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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儿坎

2014-03-10庞善强

山西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鱼眼儿子

庞善强

此刻,她仿佛又找到了她的根,汁液重又在体内运行。

——[法] 阿尔贝·加缪

女人的心事很乱,儿子又谈上了一个对象。

儿子打城里一回来就闷闷地抛下一句话:这次再谈不成,以后不娶媳妇了!话落时,像一堵坍塌的墙倒在炕上。女人只觉得头顶上灌着生风砸来一柄锤,一锤就把她见到儿子的那份欣喜砸到了脚底。女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瞅瞅男人,男人背靠着斑斑驳驳的紫红碗柜蹲着,碗柜亦跟着抑郁起来。

儿子已谈过三个对象,都是女方嫌家里穷才和他分手的。家里真的有那么穷?女人过去一直不这么认为。虽然蓼儿坎没有几户人家了,但是女人和男人是两头配合默契累不垮的牛,家里刚翻修了宽宽敞敞的住房,每年打的粮食满仓满垛,除了够一家人吃外,还能换些钱贴补家用,女人还没有感觉到手头有那么紧。自打儿子断断续续谈了几个对象,女人才反应过来,原来家里有再好的房,再多的粮食,也不能把媳妇娶到蓼儿坎。现在的女孩把眼光都瞄向了城市,动不动就问你城里有没有房子。倘若给儿子办婚事,一套房子少说也得十来万,女人没有那么多积蓄。

儿子还撒着闷气,不吃也不喝,眉头上赫然嵌进了两条蜈蚣,伏在那里一抽一抽的,像是随时会暴怒而起。女人把做好的饭又放在锅里热着,换上几分从容,开劝儿子:你别着急,妈再多养几头猪,让你爹再多种些地,不怕给你娶不上媳妇。儿子一双迷茫的眼成了被谁捅破的两只灯笼,忽闪忽闪的光亮早黯然下去。他嘟哝着说,我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再等就三十出了头,有哪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头?女人明白,儿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在蓼儿坎这地方,一个过了三十岁还未娶亲的男人,那就是一截被人挑来拣去剔下的木头,派不上什么大用场,最多是个灶膛里不起焰的火星子。女人怯怯地问,这回女方家有啥条件?儿子说,女方家要咱在县城里买一套房,另外再买辆小车,哪怕是那种二手的小面包车,说是以后好做买卖。妈呀!女人在心里惊惊乍乍地叫了声,这不是要命嘛!女人内心里叫苦不迭,可是不敢带到面子上。她装出几分笑脸告诉儿子,你先和她处着,家里尽快想办法。儿子最终没吃一口饭,灰溜溜地走了。碗柜那边沉重地跌落一句话:不怕,这次给咱家儿子定下这门亲事,我去煤矿干几年,还愁解决不了孩子的婚事?女人说,蓼儿坎的人家都走光了,能安心守在村里的,都是些没啥能水的人。你说不会说,道不会道,走出去还不让人给卖了。再说,那煤窑险着呢。男人突兀地从碗柜中剥离出来,像立在地上一口沁着铜锈的钟:不怕,不会有啥危险,煤窑里要的是力气活儿,和会不会说话没关系。

男人最终还是走了。女人用男人的身份证办了一张银行卡,她把卡号写在了一个小本子上,塞进了男人的上衣口袋,告诉男人,工资下来就打在这卡上。

女人开始莫名地怕过黑夜,一个人守着一间黑洞洞的屋子,总感觉冷飕飕的,好像自己也下到了煤窑。恍惚中,女人看见了一只虫子,一对灵巧的翅膀扇动着,在煤窑里飞来飞去。奇怪的是,那虫子竟然长着和自己一样的头颅,就连那躯体也如自己的烟火身段。虫子浑身发着通透的光,顺着煤矿的巷道仔细地搜寻着。矿洞里的人几乎一个样,一张黑脸阴森森的,冷不防现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和两个骨碌碌转动的白眼珠。虫子在一个人的身边停留了一下,嗅嗅他的味道,然后又向另一个人飞去,再嗅嗅他的味道,再向另一个人飞去。终于,虫子停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女人知道,那人就是自己家的男人,男人的汗臭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体香。

有这条神奇的虫子,女人感觉踏实多了。她似乎随时可以看到男人的一举一动,也可以触摸到男人强健有力的肌肤,甚至她可以预先为男人观察到煤窑下面潜在的危险。女人游离在一种似梦非梦光怪陆离的境界。她还学会了喋喋不休,每一张口,那虫子就会在男人的耳边叮咛细语。女人狂躁不安的情绪就此渐渐安稳下来,犹如一只蹲守在井底的青蛙,习惯了其中的隐秘与安逸。

每个月初,是女人最开心的日子。男人会准时把钱打到卡上,三千多块钱。照这样下去,加上家里的积蓄,后年就可以给儿子买套房子。此时,女人的心情又变得舒舒展展,丢掉多时的刺绣再次拾掇起来。蓼儿坎沿村北的水洼生长着许多的红蓼。每年的七八月,粉红的红蓼花拖着长长的花穗摇摇曳曳热热闹闹一大片。女人就爱带着针线坐在红蓼花丛里做刺绣,鼻子闻着馨香的味道,手上却是不停地穿针引线。一半天的工夫,一朵茎节膨大、叶鞘刚劲、色彩艳丽的穗状红蓼花就活脱脱地跃上了布面。女人记不清自己绣过多少红蓼花,枕头套、被罩、电视罩、小布兜儿、鞋垫等等,甚至连家里的擦碗布上都绣着红蓼花。这次绣红蓼花是给未来的儿媳妇,也绣给未来的小孙子,要是小孙子的肚兜儿上摇曳着两朵俏丽的红蓼花该多好看。女人这样想着,便忍不住笑了,一笑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巧虎牙。女人曾和男人说,咱俩百年后就埋在这水洼旁,每天守着满坡的红蓼花,你说是不是很幸福?男人说,你尽说些没用的话,人都死了,要这花儿有啥用?女人冷不丁地在男人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说,你这个榆木疙瘩,说话没一点情调。女人坐在红蓼花里自言自语:我真是不明白,为啥村里的人都往城里跑,蓼儿坎这么好的红蓼花,这么好的水,为啥就收不住人们的心?女人说完,脸不自觉地有些泛红。她责怪自己也是口是心非。当初,村里人纷纷搬走的时候,自己也动了心思,还劝男人带着一家老小离开这蓼儿坎。男人说,我的心眼比蓼儿坎的石头还要实,搬出去一家老小吃甚?可是,这次男人真的走出去了,虽然是被逼无奈,却也给家里带回不少的收入。女人心里一时被某种情绪反复纠结着。

儿子来电话说,女方督促他赶快在城里买房子,否则他们之间的事就此了断。

女人像是个被一鞭子打偏的陀螺,身子晃了几晃,又在原地团团转起来:真是要命呢!你再好好劝劝人家,就说咱家亏不了她要的房,就连那车子咱也给买,只是还得等等,容咱家缓过这口气,等你爹再干上一半年,这事就有了保证。儿子突然说,我听说卖肾能得好多钱,我寻思着卖一个肾,这样所有的事情就能解决了。女人的头猛地晕了一下。她浑身战栗着说,你胡说什么?肾都没了,要媳妇还有什么用!女人呜呜地哭出声来,说,孩子你千万不能做傻事,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和你爹交代呀。

一向身体健好的女人说是有了病,躲过了村里人疑惑的目光就上了路。女人一晚上想好了,为了儿子的婚事自己愿意卖肾。活了大半个毛驴的岁数了,要这肾有啥用,再过些年老了去,还不是化作一撮土。女人安慰着自己。女人是被儿子的话点亮心智的,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么愚笨,为啥以前就没想到这条出路,何苦让男人去下煤窑。关于卖肾的事,女人曾在电视上看到过相关的报道,说的是一个女孩为了给父亲看病,在医院门口挂牌卖肾,至于卖了没有,卖了多少钱,电视上并没有说。女人寻思着,过去一直不把自己当回事,尽糟蹋自己,敢情咱浑身都是宝,能卖的东西太多了:卖肾、卖血、卖眼角膜,甚至可以卖骨髓,一个黄土埋半截的人,要这些东西有啥用。女人想着,不自觉地用手抚摸着身子,瞬间感觉自己的分量非同寻常。

女人直接去了市里最有名气的五医院。她寻思着,医院的名气越大,卖肾的价钱也可能会越高。临进医院时,女人想先吃点东西。昨晚上儿子的一个电话,急得她水米没打牙,今天又赶了早车,肚子早饿得慌。不过,这种饥饿感历经得太多了,每年春播秋收大忙时节,一顿两顿顾不上吃饭那是常有的事,女人没有那么娇气。问题是,现在的情况不同,自己的一颗肾即将被割去,总不能让它跟了自己一辈子还落下这点委屈。再说,那肾脏会不会因为饥饿变得小了,要是变小了是不是会影响到出售的价钱。女人走进了一家面馆,一问一碗面竟要五块钱。咋就这么贵?女人迟疑了片刻,决定还是买一碗,难不成自己的肾就这么不值钱。女人一时忍不住酸楚起来,就连嚼在嘴里的面感觉也那么苦涩。

五医院看病的人也真是多,挂号处的三个窗口前像是攒起了三串五色杂陈长长的葫芦。女人随着人流缓缓地挪动着。待女人排到了窗口,里面的一张小白脸硬生生地甩出了一句话:挂什么科?我卖肾,女人说。小白脸扫视了女人一眼:你说什么?我卖肾。女人重复着。小白脸抻起了鸭长脖子,喊了句:下一个!女人瞬间被挤到边上。女人挣扎着再爬了过来,说,我还没挂号呢。里面的白脸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女人依旧说,我卖肾。小白脸显然有些烦,说,人体器官怎么可以买卖?那是违法的。女人说,咋的就不能卖了?电视上还演那个小女孩卖肾呢,她咋不违法?是不是卖肾还得托关系走后门?小白脸一口白牙马上转变为一排闪闪的刀: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再妨碍我的工作,我就报警。女人无奈地退了出来,整了整散乱的头发,说,什么文明医院,店大欺客哩,这里不能卖我去别处卖。

女人一连跑了几家医院,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结果。女人实在想不通,卖自己的东西还犯法,这是什么道理!尽管女人一直耿耿于怀,但是犯法的事还是不能去干。女人只好悻悻地返回村里。不过,有一点女人大可放心了,儿子再不会做出什么傻事。

女人的家门口亮花花地停着一辆小轿车,这让女人颇感意外。蓼儿坎现在很少有小车进村了,只有清明和立秋时节才会有几辆车像一阵风驶来,却也不进村子,上罢坟又一掉屁股立马走掉。女人家里从来就没有来过开小车的亲戚,咋会门前突然停辆车?女人的腿瞬间成了两截立起来的面团,晃晃悠悠地迈不开步子。有两个人笑盈盈地围上来,说,你是秋妹吧,可把你等回来了。女人傻愣愣地站着,疑惑地问,你们咋知道我叫秋妹?来人热情地握着女人的手,说,是成旺哥讲过的,快进家吧,进家咱再细说。女人的心陡然提到了嗓门。咋?我家男人他怎么了?来人说,成旺哥好着呢,他现在当上了我们矿采煤三队队长,我们是来报喜的。男人竟然当上了官,这是女人万万都不敢相信的。女人说,你们就别耍弄我了,我家的男人我咋能不了解,他大字不识几个,大话不敢说一句,他咋能当队长。你们来到底是什么事?明说吧,我承受得住。说这话时,女人的整个脸煞白。来人相互看看,还是换了一张笑脸。嫂子,你先别瞎猜想,成旺他的确没事。女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戴眼镜的那个中年人摘下了眼镜,用手帕擦了一下鼻子,抽抽了两声,脸上一下子捂了一层凝重的云。他说,既然嫂子已经猜出了什么事,那我们只好就直说吧,成旺哥他没了。女人像一尊泥塑,目光呆滞地立定站着。她掩着悲怆,声音冷峻地问道:怎么没的?井下瓦斯爆炸。另一个人说。那他现在人呢?女人的声音更冷。没了!那人又说。中年人再次摘下眼镜,用手帕去擦眼。他的尸体也没了?没了!中年人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递给了女人。那本子的边缘有火烧过的痕迹。打开残损的封面,首页上便是女人记下的一组银行卡号,再往下面记录着三组数字:五月,3500元;六月,3500元;七月,4100元,后面加了个括号,并注明本月奖金600元。女人太熟悉这几个数字了,每一个数字都存在了男人的银行卡上。三个月就没了?三个月就没了!女人手里紧攥着那个本,仰面号啕大哭起来:孩他爹啊!中年人说,嫂子节哀呀,还是先去矿上处理成旺哥的后事吧。

在车上,女人隐约听到了中年人讲诉这次矿难的一些情况。当天,井下的通风系统出了故障,听说好像是存在人为破坏,具体的调查矿上还在进展中。当时,班上只有六个人,如果说存在蓄意破坏,肯定在这六个人当中。中年人好像是自言自语,应该不会是成旺吧,他这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事。女人的心陡然一紧,慌乱地看了中年人一眼。中年人拍拍女人的肩膀,说,嫂子,你放心吧,我想一定不会是成旺哥。女人长吁了一口气,悲戚地说,我家男人要是有那本事,就不会窝在蓼儿坎了,他怎么能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家男人怎么会连尸体都没有了?中年人叹息了一声:井下发生爆炸时,成旺哥他们可能就在爆炸点附近,所以只找到了遇难者身体的某些残肢。女人又问,既然没有尸体了,你们怎么认定是我家男人没了?中年人说,当时在清理现场时,发现遗留下了一片破损的上衣,上衣口袋里装着一个小本子,那本子上有一组银行卡号,我们顺着这个线索才确认了遇难者的身份。

女人唯一的一点希望再次破灭了。

车子在郊区的一幢楼前停下。中年人说,事故处理小组住在这里,等解决了这里的事情再去矿上。

一个精瘦的老头大睁着一双鱼眼。见女人进来,鱼眼赶忙站了起来,说,你是侯成旺的家属吧,我们和你的心情一样异常沉痛。但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要坚强起来面对以后的生活。咱别的先不考虑,为家里的孩子着想一下吧。女人浑身软软的,被人搀扶着坐了下来。中年人说,这是我们靳矿长,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跟我们矿长谈谈。女人只是坐在那里不停地抹眼泪,嘴里呜咽着隐约发出一串声音:孩他爹呀!鱼眼给女人端过一杯水,说你哭吧,想哭就大声哭出来,憋在心里会弄出病来。女人却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两眼还挂着泪。鱼眼说,你如果情绪能稍稍稳定,咱们就先谈谈这次事故。据事故现场初步勘查,这次瓦斯爆炸是人为破坏造成的,说得再准确一点,就是事故发生当天当班的工人蓄意破坏造成的。具体是谁,矿上还在紧急调查中。鱼眼叹息了一声:唉!一定是哪个工人一时想不开,做出了这等傻事。我理解你们这些矿工的家庭,经济收入有限,赶上家里娶不起媳妇,孩子上不起学,或者老人小孩生病等过不去的坎儿,就会产生厌世心态,长久地憋着,不出事才怪。女人的心再次陡然紧缩起来,甚至有些心虚发慌。难道他们怀疑是自己家的男人?不会的。女人太了解男人了,男人温顺懦弱得像只绵羊,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傻事。但是,女人还是忍不住心惶惶的,似乎这事情分明就是自己家的男人干的。鱼眼清了清嗓子,说,矿上虽然在加紧调查此事,不过,弄清楚了结果又能如何?造孽者死有余辜,总不能让家属再去为他顶罪。但是,这事情也不能说就这么了了,这得需要家属的配合,如果遇难者家属能配合矿上处理好这次事故的相关工作,矿上可以考虑不再追究其家属的连带责任。现在,在事故嫌疑人没有明确之前,每一个当时当班的工人都值得怀疑。所以,矿上要求你们每一个家属给予配合。女人惶恐地看着鱼眼,她不清楚这个鱼眼要她怎样配合。鱼眼又说,现在有两个方案:一是,矿上本着人道精神,给每个遇难者的家属二十万元的抚恤金,仔细听清楚了,是抚恤金,而不是赔偿款,遇难者家属必须在协议书上签字,此事一次性了结,矿上也再不追究其涉嫌蓄意破坏的连带责任。二是,遇难者家属可以不要矿上的抚恤金,或者可以提出其他要求,甚至可以去上访。但是,一旦追查出来谁是这次事故的蓄意破坏分子,矿上不仅不会给一分钱,而且其他遇难矿工的所有赔偿全部由其家属承担。鱼眼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连喝几口,说,就这两点,你自己先衡量一下。女人红肿着眼,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中年人趁机拿过了一纸协议书,放在女人面前,说,嫂子,你就听我的吧,在这协议书上签了字,还能得到二十万元的抚恤金。男人活着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培养下一代,你有这么多的钱,什么事不能办,就算男人在世能给你挣回多少钱?你如果选择了第二条,嫂子,我不是吓唬你,万一矿上调查出这次事故就是你家男人干的,你以后怎么去做人?钱也没了,人也没了,到头来是两手空空,还落下个骂名,值得吗?女人还是犹犹豫豫的。她明知道自己男人不会干下这等傻事,但是她还是不知该何去何从。鱼眼说,签字的事也不急,你先想好你的,矿上加快事故现场勘查速度,我想这事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个结果。

女人被安置在一家云雁旅馆住下。矿上派了一个青年女工过来陪护,说是怕女人一时想不开就此了断。那女青年嘴巴利索,语速很快,一直和女人谈这次事故蓄意破坏者的严重后果。女人的心一直就紧绷着,好像是一根细细的麻线马上就要断裂。女人又看见了那只虫子,已经被火烧掉了一双翅膀,痛苦地爬在男人的胸部。男人更是惨不忍睹,体无完肤,嘴巴一张一合,说,我对不起儿子,我不该做下这傻事,我再没脸活在人世上了。女人再次呜呜咽咽哭起来,一直哭到第二天天亮。中年人拿着那协议书来到宾馆,问女人想好了没有,事故勘察结果很快就出来,再晚了就是想签合同都不可能了。女人已经身心疲惫,脑子木木地更没了一点主见。想想男人已经没了,死无对证,矿上万一硬说是自己男人干的这事,该如何是好?那个女青年把笔塞给了女人,嘴里好像一下子蹦落了几颗豆子:你赶快签字吧,听我的没有错。女人握笔的手哆哆嗦嗦,最终还是在那纸上签了字,竟然像是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女人要求到矿上再看男人一眼。鱼眼说,成旺他没了,你已经看不到他了,你想看就去成旺的墓吧,成旺被葬在了乾家梁。女人说,成旺既然人都没了,咋就有了墓?鱼眼说,考虑到遇难者家里的经济问题,矿上就做主,给遇难者在乾家梁买了块墓地,也算是给遇难者一个交代吧。噢,大约你还不知道,那墓地花了很多钱。女人说,再好的墓地也不如蓼儿坎好。我得去矿上掬几捧土带回去,那煤窑的土里有我家男人的血和肉,他的魂灵还在矿上,我得把男人的血肉和魂灵带回蓼儿坎。

儿子的第四个对象最终还是吹了。女人说,你再去见见她,就说你现在可以买房子了。儿子悲伤地说,我爹是为我而死的,是我逼死了我爹,我怎么能用我爹的骨肉换来的钱娶这样一个利令智昏的人做老婆?随她去吧。女人叹息着说,不是咱家的媳妇强求也没有用。这样吧,你先拿了这钱在城里买套房子,以后总会找到一个中意的姑娘。儿子说,我想清楚了,城里不是我的根,我不会再在城里买房子,我也不再到饭店打工了,我回蓼儿坎,蓼儿坎才是我的家,我得接过我爹肩上的担子。女人又惊又喜:那你娶媳妇的事?儿子说,这个您不要再担心,我会让许多的人爱上咱蓼儿坎。我查阅了相关资料,红蓼花有很高的药用价值,能祛风除湿、清热解毒、活血截疟等功能。我想把蓼儿坎的沟沟洼洼都种上红蓼花,然后加工成药材出售。我先出去学习一阵子,回来后大规模种植红蓼花,用不了几年,咱蓼儿坎会是另一番天地。

儿子的确懂事了!女人手捧着男人的遗像和他说着话。女人每天如此,夜里睡不着觉就和男人唠叨一阵子。女人先责骂自己,我咋那么不懂事呢,儿子的婚事再着急也不能让你去下煤窑,我为啥不拦着你,我真混啊!女人的眼里就有了泪。想想,又怪不得自己,男人那股犟劲自己能拦得下吗?女人又开始骂男人,你个老毛驴呀,咋一辈子不听我一次劝呢?你倒好,走得干净利索,留下了我以后怎么活呀。女人呜呜哭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滴在男人厚实的嘴唇上,男人的嘴似乎动了一下。女人赶忙擦了擦男人的像,男人却还是那副常态。女人叹息一声:唉,啥时候熬盼着给儿子娶个媳妇,他成了家后,我就去那边找你,那边有红蓼花吗?说到红蓼花,女人的眼里顿时有了光芒。她说,儿子去外地学习了,他准备把蓼儿坎能种植的地儿都种上红蓼花,儿子说这东西还是宝呢。我和儿子已经商量好了,除了水洼旁这片红蓼花不能动,余下种植的红蓼花都加工成药材出售。儿子还说,他能招来金凤凰哩。

屋外,秋雨一阵紧似一阵,拍打着屋檐下倒立的一对水桶发出细密的声响。女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寒,马上要开镰了,我先给你做几件寒衣吧。女人把男人的遗像摆放好,从柜子里拿出一沓五颜六色的纸。女人很爱剪纸,每年的端午节和春节,女人总是要剪出一些大红公鸡和窗花来,她还要折叠一些纸鹤挂在屋内。如今男人不在了,再没有了那份喜庆劲了,也再没有了家的感觉。女人坐在炕上,给男人糊裱了两双鞋,又做了两身寒衣。女人说,待会儿我把这些东西给你寄去了,你觉得哪个不合身就给我托个梦,我再重新给你做。女人想起了在矿上祭奠男人时带回来的冥钞,那冥钞竟然和真钱是一模一样的图案,只是那上边的面额一张就是一亿元。女人刚拿到手里时竟然给吓住了,一亿元!女人从来想都没有想过如此大的数字,一个亿,老百姓有什么能和亿这个数字联系起来的,更何况是一亿元一张的钱。女人当时就好像一下子豁然开了窍,活着为什么?活着能有这么多的钱?还是死了好啊,死了不仅不用再受罪,还有花不完的钱。女人瞬间觉得自己真该跟男人去了,可是,儿子怎么办?女人又想到了男人,男人受苦受累干了一辈子,竟然给儿子娶不起个媳妇,卖了一条命,也就值二十万,咱的命咋就这么不值钱?女人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想不通那就得想些继续活下去的事,这二十万能干点啥,也就是给儿子娶个媳妇,之后还得节衣缩食,像骡马一样累死累活地去干。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女人重重地叹息一声。男人的寒衣已经做好了,女人拿出了剩余的那些冥钞,跪爬在屋角的门缝处,把那些寒衣和冥钞缓缓点燃了。

一场秋雨过后,蓼儿坎的四野此伏彼起像铺陈了一块块黄灿灿的毯子。只有此时,蓼儿坎才再次显出了它存在的意义,那颓废苍凉的村落便又响起了吱吱哞哞的马车声。

女人起了个大早,打算先去黄土洼割黍子。民谚说,春冻圪梁秋霜洼。每年的秋天,黄土洼的庄稼最早进入收割期,接下来才收割碾道沟、蛤蟆坡、韩家梁的庄稼。女人刚走到地头,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自家地里的庄稼已收割好了,一捆捆割倒的黍子整齐地码放在地垄间。女人向四周看看,空无一人。会是谁呢?是谁帮着收割了这地里的庄稼?从地里留下的脚印看,那么熟悉;再看看黍子打捆的方式,女人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会是他?女人急慌慌地又去了碾道沟,碾道沟的高粱也收割了。女人更是惊得没了魂。

蓼儿坎虽说没有了灵透的年轻人,但被黄土地喂养了一辈子的老人们眼里也不揉沙子。咋不见秋妹动一下镰刀,那地里的庄稼都上了打谷场?这女人骚着哩,一准走了歪门邪道了,男人刚死了不足月,自己就出去偷汉子,真是不要脸。偷谁了?蓼儿坎也没个成数的壮劳力,霍六好做这事,可霍六只剩下半喘气了。莫非是邻村的二疤子?

女人早听到了人们的风言风语,她却不去与人们理论。这事怎么去和人家理论?能说得清吗?女人决定要搞个水落石出,是人是鬼总得有个说法。女人知道,自家地里的活儿都是有人夜间干的,那自己就得早早守在庄稼地里。

天快黑的时候,女人拎了把月镰就出去了。蓼儿坎有多嘴的老太太说,你看,你看,哪有黑夜下地收割的,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又去偷汉子了。

女人直接去了蛤蟆坡,蛤蟆坡的谷子也该收割了。女人走到地垄间坐了下来,齐腰深的谷子刚好淹没了女人的头。一阵寒风吹过,不断传来沙沙的响动,女人直觉得前胸后背冒着丝丝凉气。怕啥哩!女人给自己打着气。月牙刚探上东梁,女人就看见一个黑影向自己这边走来,边走边四处张望。黑影走到地头边,放眼望了望一大片黑黝黝庄稼,随后在两手间唾了两口唾沫,弯下身子开始收割庄稼。女人的心吊在嗓门打着秋千,很久才鼓起了胆子大喊一声:你到底是人是鬼?黑影正要拔腿而去,猛听得女人的说话声又折了回来:是秋妹吗?女人说,孩儿他爹,你别吓唬我了,我知道你死得冤屈,可是,你要是把我吓出个好歹,谁管咱家的儿子?他还没有成家。那人扔掉了手里的镰刀走了过来,悄声说,秋妹,我没有死。女人战战兢兢地说,你胡说什么?矿上已经给你立了墓,还有,还有矿上给咱家发了死亡抚恤金。男人说,这我知道。女人说,既然你没有死,矿上咋会给咱家发抚恤金?男人一把抓住女人,说,你小声点,我真的没有死,不信你摸摸我的心脏。女人碰了男人一下脸,那脸上有黏黏的汗水;女人再试着摸摸男人的心脏,那心脏处热乎乎的,果然还在剧烈地跳动。女人一下子就扑进了男人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你个死不了的成旺呀,你若死了让我怎么活呀。女人絮絮叨叨地哭诉着。男人轻轻地拍着女人的后背,说,不要哭,小声点,我这不是活得好着呢。女人猛地从男人怀里挣脱出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煤窑出事的那天,男人的肚子一直隐隐作疼,过去在村里时,男人一睡冷炕就有这个毛病。男人感觉这次肚疼有些反常,一疼起来呼吸就短促。工友麻文说,成旺哥我送你去医院吧。男人摇摇头,说,不怕,你帮我用玻璃瓶打些热水来,我暖暖这肚子就会没事的。果然,男人把瓶子捂在腹部,疼痛感渐渐消失了。那天是夜班,男人和麻文是一个组的。男人在井下干了三个多钟头,肚子再次滚疼起来。男人猜想,一准是这井下阴气太重才会发病的。后来,男人实在坚持不住了,打算出井找医生看看。临出井的时候,他把上衣留给了麻文,说,下面阴气太重,你把我这件衣服穿上吧。麻文有些奇怪,问,那你穿什么?男人说,我身体壮,这汗流得都挡不住了,还是你穿着吧。男人为了省钱,跑到矿区外面的一家私人医院就诊,将近天亮时返回了矿区,没想到矿上乱成一团糟,才知道井下出了事故。男人本来打算下到井下去救麻文,却冷不丁地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说这次事故是因为当班工人中有人蓄意搞破坏,才造成了瓦斯爆炸。男人一时害怕就躲了起来。能不害怕吗?当班的工人中只有自己离开了工作岗位,自然人们会把搞破坏的苗头直接指向自己。男人很快就逃离了是非之地。过了几天,男人又悄悄地潜回了矿区附近,想打听一下井下的伤亡情况,没想到得到的结果是当班的六个工人全部死了,其中还包括自己。男人更不敢回家了,他知道矿上一定会去家里通知家属,万一人们知道自己还活着,这蓄意破坏的罪名一定得给自己戴上。再后来,男人听说矿上给遇难者家属发了抚恤金,还听人们私下里议论,这次矿难所说的有人蓄意破坏,好像有什么猫腻。

女人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好险啊!幸亏你当时肚子疼,否则你真的就没命了。此刻,女人仿佛又找到了她的根,汁液重又在体内运行起来。

男人说,不,我已经死了,不敢让人知道我还活着。女人又是一惊,说,你胡说什么呢,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咋偏要说自己死了?男人说,只有我“死”了,那二十万才是咱们的,要是别人知道我还活着,孩子拿什么娶媳妇?女人说,你总不能就这么偷偷溜回蓼儿坎吧,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人发现的。男人说,这个我懂得,等地里的庄稼都收割了,我就彻底消失。

蓼儿坎又少了一户人家。女人家的大门给泥坯堵死了,门前再没了女人的踪迹。

人们说,这个骚女人终归还是守不住寂寞,跟上野汉子跑了。至于跑到了哪里,没有一个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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