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柠

进入初中的第一节政治课，老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从各个村小合并到镇上唯一的中学，我新结识了很多同学。开学一个星期，我一直沉浸在结识新同学的兴奋中。

“丁零零……”

上课铃响了，大家马上进教室。这节课是政治课，同学之间早已悄悄传开，政治老师是学校最大的官——校长。大部分同学都没有见过校长其人，多多少少有点惧怕。我还没来得及想校长是什么样子，仍然在和来自另一个学校的同桌聊旧时趣事，上课铃声，只不过把我们的声音压低了一点点。

一个老头踩着铃声走进教室。我和同桌说得太忘我，成了教室里最后安静下来的一个角落。老头迅速环顾一遍所有人，发话了：“谁还没有安静下来？”声若洪钟，震耳欲聋，和他瘦削的身形不相配。

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我坐的这个角落。我突然觉得有点窘迫，不自然地站起来。老头问我的姓名，我用只有自己鼻子才能听见的声音回答了他。他笑了：“听说你在小学学习成绩很不错，上中学了，应该对自己要求更严格嘛！”他花白的头发，一双大眼，眼窝深陷，高耸的颧骨，漾在嘴角的笑容像雕刻在脸上似的，看起来很可怕。可能是因为自己心虚，我不敢多看，低着头，不再说第二句话。

他要我坐下来，转身走向讲台，高高瘦瘦的身材，似乎随时能被一阵大风吹走，肩膀却很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原来他是一个跛子。我也不敢多想，整整一节课，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讲台和书本。课堂上被批评的滋味很不好受，小学六年，凭借优秀的学习成绩，我一直都是老师们的宠儿，经常幸灾乐祸地看别人挨批评，今天终于站在了别人幸灾乐祸的眼光里。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光环突然被当众剥去，我心里满是沮丧和羞愧。

老头的课上得很好。开始是惧怕“校长”二字，后来我喜欢上了他的课。他说话很风趣，本来极为枯燥的政治课，那些条条框框，在他嘴里变得妙趣横生。他喜欢举例，古今中外的名人事迹，生活中我们熟悉的事情，学校里最近发生的事件，都是他授课的内容。下课铃响起，我竟对他有些不舍，盼望着下一节政治课早些到来。同学们暗地里也不再叫他老头了，不知不觉改回来，叫文校长。

文校长家在校门外面，离学校不太远。他的腿脚不太方便，不能长距离步行，只能骑自行车回家。

那天吃完晚饭，我和几个住校生在校门周围嬉戏，校门口立着一块大红标语牌：“文明礼貌，出入下车”。每一个骑车进出校门的人，都要自觉下车，推车步行。

远远的，我看到文校长骑着那辆半新的自行车过来了，右边龙头上挂着一个热水瓶，老远就可以听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他还是穿着藏青色中山装外套，最上面一粒扣子扣得紧紧的。

我突然想，他会不会遵守这个制度，推着车，和其他人一样步行出去？应该会吧，他是校长，制度是他定的，应该会自觉遵守。接着转念一想，校长是学校里最大的官，谁还能管得了他？而且，他的腿脚不方便，上下车也比较麻烦，就是不下车，应该也不会有人怪他。

我很好奇，和同学站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想看看校长究竟会不会下车。

离校门还有四五十米，他和两旁的人打招呼，标志性的大嗓门铿锵有力。他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自行车做着匀速运动，不疾不徐地向着校门口前进。

离校门口还有三十米，他没有下车，还在和别人说话，看不出有想下车的意思。

还有二十米。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校长还是没有下车。

还有十五米，十米。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校长仍然稳稳地骑在车上，车轮依旧不慌不忙地向前滚动，不见有减速的迹象。住在校门边一位教师家属端着饭碗出来，校长和她聊了几句家常话。看来校长没有想下车的意思。

难道上课时对我们讲的那些道理，他自己可以不遵守？每次开大会时说老师们要以身作则，难道他自己可以破坏学校的规章制度？我突然觉得很伤心，我从内心里尊敬的老校长，原来也是一个虚伪的人。嘴里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全是骗我们小孩子的谎话。

我很想冲上去，对校长说：“下车啊！”但是我没有胆量。

离校门已经不到十米，他还没有下车。

我想离开这里了，生活又让我看到了不光彩的一面。

正准备转身的一刹那，出现了令我惊讶的一幕：在离校门口大约三四米远的地方，校长的自行车缓缓地停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不动了。车身朝左手边倾斜，他的左脚先着地，支撑着自行车，右腿艰难地从自行车后部画个弧线，再慢慢着地。然后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朝校门外面走去，只留下自行车和热水瓶的一路叮叮当当。

当时脑子里想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起了。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写进作文，得到了语文老师的表扬。告别学生时代，我也当了一名老师，这件事经常被我像牛反刍一样拿出来回味。文校长也许不是名师或者著名的校长，也不一定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人，但是他的一言一行，没有让我在那个年纪对人生失望。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