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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青岛

2014-03-05王璞

长江文艺 2014年3期
关键词:阿珍光明青岛

王璞

青岛这个话题也就那样不了了之,

自然,青岛没成为她们那次旅游的目的地。

后来,母女们去了附近一个城市。

在那里洗了温泉,拍了照留了念,

也吃了当地的风味菜,买回一大堆土特产。

母亲七十八岁那年得了老年痴呆症,三年之中,她记忆力便衰退得连独生女儿桂生也认不得了。她是在八十二岁生日前一天去世的。临终的那几日,桂生一直守在她床边。这时候,自得病以来一直躁狂的母亲安静下来了。她不再喊着要这要那,也不再骂家人咒陪护,她闭着眼睛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假如不看那微微起伏的胸口,简直不会相信这具枯干焦瘦的躯体竟是活人。

三年来,桂生不止一次在心里乞求上天,快点让母亲走吧,“快点让她解脱也让我解脱吧!”她在心里呼喊。现在,老天终于显灵了,早在好几天前,医生就明白地告诉她,人随时都可能走。那位善解人意的医生是她朋友的朋友,说这话的时候,还向她点头一笑,笑里隐含着的那种共同参与一项阴谋似的体贴之意,使得桂生不由得脸上发烧,随之便泪盈于眶。她其实是爱母亲的呀!

随后的日子,她便一直守在母亲床前,她不知道自己在守候什么。是因自责而巴望着看到生命的奇迹在母亲身上呈现? 还是要亲眼见证母亲最后的时刻?

奇迹真的出现了。是在母亲咽气前的一刻钟。那是下午一点三十五分,桂生靠坐在那张陪人床上,看着看着书正要迷蒙睡去,突然听见了一阵咳咳咳的动静,是从她旁边这副垂死的躯体发出来的。她心头一颤,立即奔到母亲床前,就在这时她看见母亲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简直就跟她健康时一个样,那样的精明又那样的忧愁,桂生正待大叫出声,就听见对方说话了:

“青岛,我要去青岛!”

说完这句话,不等桂生作任何回应,母亲就直直地向后倒去。再也没有起来,就此,她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

后来,有好长一段日子,桂生都不能断定,自己是真的听见了那句话,还是出自疲惫已极时的幻听幻觉。又或者,是对母亲的愧疚之心,使得她从往日的记忆中,摘取了这个谜一样的片断?

第一次听见母亲提到青岛这个地名时,桂生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一天,她哭着从学校回来,因为上课时犯了纪律,她被老师从暑期夏令营名单中刷掉了。母亲听了她的诉说,随口便道:

“刷掉就刷掉,那种夏令营有什么好玩? 不过是去郊区住三天而已。啊,别哭了,等我有时间了,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哪里?”

“青岛。”母亲道。使得桂生大吃一惊的,与其说是这个她以前闻所未闻的地名,不如说是母亲回答时的那种神气。速度之快,口气之干脆,就好像这个词语早在弦上,只等她手指一松便飞射而出。

桂生自出生以来,一直都跟父母住在这座位于资江边的小城。八岁那年,父亲还是文化局的一名副局长,母亲则在工商局,当时的职位是科级。他俩都是本地人,两个人还是中学同学,又一同考上了武汉的大学。父亲在大学里加入了共产党地下组织,没毕业就被派回家乡。三个月后,家乡就解放了。父亲站在挥舞小红旗迎接胜利之师的行列中,他是这些欢呼人众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当然,这些事桂生都是听母亲说的。从母亲的叙说中,桂生还依稀知道,母亲当时并不在迎接解放大军的群众中,她是过了段时候才回来的。父母二人结合的时间应当是在1950年至1953年之间,不早于1950年,因为1949年12月此地才解放; 也不会晚于1953年,因为桂生是1953年11月出生的。确切时间她却一直不能断定。不知为何,无论是沉默寡言的父亲,还是颇为唠叨的母亲,都不大提起他们相交相恋的往事。记得上小学的第一天,六岁的桂生曾向他们提问:“你们干嘛给我起这么个男孩名字? 点名时大家都笑我。”

当时,一家三口正围坐在饭桌旁吃饭,听了这话,那为父为母者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这一镜头立即被那精灵的女儿摄入眼底,她嚷嚷着道:

“你们有秘密! 有秘密!”

母亲搛了口菜塞进她的嘴,同时喝道:“哪来那么多秘密! 你是在桂川生的,又姓桂,自然叫了桂生。”

“桂川在哪里?”

“就在南边乡下,我那时在那里教书。”

“爸爸也在那里吗?”桂生问。

“不在。”母亲道,“人家大人物怎会到那种破地方去。”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父亲开腔了,他看也不看母亲一眼,轻言细语地、欲盖弥彰地道:“跟孩子说这些作什么? “

母亲似乎愣了愣,刹那间,饭桌上一片沉寂。突然,母亲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爆发了:“那说什么?说什么? 你告诉我跟孩子应当说什么才对!”

说罢,也不等父亲回应,便乒乒乓乓地站了起来,冲出门去。

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听说青岛这个地名时,桂生没向母亲追问下去。她已学会自己解开心中疑团。第二天,她在教室里那张业已发黄的中国地图上,以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城为起点,朝着北方往上查找。不知为什么,她心中认定青岛一定在比她们更北、离北京更近、 离大海更近的地方,而且,不像桂川,那一定是个美丽的大城市。

果不其然,按照这一思路,不消半个时辰,青岛就给她找到了。 啊,那是一个紧靠海边的城市,在地图上,它所在的地区是绿色的,标志着它的那个小圆圈里还有一个黑点,而她生长的这个湘中小城,却只是一个细细的黑色小点而已。使得她尤为兴奋的是,在青岛对面,与它隔海相望的,是被着色为深黄的朝鲜。那个地方倒是她从小便熟知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首气势磅礴的歌曲,所指向的目的地便是朝鲜。她知道,朝鲜是外国。

从那以后,只要看到一张地图,桂生就会本能地在上面查找青岛,那地方仿佛成了她心中的一个坐标了。标志着她心智的一次飞跃,认识的一次更新,“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这句常常喊的口号,从此在她心里具象化为地图上那个朝向大海的碧绿色块。而更为令她着迷的是,青岛,这个被她从地图上那一大片城市符号中打捞出来的词语,从色彩到声音,都是那样的美丽而神秘,每逢看到和听到,她都感觉自己好像朝着父母心中那一直对她封闭的禁区,又走近了一步。endprint

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以后,桂生就开始筹备青岛之行。说“筹备”似乎过于隆重了些。活在这交通工具日新月异的二十一世纪,哪怕是个身处穷乡僻壤的乡下人,出趟远门也不算稀奇事了。何况桂生这个香港阔太呢。每年她都会出门旅行若干次,连欧美都去过了十多回,去中国内地更是逛街一样的寻常事。 有时候,友人一个电话打来,她抬脚就出门,直接登上一辆火车或是一架飞机前往目的地。可是,她一次也没去过青岛。

有一年,好像就是她与丈夫移民香港的那年,她去了一次泰山。接待的友人告诉她,坐火车的话,从泰山到烟台只要五个半小时,去青岛则不到四小时,“怎么样,去烟台或是青岛逛逛?”朋友道。 她立即回应:

“那当然去青岛啦!”

友人答应着要去订票,临出门时漫不经心似的说了一句:“不过,从烟台到威海只要四十分钟哦! ”

桂生立即改变了主意:“那去烟台吧。”

理由是早已听人说威海是中国最适宜居住的地方。从香港出发时丈夫也跟她说了一句,我有个朋友在威海,有机会你可以去那里吃海鲜。

那次的威海之旅印象已经相当模糊了,只记得跟着友人奔走于海边各个饭肆之间,没完没了地大吃大喝。她们的向导是个酒量惊人的大块头,在他的热心教授下,她学会了吃拉尿虾。

当丈夫得知她打算去青岛时,说了一句: 你可以去找牛头,他现在就在青岛。 牛头就是那大块头的昵称。啊,桂生想起来了,那人是丈夫的老同学兼生意伙伴。多年前的那次山东之行就是丈夫安排他照料她的。她忙道: “找那个酒鬼? 不不不,不用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反应是不是过于强烈了,忙道:

“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参加了个青岛团?”

“嗯。”

她信口应道。她不想跟丈夫说,这次她是单身旅游。既没朋友陪伴也不参加旅行团。是怕丈夫不放心,非要陪她去呢? 还是真的害怕这趟青岛之旅又给搅黄了呢? 她一时还真没法断定。

桂生没跟丈夫提起母亲临终那句遗言。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母亲一定不想她跟丈夫谈论这件事。虽然母亲生前与这位女婿的关系一向十分良好。即便得了老年痴呆症以后,在他面前也没十分失态过。而且,每逢她吵闹得厉害,只要说一声路光明要来了──这是丈夫的名字──老太太就立即平静下来。 她是很看重这位精英女婿的。

当初,当桂生决定了嫁给路光明时,母亲意外地表示理解。她说:“你到底成熟了。”又说:“男子无丑相。”

母亲的言外之意是在她众多的追求者中,路光明是最丑的一个。皮肤又黑,嘴巴又大,个子五大三粗,站在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桂生旁边,真是“鲜花插牛粪”这一比喻的生动诠释。桂生爱上他哪一点呢?她一度以为,路光明打动自己的是他锲而不舍的务实精神。自从认识她,连续五年,每年她生日,他都送她一束鲜花。第一年,鲜花旁边伴着一个大纸包,是一包牛肉干,第二年纸包小了些,但中规中矩的,是盒金莎巧克力; 第三年,一个红绸小包埋在了花朵里,那是一条珍珠项链。当桂生惊喜地将项链拉出来看时,路光明在旁一老一实地对她说: “这珍珠是人工养殖的,不值钱,等我赚到了第一桶金,”他一脸诚恳地对她说,“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一条真正的珍珠项链。”这诺言在第五年就兑了现。一条沉甸甸的珠链,用香港周生生金行的大红丝绒盒子装着,在二十八朵玫瑰花中间闪闪发光。

其实一开始母亲对路光明很是冷淡。他第一次上门,她甚至都没正眼看一看他。那时他的追求已到了天然珍珠阶段。她也看过了那条珍珠项链,当时只是冷冷说了一句:“嗯,是真的。”

在把项链交还给桂生时,她问了一句:“你真的喜欢他?”

桂生当时没回答。 一来她正沉浸于把玩珍珠项链的喜悦中,二来她的确还没严肃地正视过这个问题。事实上,当她第二次接受路光明的礼物时,已经把他当作未婚夫首选了。其他几位追求者,比起他来虽然各有各的优势,但也各有各的弱点,最主要的是,他们都不能给她像路光明那么强烈的安全感。路光明的面孔虽不英俊,但脸上那副四平八稳水波不惊的微笑,颇让她心安。

然而,这就是爱情吗?

那时父亲还在。不过已经检查出了肠癌。做过了切除手术正在恢复阶段。大概母亲同他说了什么吧,就在收到珍珠项链之后没几天,桂生与他有过一场有关路光明的谈话。

“我觉得你和他不合适。”父亲一开始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道。这跟他一向长篇大论不得要领的谈话风格大相径庭,让桂生真有点遭到突然袭击的感觉,但她立即回过神来,凛然道:

“为什么?”

“你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

“非得同一类型的人才能成为夫妻吗?”桂生反驳,“你和妈性格天差地别,还不是做了几十年夫妻。”

“所以我说你们不合适。”父亲道。

这是他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披露他对于自己婚姻的感想。在此之前,不管他们夫妻之间爆发多么严重的冲突,在女儿面前,他都保持沉默。桂生在父亲与母亲的冲突中,虽然从感情上到理智上都偏向于母亲,但父亲的这种“高姿态”赢得了她的敬意。不论他做丈夫和父亲有多么失败,至少他做为一个男人保持了自己的风度和尊严。现在,大概是预感到了自己来日无多,或是爱女心切吧,父亲是有点豁出去了。

“若你并非毫无保留地喜欢他,”他继续发表着自己的意见, “趁早跟他分手。”

“你的意思是妈当初还不是义无反顾地喜欢你?”

“我们现在谈的是你。”

“啊,妈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会多么伤心啊!在她为你做出了这么多牺牲以后。要不是你,她现在……”

“一定至少是部级干部了是不是?”父亲打断她的话道,“唉,你倒真不愧是你妈的女儿。我……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这种事情,是谁也说不准的。你自己三思而后行就是了。”

父亲从此再也没跟她谈这件事。当桂生和路光明举行婚礼时,他还拖着行将就木的病体,跟母亲一道走完了新娘长辈分内的所有程序。宾客们从二老脸上那一式一样的笑容里感觉到的,除了满意还是满意。endprint

路光明自然也是这样感觉的。他一直都把岳父母看作自己的同盟军,而且把他们的婚姻当作自己的楷模。每逢桂生跟他闹别扭,他总是无奈地抱怨:“唉,你要是把你妈对你爸的好,拿出十分之一来对我就好了。”有一次,在气恼中他甚至道:“你以为我是看上了你呀!我是看上了你爹妈。”

丈夫是在桂生临行前两天才得知她是独自去青岛的。那晚,桂生正在家中独自翻捡母亲的遗物,突然接到路光明电话:“喂!”他冲口就道,“原来你是一个人去青岛的,你去干什么?”

桂生愣了一下,便淡然道:“跟你说了去散散心嘛。”

“一个人?”

“一个人更自由。我受够了旅行团。”

“找个朋友陪也好一点嘛! 你那么多朋友。”

“有时候,”桂生道,“我宁可旁边都是陌生人。”

电话那边沉默了。桂生可以想见路光明此刻的神色,结婚这么多年,她对他的了解可以说无微不至了 。朋友们都说她御夫有术,言外之意,路光明这样的抢手男人,居然能够对她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忠心耿耿,在目下这个纸醉金迷的社会,简直是一则爱情传奇了。桂生自己却觉得,与其说他们的婚姻是一则爱情传奇,倒不如说是一篇契诃夫式的婚恋小说来得确切。那些婚恋小说千变万化,色彩却都是灰暗的,压抑的,有情人即算终成了眷属,字里行间也满是掩不住的庸俗与无聊。虽说,她在朋友们羡慕的目光中免不了也沾沾自喜,对那些虚心向她讨教的怨妇,还少不了介绍些什么“欲擒故纵”、“一张一弛”之类的经验,可其中的酸甜苦辣,真的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

桂生不由得叹了口气,加了一句:“从小妈就跟我说要去青岛,可我和她,我们都没去过。”

“哦。”电话那头,只传来这样一声应答,之后,便是一片静寂。

路光明到家的时候,桂生还没睡。这是少有的事。她与他的作息时间很不一致。她是那种早睡早起的人,上床时间从不超过十一点钟,这样才能保证清晨六点起床。而路光明即使没有应酬,也要在书房里磨磨蹭蹭搞到夜半一两点才睡。为了不影响她,有时就睡在了书房里那张卧榻上。桂生七点半钟出门晨练时,路光明还在酣睡中,而当她十点半钟饮完了早茶回家,他却已经去公司了。这样,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屋顶下,往往一天也难打一次照面。所以那夜路光明走进客厅,看见桂生还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由得吃了一惊,但他只是点点头,淡淡问了一句:

“还没睡?”

她并不立即回答,却拿她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对准了他,在他全身上下扫视了一回,才道:“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路光明的声调,不由得带几分惊异了。他最怕桂生用这种腔调跟他说话。在他们二十二年的婚姻生活中,她这样跟他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大概还是七八年前吧? 那时,她反对他把他们的独生子送去英国留学。跟他谈判了整整一夜。最后还是两人各让一步,决定把儿子送去美国。难道现在又出现了什么问题?

“谈谈这个。”桂生道。

路光明这才发现,桂生手上有个灰不溜秋的小包。

“这是……”

“一个本子,妈留下来的。”

桂生说着把包递给丈夫。原来那是个64开的布面拍纸簿,由于年代久远,布面都褪色了,里面的纸张倒还保持了雪白。他随手把它一翻,便看见一张贴在某一页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目光炯炯的英俊青年,而在照片下面,题着如下的字句:

朋友,擦干眼泪,看我一眼,

我用荆棘填满了你的心房,

但是相信吧!

玫瑰花会在荆棘中开放。

“纪念册?”路光明道。

桂生点点头,仍是用那种让人心里发毛的目光盯着他,提问:

“认得出这是谁吗?”

“认不出……啊,是不是?”

“我爸爸。”桂生道,“这是我爸给我妈的毕业留言。不过,我想要你看的不是这一页。而是后面那一页。”

起初,路光明不明白桂生为何认定了这位名叫“国”的人就是那位母亲年轻时失之东隅的恋人。那人的留言,不仅一句也没提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就连一丝暗示也看不出来。是两句耳熟能详的古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那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是临时被人把笔塞到手里、 只好信手涂了这两句诗来敷衍似的。下面的落款,也只有一个字,一样潦草得令人难以辨认。 路光明看了半天还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个什么字:

“好像是个‘周字?”半晌,他才疑惑地道。

“不是周,是‘国。”桂生道。

“你肯定吗?”

“差不多。”

”理由呢?”

桂生说了两条理由。第一,多年前她偷听到父母的一场争吵,之间多次提到一个叫“国”的人; 第二,在母亲发病初期,有一次跟桂生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应当跟‘国的。”

听她这样一解说,路光明也觉得那个字的确是“国”而不是“周”了。但他还是为桂生对母亲遗物这一慎重其事的认真探讨迷惑不解。不管怎么说,父亲母亲都已作古;这位名叫“国”的男人,就算还活着,也是位年过八十的老人了,探讨他们之间多年前的爱情纠葛,有意义吗? 桂生平时对什么都是那样无可无不可的,便是对母亲,她也是淡淡的,在缠绵病榻的母亲身边守护了三年之后,那点本来就不够浓的亲情,一点点地消磨得所剩无几了。不止一次,她对人流露出她的厌倦。“我真的快受不了啦!”在母亲一次大发作之后,她对路光明这样抱怨。当时路光明连忙制止她:“快不要说了,你都付出这么多了,这么说影响多不好。 ”现在对着桂生那探询的目光,他禁不住就道:

“你是不是?”他试探着道,”想要弥补一下自己当时对你妈的……”

“弥补?”桂生没听他说完就发作了, “我有什么可弥补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你怎么也这么不理解我! 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三年如一日,天天去陪她,忍受她的身体暴力和语言暴力,要知道我自己也是个病人呢! 我也有自己的一大堆问题呢! 我都快给她逼疯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咄咄逼人地瞪住他,不待他回答,自己便断然作结:endprint

“你不知道!你哪有心思知道?”

“你……”路光明被她这突然的袭击搞蒙了,仓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其实我们的婚姻也跟他们的婚姻似的,早已名存实亡了,你是知道的。”

“你胡说些什么!”

“我看到过你们──”桂生的目光在正前方逼住路光明,使他感觉自己被劫持了,刀尖抵住了脖子,只有干瞪眼的份。但桂生随即将话头一转: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我不想让心中块垒把自己活活逼疯。所以我……所以我……一定要去看看青岛。”

那夜的谈话就是那样戛然而止。桂生痛心地看见,路光明在她的突然袭击下无言可对,怏怏退守书房。 她很长时间都睡不着,门关着,灯也关着,月光将朦胧的树影印在对面的墙上,摇摇曳曳的,仿佛往事的碎片。

有一天──那时她已是大人了──父亲与母亲吵了一架夺门而去。这在他俩的战争史上史无前例,通常总是以父亲的沉默不了了之。父亲出走之后,她和母亲相对站在骤然静下来的屋子里面面相觑。正是寒天腊月,她感到全身都好像冻结了。突然间,母亲泪如雨下:

“桂生哪,你将来决不要找你爸这样的男人。我这辈子被他毁了。”

那时桂生对母亲的敬畏之感已经摇摇欲坠了: 她开始反感母亲这种自己明明占了强势,却老是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受害者的表演,她没好气地道:“说不定爸也在后悔不该找你呢! ”

“他后悔? 凭什么?”

“好歹他也是个老干部呀,再说,不是你自己千里迢迢来投奔了他吗?你不来,他肯定也不会打一辈子光棍的。”

母亲当时,仿佛被她这番话说愣了,半晌没作声。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在推敲女儿这番话里的逻辑──与她自己一向的思维逻辑显然是逆向的。但转眼间,母亲又豁然开朗,愤然道:

“那当然,他那一套最能迷惑人了,革命啦,理想啦,人民啦,唉,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自己,谁让我自己糊涂呢! ”

一阵风将对面墙上的影像打碎。又一阵风,它复了原,窗帘后面,依旧是一树线条流丽的芭焦。桂生身子一挺坐直了。“可是,我连那人的姓都不知道呀!”她在心里叫道。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母亲身体还很好,虽然很瘦,却没有病。办完父亲的丧事,桂生带母亲去作了一次全身检查。医生说除了心跳有点弱外,没有任何病。“多活动,多锻炼”,他建议道。从医院出来时,桂生就跟母亲提议:

“我带你去旅游吧!”

母亲摇头:“没有心情,你爸刚走我就……过些日子再说吧!”

桂生不理她,继续道:“去青岛怎么样?你早就说要带我去。”

“我说过吗?”母亲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上小学时──去吧去吧! 青岛很好玩的。你在青岛有朋友吗?”

“没有呀!我怎么会有朋友在那个地方? 你怎么会这样想?”

看母亲一脸惊异的神气,绝对不像装出来的。桂生只好含糊其辞:

“信口问问而已──有朋友可以顺便去看看。”

“你爸倒是有个同学在那边。”母亲又道,“前两年还来过一封信呢。”

“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母亲淡淡摇头,“我现在记性不行。”

桂生问自己,那时为何没追问下去呢? “他的同学不也是你的同学吗?” “那人名字中是否有个‘国字?”等等。

她又问自己,就算母亲现在就在她面前,而且没得老年痴呆症,她会问下去吗? 不,她也不会问的。奇怪,回想起来,她与母亲之间好像无所不谈,却从来不曾谈到各人的感情问题。她们会一起抱怨自己的丈夫,当对方的婚姻出问题时,会问长问短,为之出谋划策,但从来都只触及到形式方面: 有分居之必要吗?还是干脆离婚?分居和离婚各自的利弊何在? 大小多少?无论是母亲还是桂生,都没提出过“你还爱他吗?”这类实质性的问题,仿佛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有一次,她正在跟米海──她当时男友的名字──打电话谈情,母亲进来了。从她那阴沉的脸色看,肯定听到了女儿刚才颇为露骨的只言片语,但等桂生挂了电话,母亲只问了一句:“是那个江苏人吗?”桂生点点头,却没有一句解释。而母亲也没接着问下去。

青岛这个话题也就那样不了了之,自然,青岛没成为她们那次旅游的目的地。后来,母女们去了附近一个城市。在那里洗了温泉,拍了照留了念,也吃了当地的风味菜,买回一大堆土特产。母亲很开心,“一共才花了两千多元。”她说, “要是去青岛,连机票都不够。”

这话说得桂生有点伤心又有点生气,母亲总是怕她花钱,尽管她一再地告诉母亲,钱从来不是她的问题。

那天早上,桂生照例六点钟起床。照例七点半出门跟那班师奶晨练。她们最近在跳一套健康舞,据说,某位国际女星便是因为三十年如一日地跳这套健康舞,至死也保持住了少女身材。

九点钟,她像往常一样结束了练习,却没有跟大家一道去喝早茶。而是径直回了家。当她从手袋取钥匙开门时,不由得拿一只手按住胸口。这是怎么了,心竟然在突突地跳?钥匙还没插到锁孔,门便呼拉一下打开了。钟点工阿珍笑吟吟的面孔迎着她。桂生感到那颗心在往下沉落。

“是你?”她冲口而出。

“是呀!太太忘记了吗?今天星期四,是我来清洁的日子。”阿珍道。

自从儿子去了美国,他们就辞掉菲佣,请了钟点工阿珍,一星期来打扫两次。在这个问题上,路光明和桂生未经任何争议便达成了共识。他们一致认为,请住家佣人弊大于利。有个外人一天到晚在家里晃来晃去的,对于家庭无论如何是一个不安定因素。而阿珍从第一次来就让桂生喜欢,她手脚特别麻利还是其次,最重要是她极具专业精神,从不过问主人家事,且守口如瓶。有一次桂生的师奶朋友向她投诉,说是那天急于想找桂生又忘了她手提电话,只好打电话到她家。 是阿珍接的电话,可无论那朋友如何软硬兼施,阿珍也不肯告诉她桂生去了哪里,连桂生手提电话号也不肯提供,“好个蠢女人!”朋友恨恨地道。桂生口里代阿珍向对方道着歉,心里却暗暗叫着好。可现在,她对那师奶朋友的愤怒感同身受了。从阿珍那副铁板一块的面容上,绝对看不出这屋子里眼下的虚实。她必须得实话实问:endprint

“先生走了?”桂生道。

“不知道。”阿珍道,“我还没打扫到那边。”

桂生心里暗骂:“你弱智呀! 屋里有人没人都判定不了!”但也只好咽下这口气,直往里面冲。她去了书房又去了卧室,连阳台也走了一遭,最后颓然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路光明已经走了。这时她才猛省: 难道我希望此时见到他? 见到他又做什么? 一鼓作气,问出他这段情的底细吗? 问出之后又怎样?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发现丈夫的私情了。早在儿子三岁那年,他们结婚才只有五年,有一天,她在路光明的口袋里翻出了两张电影票。对于从不会主动上电影院的路光明,这已经是某种行为的确凿证据了。桂生没有声张,只是那天晚上把那两张票放到了他那边床的床头柜上。夜里,她感觉到丈夫的手悄悄在自己身上摸索。这算什么?愧疚?歉意?悔悟?或者补偿?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硬得像一具僵尸,当那双手终于长驱直入,像一条驶入本国领海的船,桂生没法置之不理了,她猛一抬手,将其从身上甩开。“混蛋!”她在心里骂道,然而却一言不发,甚至屏声静气。怎么了?身后边也是没一丝气息,难道对方在痛悔中暴毙了不成?可紧接着,她听见了沉重的一声喘息,跟着是一个猛烈的翻身。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静寂了。

那一夜,她通宵没有成眠,听着丈夫在身后均匀的鼾声,不止一次,她有大喊大叫发神经的冲动。“就连你……就连你……”她在心里怒吼着,这时她才幡然省悟,原来当初使她决心下嫁路光明的,既非他的玫瑰花也非他的珍珠项链,更非他的务实精神,而只是他那丑丑的相貌,那使她安心。可她错了,即算她的美丽到了爱斯梅拉达的程度,而他的丑陋也到了加西莫多的程度,这里却不是巴黎圣母院,也不是十八世纪,任何东西在这喧嚣与骚动的都市都会发酵和变质,发霉和腐烂。爱情、信仰、理想、家庭、命运、人品、性格、婚姻的承诺、友谊的质量……一言以蔽之,一切的一切,更何况路光明,这个……这台……“欲望号街车”!

桂生在客厅里呆坐了半个时辰,直到阿珍打扫到了她的面前,请她把脚抬一抬,才猛省过来。她本能地在脸上扮出一副端庄的笑容。讪讪道:

“今天有点热。”

“不会吧?”阿珍一老一实地回应,“今天气温只有十七度。我出门时看了电视的。”

她说着抬头看看桂生的脸,疑虑地道:“你脸有点红,是不是发烧?”

桂生腾地一下站起来:“发烧?对了,好像是有点发烧!我去试试体温。”

她径直冲到卧房,这时才意识到她要找的不是温度计,而是那张机票,去青岛的机票。不去了! 去青岛做什么?谜底不用万水千山地去青岛就可以揭晓。母亲当然有个情人,不过不管他是叫“国”还是叫“周”,这人在青岛还是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活着或是死了,对于这一事实本身,有意义吗?

机票立即就找到了。这也是母亲教给她的好习惯,每样东西都被放到既定的地方,票据、首饰、衣物、药物、日常用物、各种各样的纪念品、大到木雕小到纽扣的杂物,只要进了这个家门,都给井井有条地分门别类摆放。这样,在她家里从来不存在翻找东西的问题。 机票的摆放位置是在她卧室床头柜下面的第一格抽屉。拉开抽屉,桂生甚至都不用低头看一看,一伸手,就知道那是它。她一把捏住了它就站了起来。站了起来才发现心里一片茫然。何去何从?不到青岛能到哪里去?

路光明的电话是在桂生走到地铁站时打来的。桂生正待要将装有八达通的手袋放向验票机,手机就在袋中响了起来。桂生不由得一哆嗦,好像骤然被人从梦中拉回到现实一样,她慌乱地抬头往四周看了看,这才退到一边摸出手机。

路光明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沙哑,像患了重感冒:“你在哪里?”他问。

“我?地铁站。”

对方好像被她的话镇住了,刹那间,横亘在他俩之间的沉默好像地老天荒似的无边无际,就在桂生觉得自己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话筒里又有了声音:

“我也买好了机票。”

“什么?”

“我陪你去青岛。”

“哦!”

“是不是港龙明晚七点四十的那一航班?”

“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路光明说。

这晚,路光明和桂生约在位于新界的一间酒店晚餐,他们订的位在靠窗边的一个厢座。窗外是一条河,夹在两岸璀璨的灯火中,那条窄窄的河水黑得像个勘不破的谜,无声地流向某个幽远的地方。路光明一直在侃侃而谈,谈的是他正在做的一单生意,那副诚恳认真的神气,就好像桂生是跟他同心同德的生意伙伴,而不是正跟他处于冷战状态的妻子。事实上,他们已经多年没这样单独在外面用餐了。桂生脸上带着凝神的微笑听着他,心里想象着那另一个女人坐在她这个位置上的姿容。的确,这地方她也是来过的,多久了? 日期她记不清了,那人的面容,在她心里也已模糊。可她还清楚地记得对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搭在桌上,靠在沙发上看着她的神气,很是优雅,不乏浪漫。于是突然,她打断路光明的话跟他讲起母亲最后的日子。

“她老是重复不断地说,走,走,快走呀! 她一个劲地说着这句话。我们就问她,走到哪里去呢? 你想到哪里去? 可是不管我们怎么问,她都只有这句话: 走,走,快走。阿香老是说她──阿香你记得吧? 就是给她送终的那位护工──她说妈只是想快点咽下那口气,走去另一个世界。我可知道,妈是不甘心,她想去那个她一直都想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这时,桂生抬头望向路光明,虽然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张不到一米的桌台,她的这种目光,却让对方感觉自己是一幅朦胧的风景。

“我知道你已经不爱我了。”她说。

路光明心下吃了一惊,但他毕竟久经沙场,在商场和情场,背后都有人管他叫老狐狸。他不动声色。而桂生,也以与丈夫那副神色旗鼓相当的沉着,继续着她的述说:

“我不怪你,这是明摆着的现实,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好在,我从来也没爱过你,我只是佩服你。爱情是会随着时间而消失的,佩服之心却相反,当它的对象是你这样一个男人的时候,它会与日俱增。我真的越来越佩服你了。所以,我一点也不后悔当日所作的决定,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我是绝对不会像我妈那样遗恨终生的,她到死也没去过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一次也没有。你问,那是个什么地方,其实,某个地名有意义吗? 啊,守候在母亲身边最后那两年,你知道我最经常、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吗?”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一名等待表演结束等待掌声或嘘声的演员,而那名唯一的观众,却是目瞪口呆地无所作为。于是,桂生从容不迫道出答案:

“恐怖。一个女人怎么能像这样过一辈子呢! 其实我从小就打定了主意,要是像我妈那样活着,我还不如不活。所以嫁给了你我真的感到庆幸。我对你,怨气是有过的,愤怒也是有过的,可是庆幸和感激远远超过了怨气和愤怒。所以,你完全不用因负疚而勉强自己。去退了那张机票吧。”

第二天早上,桂生是被一阵呻吟般的低鸣惊醒的。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身边丈夫正对她望着的眼睛。“怎么?!”她惊问。

“台风来了。”路光明说。

“那我们今天去不成了?”

路光明点点头:“似乎……”

“那……也好。”桂生道。

她望向拉上了白色窗纱的窗外,一树青白色的芭蕉树后面,是烟雾迷蒙的远山,远山后面,是青岛吗?也许,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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