅了。人住在岛上,还不如说是住在海中山峦的巅峰上面。风大,雨多,也在常理之中。

上了岛,进了城。这儿的街衢像是梦中世界。他脑子一转,何苦要去当面鼓对面锣地询问完颜丹朱呢。进了报社的门,他不定就会被认出来。他是通过打电话打听出了具体的地址。按说,他人生地不熟的,有人照应一下,他的心理上会觉得安慰,时间上也会节省出许多来。他不想那样。占用他人,等于把他人当了奴隶。他从来不愿为他人占用,也就念兹在兹,告诫自己绝对不许占用他人。独立与自由在他的一言一行中是持之以恒的。

赫连乔峰觉得好似梦中。街道不是直的,几乎都是弯曲的,转过去,又转过来,迷宫一样。他一一辨认着街口的标示牌子。他虽然是个生性口拙的人,最不爱干的事,就是向人打听。是他的大脑深处根植着一个反抗的树。对他来说向一个人问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开口的。到这个迷宫一样的城市,要想不被牛怪吃掉,还是找到一条穿越它的线绳吧。这条线就是你的语言。赫连乔峰此时紧紧地抓住这条线,穿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一旦开了口,也就豁出去了,这就像一个处女沦落风尘之后,放荡起来了一样。

过了很多条桥,眼前又出现了一座桥,他走过了桥。他看到了三个字:犬瓜巷。这三个字是他一直寻找的三个字,他本来是没有见过它们的,但此刻看见了,觉得既陌生又熟悉。这就像你在心里崇拜了多年的一个偶像,这个偶像可以是一个山大王,也可以是一个影星。你千里万里来了,见到了他,他在你的心里是熟悉的,可在你的眼前却是陌生的。对方对你根本就不知道,至于你对人家的向往,对方就更不会在意了。赫连乔峰面对这个三字,他的心里翻涌的就是这样的感受。

面对这个标牌上的三个字,他的心一下子放下了。他的紧缩的心舒展开来。这就是他万里寻找的地方。这是他的目的地,就像他的一个家。他心里默念:犬瓜巷29号。这样的巷陌真是肠回百转。曲曲弯弯的,似乎非人间境界了。里巷两边砖砌的房屋,颜色古朴,想必有上百年历史了。这个巷子就更古老了。上了台阶,有一个高的突起,又渐落下去,好像到了一个深潭。就这样起伏,蜿蜒。赫连乔峰的眼睛不断瞅着门牌上的号码。他觉得这个小巷里的人家绝非大户朱门,但是每户每家占有的房产却是广大的,一个号码距离下一个号码的人家相距甚远。这样一来,这个巷子就在赫连乔峰的脚下似乎无限延伸下去了。万里路都过了,而脚下的这条小巷仿佛成了喜马拉雅山的巅顶,上面的氧气稀薄到了叫人窒息的地步。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制高点上,他看见了渴慕已久的29号。这就是万里行程的终点了,宛若人生最后一个客栈。

20

这是一个盲巷。29号是这个盲巷的底。这个底就不再通到他处去了。原来完颜丹朱就居住在这个里巷的顶头上。这倒真是一个绝对幽静的去处。一个写小说和散文的作家卜居于此,是聪明的选择,也是内心的需要。他想一定是她的心灵把她指引到这儿来的。他站在铁门前。门是铁的,但并没有被岁月腐蚀。最怕空气中的氧的应该就是铁了,这扇铁门拮抗住了氧,在氧中而不化,这就有可能达到不朽。院墙虽然不算高大,但还是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里面的情景。他向左右观察了一番,确实是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这条巷子确实是到这儿就到了头了。出去的话,只能走回头路。

这扇铁门,这不算宽的院墙,把他挡到了外面。他敲了门。铁板发出的声响满空洞的。风在里面吹。风声呖呖可闻。他等待着。他对那些急促连续的敲门声是非常反感的,他自己绝对不这么干。你得给主人留出时间来。主人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出来,这得有一个过程。你不能要求这边门一敲,那边门立即就开了。他等待了有15分钟,这是给予了主人充分的礼貌。主人即使还没有起床,这样的时间也是够的。赫连乔峰第二次把握成丁字状的食指敲打到铁门上。这一次,他就有意增加了敲击的次数。之后,他又待了有五分钟。看来是主人不在家。主人外出了。至于外出的原因很多很多。不管是啥人生活在一个小院里,他都会有一千个理由把门锁上。赫连乔峰想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千山万水、风里雨里地赶来,却是这样的闭门羹。你是不速之客,这都在情理之中。赫连乔峰并不抱怨,他想马上见到完颜丹朱的心情有些挫伤,这倒使他清醒了。急切想与她会面的狂热降温了,他冷静了许多。他想她总会回来的,待在这儿等她从小巷外面款款归来,当你第一眼看见她的倩影时,你的眼眶里会涌满泪水。她的黑黝黝的大眼睛里也会蓄着泪珠,那泪珠晶莹清澈,它的价值高过世间所有的珍珠钻石。

赫连乔峰坐到了一块砖头上。小巷里实在没有其他可以落座的东西。这块砖头还是他从远一点的地方搬过来的。坐下,他感受到了身体里面的舒服。站了这么久,他确实很累。半个多月的跋涉,把所有的疲倦都集中到了这个点上。他打了一个非常短暂的盹。大概只有三分钟吧,可即使这样短的时间里,他还是有了一个梦。梦中出现的是一个荒芜的院落,好像时间都流失掉了,人间早已没了。他忽然醒来,心里甚是失落。他想到了完颜丹朱的病。她在病中。她怎么会外出呢?他跳起来,重新敲门。敲门声仓促而沉重。这个时候,他已经无视那些谦谦君子的礼节了。随即他就推了一下门,他用力不是太大,但铁门居然就开了。

21

这原来是一个没有上锁的铁门。

荒草满院。

赫连乔峰心中掠过一丝惶恐。

这个小院好像很久没有住人了。即使脚踩出的小道,这样的荒草间也没有一条。荒草是密密麻麻把小院挤满了的。是那种黄蒿。赫连乔峰老家把这种蒿子叫铁杆蒿。它的茎秆坚硬,枝叶繁密郁茂。蒿子有两尺多高。它一年就会长这么高的。高粱一个季节就会长两三米高哩。它是一年生植物。这些蒿子显然已经枯了,死了,团团种子已经撒落了,根是不会死的,翌年春季会发出新芽。

跨过蒿草,赫连乔峰走到房檐下。他推开屋门,走了进去。房里倒是窗明几净的。地面一尘不染。床铺整整齐齐。桌椅上的深色油漆倒映下了他的脸影。赫连乔峰被住房里的整洁震惊住了。他想到完颜丹朱的爱好习惯。她是有意在院子里留下一片芳草。一定是她特意种植的。现在是严冬,你看到的当然就是枯萎了的荒草了,要是其他季节,它们不是芳草会是什么呢?作为小院风景,你会体味出难以言说的风味。

她在哪儿呢?人呢?

“完颜丹朱——”他用中声呼喊。

“完颜——”他又喊了一次。

一阵风吹过。黄蒿摆簸。风相当地凛冽。严冬么,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他相信她确实是外出了。这么小个院子,又这么一座房子,什么都是一览无余的,她不可能躲藏到什么地方。这样贸然闯入,即使她曾经是你的妻子,即使你是从万里之外赶来的,你也没有充足的理由可以私闯一个女性的居室。

22

赫连乔峰连忙走出来,看到犬瓜巷的远处,一个异常美丽的女性匆匆走来。他猛一看,心想这个女人真美;他再一看,他的心花就怒放了。啊,这不就是他千思万想的完颜丹朱!

完颜丹朱走得相当快,长长的裙摆摆荡着,她的上身是一件紧身的绸袄,腰肢窈窕,身材苗条,该突出的十分突出,该凹陷的也十分凹陷,她还像青春期的她一样美丽。赫连乔峰的神思还在恍惚中时,她已经走到他跟前了。她飞过来,就把他搂抱住了。

“我早早就到码头接你去了……”完颜丹朱的声音里包含了委屈,紧接着就有些哽噎了。

“用不着接我,我这不是找上门来了?”

“我真傻,跑到另外一个码头去了。”完颜丹朱就嘤嘤地啜泣了。

“你看你还像从前那样脆弱。”

赫连乔峰用手给她抹脸上的泪水,她避了一下,又把脸容迎上去。他愣了一下,她抓住他的手把泪水抹擦掉了。

“我这是高兴……”她立即就恢复了正常。

“还有一座码头?”

“码头多了,我到现在还没有把它们彻底分清。”

23

这是南边的南边,天的边缘,地的尽头。没有了地,就全是水了。水,这种东西怎么会这么多?这么多的水把陆地淹没了,只有高山还昂着头颅。水把它的胸脯以下的身体都淹了,它的头挺得再直再高,也还是显得矮小。这就是岛屿吗?

这就是赫连乔峰梦思魂想的完颜丹朱?

她用钥匙打开了门。室内的陈设泛出的光芒,叫他想起了曾经与她新婚燕尔的日子。那个时候的完颜丹朱就是把房间揩擦得如此窗明几净的。

“你不觉得意外吗?”完颜丹朱的声音悦耳好听,女性味儿十足,清晰而浑一。

“没有啊!”赫连乔峰毫不犹豫地说。

完颜丹朱倒有些惊讶了。她的眼睛本来就像牛眼睛一样,睁大了,就更大了。据说我们所看见的天上的星星,在牛的眼睛里是一个一个的大石头。眼睛大了,就能看得那么远,就能看清事物的真相了。她的这么大的眼睛,肯定看到的事物影像也就不同了。

“我的病好了,你没有想到吧。”完颜丹朱声音压得低极了。

赫连乔峰的兴奋劲儿消失了,他想到了他在远方时所听到的消息,也许是讹传罢了。

“一点小毛病,怎能会不好呢。”他做出了新的判断。

“不是小病……”

“支气管炎、肺炎什么的,开始的时候会发高烧,还有抽风的,昏厥的,那来势都是相当凶,但这些毕竟都是会好的。”他反而成了解释者。

“你啊,咋这么糊涂,我确实得的是肺病。”完颜丹朱有些急了。

“肺上的病全可以叫作肺病啊。”

“我说的是肺痨。”完颜丹朱的眼泪掉了下来。

24

“好啦,不说什么这病那病了……你这么远来了,你看我啥都忘了。你还没有吃饭吧?咱们到饭馆去吧。吃了?那我给你弄些咖啡喝。”完颜丹朱点燃了一个酒精炉,她把咖啡壶坐到上面。壶里,咖啡和水都是弄好了的。

看着她麻利灵巧地干着这样的活儿,赫连乔峰还在想着她的病。传话给他的人说她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说她的肺痨严重的程度到了医药无效的地步,这与她坚持说她患的就是肺痨的说法相符,那么又如何解释她的痊愈呢?

“有一个道士从这儿过,给了我几服药,我吃了后,就好了。”完颜丹朱好像猜透了赫连乔峰的心,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不是为着他的心而说的。

“一个道士?”他机械地重复道。

“对啊。可神了。我想人家一定是在深山修炼了上百年吧。”

“很多得这个病的人都痊愈了。”赫连乔峰说。

完颜丹朱把煮好的咖啡倒进杯子里,递到了他的手里。他把杯子用双手捂住。

“这可真暖和。”

25

喝完了咖啡,浑身热乎了,完颜丹朱就拉赫连乔峰上了床。

“我想你一定会来的。”她喃喃地说。

就像从前他们相识相爱的时候,翠翻红浪,颠鸾倒凤,她反复要求,他只好打持久战,她一夜要了他五次,昧爽时分,他备极疲惫,浑然睡去。醒来之时,已近中午。她为他准备了丰富的食品,而她竟然一口不吃。她骗他说她在他沉睡时就吃过了。她看着他吃,他尤其感受到了这种快乐的不同寻常。吃饱之后,他突然想起了远方的耶律绮和孩子,对于他们在天寒地冻的北方山区的日子担心起来,他的脸色自然就有了变化。

“你想弟妹和孩子了?”完颜丹朱平静地说。

他没有否认。

“哪有父亲不操心儿女的?你吃饱了,就可以启程了。”完颜丹朱的声音哽咽,眼泪就打到了地上。泪珠双颗双颗地打落,破碎在了地面上。

他替她揩干泪痕。

“我来的时候就打算好了,快则一个月,晚则三两个月,他们也有思想准备,我不用那么着急。”

完颜丹朱把他的手抓住,看了看。

“赫连,”从前他们在热恋中,她就是这样叫他的。“我知道你的决心,你从那儿跑出来,这已经说明了你的心,我就很知足了。问题是,你的妻子和刚满月的孩子需要你,而我确实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

“你还像以前那样痴傻,我不明说你不会明白的。我就明说了,你不要害怕。”

“害怕?”

“你奔波在路上时,我就已经死了……”

赫连乔峰头发根竖立起来。

“你不要怕我会害你,我虽然是鬼了,可我怎样也不会害你的,你放心。”完颜丹朱把他的手放下了。“你想想,是你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当时我只想用我的身体报答你,没有想到你爱上了我,我们就在一起过了。我与堂弟私奔,堂弟迫于压力与我分手,我的未婚夫还是想要我,可他也支撑不住来自父辈的压力……也许是他想报复我,报复我与堂弟私奔给他造成的耻辱,把我哄到旅馆,与我婚睡,致使怀孕,到我肚子大得快要生了,他便溜之大吉。如果他不是有意的,他不会没有了踪影;如果他愿意与我过日子,我们俩去做小生意,或者去乞讨,也还是能过的。这样的绝境中,你救了我,你这样的恩人,我即使不是人了,也不会害你的。”

赫连乔峰心情平静下来。

“你该不是哄我的吧?”

“哄你?”

“你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我会以生死开玩笑?不会的。这种病哪儿会好呢?”

赫连乔峰已经泪流满面。

“你也不要难过……这样相见,不是蛮好的?”

26

完颜丹朱说她是个不适合做妻子的那种女人,在目前这种男女婚姻规范下,她是不能给任何人当妻子的。她说这种一夫一妻制度,这种现行的家庭制度,夫妻结合生育他们自己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把其生育者叫父亲母亲,这还是一种私有性质的人类社会。只要夫妻家庭存在,人类的私有就不会被消灭,有了这种私有观念,丈夫才会把他的妻子当作他的私有品,把她的情感私有化,妻子也会把丈夫的感情私有化,对方与其他男女的感情就变成了私情,给对方心理造成耻辱感,这就是伤害了——当人类有一天超越了这一切,她这样的女性才会愿意回来。她曾经嫉妒过他对其他女性的感情,她说她当时也不能超越,为此感到痛苦,今天她就不会这样了。她请求他原谅她后来的所作所为,她与别的男性有了感情,有了身体上的接触,这是她给他带来的伤害,就是因为这些,她与他才走到分手这一步。

“还有一个情况,你肯定不会知道,因为世间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说。

“这么严重?”

“你想过我这病是咋患上的没有?”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柔软。

赫连乔峰一下子就想到了。

“空气中到处就有那种菌。”

“老师喜欢我,我对他也有感情,他对我们俩的帮助特别大,他又患了那种世纪之病,我心痛死了,当他亲吻我时,我就把身体全部献给了他。后来我常常到他家去,我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心灵的痛苦是一般人难以体会的,我想叫他身体上感受一点儿温暖。”

赫连乔峰刚才就明白了她想要说的是什么了,他没有阻止她说下去,是因为他觉得她对老师的这种爱他不但能够接受,还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自从老师去世后,他就觉得欠老师的太多,而却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报答了,他的心中涌满了无限的悔憾。当年他把完颜丹朱从魔窟中救出来后,他是无力养活他们两个的。他们的故乡被占领了,作为流浪者,他们逃到了南方。他们向老师求助,老师把他们双双引上了文坛。老师是国际文学大师,他们早就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老师接受了他们这样的学生,他们即使用一生的努力来报答他,也是还不完老师的恩情的。

27

“后来师母觉察到了,她也是聪明人,并没有发作,可我觉得对不住师母。你说这奇怪不奇怪?我也超越不了。这就是我要求你和我离开那个大城市的原因。”

“我们就朝西北走了……”

“到了西安,我觉得更对不起你了,因为我看出来你非常痛苦,是啊,你给我这样一个没有妻性的女人做丈夫,你会有不尽的痛苦的。我也无法遏制自己,我的思想早就超越了人类这种婚姻制度,这种现阶段的情感规范,人类把这种也作为道德规范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想我们两个这样过下去会越来越痛苦的,我就与其他男人结合了,你也就死了心,你就能轻松地离开我了……”

赫连乔峰把她拥到怀里。

“你这不是拿刀杀我吗?”他说。

“杀了也就不会痛苦了。”他又说。

他想大师一开始就与她亲吻,这一定是大师爱上了她。当一个男人想亲一个人的嘴时,一定是深深地热恋上了这个人,尤其是像大师这样的接近老年的男性,他的吻更能说明他爱得深沉。不治之症就是这样传染给完颜丹朱的,而大师的妻子并没有患上这样的绝症,可以推测他并不亲吻她,有可能平时也很少做爱……

“你没有想到我这么坏吧。”她说。

他把嘴紧紧压到她的嘴上,死劲地吻她。她接受了他的吻。她想我已经是鬼了,不会把那种致死的毒菌感染相爱的人的。作为鬼的她是如此康健。

28

赫连乔峰来香港之前是作了最坏的打算的。所谓的最坏,也就是说要在那儿呆上半年八个月的,甚至于更长的时间,直到完颜丹朱不再需要他了。他没有料到的是,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她就已经解脱掉了他身上的负担,给他解放,给他自由了。

完颜丹朱是在他从山南出发后的第七天病逝的。按他的想法,在她病逝前的不管多长的日子里,他都要守护到她的病榻旁,为她煎药喂汤,嘘寒问暖,衣食二便,洗漱按摩,他要做个全职的护理师。当他见到她时,他非常意外她如此健康,想到了那些传闻,也就自嘲地笑了。他心中的她的分量是相当重的。她看到了那一切,作为鬼也是甚为欣慰的。他没有因为她生前对他所做的那些一般男人不能容忍与接受的事而怀恨于她,还像他们当初相爱时那样爱着她。

赫连乔峰走后,我,室韦高车,就接替他承担起了丈夫与父亲的责任。耶律绮迅速接纳了我,孩子们也没有见外,我就很快融入到这个小家庭之中了。一个男人照顾这样一个家庭,其实是很难的。一个哺乳期的母亲,一个满月了没有多久的婴儿,还有一个正处在十分调皮的年龄的男孩,又正值风高气硬的冬季,我不但给他们把食物弄好,还要把这个窑洞搞暖和。你会说赫连乔峰走前就把这一切安排妥当了,我要补充说明的是,他是做了安排,但他是按照他的预计安排的。实际情况是,他走后一个月,粮食就吃完了,再过了没有多久柴火也就烧光了。我一得去借粮,二得去山上打柴。有一天天还没有亮,我就出发了。要走十几里山路才能到达有柴火的山坡。这儿的冬天实在是太寒冷了,这儿的大地所生长的树木,不管是乔木,还是灌木,是远远不够烧的。一年又一年,山秃了一座又一座,河流干了一条又一条。没有了山林,河流也死了。燃料这种东西不光是冬天需要,平时也是少不了的。没有火,饭就熟不了。待我走到还生长有梢的山坡时,已经多半个上午了,回去的时间会更长,负重行走,你不可能走得快,真正打柴的时间也就是中午这段时间。我拼命地干活,终于砍了一捆柴火。当我把柴捆往肩上扛时,一根刺扎进了我的中指。那刺真是又硬又尖,锋利极了,那个扎得深啊,痛得我咬牙切齿,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另外一手抓住那根扎进肉里的坚刺,猛一下把它拔了出来。立马就有血涌出来,形成了一个硕大的血珠。它是那么圆,那么亮,仿佛放射着红光,黎明时分升起的红日一样。我惊讶了,忘记了疼痛……

29

这个两岁——还不到三岁的男孩实在是太调皮了。不知道他在赫连乔峰面前是不是这样的,反正他在我的跟前就像是个债主,不断地索要我欠他的债务。假如他是我的亲儿子,我就会相信那一定是前世我欠他的。有一天,我实在被他烦透了,就打了他一顿。打了孩子,我心里十分难过,还没有等把这种难过悔恨的感受表达,耶律绮就把我数说了一顿,我觉得特别委屈,就把我自己的食指咬破了。我的血从伤口中流出来,断线了的珍珠似的摔碎到了冰冻的地面上。地面上染上了一朵又一朵鲜艳的红花骨朵。

三个半月后的一天,赫连乔峰回来了。当他出现在窑洞门前时,连他的妻子耶律绮也不敢认他了。孩子们的表情更是诧异。可想而知,我对他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了。他风尘仆仆,完全像是一个乞丐。他背着一个包袱,浑身的衣服已经变成了毡片儿。一顶棉帽戴在头上,脸膛上只剩下骨头了,肉儿不知被什么吃了,他真的像是一个活鬼。他劳累到什么样的程度,从他瘦削到了什么样子你就可以推想而知了。

当耶律绮和孩子认出这就是赫连乔峰时,她再也无法控制地大声号啕开了。孩子也许是受到的惊吓大于他所感受到的苦难,哭得凡是听见他的哭声的人心都碎了。我想,他这个样子从香港归来,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多么艰苦地伺候他的前妻,直到把她送上黄泉大道。人死起来是非常难的,一个人要病死或者老死,可以说是世间最艰难的事情之一。一台机器,要叫它自己停止转动,除非油料耗尽了。这个比喻并不恰当。

我在这里要强调的一点是,赫连乔峰确实是在他离开山南三个半月之后才回到他居住的窑洞的。他走时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回来时是一个还有一口气的活鬼了。他是活的,这很重要。他是去侍候病入膏肓的人的,回来的时候,他自己似乎也已经走到了鬼门关上了。当他看见我时,他先是一愣。他并没有把肩膀上的包袱取下来。

“这是谁?”他对着耶律绮问。

“你说啥?”耶律绮反问他。

当他把眼光朝向我时,十分意外。这个时候,我已经扑入他的身体与他合而为一了。我本来就是他,他就是我,或者说我——室韦高车——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赫连乔峰而已。

30

侍候一个晚期肺痨患者,你几乎无法想象那是多么艰难。赫连乔峰就是侍候着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这个人是他曾经爱过、后来依旧惦念的女人,直到把这样一位人世间的爱的承载者的女性身体陪伴到她生命的终结时刻。在东方大都市时,他就见识过晚期肺痨病人,他的老师就是因为那样的病去世的。每天她喀出的血和痰,那种分泌物就像是魔鬼的排泄物一样,而她的胸肺就像是变成了魔鬼的工厂,那样的工厂时刻都在制造着人间最可怕的病菌……

赫连乔峰把这样一个人送走了,他自己似乎也已经走到了坟墓口上。我与他合体之后,当他意识到刚才瞬间的影像可能是他的幻觉后,他就倒地昏厥了。这一下子吓坏了耶律绮。受到惊吓,对她来说并非坏事,她迅速镇静下来,对于这个长久远离开她及家庭的男人,她的身体里涌出的是山洪般的热量。她把他抱到了炕上。炕洞的火还在燃烧,炕是非常暖和的。她感觉到他不是死了,而是睡着了。她看到呼吸把他的腹腔不断地拱起来,又落下去。她给他喂了几勺热汤,他便苏醒了。

“我的包袱?”他喃喃地说。

她跳下土炕,把那肮脏的包袱拾起来。她顺手把它解开,哗啦一声,宛若一座巨大的宫殿倒塌了那样,从包袱里滚落而出的是一大堆骨头。

31

她尖叫一声。男孩傻了眼。婴儿醒了过来。骸骨撒落一地。

32

赫连乔峰一回到家,我就知道有更悲惨的命运等候他已经相当长时间了。但我没有能力救他,就像他没有能力救他自己那样。他一回家,我就消失,作为独立的人我不可能存在了,我只能作为他的人体的内在部分存在。他一出现,我就得与他合体,这一结合,我对于什么也就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了。我在他的身体里,可以帮他想问题,分析矛盾,可我所思想的竟然与他所思考的是同一结果,我也就不是我了,我是他,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赫连乔峰羸弱枯瘦到形同一具骷髅的地步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你想想,他侍候一个垂死的肺痨沉疴者,一连侍候了三个半月,如此漫长的护理工作中,只有他一个人,白天黑夜,他是连轴转的,他没有倒下,已经是万幸了。他睡在窑洞里唯一的这张土炕上,沉睡中的他就像死去的人。耶律绮对于散落的枯骨,并没有惊慌,更不会发出尖叫,这几个月苦日子的磨炼,她有点儿刀枪不入了。我看她收拾骸骨,把它们一块块重新归置到破包袱里去,我则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赫连乔峰沉睡着,而我却一直处在醒的状态,这种状态无异于我的炼狱。他的身体囚禁了我,我是有什么劲都使不上。比如说这个时候,耶律绮需要一个人把那堆枯骨拿走,埋葬到不论哪儿的山坡上或者沟壑下面,她看了看窑洞,除了赫连乔峰外,再也没有一个成年人了。不知她思考过我没有,对于我的来与去,她是怎么想的,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永远地没完没了,日子就是这样的,白天黑夜就是这样交替循环的。耶律绮提上包袱,出了窑洞,她将门掩上。她把崖畔下靠立着的一把铁锨,顺手扛到肩上。

山坡上的泥土上冻了,铁锨铲下去,土沫溅得很高。耶律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铲了一个小坑,勉强把完颜丹朱的骨殖埋了。当她沿着山坡上的小路回到家里时,看到赫连乔峰已经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两个人分别架住赫连乔峰一个膀子,后面还跟着三个持枪的人,赫连乔峰就这样被押解走了。耶律绮不明就里,她的脑子蒙了,好像万物被冻住了与大地粘连到了一起,她站在地上,形同僵木死树。

婴儿在炕上哭泣。那个快两岁的男孩赤脚跑到了院子里,孩子扯住父亲的衣角,跟随着父亲,他们沉下去,消失了。一个光光净净的冬日的泥土院落展现在耶律绮的眼前。远处是看不见的沟壑。

33

耶律绮从婴儿的声嘶力竭的哭声中猛然惊醒,她扭头,看到了土炕上的婴儿。她把她抱到怀里,把乳头放进婴儿的嘴里。如此贫贱的日子,奶水却并没有断绝。她的乳房非常认真严格地工作着,把其他营养物质合成奶汁,把乳房变得丰满。人体这个化学工厂,无用任何头目监督领导,就会把需要的物质制造出来。它无疑是神明设计创造的。只能把它的来源归结为神,这是人没有办法的办法。把那些未知的事物都归于神吧。

耶律绮突然想到了那个男孩。男孩追踪爸爸,这显然只能是孩子气的行为。况且孩子就像他刚生下来时一样是无辜的。耶律绮抱着婴儿跨出了窑洞的木门槛。乳头还在婴儿的口里噙着,她的吮力吸力真够大的,把乳头拽得似乎要脱离乳房了。乳房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奶水,经不住婴儿吮吸,很快就瘪了,空皮袋一般。耶律绮顾不了这些,她急急奔下山坡,到了小河边上。她望了望通向城里去的道路。道路是空的。这个孩子真的要与她的父亲一起去坐牢?她心里有些泄气。她的心里叫了一声“室韦高车”,对于他在如此危急时刻不辞而别,她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了。这样一个小人是不值得她惦记的。她继续追寻,居然不知不觉中翻越了一座山头,她终于看见了她的儿子。这个男孩的一条腿已经瘸了。梢林,小路,跛足的男孩,远处是苍凉的冬季山脉……

34

赫连乔峰被关进了的窑洞。他有两项罪行是相当严重的。赫连乔峰的辩解是无力的。

“完颜丹朱病得快死了,我不去照顾她,就没有人了。她在病中对他人说要是赫连乔峰还在她的身边,她就能安然心死。对于这样一个要求,一个人生命最后阶段的要求,我不能不答应,我若不答应,我就不是人了。若是我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也就算了,可是这样的话就偏偏叫我听到了。我没有办法把自己变成畜生,我也就什么也不顾忌了。”

“三个半月时间,你受到了什么样的特殊训练?接受了什么样的特殊任务?”

“我本来也想她不会拖那么长时间的,也许是因为她见到了我,她的生命本能绽放了,她的生命变得特别顽强,她就在那样的衰竭膏肓中坚持了三个多月,这期间我哪儿也不能去,我得时刻侍候她……”

“你编得比唱得还要好听!你不愧是作家,作家就是专门编造故事哄人的,你那一套在这里就失灵了,用不上了,你就死心吧,老实交代吧。”

“我确实是伺候病人去的……”

“大刑侍候!”

赫连乔峰被刑具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我就要变成我带回来的枯骨那样的东西了。”

他们把那袋枯骨刨了出来,带到了赫连乔峰所在的监窑里。

“你看看这些骨头,多么光滑,这不知是你从哪儿的古墓里刨出来的,你这个作家还是个盗墓贼啊!”

“这确实是她的骨殖。”

“按照你说的她死了之后,你就带着她的骨头回来了,她还没有腐烂,没有化,她的骨头就能从皮肉里面跑出来吗?”

“我是没有办法啊,这边孩子还小,妻子刚坐过月子,我急啊,就把她放到锅里用开水煮了,皮肉脱落了,化了……我这是作孽……”

35

我现在在赫连乔峰的身体里,说我的这种状态是附体也好,是融入也好,总之,我是被限制住了。他倒不会有意识地控制我,他甚至于都不清楚我的存在。他以为是他自己存在着,是他自己活着,他哪儿会明白在他的存在他的活着里还有着一个我呢。

我被限制在他的身体里,也就只好陪着他一起坐牢了。我还是非常想念他到香港去了之后我与耶律绮所过的那些日子。那虽然是冬季,不但寒冷,还有那么多的贫苦,但有耶律绮与我相依为命,冬夜不管有多么漫长,拥她而眠,一切苦厄都能够忍受,可以苦中作乐。没有我的帮助,我怕耶律绮的天就塌了,就会有你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耶律绮的身体与心都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好,赫连乔峰拥有这样一个妻子,他应该感觉到了神的恩宠。他不满足,还要为了自己的心安宁,而去侍候他的前爱,到现如今,前爱亡故了,前爱变成了鬼,他也进了社会部的监狱,他的这个家也就要破了。我看得比谁都清楚,可我却无法把这样的掏心窝子的话告诉他。他听见的全是他自己的心声,另外的声音他是听不见的。

36

我还要揭穿他的真面目。他说了谎话。他想骗过专案人员的审讯,就编了那样的瞎话。虽说我并没有跟他一起到达香港,可我还是了解他在那儿的所作所为的。他在前往香港的途中,完颜丹朱没有熬过病魔的戕害,就一命归西了。他到达犬瓜巷时,从他的背后走来迎接他的是完颜丹朱的鬼魂。他并不知道她是鬼,就与她过起了相爱时节的美妙时光。他太过于贪恋那样的美妙了,几乎忘了了他在山南山沟里还有着一个家。孤身独处的完颜丹朱在总体气质上看,她的风度,风雅韵致,实在是赫连乔峰梦想中的那种,与现实家庭生活中苦熬的耶律绮相比,完颜丹朱仿佛就是大家闺秀,而耶律绮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碧玉。他是乐而忘返、乐不思蜀了。那样的日子他一过就是三个半月。他们两个就像是重新进入了蜜月里,重现了他们已经消逝了的韶光。他们不是在梦想里追忆似水年华,而是在切切实实的现实里共享。那样的孤男单女的共享时光里,若不是完颜丹朱的提醒,赫连乔峰就要在那样的迷梦里永远地徜徉下去了。当赫连乔峰意识到她确实已经死去,他就答应了她的请求。他按照她的乞求把她的骸骨从小院中间的蓬蒿下面发掘了出来。她的皮肉已经化为了泥土,只有她的枯骨像是大地里面的石头一样,清晰而突出。骨头雪白,似乎经过了岁月的淘洗。岁月是最好的洗涤剂。这是海岛,气候炎热,大地湿润,植物的蓬勃茂盛,昭示了我们人类的脆弱。植物的庞大根系会把一切血、一切皮、一切肉净化掉的。怪不得那片蓬蒿仿佛农夫专门种植的高粱一样稠密而丰盛呢。

37

当你仰首看那天上的明月,你就会想那是一块不会朽烂的骨。这块骨会跟随你去往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它也同样跟随赫连乔峰来到了山南,山南的山陵与沟壑。它现在就高悬在他的牢房的窗口外面。它在山坡的顶上。这儿是一条沟壑的底部,山崖上挖掘出的土洞不但能够居住,还能当作监狱关押人。同样的事物可以干完全相反性质的事情,这是人类的常态了。

赫连乔峰太热爱光了。月光,这种反射的、偷来的光,他也热爱。月光从窗口射进了窑洞。脚地上有一片长方形的光。赫连乔峰把自己的衣服脱掉了,他一丝不挂地把自己的身体沐浴在这团白光里。月光照亮了他皮肉上的伤痕。那些伤痕新伤旧伤都有。黑夜里的光也会给他带来钙。他不想死去,他要活着。

经过长达一年时间的关押审讯,办案人员实在从赫连乔峰的嘴里掏不出其他内容的交代了,就把他转押到了劳改工地。这个劳改工地位于杜李后沟北边十几公里深处的半山坡上。这条沟壑十分隐蔽,沟底有一条小河,两边的山坡十分陡峭,山坡顶上的山崖虎豹峥嵘。老鹰展翅飞翔,夺取了蓝天的光芒,阴森幽暗成了这一方山谷的主色调。

西边的半坡上,上古年月就有一个小庙。和尚被驱逐走了,这儿就变成了一个大工地。这面山坡上有一眼泉水,哗哗流淌的泉水清澈明亮,把这个山坡变成了风水宝地。劳改犯们按照严格的纪律,在看守的看管下,正在修建着高大的建筑。他们把这样的高大建筑叫作礼堂。这样的礼堂全是石木结构。有专门把那种已经凿切成料石的红砂石和青砂石驮运到这个山坡上的劳改队伍。还有的劳改队伍是运输木料的。远处的山野有的是原始森林。原始树木高达二三十米,直径粗达一米,把这样的树木砍伐倒下都是十分危险的,把它们运输到这样隐秘的风水宝地上,不知多少男儿女子化作了厉鬼冤魂。赫连乔峰还在顽强地活着。无论他被押送到这里之前是多么有名的作家、文学艺术家,一旦到了这里,你就是劳改犯,这个庞大的工地需要的只是你的体力,文学艺术在修建礼堂上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山坡上黑压压的人,除了持枪的看管人员,全是劳改犯,连那建筑工程师也是劳改犯。他在大学校园里学的是建筑学,变成了劳改犯,他所掌握的建筑知识也就成为他好好劳改的有利条件了。赫连乔峰对建筑学一窍不通,他也只能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力改造自己了。他将功补过、将功赎罪的机会几乎等于零蛋,他是没有希望提前被释放的。问题是,并没有宣布判他多少年徒刑。没有明确宣布刑期的劳改可能就是无期的。这样的无期可以是真正的无期,也可以是非真正的无期,比如有个大领导为你说了一句话,明天你就可以离开。这是军管时代,特别年代,战争高于一切,劳改队之外照样有严格的纪律,一规一式,都不允许违犯。

大约是他来到这个深沟劳改的两个月后,他从管教看守的嘴里听说了这样的新闻。按说这样的新闻他们是不会知道的,但时间久了,管教人员也就放松了警戒。他们背着沉重的步枪,跺着脚,拍着手,也会烦闷,就得说说话。说什么话呢,这个小小王国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件就成了谈资。大人物的事,那是机密,一是你一般军政人员不容易探听得到,二是你即使知道了也不能随便乱说。这样的话,处在底层的民众的事,不管是一般军人的,还是那些政府职员,那些文艺干部们的事,只要是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件都是可以传闻的。两个看押干部的对话是这样的:

“那个母亲真够狠的,毕竟是她亲生的啊。”

“你是说那个女人……”

“你也听说了?”

“可能没有人不知道吧。”

赫连乔峰想他就不知道,像他这样的在这山坡工地上劳改的可怜人们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

“两个孩子竟然饿死了,活活地饿死了!”

赫连乔峰的皮肤上好像有一只毛毛虫掠过。

“这个母亲一个月没有回家。”

赫连乔峰直挺挺倒了下去。

38

假如赫连乔峰还不苏醒的话,他就会被当作尸体被劳改犯同僚们埋进丘壑。当他听明白了耶律绮的近况,当他明白两个孩子全部被饿死了时,他的眼睛里喷出了血,他便倒地昏迷了。他昏迷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苏醒得也算是及时了,因为他听到同伴正在商量把他埋到什么地方。他的苏醒使伙伴们惊喜,他们少了一桩不吉利的重负,多了一个同伴,他们尤其不愿看到同伙死去,那就像是远瞩到了他们自己的未来。

从死神那里回来之后,赫连乔峰一睁开眼睛,就暗暗下了决心。他要逃出劳改工地,他一定要找到耶律绮——他的妻子。

39

沟壑两岸的山崖宛若猛兽的参差尖牙,巅峰比人工夯造的墙壁还要陡峭,人是没有办法从那儿逃出去的。看管劳改犯的军人,也是爹娘父母养的,是同所有的人一样的人,赫连乔峰绝对不会为了逃亡,为了自己的自由,而去把他人杀掉。他坚信他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他也坚信任何人都没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利,任何前提下,任何条件下,人是没有这样的权利的。你也没有剥夺一个杀人犯的生命的权利。

逃出去,寻找耶律绮,岗哨关显然是得过的。你没有翅膀,你不可能飞过山冈。他幻想了给自己制造和安装一对翅膀。这是梦里的事,是想象世界里的事,与现实没有什么关联。

不要小看这样一面山坡,也是被山谷分裂为不同的单元的。山坡不可能是平坦的,都会有水沟。有的水沟大得跟山谷一样,只不过这是山谷的尾巴。大礼堂的地基就是在这样一个山谷里。这是半山坡上面的山谷。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可能会难以想象这样的地理结构。有山谷就会有山梁。山梁有的宽,有的窄。宽的山梁上面是可以种植庄稼的。跨过山梁,还会有一个山谷。这个山谷窝进去一个巨大的院子,斧削下去的崖面上打了八九孔窑洞。这是个秘密的住所。一到凌晨四五点钟,就有一辆汽车开来了。它的发动机的声音从山谷底下的河边传上来,整个山谷里的空气一起震动。随后一两个小时,天就明了。那从汽车里下来,既而爬上山坡,到了山梁那边的院子里的窑洞里睡觉的人就可以沉睡一整个白天了。这样的秘密住所与劳改工地仅相隔一个狭窄的山梁,劳改犯们的脑子可能连想过冲过山梁、跳下院子、拥进窑洞暴动,劫持这位正在休息的首脑都没有过。这可真是个安全的住所啊。

那院子西边的山崖下挖掘有一个一公里长的地洞。地洞从山峰的中间穿过,可以到达其他的沟壑。赫连乔峰虽然没有亲自参与过挖掘这个地洞的劳动,但根据那些挖掘者的讲述,他把它的情况已经摸透了。赫连乔峰就是通过这个地洞逃走的。他没有选择黑暗的夜晚逃亡,而是在大白天,在阳光明亮的大中午,他是大大方方走到那个地洞口,把洞口上的门拉开,钻进去就走了。站岗的哨兵怔怔地看着他,却根本没有想到要去阻止他。他一定把赫连乔峰当作勘查修理地洞的人员了。

赫连乔峰进了地洞,把铁栅栏门拉开,猫着腰,走进了地洞的深处。哨兵没有心思留意他什么时候回来,等到换岗之后,新的站岗者根本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了。

“有一个劳改犯去查看地洞了。”

“他什么时候去的?”

“他已经回到劳改队去了。”

“那还说这干啥?”

报告者对于劳改犯回来了没有这样的事是恍惚的,他没有看见,并不说明那人就没有回来。他眼睛闭一下,打个小盹儿,人家就爬出了地洞,上了山梁,回去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儿还没有出过劳改犯逃亡的事。

40

这样的越狱行动对于赫连乔峰来说实在是过于轻而易举了,越是简单,越是容易,你越是无法相信它是真的。这比梦还要轻灵。出了地洞之后,他一直潜伏在密林里。他在等候黑夜降临。他身着劳改服如果出现在劳改工地之外的地方,只要有一只眼睛看见,你就暴露了。夜色终于把大地与天空连接起来了,同时把它们涂黑,赫连乔峰在这样的黑天黑地中,仿佛是一个要泅渡过大海的传说中人。在这样的黑暗中,他快步如飞。他不再躲躲闪闪。这个年代的这个山区,没有电,一切现代化的设施都没有,连计时用的都是石头凿制的日晷,这儿与原始的石器时代几乎没有多大差别。假如这儿像大上海一样灯红酒绿,赫连乔峰就不可能走得如此潇洒了。他回到了他与耶律绮和孩子们居住的窑洞。这里已经人去洞空。赫连乔峰万箭穿心,感到腔子里面空荡荡的,好像什么巨兽怪物把他的内脏掏空了。耶律绮不但没有踪影,孩子们也没有踪迹了。作为一个父亲,他多么想听到孩子们的喃喃学语之声啊。而作为一个丈夫,他期盼着妻子的温存。人去窑空,他躲在深处,怆然涕下。坐牢,审讯,劳改,他没有流过一滴泪。审讯他时,他的骨头几乎被打断。他不能为自己编造罪行,差点把舌头咬掉。他的铮铮铁骨是可以承受一切残害的,但他的心却不能接受这窑洞里的情景。他想到他已经离开这里有一年多时间了,自从他从香港回来,他就被逮捕法办了。

地上是零乱的杂物。杂物间的小孩粪便已经干燥得如同干粮。他找到了自己的衣裳,他把囚服换掉。他把换下来的囚服塞进了炕洞,他用烧火棍把衣服捅到了深处。弄些柴火把炕烧一烧,囚服就会化为灰烬,问题是,它也会散发出布料特有的臭味。烧火棍的一头被火烧秃了,尖头可以在地上写出灰黑的文字。赫连乔峰不需要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留下片言只语了。耶律绮真的像狱友们传说的那样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孩子们被她抛弃后,就活活饿死到了这所窑洞里。孩子们的遗体哪儿去了?他们的灵魂是不是还在这里游荡?他们应该感知到了他,怎么会如此平静?什么风吹草动都没有。这个夜晚好安宁啊。

41

赫连乔峰怎么会相信那样的传言是真的呢。哪个人会没有见到棺材就落泪了呢?他推测耶律绮把孩子们带到了城里,她一个人带俩孩子在这样的山村里是无法生存的。他到了隔壁的窑洞前,看见的只是几口空窑。人都哪儿去了?房东呢?这不是房子,是窑,应该叫窑东才对。不管叫牛叫马叫驴叫狗,叫什么都行,关键是这些窑洞已经没有了住人的迹象。人呢?村子里的人呢?

他走到另外一个有人居住的山谷里。在山坡上,他找到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汉。他说村子里的人凡是体力还行的都上了前线。年轻人当兵参军,壮年人搞运输,推车,抬担架。当赫连乔峰问他刚离开的那个村子里是不是有个女人把孩子饿死了,那老汉马上惊醒地问他是她什么人。他说他是她的丈夫,刚刚从监狱被释放出来。他这样毫不隐瞒他的身份,老汉也就对他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老汉把孩子们饿死的惨状向赫连乔峰述说了一番,至于说到耶律绮跟另外一个男人的事,老汉变得吞吞吐吐了。这位老汉虽然老了,可他更能体谅一个男人的脸皮与心。

赫连乔峰没有回那曾经的家、如今的伤心之地。触景生情,那窑洞里的一切都会化作尖利的刀刃,把他千刀万剐。他翻过山峰,穿越过梢林,渐渐靠近山城了。他在一棵巨大的柿子树的树杈上睡了一觉。这儿的山上狼还是相当多的。狼常常会三五成群地前往村子,猎食农民的猪羊。经常听说有孩子被狼叼走了,被狼吃了。一下大雪,狼就在野外哭泣。狼的哭声跟小孩的哭声是一模一样的。狼学小孩哭,难道是为了把孩子的父母诱骗?成人也有被狼吃了的。

42

太阳冒红了。山峦清晰了,野外的万物被涂上了一层红光。赫连乔峰从树上下来,到了城里。既然证实了在劳改工地听到的传闻,他的生死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他根本不去想他被抓回去,会被判更重的刑罚。他走在城里的街道上,就像那些早起的城里人一样,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与怀疑。他到小吃摊上吃了早餐。他付了钱。吃了饭,肚子不空了,他继续走路。他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没有目的,只是走就行了。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山城的南门广场。他觉得起码有九点多钟了,因为太阳已经升到塔的上面去了。南门广场人山人海。广场北边搭起了高高的木台。要在这儿举行什么活动?庆祝什么?还只是唱戏?唱的戏一定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还是要开什么会?会,这种东西在这座山城可是不敢惹的主儿,它只要开,你就得去参加。大家踊跃前往,奋力地呼喊口号。

赫连乔峰像其他人一样盘腿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有一队人押着一个人上了木板搭建的高台。那是个女人。距离过远,女人的背影渺小。赫连乔峰的心落到了冰窟窿里。押解人员把她架住,面向观众。高台上的她小得仿佛帷幕上的皮影一样。另外一个工作人员提着一个布包袱。包袱是白布的,但与黄土和油汗结合到了一起,颜色就显得特别令人恶心。

有人宣布宣判大会开始。有人拿出稿子,念那上面的文字。耶律绮的罪行被陈述得一清二楚。然后,有人把包袱解开,亮出了里面的孩子。那是两个孩子的遗体,干枯了,缩小了,透明了,腔子里的脏腑早已化掉了。缩水的两具小人干儿。这一切在赫连乔峰的视野里都像是皮影戏的牛皮皮影儿人一样。孩子们就这样变成了皮影?赫连乔峰的心麻木了。有人大声宣布耶律绮死刑。随后她就被架到了广场南边的河滩里。

43

北边来的水大,那是这条河流的主干。西南方向蜿蜒流来的小河名叫杜鹃川。说是这条小河起源于万森山的花原头。有个古代的名人曾经在那儿结庐居住,度过了一段苦难岁月。这条小河因此也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这片河滩就是这两条河流交汇的地方。它们汇合之后,就向东方滚动而去了。耶律绮站在沙子上,等待着她最后的时刻到来。行刑的武装人员手中紧握的并不是枪,而是大刀。这是为了节省子弹。耶律绮这样的刑事犯是不值一颗子弹的。围观的人们左倾右斜,好像风中的庄稼。围观的圈子时而小了,时而又大了,因为有人可能害怕就挤了出来。赫连乔峰接近目标了。天时地利都是需要的。耶律绮的目光盯住了赫连乔峰。赫连乔峰浑身放射着红光。他的眼睛红了。他盯住她。也许因为眼珠子过于艰涩,他用指头抹了抹。擦去了空气中的微粒,他的眼睛亮了。他看见将被行刑的耶律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无论她衣衫不整也好,还是蓬头垢面也好,她的美丽把那一切都遮盖住了。行刑人员已经摆好了姿势,大刀正在升起,赫连乔峰蹿飞过去,夺下了行刑者的刀具,一脚把行刑者踩倒了。赫连乔峰把耶律绮抱起来,逃到了河流的中央……

44

横飞连发的子弹把赫连乔峰的身体打出了无数的血窟窿。耶律绮的身体绽放出的花朵是世间从未有过的最美的花朵。这两个人,这一对夫妻,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他和她在东逝水流中扎根了,迅速开放着各自的花瓣,把血的芬芳迸散到了周围的山峦与沟壑里。这枝连体花在湍急的河流中坚持了不长时间,就倒到水里,顺流向东方漂走了。

这枝连体花假如一直漂流下去的话,就会越过整个山南山川,到达大河,经大河浏览整个大地,进入大海。这是战争年代,这是几方武装政权争雄的年代,这是把人作为战争材料进行艺术创作的年代,谁会关心这两具被乱枪打穿的尸体呢?没有人想到要拦截他们,更没有人执意要去把他们埋葬进泥土,有这么多的水陪伴,有这么多的水相拥,这样的水之死是常人不容易祈盼到的。

45

空寂山阿,狐经千年修炼变成人的山湾水窝。当那两具尸体漂到这儿的时候,完颜丹朱便出现了。她在这儿已经等候有时了。完颜丹朱的美丽把这个山阿映照成了世间福地。她站在中流,水浪在她的腿弯处增高,好像想爬到她的身上去,但只爬了一小段,就跌落下去了。回归到河流里的水珠砸出的水窝迅速修复了。完颜丹朱把赫连乔峰和耶律绮一一拦住,一一抹平他们身体上的弹眼。随着弹孔的消失,他们活了,左右拉住完颜丹朱的手,他们三个一起走到了岸上。听说完颜丹朱、赫连乔峰和耶律绮泛浮到了海外……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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