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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年少在你的怀抱

2014-03-10白琳

山西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太原家庭

白琳

1

2000年12月31日并州饭店的广告牌上,还挂着林心如的照片。她甜美地笑着,介绍一台电视还是一瓶酒——这些都成为记忆的花边。那个冬天的下午长了一张怨妇脸,枯黄萎靡。我接到一个男生的电话,说他在广场的天桥上等我。我望向窗外暗极的天光,挣扎着,不想从温暖奔向寒冷,却挡不住内心的喜悦。

电话来时我正在做一道听力题,录音中的男人说着急速英语,唇齿不清,你只有靠着偶尔流落到耳窝的几个单词来猜出他的大意。很多节课我们就是在猜测中度过,你相信不了自己,也无法相信别人。这时所能凭据的只有自己的感觉。我挂了电话,灌一口温热的白开水,捏着杯沿寻觅自己的感觉。感觉,这是一个多么冒险的词汇,在考试中遇到似是而非的题目,最终还是要靠它来完成,只是我好运寥寥,猜对答案的几率总是远远低于一半,可每当需要时总还会忍不住一试。

两个小时后,我爬上天桥,站在一个卖钥匙扣折叠刀的小摊位旁。摊主是一个中年大叔,裹着黑色的破败的大衣,因为裹得极为严实,倒现出温暖的气氛。星散经过的人偶尔蹲下摆弄那些随处可见的小玩艺,然而更多的,会对他旁边的大婶摊位有兴趣,他们掏出一元两元十元五元,买走了鞋垫手套这些至少实用的物件。而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打电话来的男生,这种情况也许只会发生在我们都还没有手机的时代,从属于遗憾的浪漫。

那天,在等待中我只远远地看到了林心如,还有一点一点的人的黑影,无序、散漫地移动着,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像是出演先锋派的独幕剧。整个城市到了冬天,完完全全浸没在昏黄的色调中了,它像是一张枯皱干涩的牛皮纸,等待文字的划刻。

2

那时距离我和这个城市的相见还不过四个月。

这一年的秋日,我母亲陈女士对着车窗朝我挥手,她紧紧握着一包纸巾,纸巾袋被捏出一条条褶皱,隔了好远,我还能看见她的眼泪,以及因哭泣而通红的侧脸。

我目送她上了103路电车,傍晚的光,松散又炽烈地照射着我的双眼,它们被刺痛,仿佛即将被刺穿出孔洞,那里面会淌出细流。我在旧校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离别的感伤使我动弹不得,似乎一动,就会迸裂成无数碎片。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与行李,世界在那一时刻是那么的密集,而空虚却挤满了胸怀。那时我究竟是满的,还是空的,如今我仍然存有无数的疑问,只是唯一确定,我的眼里装着这个城市的一角,它却抵达不了内心,譬如那一刻我知道103路电车的终点,却不知道那终点在哪里。

而这个冬日我就乘着103,在将似撒雪的坏天气里去见那一见钟情的男子。我已然知晓公交车的终点在哪里,有几次,从那里,嬉笑着,聊着天,我们穿过海子边,儿童公园,最终到达柳巷。可如今我赴约而去,对即将发生之事不可预知,于是103路仿佛又担负起载着我走向另一个未知的重任。

当灯盏慢慢亮起来,我明白了此行的结果。它的确出人意料。此前如影随形的紧张感在冬天的雾霾下渐渐冷却,消散至无,我开始慢慢往回走,迎上了那许多喜悦的面孔。公交车几乎被挤得爆裂,一辆接着一辆,它们挨挨挤挤,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地同行过。人们从南边来,而我要回到南边去。回程的车辆里,空荡荡坐着我一个人,天也适时地黑暗了。

往103终点而去的人们,并没有聚集在广场,而是挤向柳巷。好多年之后到了这一天,也是这样的情形。十几年中,一切繁华慢慢被分散,在经济的震荡中化成种子,向南飞去,而柳巷在这个城市里所扮演的豪华角色已深深地嵌入到我的记忆里,成为固执又死板的信条。如果你说它没有改变,其实也不那么客观,至少很多年之后我真的生活在这里,才可以窥视到它的细枝末节。

只是那一天的我既没有找到那个男生,也没有随着岁末欢喜的人流涌入柳巷。我没有时间,也没有钱。

3

恋爱也需要钱。这是我在初恋中学到的一切。

电话男生终于还是找到了我,在我杂乱的日程之中。

我从荒僻的小店赶回来,已是下午四点。从雇主家回到学校,要先走好一段土路,经过废墟一般的小区的雏形,一条寂寂无人的小街,接着花四元钱坐一辆中巴。中巴少而稀,有时等待半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才来一辆。车厢时常被挤满,有满脸脓疮的男人悄悄往身上压下来,早早训练了我对危险的警觉和躲避的技巧。这样的一天,我用四个小时给一对兄妹授课,再花三个小时在路途中,所以等我们在玉兰树下站定,他将我的疲惫与狼狈尽收眼底,而我也看到了他眼中的怜惜。

他是家境好的男孩子,自然洒脱,这世上一切都好容易。我们去一个温暖的餐厅,暖到我在疲惫中融化,他不得不讲各种趣事来驱赶我的困意,还计划了一次花费不少的远足,他用以表达爱慕的所有手段,都无可厚非,也令我感激。然而我还要去赚生活费,没有时间恋爱。他说他可以供养我念书时的一切。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只为了顾及自己浅薄的自尊。

我们没有去远足,而是从山西大学一直走到理工大学,再走回来。我们经过汾河,从白天走向黑夜。从他那里,我听闻一个事件,是讲一个女生,为了威胁她的男友,攀上了迎泽大桥的护栏,坐了很久很安静。可突然之间,她恐惧地爬下来,哭诉着说,如果不是抓住最后的意识,她就会纵身一跃。

我们伏在那根围栏上,望向了碧蓝的河流,这河流为了弥补内陆城市对海的缺失而存在。它似乎是静止的,看不到大风浪,就像我们没有经历过台风。可是,在你静止的时刻,它却在动,因为你静止了所以发现它在动。它的晃动轻柔、自在,它的色泽饱满、柔和,它那么平静,抚平了你心灵的所有褶皱,所有的悲愤哀伤都偃旗息鼓,那缓慢的细流施施晃动,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在催你入眠……

我知道那里挖出过尸体,很好奇是不是每一个死因都是戏水。在日光下、在月夜下那幽深总使人炫目,我厌恶一切深不见底的事物,一切缺失了数据刻度的事物,连中性笔的笔芯也要选择透明的,那么我就知道可以书写的长度,那么我就觉得安全了。只是,人似乎一定得经历很多很多不那么确定的故事,将自己抛向一个未知,大概这也是活着的乐趣。

可惜我并不能充满乐趣的活着,我感念他的善意,却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有一天,我们从理工大学往回走,走至广场,大家都累了,坐在一张长椅上,沉默着,互相道别。

4

告别初恋之后,我反而向西走得更加频繁。

我们分别后,走路成为一件极有负担的事。为了便利,我常常搭乘39路。它比103拥有更多的站台,人们不厌其烦地上上下下,拥挤成一团。它常常来的很慢,等待的时间很厚重,空气却很稀薄。在站台之上,那些面目里,写着抗拒和烦躁。有些人拎着袋子来来回回走动,反反复复昂起头看站牌上细小字迹,字迹的细小给了人们仰头的借口,沉默着呼气确实已经使人窒息。

我总是会在站台前静止,就算把站牌瞄烂你也不能改变班车迟疑地到来。不过,我也会像更多的人那样,把目光投向远方。只是在这个城,远方都是那么相似,永远冲刷不干净的马路,灰突突的人影,土黄色的天空。

我对这个城市,在还没有认清的时刻,已产生深深的抗拒,它像是一片荒原,总会刮起冷漠无序的黄风。在空气质量还没有受到极度重视的那几年,离开大学的校园,就好像进入灰尘漫天的垃圾场。有一个朋友,仿佛要永远活在学校里了,她有恼人的青春痘问题,并且一走入城市的主干地带,痤疮就会爆发得满头满脸。她以她的敏感告诉我: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可我没有办法总待在学校。

大学的前两年,我辗转在以山大为中心点的方圆五公里之内,一直希望能够在最小的半径之内获得最大的利益,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尝到过馅饼的滋味。更大的利益需要付出更艰苦的劳动,我早早知道了这一点。

是大三的时候,从零零星星的家教工作中接了一个整活,每周六、日要去西山矿务局的某个培训班教书,于是,我每天早晨五点半出发,先搭39路,接着到终点站转乘875,从北寒站下车后,再搭一辆小摩的,五角钱两站路。

西山的天始终灰涩涩的,我的衣服上总是会有黑色的小颗粒。头发像吸尘器,晃一天就吸附了无数的尘埃。六点钟下课之后,我沿着小路慢慢往下走,运煤车呼啸着,卷起一阵烟雾,铺天盖地把人罩起来。小摩的很好搭,只是四面透风,使烟雾更加猛烈,它颤颤悠悠晃了两站,我就在黑夜里等待公交车的到站了。

很久之后,我都对让座持有敌意。我这样拖着疲惫行走的女孩子,常常在回程中被要求让座。傍晚六七点钟的公交车,总也坐不了一站地的时光,就被旁边的人提醒着,要让给一位老太太或是一位老先生。我通常内心强烈反抗,却无力表达,我被虚伪的道德绑架,吐不出一句真实的辩言。有一次,一位五十岁上下的阿姨对我说,小姑娘,你年轻,还不需要坐呢,让给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吧。然后她坐下与同伴大聊家长里短,兴高采烈。

39路车在周日的晚上总是会堵在某一条路上,我常常会误了晚间自习。一次,老师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对着窗外的雨,以及被雨水冲刷得朦胧的夜景,不知该如何回答。

5

如果不是有更好的机会,我想我还会往返于学校与西山之间,至少我曾经很肯定这份工作我可以坚持到毕业。人总是很自信于当下,因为那是你唯一可以握在手掌里的瞬间。只是很多时候,我的期待、幻想与判断带着凌厉之翅,扇出一阵狂风,却被闪电击中,暴雨淋湿。一年之后大四,当机会来临,我果断抛弃了黑乌乌的西山往南走,去晋源区的一所中学兼职课外英语辅导老师。

这一次,交通对我而言更是不易。

2003年,没有任何一辆公交车可以送我到达我所要教书的学校,每天打车来回就需要五十元。如此几次之后,我花了五十元买了辆二手自行车,开始了骑行。

我从山西大学出发,沿着长风街一路贯穿下去,上了晋祠路,再一路向南。我像是一只信鸽,有恒心、有目的地从A飞到B,再由B回到A。每一次来回,大概要花掉我四五个小时的时间。有时候骑累了,找一个背阴的马路牙子,坐下来吹吹冷风,做各种美好的梦。新开发的长风西街马路宽大整洁,清晨的时候有种种静寂的美好,路边很少有像样的豪华的建筑,也很少看到广告招牌,所以记忆中仅仅留下的,只有路,骑不到尽头的路。等转弯到晋祠路上,绿色就漫漫溢溢地流淌在马路的两边,田野在四月散发清香。我看一路的风景,那时候除了偶尔奔走的车辆,人迹全无,而我在绿的富足与世间的荒芜之中扮演着活的生命。

晋源区那所中学里的孩子们,是我最爱的学生。他们像路边的麦田,青翠、新鲜,散发着质朴的味道。我曾经有机会正式留下,成为教员中的一员,就像我还有若干别的选择。我通过了省图的面试,也有着考研的计划,那时候我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可能。这所学校矗立在郊外,和自然田野融为一体,那里面的人亲切地关心我的一切,甚至告诉我可以700块一平方米买一间小屋,他们友好地说了很多未来的前景,而我却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其实我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在那间学校教书的日子里,我中午休息在校长办公室。它阔大、阴冷,所以我总是不得不走出房间,来到户外。我顺着操场的跑道转了一圈又一圈,去水槽那边接水洗脸,五月了,风习习吹着,我把整个学校都看了一遍,在教学楼的长廊里唱了一首歌,在秋千架上荡上几个来回,然后安静了,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还有哪里可去。

此后,我再也没有体验过那种静寂,真正的掉一根针都可以听到声音的纤维。孩子们推着自行车向我告别的嬉闹声还在耳边,在孤单中像一束来自未知空间的光——我幻听了。

6

有一年的秋天,在一个雨夜,我结束家教工作,一深一浅地踩在后花园外小路上的水洼里,迎面走来外教弗洛伊德,他冲我打招呼,问我做什么去了,我说我去tutor,他称赞着我,并且告诉我这样也许可以做一个关于家庭的调查,写一个报告出来给他。然后我们告别,在九点钟的夜晚,他因为贪馋决定走到新校门对面去吃一家米线,我拒绝了他的邀请,因为我的腿走了太多路,它们急需休息。而他的建议,我也当做是他夜宵前的突发奇想,没有在意。

十几年之后回顾往事,这些太原家庭中遇到的故事竟然还活在我的记忆里。

我念大一的时候,教过一个女孩小敏,她读高一了,知识却还停留在初中。我只比她大两岁,她叫我姐姐。这个女孩住在大学的校园里,准确点来说是在教工楼里,所以我给她上课很方便。

小敏在太原没有家庭,至少在我刚刚给她上课的那一个学期还没有,甚至,她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她在太原也只不过多待了半年,我们都是这个城市的实习生。她有一个保姆,年纪和我一样,甚至可能还更小一些,她说那是她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只是,我看在眼里的时候,小敏丝毫没有要把她当做亲戚家的姐姐。

半个学期之后,我正在给小敏上课,房东来了,那是她的姑妈,带着另外一个女孩——我认识的,是我的学姐,马上就要交换去英国留学了。小敏的姑妈是某系书记,精明干练,她的女儿珠玉一样耀眼,她用茫然的眼光打量我,对我的存在完全没有印象,而我知道她,因为她总是那么自信又高傲地穿过教室的走廊。

我渐渐知道了小敏的背景,不久之后她搬入了绿军苑,我去上课的时候要坐二十几层电梯,她的父亲把房子装饰得非常豪华,那是拥有煤矿的必然。再过一阵我又见到了小敏的妈妈,却和我想象中富豪家庭的女主完全不同,她亲切和善,完完全全一个农家妇人的样子。在这个家庭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的角色,但是父亲的影子已然附着在这大约两百平方米的房间里,散发着金钱诱人的气息。

除了英文,我还教过数学。在梅园百盛附近的一个民宅,拿了最少的薪水,也受到更为严苛的规定。面试的经历我此后再也没有遇到过,它比过英语专业八级还复杂,我一共考了三个科目,英语、数学、物理。每一个科目都有完整的一份题,出自甜甜的父亲。他从甜甜的冲刺题上寻来最难的题目,一手握着答案,一手掐一支烟,看着我伏在他女儿的桌案上绞尽脑汁地解答。

我答完之后,这个男人先是称赞了我的美丽,我从那一刻知道,被人称赞也许并不是愉快的经历。他垂首对着答案,一边还不忘吸他的烟,随后,他满意地笑了。

我曾经回想过很多次当时的情形,我留下一定是为了自己明确的自尊心,这自尊战胜了我对男主人的厌恶,我一定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获得满分。

我在这个家庭知道了不能随便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女主人因男主人夹给我的一只鸡腿十分不悦,她对着我说,一只五元钱呢,要从你的工资里扣啊——虽然我很快将这只鸡腿夹给了甜甜。这个家庭也教会我一定要先拿到酬金再辞职,否则辛辛苦苦一个月的奔跑最后只能拿到一包拆开了口的氨基酸冲剂。这个家庭告诉我,对别人刻薄的人也一定对自己刻薄。

就在这样的家庭,我也做了四个月。

其实,如果那时候有时间,我真可以给弗洛伊德做出一篇报告,谈谈我对这些家庭的看法。不过论文出发点都来自于我的那一条纤细的思维,它会非常主观。我授过课的家庭中,最幸福的是在太原的二代家庭——当然,可以请家教的家庭都还有一定的经济条件。二代家庭的父母通过努力,扎根在太原的土地,他们大多有学历有修养,常常,你可以看到他们还在学习。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很多自己的影子,也被这些家庭关心着爱护着。有一些教授家里,也许并不缺我这样的一个教师,他们的孩子也足够优秀,很多时刻,我总在想,他们其实只是要给我一个立足之地。

我与这些家庭维持着很长久的联系,在我即将毕业时他们给过我很多很好的建议,他们待我,像一个小朋友、半个家人。

这已足够。

7

很多年过去了,不久前我与陈女士聊天,她说,当年你真狠,连哭也没哭,我在车上想,你怎么都没感情?回来之后和同事们说,她们都说自己女儿怎么怎么不舍,我一个人听着就更伤心。

我也觉得遗憾,觉得自己失去了少女的时光。其实我可以坦荡荡地请父母供给我的大学时代,那么我也许不会如此狼狈。不过我一直很骄傲自己赚来了念大学的所有费用,只是这个往事,我用双足烙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的印记,过了多少年还是抵不过深深的遗憾。

我想起了汗流浃背的每一个夏日,寒风刺骨的每一寸冬天,穿梭在太原的每一分土地,供养自己念书的时光。我自哀自怜却从不觉得可惜。我的独立常常为我竖起一堵墙,墙外人以为,我不会疲惫,不会难过,不会伤感,不会痛彻心扉……我却在一个深夜,踩着新修的广场天桥,默默流泪;也曾在拥堵的煤炭研究所那一站,听着磁带,对着霓虹的城市雨景修复自己的伤痕;还有,骑车子狂奔去工作却摔在赛马场的土路边时,时间瞬息停止,我就想那么一直躺着,任阳光静静铺盖在自己的身上。

还用继续述说吗,讲讲我在这个城市的晃动。漪汾街、青年路、火车北站、电大、幼师、新华街、广电、北营……

我大概做过二十余个家教,五六个学校的教书工作,是这些让我认识到了太原。那些年,我在太原,永远是一个行色匆匆的奔走者,一个急得会丢掉影子的奔走者。在路上,多数时候看不到任何的风景,眼前只有路和时间。我很少能弄明白大家说的某一个饭店或是某一个商场在哪里,但是我却熟悉那条路,我知道四通八达的路最后是去向哪一个地方。

我终于可以停止了。从我的慌忙中抬起头来,发现我原来是那么一个不爱动、不爱行走的人。我坐在这个城市的一隅,以我的静止来参照它的流动。毕业之后,从广场向北,沿着五一路,桥头街,铜锣湾,五一小学。再向北,过府东街与五一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右拐进一条小巷,到了省作协的门口。这个时候,我对太原的一切寻觅,才告一段落。

只是我奔走的方式,让很多人都曾以为我会在不同的黑夜与白天面对不同的城市,他们说,我带着奔向天涯的潜质,所以多年之后当他们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时候,我也会产生这样的怀疑:为什么我会静止呢?

我的一个女友,在一天深夜打电话过来,说她读完了一本小说,是蒋韵的《隐秘盛开》。她在大洋彼岸,感叹回忆曾经拥有的大营盘……我对她说,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最爱吃的那家吉栗,终于又出现了,它从路东搬向路西然后再搬回来,仍然是不大的店面,却不见了曾经的火爆。现在,你再往北走走,拐进钟楼街,就可以看见排着队的人等待着岭峥炒栗子,就像当年我们在贵都以北排队等待的样子。还有,你所记得的一切秩序,恐怕都改换了位置,甚至消失在岁月的缝隙中,没有震动,可是裂缝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吞噬掉了它们。而你无所谓爱与不爱,因为你与我不同。

8

我留下来了,把自己最青春的时光奉献给了这座城。我并不确定,从哪个时刻开始,我才觉得舒适起来,但是,只有感到了舒适,你才会被它抱在了怀中。我看到过很多人写的关于太原的故事,他们讲太原的旧城,每一条街道,每一种小吃。那是自自然然的态度,融混于人文环境,是生生活着的述说。而我对于太原,如你所见,游离于边缘,亲近又疏远。

我无数次受教于太原的种子们——他们生于这片土地,所知甚多,有深度有历史,不像我这般流于肤浅的认知。我踩着太原的土地,它硬得岩石一般,虽然很多人恐吓我这下面其实是一座“空城”,但我就是扎不进去。我曾经看到峭壁绝崖上的树木,赞叹那种子的努力。它们的身上,带有酸性物质,一旦附着,就不易滑落。所以种子落在岩石之上,用自己的酸软化岩质,慢慢生出根来,而这根也有酸,就那么钻进坚硬的石体内部。流徙于大地上的人们,哪一个不曾像我?还要有多少年过去我才能够扎根进来,没有答案。就像我从未预测到我会落在这里一样。

我去过很多国内的博物院,只有望景路上的省博物院最冷清。也只有这样的冷清,才使我更加的怜惜。是不是,在物质欲望强烈充斥的世界里,艺术、岁月都会显得血色全无。我对着展柜里的陈列,仿佛拨开了冗繁沉重的幕帷终于看到了真实的内里,发现我原来不懂这个城,它矛盾、迂腐,好似埋藏了无数的珍宝却也挥霍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上。而埋藏的动作,发生在许多许多年前,我懂得这种埋藏的深意,我也在埋藏我的过去,像是宝物,埋在对这个城市的记忆里。

有人让我聊聊这个城市。文化,我无意渗透到千百年之前去钩沉往事;生活,这个城市像患了自闭症,只沉浸在它自己的世界中。总之我无法与它对谈,也并没有认清它真实内在的本事。我只好讲讲自己的故事——这总是更好把握。我大概脱题很远,远到你终于明白我与太原多么的疏离。我一路扔掉零零散散的素材,渐渐开始了对我自己的认知。我与太原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它也没什么好值得考虑。我的工作、家庭把我与它捆绑在一起,脱离它我所要丢弃的东西就太多太多了。我们貌合神离地待在一起,它不那么爱我,我也不那么爱它。我们像是为了结婚而结婚的夫妇,在此之前,我们大约认识,大约相伴做过很多事,也大约没有爱情。我写的故事,大都发生在与它初识的那几年,就像相亲去的男女,第一面是否有眼缘很重要。如果没有眼缘,那么背景是否加分,也很重要。我们互相给了五十分,这足以使我们坚持试试看。

我且写且忆,像在翻仓库里的旧物,拎起来看看,觉得复古风刮得真烈……它们从黑暗中跳出来,从遗忘中跳出来。我知道我的遗忘源自何时,也知道宁静来自何处。

我终于熟悉了它。我知道我对它的熟悉来自于一次较长时间的离别。我从北京回到太原,在出站口,看着乌泱泱的人群与街道,吸着据说会得肺病的带着颗粒与粉尘的空气,一个念头闪过。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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